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陇青的别墅具有相当浓重的包豪斯风格,设计简约的白色双层别墅在凤鸣街众多金碧辉煌的大别墅中别具一格。别墅的前庭后院装有跟保全系统深度联动的灯光系统,只要有人或比猫体积大的活物在庭院中经过、停留,灯光就会一直亮起,直到活物离开。因此当两个如初翻过大门进入前庭,又从前庭跑到后院时,他们的样貌和身材已经被隐藏在暗处的超广距高清摄像头记录下来。他们还惘然不知,一方面惊叹于人类科技的伟大,另一方面为自己没被发现而沾沾自喜。
康如初移开了落地门,一只脚踏入客厅,与此同时,客厅灯光亮起,一些什么机器被激活的响动随之而来。很快,一台扁平的白色扫地机器人低频率闪烁着柔和的翠绿色氛围灯朝两个如初缓缓驶来,在离两个如初五米远的地方停住,像尽职的管家检视来访的客人。
“看”了两个如初一阵,扫地机器人接近两人,来到他们的脚边,不断移动自身,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角度。康如初起先无所适从,但当郎如初抬脚前迈一步之后,他立刻明白了机器人的意图。
“我不否认这世界上存在可以伪装成家用电器的单兵作战机器人,但至少在共和国,在明州城一个公众人物的家里,不会出现。”酒醉之前那个思绪冷静的郎如初回来了。他仍然醉着,但他恢复了思考能力了。
郎如初前进,扫地机器人发出微不可闻的“嗡嗡”声,开始清理他鞋底留下的在后院里沾染到的泥土和草屑。
客厅的灯光明亮但不刺眼,伴有温和的青蓝色氛围灯,打在亮白的墙砖和地砖上,若不仔细观察,根本分不清光线来自何处。两个如初轻手轻脚往前走动,路过开放式厨房,来到色调偏白的米色沙发旁。
麦陇青的客厅没有电视或游戏机,但装有带遥控的音响系统,想要播放提前储存在读取仓里的唱片,只需要按下遥控器或操控墙壁上的隐形式触摸显示屏即可,再懒点,语音控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音箱也不是简单地在地上放几个黑不溜秋的扩音器,而是嵌在墙里、天花板上,颜色当然也是洁白如玉,丝毫不破坏客厅整体色调的和谐,更与氛围灯互相呼应,音乐的种类或旋律的变动会带着灯光变换颜色和节奏。唯一破坏极致简约美感的是这张米色沙发——这是客厅里除了搪瓷锅之外唯一不是白颜色的家具。
对,就是现在被康如初坐在屁股底下的这张真皮迎客沙发。
这是一张在结构上颇具年代感的弹簧沙发,人一坐上去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弹簧声,但竟然具有相当不错的包裹感。康如初随手抱起一块白色的方形靠枕,交叉双腿搭在沙发上,右手手肘拄抵沙发背,左手按下音响系统的白色遥控器,播放自己完全欣赏不来的古典音乐,摇头晃脑地享受起来。
眼下这样的情况,摆明了大房子里别无他人,所以郎如初也没阻止他。他的目光落在了沙发对面挂在墙上的一幅画上。那画与其说是一幅画,不如说是一幅艺术品。
“去年,麦先生在慈善拍卖会上花了三百万把它买了回来。”
康如初闻言扬起眉毛,倍感惊诧。他眯眼细瞧:一张白纸;几滴蓝墨水;蓝墨水呈抛物线自左至右从白纸第四象限的中部划过;蓝墨水占小片,白纸占大片;每一滴蓝墨水都是飞溅而过的水滴形状,透露出张扬与激进,但在水滴之外,便是大量的空白,代表沉静内敛,或是天马行空,任人畅想。康如初不懂艺术,在他看来,这就是小孩写字时候钢笔不出墨水,随手甩了两下甩出来的嘛,这也值三百万?就这?若不是由皓白的精美画框裱着,他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幅画。
郎如初没有嘲笑他的想法,只是说道:“麦先生经常参加各种慈善活动,为慈善事业做了不少贡献,你说他是坏人,我是不大信的。”
“‘道貌岸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面兽心’、‘人心险恶’……你写剧本的时候没少用这些词语吗?他会表达他的怜悯,不代表他的内心就存有良知。再说了,如果他诚心想做慈善,大可直接捐钱给具体的慈善院,何必借着拍卖会的名头大肆宣传?你是不敢信,还是不愿信?”
