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本适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深夜的江风像加了冰的刀,刮在脸上让他有些受不了,但他没想过要回去。
他脑海中回忆起湖朔巴岛的局势。
湖朔巴岛群岛共和国的主岛面积在三十万平方公里左右,周边有几座大小不一的围岛,整体看起来像一块边缘碎散的曲奇饼,从空中望去,白色的议政厅仿佛巧克力点缀在曲奇饼上般坐落于岛中央。
一百年前,殖民者们以议政厅为中线将主岛分为东巴区和西巴区。四十年前,革 命战争爆发,人民军队赶跑了殖民者,却扶了一个极权主义者上台。从那以后,议政厅的中线不再是东巴区和西巴区的界线,议政厅大堂地面的白色分界线也被擦除,掌权者宣布:议政厅东侧以东为东巴区,东侧以西为西巴区。也就是说,整个议政厅不再一分为二,而是整体划入了西巴区。
起初这只是行政区域的划分,对人民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但很快,由于国家政策调整,西巴区因拥有对外港口和大片可居住面积的优势而成为富人们的专享,买不起西巴区房子住的穷人们只能移居遍布重污染工业区和未开发雨林的东巴区,在政府的大力推动下,穷人开始为富人工作,贫富差距就此拉开。发展到后来,东巴区和西巴区的贫富差距到了堪称极端的地步:富人们住在海景房里享受着阳光沙滩,却只需要付极少的钱就可以买到穷人们提供的各种服务,而穷人们白天为了生计疲于奔波,夜晚则只能蜷缩在充满工业废气的工业区里,疾病率不断上升。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穷人都有资格前往西巴区寻找工作,富人们早在议政厅东侧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只有持有通行证的穷人才能跨过议政厅东侧的那条白线,更多的人只能一辈子待在东巴区,要么在工厂里当一台没有感情的流水线机器,要么和雨林中的毒蛇瘴气打交道。
想到这里,游本适深深叹了一口气,感觉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每当心里有事的时候,他总喜欢在深夜一个人来到定雨江边的观景台上,有时候俯视脚下永不停流的江水,有时候眺望江对岸永不熄灭的灯火,这能让他感到宁静。
宁静解决不了问题,却可以让思绪清晰,从而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身后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传来,游本适往旁边站了站,给来人空出一个位置。高跟鞋的声音在他右手边停住了,一股熟悉的香水味由江风送来,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还是来了。
叶蔷薇左手插在酒红色的大衣口袋里,伸出右手捋平耳边被风吹乱的长发:“好巧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游本适远望江对岸的高楼大厦,没有回头看叶蔷薇。
他知道叶蔷薇对他的感觉,所以他早早就对叶蔷薇摆出冷淡的态度,希望可以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叶蔷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回去吧,这里太冷了。”游本适说。
“冷吗?不觉得。”叶蔷薇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
游本适扭头看她,“你喝酒了?”
“不多,”叶蔷薇目视前方,紧了紧大衣的衣领,“就像我们之间曾敞开心扉说过的话,不多,真的不多。”
游本适陷入沉默。他心里堵得难受。他多想抱住叶蔷薇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啊。
可是不行,一旦自己开了口,事情就再也不会有转圜余地,若是将来自己真出了什么意外,留下她一个人怎么忍心?
