“好了。”
正有些冷场之际,默立良久的白老爷冷不丁截过话头。当下慢慢开口:“忙了整整一日,夫人想来也累了,且先回房歇着吧。”
“可……”白夫人面露踟蹰之色。
白老爷偏过头,瞥了她一眼,道:“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问槿儿。”
白夫人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白槿宜一眼,又瞧向白老爷,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待夫人离去,屋内便仅剩下这父女二人。
白老爷似乎并不急于言语,他一手扶着椅子扶手,缓缓在白槿宜对面坐下,一边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杯茶,一边用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桌面。
“槿儿,你今年已满十八岁了吧?”酝酿片刻后,他问道。
白槿宜深知父亲生性严谨,平日里极少说些无用之话,他这般明知故问,定然别有用意。只是自己一时未能领会其中深意,心底便不由得泛起一丝不安。
“父亲……”白槿宜轻声唤道。
白老爷却似全然不在意女儿的回应,话音未落,竟自顾自地吟诵起来:“峰儿十八竞芬芳,驿路风华成俊郎。”
“想当年,我十六岁,那时还只是个毛头小子,你祖母走得早,祖父独自拉扯着我,靠着给别家做杂役,勉强维持生计。因出身低微,没少受人轻贱。”
白槿宜听明白了,原来父亲是触景生情,对着她回溯起年少时的过往。
她平素极少有机会听父亲提及这些,此刻听来,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新奇。
白老爷又接着说了下去:“彼时的我,未经世事,却也明白一些道理,知晓若不甘于贫贱,便得想法子出人头地。而像为父这般卑微的出身,想要出人头地,便唯有读书这一条路可走。
那时你祖父在一户大户人家做杂役,一个月挣得几钱碎银,养活我们祖孙二人已颇为艰难,哪里还有余钱供我读书?即便如此,我也未曾有过丝毫懈怠,专等着稍有空闲,便去别的书院旁听。
你祖父见我如此好学,费尽心思,在他做工的那户人家,给我谋了个方便差事——给那家少爷当伴读书童。说是每日只有口粮当作酬金,至于工钱,那是一个铜板都没有。
我却不觉得苦,那时的我,满心都扑在钻研学问上,想着只要能读上书,日后定能出人头地、有所作为,其他的,都不重要。”
白槿宜听得心头一震,暗自思忖:亏得父亲主动开口,不然就算绞尽脑汁,她也想不到,平日里威严十足、说一不二的父亲,竟有着这般窘迫的过往。
“现在看来,那时到底是未谙世事心思单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白老爷顿了顿,继续讲述。
“起初我以为,当书童并非难事,所做之事不过是帮少爷准备笔墨、抄写文章之类,却没料到……除此之外,还有诸多苦果等着我吃。”
“我那主家的少爷,天生一副坏脾气,平日里骄纵惯了,哪有什么好教养。我读书这事,主家虽应允了,他却总想着法子故意刁难。小孩子间的事,大人总归不便插手,一来二去,主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到这儿,白老爷伸出两根手指,抹了抹额角。
“时日已久,别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唯有一件事,印象最为深刻。”
他说话的语调微微有些变化,吐字却依旧清晰:“只记得有一回,那小主子竟要我跪伏在青石板上,他骑到我背上,一上一下,就在院子里一圈圈地爬。他是想骑马,又因胆小怕摔,便拿我来替代,只因在他眼里,奴仆下人本就低贱,没人会在意。”
“您是怎么做的?”白槿宜心中有所触动,抬起澄澈的双眸,望向父亲。
“我别无选择。”白老爷摇了摇头,脸色不觉间蒙上一层阴霾。
“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尊严在温饱面前,不过是青石板上的一道跪痕,为父也是没有办法……当时商定,我每驮着他在院子里爬一圈,便可多读一个时辰的书。幸而他是个反复无常的性子,玩了两回这把戏就腻了,也多亏如此,我才少受了些罪。”
“这贼崽子可真狠,本姑娘发起脾气来也算厉害的了,却也想不出这般作践人的法子。跟他一比,我简直是观音菩萨。”
白槿宜愤愤地咬牙,满心为父亲抱不平。
“后来呢?”
“后来我发愤读书,专挑干活的间隙刻苦钻研,因机会难得,我做起学问来,比寻常学子多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古人云‘专心一致,废寝忘食’,大抵便是我这般模样。”
“好!”白槿宜双眸一亮,情不自禁地喝彩。
忽然,白老爷中断了讲述,像是想起了一件极难启齿的事,半晌过后,才又重新开口:“槿儿,有件事你一直都不知道,其实……你母亲并非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白槿宜顿时一愣,被这话惊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不明白,父亲方才还在讲自己年少时刻苦读书的事,怎的突然就扯到感情经历上了,这两个话题全然不搭界,即便她思维敏捷,一时也转不过弯来。
即便父亲当真是心血来潮,想趁此时无人,与女儿敞开心扉聊聊过往,也不该拿这般话题当作谈资。
他为何偏要在这个当口,说出这话?