“我是不信空口无凭。”
“我们来此正是为了寻找凭据。”康如初关掉音响,扔掉抱枕,站起身来,绕过郎如初,朝纯白如玉的楼梯走去。
“楼上没什么可看的。”郎如初在他背后说。
康如初已经扶着把手踏上一级楼梯,又停了下来。
“什么?”
郎如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他只觉得头开始疼起来,眼前突然景物全无,陷入一阵眩目之白。头很快不疼了,眼前的白光也如雾渐散,郎如初再次置身于麦陇青别墅简约极白的客厅里。
感觉有点不一样。
脑海里有道声音告诉他,不需要去楼上,不需要费尽心力寻找证据,答案就在他脚下。他仿佛得到天神指引,放任脚步自动前行,站到楼梯下。伸手,前推。洁白的楼梯间墙壁受到按压后退,一道成人身体宽的门侧移而开。
“密道!”康如初惊呼。
康如初的叫声惊醒了神绪恍惚的郎如初,他感到一阵眩晕,赶忙扶住墙壁喘息。
“刚刚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密道?”康如初凑过来,俯身歪头仰视郎如初的双眼,想从他眼中窥探真相。
郎如初恢复过来,扬手挥开他的脸庞,“我不知道。好像是梦境,好像是回忆,脑海中一闪而过。鬼使神差。”
对于不解之谜,康如初向来没有过多的耐心探究,他带头进了密道。
脚下是木质楼梯,跟一楼客厅的所有木制家具一样,刷上了亮白的油漆,墙也是白的,灯光明亮。这是一条通往世外桃源的纯白密径。楼梯向下,有拐角,两个如初走了大约二十级阶梯,来到一道印有白色花纹的白色密码门前。康如初抬头细看花纹,印的是琼花。纯白,秀丽,弱不禁风。
“答案就在里面。”
郎如初在门把手前摆手,唤醒了熄屏的密码锁。
“密码是多少?”康如初问。
“0325。”
“为什么不按?”
“我不敢。”
“不敢?”
“我总觉得一开这头门我就会……生不如死。”
“没有过去的你已经生不如死,还怕什么?你不按我按。”康如初挤开郎如初,在青蓝色显示屏上输入了密码。
门应声而开。门内的环境令两个如初大吃一惊。起初他们以为里面一定是阴暗潮湿的地洞,布满毒蛇病鼠,或是邋遢窘鄙的囚牢,遍地死尸白骨,但恰恰相反。
这是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空间,差不多有两百平,是一楼客厅的一半大小,除了网络设备之外,家具一应俱全,既是卧室又是客厅。毛茸茸的地毯是青蓝色的,地毯上毛茸茸的沙发是青蓝色的,沙发上毛茸茸的玩偶也是青蓝色的,冷色系的青蓝遍布房间,但并不让人觉得寒冷,反而倍感温暖。如此环境,让两个如初忽略了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
灯亮着,房间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但房间正对门的刷有青绿色油漆的高桌上两只青绿色的塑料杯子里有仍然冒着热气的热水,证明在两个如初开门进来之前,这房间里确实有人。
康如初指了指杯子,刚想说出自己的发现,突然听到身后有不寻常的响动,随即被右手边的郎如初推开,仰面朝天摔倒在青绿色的衣柜前。他回头,衣柜的推拉门并未完全关紧,留了一条缝隙,一双饱含恐惧的黑色眼睛正从缝隙后观察他。
康如初迅速爬起身,他决定清除衣柜里这个不确定因素。不论方才郎如初推他的一把是为了救他还是害他,他现在已经处在不利于自己的环境中,一定要尽快掌握主动权。可以把衣柜里的人抓来当成人质当然最好,就算那个人是无辜者,也必然会是解开真相的密码。
他移开衣柜门。下一秒,他全身毛孔紧缩,头皮像是被热油烫过,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双耳嗡嗡巨响。