“喂你记不记得?我刚进戏剧部当你秘书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
游本适会心而笑,为忧郁的脸色增添一抹明亮:“当然记得。那时候你刚来,完全不适应我们戏剧部的节奏,我就当众大骂你不知道是其它部门派来捣乱的间谍还是麦先生专门调来戏耍我的小丑。呵呵,若是换作别的女孩子被我当众这样羞辱,早就两手一抹眼泪辞职不干了,没想到……”
“没想到我当场反驳你才是其它部门派来捣乱的间谍或者麦先生专门调来的小丑,当时你脸都气黑了,呵呵呵……”提起往事,叶蔷薇就双眼含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二十几年来从没跟人吵过架,可那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我二十几年来也从没被人这样顶撞过,你还说,说就跟我犟到底,看我是不是真的人如其名,‘有本事’把你逼走,没想到这一犟,就是十年。你啊,让那些小家伙们笑了我几个星期。”游本适双手搭在身前的栏杆上,眼中透出无限感慨。
今夜的风很冷,叶蔷薇打了个冷颤。
游本适默默地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替叶蔷薇披上。
“谢谢。”叶蔷薇拉住了西装的衣领。
“呐,你别误会啊,我是不想你感冒发烧明天上不了班,免得影响我工作。”
叶蔷薇没有接话,但被风吹乱的长发即使遮住了她的侧脸,也无法遮住她上扬的嘴角带出的笑意。
之后两人陷入沉默。这不是无话可说的沉默,而是即便不说话也不会感到尴尬的安心沉默——人类将这种行为称为“无声的陪伴”。沉默中,叶蔷薇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幅她因游本适而笑的画面,那些画面带着艳丽的色彩,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光亮。她终于决定要说出那句她很早就想说的话:
“我想跟你犟一辈子。”
游本适搭在栏杆上的双手猛然握紧了,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他几乎要答应,但他遏制住了这股冲动。在如今的形势下,如果他答应,就是对叶蔷薇的不负责。他宁可她因被拒绝而伤心一阵后痊愈,也不要她到头来对着自己的遗体错愕哭泣。
是的,遗体。他可能要死了。除了麦陇青,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也不打算告诉叶蔷薇。
上个月,一名许久不联系的老朋友文武斌打电话给他,说希望他可以为湖朔巴岛东巴区的贫民拍摄几辑包含教育主题的纪录片,将那段黑暗的历史以影像的形式保存下来。在游本适的细问之下,文武斌详细说明了缘由。
文武斌在十七岁那年就举家移民去了湖朔巴岛,之后从政,一路做到湖朔巴岛议政厅的高级议事员,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也是湖朔巴岛初代移民所能担任的最高级别政 治职位。起义战争爆发之后,湖朔巴岛的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受到国际社会的关注,比如“东西区贫富两极差距带来的人权问题”、“附属群岛极端工业化导致的环境污染问题”以及“将毒 品和暴力合法化引起的社会治安问题”等,听起来就像一个微缩型的人类国际。文武斌就是在那时受到“湖朔巴岛群岛共和国公民公共事务拯救军”即俗称“东巴区起义军”的感召,加入了他们的阵营,现在是他们的宣传部副部长。深入东巴区人民的生活中后,文武斌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贫民们被剥削的苦困,于是为了纪念和宣传起义爆发之前东巴区的人民被西巴区富人和暴君政权所压迫的过去,他想到了找游本适拍摄纪录片。他了解过,游本适的作品在共和国乃至国际都拿过奖,他的作品不仅具有很强的观赏性,也包含了大量令人深思的观点,即使拍摄纪录片不是游本适的强项,以他在业界的国际声誉,也足以让许多国家重新审视湖朔巴岛目前的情况。
正如文武斌所说,拍摄纪录片不是游本适的强项,游本适本人心里也清楚:如果他答应了文武斌的请求,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告自己介入了湖朔巴岛群岛共和国内部的军事冲突,明哲保身之下TVN绝对会炒了他,湖朔巴岛西巴区的政府抵抗军也必定会当他在湖朔巴岛领土内拍摄时使他“死于意外”,这将是一条不归路,而且几乎是一条通向死亡的不归路。