白槿宜满心疑惑,一时间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尴尬万分。
只见白老爷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我起初心仪的女子,名叫稚儿,是隔壁邻居家的姑娘,她同我一样,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因父母都没读过什么书,便给她取了这么个简单的小名。”
“不同的是,她没有一个安稳的家。那时虽说祖父独自带我,却对我关怀备至,我又从不惹事,日子还算安稳。稚儿可就可怜多了,她生父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靠给人操办红白喜事糊口,平日里好吃懒做不说,还是个酒鬼,一旦喝醉了,稚儿便要遭殃。”
“她母亲早因病离世,她年纪又小,除了逆来顺受,再无别的出路。”
“有时祖父见她可怜,便把别人送来的衣裳转赠给她,所以,稚儿身上总是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更谈不上梳妆打扮。”
“可她心地善良,从不抱怨,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从我认识她起,便是如此。”
“日子久了,我和她便情投意合,如今想来,那姑娘对我,可谓情深意重。”
白老爷坐在摇椅上,饮下一口茶,眼神变得深邃,仿若穿越了岁月的沧桑。
“后来我学问有了些造诣,打算参加乡试,同广大学子一样,去搏一个锦绣前程,万事俱备,只差盘缠。你祖父为这事儿,几乎逢人就求,纵然如此,也没借到半分银子。”
“这么说,您最后没赶上乡试?”白槿宜听得入了迷,追问道。
白老爷闻言,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起初因凑不齐路费,我已打算放弃学业,虽极为可惜,却也无奈……直到一天夜里,稚儿突然来家中找我,那晚,她难得地穿了一身大红色喜服,脸上薄施脂粉,头发也精心盘起,整个人既端庄,又周全,与往日的落魄模样大相径庭。”
“我从未见她这般模样,心中诧异,便问她怎么回事。”
“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自顾自地整理衣裳,神色慌张,脸色苍白,胭脂都掩不住。”
“我那时嘴笨得很,见她不说话,便也不再追问……其实,也并非我嘴笨,一个姑娘家,天黑后穿着喜服,孤身一人来找一个男子,这份心意,傻子都能明白,又何须多问。可我毕竟自身难保,又怎敢欠下这情债。”
“她这是打算跟您一起私奔?”白槿宜来了兴致,连连追问。
“并非如此。”
白老爷说完,神色忽然一黯,微微垂下眼帘,声音透着几分酸涩。
“稚儿见我不说话,忍不住抽泣起来,然后突然跪下,红喜服在青砖上洇开一片血渍——那是她父亲下手打的。她说‘这是我的卖身钱,五十里外的屠夫,肯出十两银子买我当继室。’然后把碎银塞我手里,胭脂混着眼泪,把木槿花钿冲成血花,她...她说‘这样我便能赶考了。’”
“啊!!”
听到此处,白槿宜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
她向来只当父亲作为白家掌舵人,总以精明威严示于人前,却不知这冷峻表象下,竟藏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年少时的他,曾于月夜攥紧心爱之人的卖身钱,任尊严如碎银从指缝漏光。
虽说他讲述这些时,并未有太过强烈的情绪起伏,但白槿宜依旧能感受到,他话语之中,隐含着深深的遗憾,这让她头一回觉得,那个被自己唤作父亲的男人,似乎并非如自己一贯以为的那般冷硬。
“然而,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白老爷顿了顿,沉声道。
“啊!!为何?”白槿宜吃了一惊,险些从椅子上跳起。
“有了盘缠后,我便筹备赶考之事,谁料,命运弄人,行至半路,我遭遇了溃败的散兵,盘缠被抢光,还被他们裹挟着,一同流亡到了北方。”
白老爷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那年在北方,我举目无亲,身无长物,以为走投无路,却没想到,竟意外得到了边关总兵的赏识。”
“是外公!那时他还不是大将军。”白槿宜恍然道。
“是。”白老爷点了点头。
“古语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话听着玄乎,却是至理名言。若非亲身经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即将绝境之人,转瞬便能迎来转机。在那之后,我便邂逅了你的母亲。”
再后来的事,不用父亲赘述,白槿宜也清楚。外公当时驻守漠北,手握军机大权,麾下数万兵马,生杀予夺,尽在其掌控之中,威名赫赫。也正因如此,方家成了当地望族,有了方家的助力,父亲想要出人头地,自然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