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七夕佳节,里巷与妓馆,往往列之门首,争以侈靡相尚。朱陵原之侈靡又以彩楼和水云楼两家为最,彩楼以竹编而为棚,剪五色彩为层楼,停靠船坞时是彩楼,驶出船坞时是画舫。
画舫游河,年年惹人醉。
何皎皎之闲夜兮,明月烂以施光。朱火晔其延起兮,耀华屋而熺洞房。彩楼的红妆姑娘舞姿曼妙,如火舞艳阳,观者称丽,莫不怡悦,可惜今夜注定不能独美。月边湿雾蒙蒙,画楼难认,但敢在今夜来此与彩楼相争颜色的想必也只有水云楼。水云楼不像彩楼专爱水会,不过以水云楼的财力想要买下一艘画舫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流水横斜,蜀山四人所在的沿岸正是汇集之处,众人眼见水云楼的画舫富丽不及彩楼,阁门一开,就使人流连忘记旧颜色。阁门一开,佳人出进,二八徐侍。姣服极丽,姁媮致态。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珠翠的砾而炤耀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顺微风,挥若芳。动朱唇,纡清阳。亢音高歌,为乐之方。领袖之佳人体如游龙,袖如素霓。少进也,若翔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擖合并。鶣飘燕居,拉㧺鹄惊。绰约闲靡,机迅体轻。
一曲舞罢,众人想见颜色却不见,领袖之佳人不知何时取了团扇在手,遮遮掩掩,不来相见。月下镜影,扇影似人人似月,纵使不来相见,亦被声声喊破。
“连环姑娘!!!”
“连环姑娘!!!”
......
红妆姑娘见此凄婉婷婷,步步留情地走了。彩楼之中一个最为侈靡的房间,房门被拍响。
“梦梦,梦梦啊!水云楼来了,红妆那丫头不顶事,叫人给比下去了,你收拾收拾快出来吧。”
房门未开,只向外传出了清凉的声音。
“可是水仙来了?”
“水仙没来,是连环那个臭丫头。”
“水仙不来,我也不去。”
“梦梦!梦梦啊!”
房间外的老鸨听了这般如小孩子赌气较劲的话,一急又去拍门,可再也拍不出一个回响,回身一拂衣,只得尖尖细细地放声喊道:“秀卿!秀卿哪去了!秀卿啊,妈妈我只能靠你了!”
“铮!”“铮!”“铮!”
极兴于目,极目于水云楼画舫上的人群悚然一惊,此时明月天清,何处听雷声?而那些自诩高雅休洁的文士听了雷声则是心中先惊后喜,尽出风雷是拨声,是谁在弄琵琶?
彩楼撤下朱火与耀华,台上不增雕饰,只留下一人一座,座上之人淑范夙芳,雍容大雅,无搔头弄姿之态。佳人斜抱琵琶,借着修行者的眼力,能够看到琵琶是檀木制成的槽,丝乃绿冰蚕丝,尾部镂刻着双凤,刚刚拨出风雷之声的是龙香柏制的板儿。
惜花天气看花时,人静街痕如水,没想到彩楼将秀卿姑娘给请了去。
池修明小声问杜道长:“道长,这位女子是谁?怎么她一出来大伙儿都安静了?”
杜庵双袖一抱暗掐法诀隔断了这数寸方圆的声息说:“她是秀卿姑娘”
“她弹琴很厉害吗?”
“秀卿姑娘通晓音律,尤善弹琵琶,曾演奏《拿鹅曲》,虽五楹大厅,满厅皆鹅声也,文人雅士因此送以抑扬按捻擅奇妙,朱陵原上第—声。”
这时人群之中有人高声喊道:“秀卿姑娘兼承文武大曲,不知姑娘今晚要弹的是什么曲?”
秀卿姑娘将龙香柏制的板儿放入琵琶背后的凹槽,接着改斜抱琵琶为竖抱琵琶,她抬头看着明月说道:“今夜既然是七夕佳节,自然要弹《七夕相逢乐》。”
细雨斜斜,微风细细,天又怜此声,放一片珠帘隔银河,痴想登临。佳人操玉手,拂冰弦慢捻轻便拢,一种天姿。
传说琵琶能解语,能传心曲,众人现在听到的便像是心曲,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在秀卿姑娘轻拢慢捻极细腻精致的弹挑技法之下,琵琶弦上说相思,听到的是一种深婉的雅丽之思。真可谓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一曲弹罢,听来犹如心境自出,层层喝彩岂止五层彩楼。
一行五人之中杜道长算是半个知音人,秀卿姑娘右手技法如弹、挑、扫、拂、轮、抹等,左手技法如推、拉、按、捻、揉等均已臻至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的地步,他听完忍不住赞叹道:“祗应天上,难得人间矣。”
素玉真小声奇道:“道长还解音律?”