这是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孩,正抱着可爱的青蓝色毛绒娃娃瑟缩在衣柜角落,对康如初的出现感到万分畏怯。她扎着精致的麻花辫,青蓝色的蝴蝶发饰夹在头顶,但蝴蝶般的自由显然不属于她。她身穿青蓝色短袖,紧紧抓着毛绒娃娃的双臂伤痕累累,有细如竹丝的抽痕,也有像蜡烛一样粗的淤青,与她盐白胜雪的脸庞形成强烈反差。康如初可以轻易想象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她曾经遭受过怎样的虐待与折磨。这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性看了都会激起心中愤怒的场景。
康如初怒火中烧,转回身。不管对象是谁,他都动了杀心。
他看到,郎如初正在房间里狼狈地上蹿下跳,用那些不应该属于他的敏捷动作逃避麦陇青的追击,仿佛计算好,每一次都恰巧躲开。
麦陇青大皱眉头。
他从十三岁开始习武,到今年四十三岁,整整三十年,其间也打过几场比赛,但从来没有一个对手能如此精准地判断出他下一个招式——从来没有。他觉得,这不是临场对决,而是对决之后的复盘,郎如初根本就知道他在何时何刻会出何招。
他也能看到未来?
麦陇青认识郎如初,还亲手给他颁过“年度最佳编剧奖”,也知道他是游本适手下的爱将,只是没想到除此之外他们居然还会再次接触。接着,麦陇青感到背后传来的杀意。
做生意总会得罪人,他从商二十余年,拂过不少人的意,虽说不至于闹得被人暗杀那么夸张,但他能由此轻易分辨出敌意和杀意。康如初是真的想置他于死地。他回过身提防。
郎如初在麦陇青背后朝康如初紧张地摆手,示意他不要冲动。
但康如初怎么可能不冲动?他左移两步让出空间,畏缩的小女孩进入郎如初的视线,他指着麦陇青愤声大骂:“你看看这个畜生做了什么!”
一见小女孩,郎如初还未做出什么反应,麦陇青先怒吼一声,野蛮地冲上前去将康如初扑倒在地,扬起砂锅大的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不许你再伤害青蓝!不许你再伤害青蓝!不许你再伤害青蓝!”
伤人者还贼喊捉贼起来了?康如初火冒三丈,毫不示弱,一手平举小臂抵挡麦陇青的攻击,另一只手胡乱抓取,想拿点什么东西砸开麦陇青。
麦陇青毕竟是一流的拳师,攻击力不容小觑,几拳下来康如初就被打得神志不清,恍惚之间他摸到腰间的坚硬物,毫不犹豫地拔出来,用力捅向麦陇青后心。
康如初和麦陇青扭打在一起时,郎如初见自己无能为力,便将目光转向躲在衣柜角落的小女孩。
现在,他什么都记起来了。
他记起麦陇青的一招一式,记起这个小女孩是谁,记起在这个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也记起自己为什么失忆。虽然没有记起全部记忆,但这些已经足够。
麦陇青痛叫,将他从混乱的回忆中拉回现实,他循声看去,麦陇青伏在康如初胸前,背后插着一把漆黑的匕首。郎如初认得这把匕首,这把就是刚刚从男人胸口拔出来的匕首。鲜血渗透了麦陇青后背的衣服。
郎如初再看小女孩,她没有发出一声尖叫,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双眼深处仍旧含有驱散不走的浓浓恐惧。
康如初被压在麦陇青体下,像条半死不活的狗一样喘着气。刚才的搏斗耗尽了他全身气力。
郎如初见康如初没有大碍,便走向衣柜。他想扶小女孩出来,告诉她从此安全了。小女孩一缩再缩,无声抗拒。
“你叫……青蓝?”郎如初蹲在衣柜外,给足小女孩安全距离。
