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康如初着急忙慌地跑进戏剧科大办公室。昨晚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手机闹钟居然关了，害得他早上起床只是随便洗漱一下连早饭都没时间吃就要赶来上班，卡着点到达TVN。
但戏剧科居然空无一人。连平时到得最准时的叶蔷薇Rosa姐都不在座位上，她的座位整整齐齐，明显是周五下班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今天是周一，本来约好了大家都放两天假，今天早上准时开会讨论剧本的，怎么一个人都没来？”康如初不解地嘟了嘟嘴，走向郎如初的房间，也没见他的踪影。
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手机想看看是不是群组里早发了今天取消开会的通知而自己没看到，眼角余光瞥到了郎如初的台式机，电脑屏幕还亮着。
他灵机一动，坐到郎如初的椅子上，趁机浏览起他电脑里的文档来。
“骂我不写大纲是吧？知不知道‘大纲在心中’的魅力啊！哼，我倒要看看你的大纲有多厉害！”
这是郎如初的工作机，里面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康如初很轻易就找到了他想要的文件夹。
他首先打开了一个叫『剧集大纲』的文件夹，所有的剧集大纲都放在这个文件夹里。里面有几部剧康如初以前看过，原来郎如初都有参与编剧工作。大纲写得很细致，其中有不少原创故事，仿佛他的灵感永远不会枯竭似的。
“确实厉害啊……”
康如初一边看一边惊叹，同时目光在屏幕间不断游移，快速用脑子记下郎如初写大纲的技巧。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康如初一眼就看出郎如初的大纲不是对故事的平铺直叙，更不是没有灵魂的大框架，其中用了大量令人拍案叫绝的写作技巧，细节也塞得满满当当，就是直接拿来当剧本读都没有什么问题，值得他好好学习。
但也只能粗看了，谁知道郎如初会不会突然回来，如果被他发现那就糟了。相处了快一个月，郎如初的性格早就被他摸透，跟他一样，郎如初也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人翻动或查看——不论事先有没有经过他本人的允许。
“《时间撕碎了我》？这名字有意思，是新剧集的大纲吗？”康如初在『大纲』文件夹同一层发现了一个名字引他注意的文件夹，独立建于所有大纲文档之外，如果这真的是新剧集的大纲，那这部剧对郎如初来说一定很重要。
“来，让我轻轻揭开你的面纱……”康如初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好奇地点开了文件夹。
文件夹里只有两个docx文档，是按名称排序的，第一个叫“人物关系表”，第二个只有一个字——“我”，康如初首先打开了第一个文档。
文档比较大，因此打开的速度有点慢，康如初在此间隙瞟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哇惊了个呆的十点钟了，离开会时间都过了一个钟头了他们怎么还没来？”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再次被文档中的内容所吸引。许多张标注了名字的相片在他眼前罗列开来，有一部分是郎如初跟他们的合照，另一部分则根据视距和像素可以看出显然是用手机偷拍的，但无一例外都明显突出了这些人的外貌和个人特征，易于辨认。有些照片下还标注了此人的出生年份、兴趣爱好和交流中应该避开的话题，就像一份详细的考试笔记。这些相片中大部分人康如初都听过或者见过，是TVN的高层、幕后人员和艺员。
按捺下心中的困惑，康如初迅速打开了另一个文档。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当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只记得两个字：如初。所以我就把这两个字当成了我的名字，为了名字好听些吧，就在前面加了个‘郎’，叫‘郎如初’。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我本来的名字，但现在我也只有这一个名字了。时间撕碎了我。”
康如初张大了嘴巴，这次他真的惊呆了。这不是电视剧大纲，这是郎如初自己的人生大纲！
“于是我开始写大纲，不是用来参考，只是为了记录。我怕有一天再次失去记忆，再次成为另外一个人。未来的你啊，如果你再次忘记了一切，同时又有幸见到这份文档，你一定要把它保存下来，你要记住你是依靠什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你要记住那些在成长路上帮助过你的人、那些构陷过你的人，最重要的，是别忘了你自己——你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世事如烟过海，但你要时刻牢记：我叫郎如初，时间撕碎了我。”
离魂症？连续性失忆？康如初咂了咂嘴，继续往下看。
“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因此我找了一份工作——在电视台当撰稿员。说来奇怪，我虽然失忆，但对这个世界的常识没有忘记，清楚明白地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居然还拥有写作技巧，犹如一块被人删除所有资料的硬盘，装到另一台计算机上仍然可以正常使用，更加幸运的是，我不是HDD，而是SSD，我很快就在这家电视台取得了不菲的成就。我弄不清楚领导赏识我是因为我真的拥有高超的剧情铺排技巧还是单纯的运气使然，毕竟这一行天才辈出，而我不觉得我是其中之一。总之，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站在了编剧行业的顶端，就像我稀里糊涂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升职升得快，流言蜚语和小人的针对自然也少不了，但这些我都已不在意，我有一个更高远的目标：赚到足够多的钱去找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医治我的失忆症。我叫郎如初，时间撕碎了我。”