“音律非贫道所求,只是少时学易见琵琶之器颇具易理,故而有所涉猎。”
“琵琶如何有易理?”素玉真说着拿眼去看琵琶。
“不是秀卿姑娘手中的琵琶,而是规模初具时的琵琶,那时的琵琶之器,中空外实,天地象也;盘园柄直,阴阳叙也;柱有十二 ,配律吕也;四弦,法四时也。以方俗目之,不是颇具易理吗?”
素玉真背对着杜庵微微一欠身说:“道长学闻广博,玉真受教。”
四弦韵长,听来尤未尽兴,遂争先再求一曲,众声扰扰,秀卿姑娘听不到耳边,故下一曲始终未曾轻弹。岸边忽有一声起,清远压骚动,遗音却在,耳边闲放。
“听说秀卿姑娘善于运拨 ,下拨有风吼雷鸣之声,在下斗胆,想在这七夕之夜求一首风雷之音,还望秀卿姑娘高涵,了了在下心愿。”
秀卿姑娘看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看不清是何人求曲,还是道了声:“好”
龙香柏制的板儿又从琵琶背后的凹槽中取出,竖抱琵琶再次改为斜抱琵琶。琵琶的弹奏之法有指弹和拨弹之说,其中指弹法出音细腻精致,更加富于变化,而拨弹法则能起风吼雷鸣,宝剑交击之音。
“铮!”
初拨鸥弦秋雨滴,刀箭相磨毂相击。惊沙拂面鼓沉沉,砉然一声飞霹雳。南山石裂黄河倾,马蹄进散车徒行。铁凤铜盘柱摧坍,四条弦上烟尘生。弹到一气转时,抽手挥龙香,纯以指力驭冰丝,回飚惊电指下翻,银河倒注海浪奔;尘沙黯黯吹落月,千山万骑夜不发。
“拨拨弦弦意不同,好似九霄天乐下云端,此曲千金难求,姑娘既馈赠一曲,在下又何惜千金。”声音还是从原先的方向传出,说话之人压着叶帽看不清面容,他的手上提着一个包裹看似轻飘,待话音一落掷向彩楼,包裹落在秀卿姑娘脚下凹下一个浅坑,散出落落金黄,众人惊叹之余,失了人影。
不惜千金传一曲!秀卿姑娘今夜过后,又要名声大噪了!
“刚刚那人是修士吧?”彩楼不曾靠岸,岸边距彩楼足有十数丈之距,这种距离下以这般劲道掷出重物,刚刚那人显然不是凡人。
杜庵双目深深,深深地盯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他听了池修明的问话装作不见回道:“朱陵原上有修士出现并不奇怪,倒是那位秀卿姑娘以凡俗奏仙乐,其根基之深厚,朱陵原上即便取修士同论恐怕也只在铁笛仙一人之下了。”
“这么厉害?”池修明不通音律,天妃娘娘的仙乐听来亦是嘴笨心呆难识其高妙之处,但是他知道一个道理,修士寿元远较凡人悠长,寿元悠长自然能有更多的时间去锤炼技巧,秀卿姑娘再是在弹奏琵琶上天资绝伦,能深厚过修士的百年锤炼之功吗?
杜庵饶有兴致地看向彩楼说道:“琵琶弹挑之法启蒙之学尤为重要,这关乎习练者日后能否不断攀至高境,尤如建房之基石,不坚则废。若以音律论,则铁笛仙根基必在秀卿姑娘之上,若独取琵琶一道,或不明上下。”
“再是天资横溢,也不能到此地步吧?”素玉真疑问道。
“是啊,朱陵原上还有谁能给秀卿姑娘筑下如此坚实深厚的根基呢?琵琶的弹挑手型有龙眼和凤眼之说,可龙凤乃是神兽仙禽,谁见过龙?谁又见过凤?贫道也未曾见过,对于凡俗来说,别说是龙凤这种神兽仙禽了,便是蛟龙和鸾鸟也不是凡俗所能见到的,龙眼和凤眼之说过于表浮,凡人摩意是难以深入的,秀卿姑娘不见龙凤却能摩其神姿,深得龙眼弹挑之妙,其根基自然是深厚无比了。”
杜道长没有见过龙,怎么知道秀卿姑娘深得龙眼弹挑之妙?池修明刚想问又觉得这个问题或许涉及杜道长自身的隐秘,就改口说:“其实朱陵原上是能见到龙的。”
林哲闻言一惊:“修明你还知道什么?”
“不是你想得那样,和我们此行的目的无关,是下山前老师告诉我的,老师说朱陵原上有龙,我如果不害怕的话,可以试着去见见。”
杜道长暗暗压下心惊,修明刚刚那句朱陵原上有龙不可谓不震聋发聩,这可是在老师天机以外的,又幸好不在天机之中。
琵琶仍在弹,诉着闲情,双星隐隐现天河,将要分离。听歌声、弹到将离,悄衔花瓣飞去。
双舰一分流,浪子两边游,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水云在天,彩楼在涯,于是为求良夜,扰躟就驾,仆夫正策。车骑并狎,巃嵸逼迫。良骏逸足,跄捍陵越。龙骧横举,扬镳飞沫。马材不同,各相倾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