小女孩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蜷缩起双腿,把脸埋进膝盖间,青蓝色的毛绒娃娃在她胸前被挤扁。郎如初注意到,在小女孩的右腿膝盖上有一块刚刚脱痂的崭新皮肤,反射灯光,显得熠熠生辉。在这块崭新肌肤的周边还有几道不起眼的陈旧小疤,喻示小女孩的膝盖不是第一次受伤。
“人渣。”郎如初暗骂。
这厢,康如初攘开麦陇青的身躯,从他的压迫下挣脱出来,靠在衣柜门上,朝麦陇青啐了一口带有血水的唾沫以示谴责。
麦陇青有些清醒过来,他不顾后背血流如注,拖着麻痹的下半身往小女孩的方向爬行:“青蓝,青蓝……对不起,哥哥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哭啼啼起来,两行清泪如流而下,他不是装的,而是真正为自己没有尽到保护好小女孩的责任痛心疾首。
康如初站起来踹了麦陇青肩膀一脚阻止他前行,接着铿锵有力地痛斥道:“明明伤害青蓝的人就是你,却还假装好心说什么没能保护好她,呸!虚伪。嘶——”他捂住自己双颊呻吟。他的颧骨结结实实挨了麦陇青几拳,疼得锥心刺骨,不用手摸就知道肿起来了。
“伤害青蓝的是这个世界!我只是想保护青蓝,有什么错!”麦陇青带着哭腔,高声为自己辩驳:“三十一年前第一次见到青蓝我就决定要好好保护她,我没能做到。三十一年后,机会终于来临,我把握住了,我把握住了!你们两个坏人,不许你们再伤害青蓝!啊——”麦陇青发力,双臂支撑身体想要爬起来,却只让后背渗血更快,没多久,他就嘴唇发白,面无血色,眼冒金星。
两个如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康如初骂道:“你是不是失心疯?青蓝最多十二岁,哪里来的三十一年前?”
麦陇青没有再为自己辩解,只是无力地趴在地上,嘴里不停喃喃:“青蓝,青蓝……”血从背后渗下,和眼泪混在一起。
康如初背靠衣柜缓缓坐地,仰头喘气。他对麦陇青之死没有任何内疚,刚才的搏斗已经进入你死我活的阶段,如果他再挨麦陇青几拳,一定会被他活活打死。死他总比死我好。
“我们回去吧。”郎如初说。他说话时看着小女孩,像是对小女孩说,也像是对康如初说。
“你不是说——”康如初活动脸上的肌肉,努力减轻疼痛,“要去做点有意义的事吗?”
“这件事很有意义,所以我们该回去,把剩下的一半做完。”
康如初扫视这布置温馨的房间,现在,房间里的青蓝色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暗。他笑了:“你是指,把这个地下室公之于众?”
“我是指,把这个人的恶行公之于众。”
康如初异常赞同他的决定,但还是忍不住揶揄:“惊了个呆的,你什么时候成正义使者了?”每次劫后余生,他都会说些自认为幽默的话来活跃气氛,不论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别人插科打诨。
“我们本来就很正义。我们为正义而生,不是为私欲而活。”(这是康一第一次用“我们”来称呼自己,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该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隐秘,但我浑然不觉。)
“Blah blah blah……郎老师又开始讲他的人生哲理喽!”康如初做起鬼脸,高高肿起的侧脸让他的神情更显滑稽,像个专业卖笑的小丑。“行,那就走吧。”他扶着衣柜门站了起来,又颤颤巍巍地蹲下,拔出插在麦陇青后心的匕首,细心擦干净刀锋上的血迹,拿出心魔石,按下开关,割破小臂,滴入血液,打开时空隧道。
跃入时空隧道前,郎如初的表情十分古怪,像是害怕,像是怀念,又像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