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戏剧部会议室。
除了道具仁师徒俩之外，前两天与会讨论剧集基调的核心团队六人又坐在一起。
康如初不明白为什么拍一部电视剧整组人要聚在一起开这么多次会，但是幸好昨晚郎如初放他回去睡觉了，要不然今天的会议他铁定得睡着。
游本适空手坐在长桌主位，他的面前没有任何文件和记事本，“前几天综艺科的节目大家都看了吧？本来这只是一期再平常不过的猎奇节目，居然可以引起全网热议，你们觉得它成功的要诀是什么？”
“我知道！”P.T.踊跃地举手发言：“因为这次的超级英雄是真人真事！”
“说得太笼统。”
“当下的网民在网络上见过太多虚假。我翻过讨论区的帖子，节目刚播出的时候有许多网民对节目内容表示怀疑，有些更是嗤之以鼻，直到一个关键转折点出现——”小春在一旁补充，“就是有一些网民开始在论坛上分享自己遇到‘武女侠’的经历。当然，其中不乏有瞎编乱造博取关注的，但也有几篇帖子里有图有视频，让大家相信了这个英雄是真实存在的。人们愿意看到想象中的超级英雄真实存在。我想，这就是那期节目大受欢迎的原因。”
“嗯，摒弃虚假，才能引起人们的共鸣。”
“我不就是这个意思么？”P.T.瘪着嘴低声抱怨。
游本适没有理他，抬手敲了敲桌面，“如初，你知道该怎么写。”
“嗯。”郎如初应了一声，在记事本上写下什么。
游本适这才扭过头来，问道：“P.T.，配音组那边联系好了没有？”
“我联系过了，不过他们领班歌sir说最近安排不出人手，帮不了我们。”P.T.耸肩说道。
游本适双手抱胸，不解地歪着头，“没理由啊，我前两天在鸳鸯café遇到歌sir，他说整组人都很期待能给这部剧集配音……呐，你可别告诉我你连歌sir都得罪了！”
“我没有得罪他……”
P.T.颇感委屈地嘟着嘴，交代了他请歌sir帮忙的全过程：
P.T.空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配音组休息室：
“歌sir！”
歌sir正在喝茶，被P.T.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呛到脸红，捂着喉咙连咳十几声。
“歌sir，”P.T.站到歌sir面前，“我们最近在筹备的那部剧想让你们配音，你安排一下。等剧本写好了我send给你。”
P.T.说完转身就走，临出门前又回过头：“就让筠姐给主角配音吧，潘妈的声线太老不合适，冰冰姐的声音又太尖我不喜欢。其它你自己看着办。”
歌sir被呛得失声，捂着喉咙，右手握拳敲得桌面嘣嘣作响，怒视P.T.离去的背影。
“就是这样了。”P.T.摊开双手，样子颇显无辜。
“你！”游本适双眼冒火，大声呵斥：“你脑子有问题吗？你跟歌sir这样说话，人家配音组怎么可能还会跟我们合作！”
“有什么问题啊？我在家里也是这样跟佣人说话的啊。”
P.T.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一点错，这跟他的成长环境密不可分。他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富裕到什么程度呢？——御龙登天阁的楼盘就是他家集团开发的，他爸就是明州城大名鼎鼎的彭氏集团主席彭登天。
可想而知，他从小的生活有多养尊处优，也难怪他对别人说话时总是颐指气使，完全不顾他人感受。
小春拽了拽P.T.的胳膊，小声规劝：“喂你少说两句吧，你知道神哥不喜欢被驳嘴的。”
“神哥，”小春抬起头来，“这件事不如让我去做，歌sir那边我会想办法解决。”
“你解决？等你想到解决办法，剧集都拍好了！”游本适对小春大声说话，手却指向P.T.：“呐我不管，这件事谁搞出来的就谁负责，总之在剧集开拍之前我一定要见到Rundown里排了配音组同事的名字！”
剧集开拍之前排好配音组的Rundown？所有人都对此愕然。
根据TVN的传统拍摄流程，一部剧集在剧本定稿之后，导演或者监制会安排拍摄的大致流程，助导则依此编写Rundown即流程表；Rundown通常配合预约的厂期和演员档期执行，只会在拍某场戏之前一两天编写，即使遇上重要的剧情戏也最多提前一两个星期，不可能在剧集还未正式开拍之前就排好。更何况，配音组的工作属于后期，一般是原片拍成之后才开始配音，具体的工作细节由领班或专门的配音导演进行内部协调，不会出现在剧集制作组的Rundown里。
游本适这样说，摆明了就是要P.T.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这件事，不然就会让他担上延误剧集拍摄的罪名，随时卷铺盖走人。
“黑面神”大发雷霆，整组人都不敢说话，就连P.T.都顺从地低下了头。
游本适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过，没有人敢与他对视。他虽然也有和善的时候，但在日常工作中毕竟是一部之主，据说曾经有一次他在一怒之下炒了整组人，就连拍了一半的剧集都当场删除，重新招了一批人从头开始拍，偏偏麦陇青又宠着他，让他做事毫无顾忌。面对这样的游本适，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但总得有人说话缓和气氛，要不然这个会就得在这样沉郁的气氛中提前中止。
“‘她影’。”一片沉寂中，康如初抬起头，说。
“什么？”游本适与康如初的目光相接，他从康如初眼中看到了认真和笃定。
“游监制你之前说让我们另想一个关于武女侠在剧集中的称号，我们想好了，就叫‘她影’。”
“怎么解释？”
“‘『她』到之处，正义如『影』随形’。这句话不仅可以作为剧集的slogan，也是剧情的主旋律。”
游本适将目光移向郎如初：“你们一起想的？”
“不，”郎如初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我老了。”
游本适的目光不断在两人之间游移，最后点了点头：“好，就叫‘她影’。另外，剧集的名字也改成《她影》。”
叶蔷薇和小春二人惊奇地看着康如初。