尽管如此,他还是答应了文武斌前往湖朔巴岛进行实地考察。不光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情将会相当有意义,也不光是因为文武斌曾经两次救过他的命,更是因为他期望借此机会完成自己少年时代的梦想:成为一名记者,用新闻作诉状,站出来为世界上所有不公义的事情发声。这是他十四岁时的梦想,后来虽然走上了不同的职业道路,也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就,但他对这个梦想依旧念念不忘,现在他快四十岁了,终于有机会实现梦想,不管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想试试。失败了,他可能会郁郁而终,但一旦成功,他的人生就将再也没有遗憾。
像他这样的男人,通常只会为两件事而死:一是自己深爱的女人,二是自己追寻的梦想。
之后的一个月内,他多次往返湖朔巴岛,东巴区平民们水生火热的生活在他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做出了最终决定,要帮文武斌拍摄纪录片,不过有一个要求:文武斌要帮他安排一个湖朔巴岛最好的摄制团队。他不打算带上自己的班底——他不想他们也身入险境。之后,他深感前路艰险,于是安排好了身后事、写好了遗书,还跟麦陇青提前请了一个月的假,并向麦陇青交代了整件事,同时提交辞呈。他本以为麦陇青会立刻跟他划清界限以免殃及池鱼,没想到麦陇青不仅拒绝了他的辞职,还答应他:不管他最后是否平安回来,他的名字依旧会出现在《她影》的监制名单里。
不过对于这件事,麦陇青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好像早就知道他一定不会出意外。
“我知道你对我有感觉,但感情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游本适直视叶蔷薇的眼睛,接下来,他要撒一个这辈子最大的谎:
“我们真的不合适。”
“我们不合适?”叶蔷薇的情绪激动起来,“这十年来,你开会,没有人懂你的意思,只有我能接住你的话题;我得罪麦先生辛苦找来的广告商,没有人帮我,只有你敢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站出来为我撑腰。在工作上,我们从没有让对方失望过。生活里,我们曾一起在路灯下发过誓,在暴雨中跳过舞,在荒山上等过死!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我对你的喜恶了如指掌,你看我的悲欢一目了然。我们经历过所有的不期而遇,感受过所有的酸甜苦辣……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是最佳搭档,怎么会不合适?我们是天作之合啊!”
游本适避开了叶蔷薇的目光。一个女人究竟要多爱一个男人才会抛开矜持说出如此露骨的求爱词?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心软,而此刻,心软是最不能出现的情绪。他明白,即使接下来的话会伤透叶蔷薇的心,也必须要说: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了解我的工作,不代表了解我的生活,就算你了解我的生活,也不代表你能进入我的生活。”游本适顿了顿,仿佛觉得这番话伤害性不够大,于是又说道:“人使用工具,但永远不会爱上工具。”
“工具?这么多年来,你只把我当作工具?”
游本适冷冰冰地扭过头,尽量使自己强硬起来:“是。一个很好用的工具,一个丢了也不会心疼的工具。”
十年前,她被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伤透了心,至今未婚;十年后,又一个她深爱的男人把刀子捅进了她的胸膛。叶蔷薇再也无法保持优雅和理智了,她咬紧红唇,将身上的西装脱下来甩回到游本适脸上:“游本适!你混蛋!”
“我的确是个混蛋,一个无可救药的混蛋。所以忘了我吧,也放过你自己。我的过去你不必知晓,我的当下你不必干涉,我的未来你不必参与。”游本适穿好西装,转身离开。
走出了很远,他依然听到叶蔷薇的叫喊与哭腔,继而渐渐微弱。他很想转回头去拥抱她跟她说声“对不起”,但最终,他狠下了心,大步离去。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就倒头大睡。拒绝了叶蔷薇之后,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他相信像叶蔷薇这样内心强大的女人很快就会摆脱悲伤抽离痛苦,所以他睡得很香,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闹钟响起,他洗漱出门,踏上前往日本转机到湖朔巴岛的航班。
临出门前,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带上手机和行李,只拿了一本护照,他打算暂时脱离网络和自己的过去,彻底融入湖朔巴岛东巴区岛民和起义军的生活。
像他这样的男人,通常只会为两件事而死:一是自己深爱的女人,二是自己追寻的梦想。而在机会同时来临之时,他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