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立荣死了,骨灰被送回清河镇,也算落叶归根。
江晓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母亲打电话给他的时候,老家已经开始办葬礼了。
虽然离开学只有几天,江晓夕还是带着齐朝回到了清河镇。
他走了这么多路,看了这么多风景,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坐在车上时,江晓夕难受的要死。
精神和生理上的双重痛苦。
他靠在齐朝肩膀上,木然的望向窗外。
听母亲说,父亲和几个工友去外地做工,在高层爬架上清点材料时,不慎从高处坠落。
楼高十二层,江立荣当场死亡。
还好,没有痛苦。
江晓夕居然在庆幸。
他的遗物被工友和骨灰盒一同带回来。
一支脏兮兮的圆珠笔,一件工服,一顶折痕明显的帽子,一个纸边泛黄的存折。
人离开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
能够证明他来过这世上的东西也就寥寥几件。
江晓夕站在那堆东西面前,鼻子一酸,红了眼,却没有落下泪来。
他总是这样“薄情”和漠然。
之前的怨恨、不解没有随着父亲的死亡一笔勾销、烟消云散,只是被压在了内心最深处,再不用拿出来示人。
妹妹走了,奶奶走了,如今父亲也离开了,命运似乎从来不怜悯他。
离别是人生的必修课。
经历了很多次,依旧学不会如何坦然面对。
江晓夕扭头看向齐朝,他的脸上满是心疼。
有相遇就有离别……
也许齐朝有一天也会离开自己。
江晓夕再一次见到了杨丽娟。
她躲在角落抹着泪。
“妈……”
江晓夕上前。
他见过很多次母亲哭泣的样子,只有这一次是带着深深的绝望。
“小夕……”
她抱住江晓夕,抽泣不止。
江晓夕的肩膀处的衣服都湿了。
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什么也没说。
三天后,江立荣下葬。
葬礼结束后,家里冷清寂静的像是午夜的坟地。
江晓夕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双眼无神的发着呆。
他在想与江立荣有关的一切。
以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历历在目,可唯独父亲的样子渐渐模糊。
这么说起来,他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江晓夕从柜子里找出相册,一张一张的翻着。
里面有他出生三个月的照片、父母结婚时的相片、十岁前全家一起出去玩的照片,父母年轻时的照片……
江晓夕越往后翻越觉得情绪难以抑制,几乎快要喷涌而出了。
曾几何时,他也渴望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
……
浓雾过后,他看见笑得灿烂的江晓月,左手拿着彩色风车,右手拿着一串糖葫芦,肆意奔跑在青鹤古镇的街道上,他看见奶奶出门迎妹妹,把好吃的塞到她手上,她们一起进了院子。
盛夏,父亲和母亲坐在柿子树下话家常,树荫遮蔽烈日,微风袭来,母亲微微困倦。
江晓夕在窗边看小说,抬起头,便能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鱼缸,鱼在水里游得欢快。
铜绿色的床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吵人的风扇孜孜不倦的在工作。
生锈的铁窗外停放着掉了漆的黑色二八大杠。
家里的DVD放着老电影的碟片,窗帘被风吹起,像风筝一般。
江晓夕和妹妹咬着冰棍走在路上。
他闻到了青草味,土路被暴晒后的尘土味。
悯河的水闪着波光,树叶飘在上面,随流水去远方。
头顶纷乱的电线随意排列组合,斑驳的墙壁,老旧的电影碟片,鸽子站在墙头,茫然的望着远方,泛黄的街道,布满灰尘的站牌,明媚中略带忧伤的阳光。
破旧不堪的公交车驶来,载着人走向希望……
许久之后,江晓夕睁开眼,才发现是做梦。
齐朝躺在身边。
眼泪浸湿了半个枕头。
如果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该多好。
可惜现实和梦境不能相通,梦总归是要醒的。
江晓夕抱紧齐朝。
“齐朝,你会离开我吗?”
齐朝半梦半醒,没有回答,只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三年前的鱼缸还在,江晓夕重新买了两条金鱼放进去,摆在屋子最显眼的地方。
在清河镇的几天,江晓夕带着齐朝走过古镇的街道,去看初升的朝阳和绚烂的夕阳;去轨道旁的麦田,看绿皮火车驶向远方;去妹妹和奶奶的坟前祭奠;去看悯河夜晚的月亮;去道观还愿……
自那场山洪后,道观重建了,可江晓夕看不出前后哪里有什么不一样。
道观和往常一样安静。
江晓夕走进去,在神像前跪下。
之所以来还愿,是因为他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他希望,找到一生所爱……
江晓夕看向门外等候的齐朝。
齐朝不记得在清河镇发生的所有事。
自然也不记得自己许了什么愿。
江晓夕走出来,对他说:“如果想起来了,一定要告诉我。”
齐朝点点头。
出了道观,两人来到悯河旁。
河水无声的流动,它不懂人的悲喜愁苦。
江晓夕慢慢蹲下,突然觉得好难过。
三年前的那个中秋节,他和奶奶还坐在这里的石凳上说话。
而今已经物是人非。
他哭出了声。
似乎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孤身一人,因为有人会抱住他、安慰他。
江晓夕踮起脚,拥住了齐朝的脖子。
“别离开我。”他说。
“好。”齐朝温柔答应道。
三年前,他说相遇即是缘,三年后,他就在身边。
爱可以牵绊住江晓夕远行的脚步,也成为他展翅高飞的底气、可选择的退路。
他没有因为爱而失去自己,反而找到了自己。
多年以后,江晓夕再次翻开那本《我与地坛》,书里写到:“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一段文字读完,江晓夕早已泪流满面。
对啊,那不是我吗?
他会像自己所希冀的那样,成为一个浪漫、独立、自由的人……
他希望:自由的脚步、不羁的灵魂会一直在路上。万水千山走遍,所至之处,皆为风景。
没有束缚,没有牵绊,自由的,去拥抱风,拥抱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