接下来的内容跟每日流水账差不了多少，都是记录一些工作或生活中遇到的人和事，最早是从2017年秋开始记录的，看起来也是这份文档的最早建档时间，而每一段日记的最后都有一句“我叫郎如初，时间撕碎了我”，像是某种神秘的催眠手段。康如初拉动滚轮快速往下滑，一眼扫过这些内容，在脑海中建立起了完整的拼图。
以下是康如初认为比较关键的几段记录：
“今天我去了京城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做检查，我在网上排了好久的队才排到的，结果还是那样，全国每个医生的回复都他妈是那样：你没病、你好得很、要不要转介你去精神科？之类的话。我一听我就火了，我有没有病我自己能不知道么？都是庸医。看来人类的医学和人类的大脑利用率一样，小有成就但仍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或许外国的名医可以帮到我？就算有，那也是赚了更多钱之后的事了，谁知道那时候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这次的失忆间隔是三个月，下一次是多久？也只有老天和未来的我知道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会永远对我喜欢的事物保持新鲜感。我叫郎如初，时间撕碎了我。”这段记录跟前面的一些记录一样，都记下了医院和医生的名字，以免重复。康如初从这段记录中联想到了自己的心绞痛，感同身受。
“病倒了，都病倒了，就连房东都没有按时来收租了，我真怕他死了之后我就没地方住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以前我是今天不知道昨天事，现在还要加上一个今天不知道明天事了，果然世事无常……就像他们说的‘做人最要紧开开心心’，接下来的日子，及时行乐吧！希望在最遥远的过去，在时间撕碎我的那一刻之前，我是快乐的……我叫郎如初，时间撕碎了我。”
“Rosa姐挺漂亮的，心地也善良，她满足了我对于御姐的所有幻想。我当然知道她心有所属，所以只敢在心里肆无忌惮地喜欢她，不过没关系，反正过了这两个月我就会忘记她，也忘记喜欢她的那种感觉。……很怪异，她老让我想起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跟她一样，总是向我投来大姐姐式的关爱目光，我还曾经与她非常亲近。但我不记得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了，宛若我俩其中一个死了，又或者她活在另一个世界。她真有其人吗？还是说，她只是我以Rosa姐为蓝本幻想出来的一个虚构情人？就像那本举世闻名的科幻小说里写的那样？再或者，我已经喜欢过Rosa姐很多次，叠加了所有残留印象？我分不清，我真的分不清。我叫郎如初，时间撕碎了我。”
“每个人都有一个人生终极问题，我的人生终极问题是：在时间撕碎我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在我有生之年得到这个终极问题的终极答案。或许在这个终极答案后面还有无数个终极问题，但那将是另一段人生了。我叫郎如初，时间撕碎了我。”
“今天新来一个trainee，年岁、身材、背影都与我相差无几，更巧的是，他叫康如初。呵，我叫如初，他又叫如初。他还写过小说，虽然写得一般，但他让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special了。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我要针对他，我要排挤他，就像我对以前所有的实习生做过的那样。我承认我忌才，谁让他们妨碍我发财了？我努力工作赚钱是为了治好我的病，是为了追求人生的终极meaning，他们工作只为了混日子，怎么比得上我高贵？……但这个康如初好像有点不一样，我不是说他比其他trainee优胜，我是说我能在他身上感到血脉相连的结系，我也能轻易洞悉他的想法。是我疯了吗？或许吧。上帝要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倒希望祂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大限几时至。我叫郎如初，时间撕碎了我。”
文档的后三分之一内容，是郎如初对未来的安排，许多像小说章节那么长的清单都已划中线表示完成，可以看出与他流水账里记录的生活完全一致。
他一定是严格按照大纲来生活的，大纲不仅是他的未来指南，也是他的过去录影。他就像一只盘旋在火山口炎浆之上的麻雀，找不到逃生的路，这时大纲出现了，大纲像一条坚韧的钢丝连接着火山口两端，麻雀踩了上去；热气团团翻腾，他翅膀上的羽毛已被烤焦，再无法飞行，钢丝成了唯一的救命绳索，他必须沿着钢丝走到对岸；有时他会忘记自己怎么走到这一步，便回头望望，细亮的钢丝发出耀眼光芒，给他讲讲这一路付出过的努力和获得过的荣誉，鼓励他继续往前走，也警告他无路可以回头。他知道钢丝的尽头是死亡，但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他一定会看到久违的雨林，那绿得无边际的苍茫将是他死前看到的最美丽景象，他也会淋到凉爽的阳光，阳光冰冰凉的，打在脸上、翅膀上、伤痕累累的脚爪上，他将重获新生，再次振翅翱翔，飞向天空中的白光，飞往另一个世界。或许，他还可以见到自己的家？不，他没有家。他从未在整部大纲里提及过“家”这个字眼，也没有提过“家人”这个概念，他孑然一身，他无牵无挂，他是一只自由的鸟儿。