游本适很少会这么爽快地接受一个实习生的提议，第一个让他接受提议的实习生现在是隔壁电视台的金牌监制，第二个是志伟——现在的TVN综艺部高级经理，第三个就是郎如初——TVN戏剧部当下最好的编剧。
康如初是第四个。
“呐今天我来开会之前呢去过麦先生办公室，他已经答应这部剧集的budget最低上限六百万，大家可以放开手脚去做。”
最低上限六百万？六百万的剧集在TVN里只能算小制作，但现在游本适的意思是：如果六百万以内拍不好这部剧，随时可以要求再增加预算，而且没有上限！
“都看着我干什么？”游本适摊了摊双手，“你们跟了我这么久应该明白，我游本适要么不拍，要拍就一定要拍最好的。呐，你们两个啊，到时候别给我丢脸。”
游本适指着小春和P.T.两人。
大家都听出了他的意思：我用我的名声给你们做担保，要是拍好了大家双赢，要是拍不好大家就准备一起提早退休吧！看来他对他们二人的期望真的很高，宁可用自己的下半生做赌注。
小春和P.T.对此倍感压力，但游本适似乎并不担心，接着说道：“呐接下来我不一定每天都在公司，所以剧集的前期准备工作按照之前开会敲定的内容你们两个自己协调安排，有什么问题再发E-mail或者打电话给我。还有，小春，道具仁那边你去联系好，告诉他预算无上限，所有道具、布景都给我做最好的，还有灯光、摄影，让他们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别藏着掖着。你们不用紧张，出了事有我担着，都清楚了吗？”
“清楚！”
“好，散会。”
大家都走了之后，游本适双手交叉叠在下巴，双眼深沉地望着会议室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用木框装裱起来的海报。
那张海报是《他奔向月光》的宣传海报，也是他加入TVN后，他的名字第一次被加到所有人的名字前面的海报。当时的他也如现在一样，用自己下半生的前途去赌、去争搏一次成名的机会，而现如今，“游本适监制作品”——海报上的这七个用小楷毛笔字体生成的黄字——已然成为TVN的金字招牌。在TVN普通员工眼里，他游本适就是行业的标杆，是TVN的灵魂，是连神坛都会向他走来的人，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离开TVN，那这家向来被称为“潮流风向标”的大型网络电视台，会发生变革吗？
当然，他担忧的并非这一点，他真正担忧的，是“游本适”这三个字的光芒太过耀眼，即使有一天他确实离开了TVN，小春和P.T.也无法从他的光环中走出来，获得属于他们自己的荣耀。
《她影》将是一个好机会，他可以依靠这部剧完成退隐的过渡，也可以帮小春和P.T.铺好未来的路，让他们减少一些压力……
直到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叶蔷薇一直没走。
“你怎么还不走？”
叶蔷薇盯着游本适的侧脸，“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没有，”游本适回答得干脆利落，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起身离开，“我约了麦先生吃午饭。做好你的本职工作，行政秘书。”
叶蔷薇从游本适的背影中收回目光，原本含春带笑的桃花眼此刻尽被落寞占据。
十年前，她刚通过实习期就被安排到戏剧部做秘书。起初，她因为达不到游本适的高要求，动辄便被辱骂，而她本人也倔强，你觉得我做不到的事我偏要做给你看，两人之间因此产生过许多不愉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渐渐能够洞悉对方的思维，合作起来也逐渐得心应手。经过近两年的磨合期，两人终于成为了TVN里有名的黄金搭档。这十年间，两人历经无数风雨，早已互相暗生情愫，不过似乎是天公作祟，每当他们想要向对方示爱时，总会发生这样那样的事阻止他们，所以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他们只是在等其中一人率先捅破窗户纸。
到了今年，叶蔷薇不愿再等了，她决定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要向游本适表达自己的心意，可偏偏最近游本适一改之前暧昧的态度，变得冷冰冰生人勿近，除了公事，对她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令她始终抓不到时机。
“唉……”
一声沮丧的叹息从叶蔷薇殷红的双唇间吐出，回荡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内。
她收起桌上的笔记本，不慎将钢笔跌落在地毯上。她心疼地捡起来。这支宝蓝色钢笔是游本适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也是游本适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她一直珍而重之；这支钢笔据说是当年游本适去日本进修时找著名的手工钢笔制作大师守宫达仁专门定制的，如今守宫达仁大师已故，若是摔坏了便无人能够修理，幸好会议室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才有惊无险。
抬头间，她发现游本适坐过的办公椅上有一张纸，拿起来打开，是一张昨天回程的机票。
“昨晚从湖朔巴岛回明州城？可是新闻有播，湖朔巴岛最近发生军事政变，每天都战火连天，他为什么去这种地方？”
叶蔷薇的心中出现一丝忧虑。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如果再不向游本适表达爱意，恐怕很难再有机会了。
“游本适！”
她收好机票，匆匆打开游本适办公室的门闯入，但屋内空荡荡不见人影。
办公室的玻璃门在叶蔷薇背后无声地关上，就像游本适的心门紧闭，谁人莫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