康如初惊讶地发现，郎如初下一步要做的竟然是利用他在TVN的人脉拓宽圈子，最好能接触到共和国或者国际社会中的上流层级。他在大纲中这样写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明白的这样一个道理：当你觉得自己的命比钱重要的时候，你的命已经没办法直接用钱买回来了。我找了共和国里能用钱找到的最好的医生，他治不了我，那我只能另谋高就。我想，共和国元首也有医生吧？那我就想方设法找人牵线搭桥好了，总之我一定要医好我的病，不管用什么方法。就算到最后全世界的医生都说治不了我，那我至少也得到了铁一般的判决，死而无憾。”
以他当下的病情，现在才开始为自己设桥铺路显然晚了些，但康如初能理解他。他们都是同一种性格，说好听点叫“锲而不舍”，说难听点就叫“不见棺材不落泪”，只要没有得到答案，就会一直追寻下去，至死方休。
“真是头倔牛……”康如初咧嘴自语，像是在嘲笑郎如初，又像是在评论自己。他随手晃动着鼠标，光标移到了文档状态栏上。
【最近更新时间：一分钟前】
康如初呼吸骤停。当下的文档编辑软件都有云文档流转功能，可以在绑定过的多台设备上随时在线查看和编辑文档，而他自己可没保存过文档。
他屏着气，小心翼翼地点开当前文档在线设备，果然除了这台工作机，有另一台设备正在线，那设备的名称清清楚楚写着：郎如初的mobile phone pro max ultra plus 2。
他咽下那口气，慌张地关掉文档，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有了一个来自郎如初的未接电话。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收不到通知了，原来自己不仅关闭了移动数据连接，还打开了免打扰模式，眼下回到TVN手机自动连上wifi才有群组消息弹出来。他拉下状态栏，点击消息跳转到聊天软件查看详情，还没等他看全消息，郎如初的电话又再打来。
康如初平复了一下呼吸，接起电话：“郎老师。”
“你在干嘛？”
“我……”康如初嗫嗫嚅嚅，答不上来。他明知就算郎如初一怒之下把他炒了他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反正到现在没见过麦陇青一面，调查也无从谈起，最多再另寻他法接近，但他就是不敢得罪郎如初。
可能是潜意识里不想？可是为什么不想？没人知道。这种感觉挺奇妙。
“这笔账我之后再跟你算！呐你现在正好在公司，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没来见Rosa姐最后一面，总之今天神哥不在，你要替我们整组人向麦先生请假。就这样！”郎如初挂了电话。他此前从未对康如初发过火，而这一次，他语气锋锐。康如初知道，至少在这一刻，他跌入了郎如初心中的冰窟——里面住的全是郎如初厌恶之人。
但他没时间去想这方面了，因为郎如初刚才的言辞像寒冬腊月的一把冰刀深深刺进他的心骨：见Rosa姐最后一面。
——Rosa姐出事了！
他翻开手机，终于看全了群组消息的内容。
今早六点，警方接到晨跑人士报案，称在定雨江边发现一具女尸。接到报案后，明州公安迅速派遣警力前往调查，经过身份核验，证实死者名叫叶蔷薇，死因尚在鉴定中。
“嘭！”
如震天响的一拳砸在桌面，整间工作室为之抖三抖。康如初阴沉着脸站起身，走出房间。房门在他背后爆出巨响。
“你初来乍到，不习惯这里的节奏很正常。不必担心，有什么事就跟Rosa姐说，进了戏剧科大家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能帮就一定帮。”
康如初走向大办公室。
“呵呵呵，我刚进来的时候呀，骨头比你还硬。是，遇到不公义的事情就站出来，是对的，这一点Rosa姐永远支持你，但你也要多考虑考虑自己，万一得罪人会影响到你的前途。这样，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先跟Rosa姐来商量，好吗？”
走向叶蔷薇办公桌。
“小康，来来来。我看你今天面色不好又有点咳嗽，Rosa姐这里有感冒药，你拿去吃。……不用担心，Rosa姐这里还有很多。……嗯，去吧去吧，请假的事Rosa姐会帮你搞定，最要紧好好休息，别拖垮了身体。……行了行了，大家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
打开电脑，登录OA。
“他们的故事的确很迷人，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故事要写。崇拜别人，不一定要成为别人，对吧？……呐，做人呢最要紧就是开心了，Rosa姐请你们吃糖，放下不快的事，开开心心做回自己，怎么样？”
选择接收人——麦陇青。
“是啊，Rosa姐也会感到累，也会生病，没关系，请假休息两天就可以了。你们啊，我不在的日子里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游监制操心，也不要让我担心，知道了吗？”
拟好请假条，食指停在了鼠标左键上，鼠标的光标停在了发送键上。
康如初犹豫了。
我进来TVN已经一个多月，始终没有机会接近麦陇青，如果改用纸质请假条，借用此次机会见一见麦陇青本人，说不定事件就会有转机。可这样一来好像利用Rosa姐一样，她待任何人都那么友善，我心里真的会过意不去。
到底我该怎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