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叛大捷、赏罚兼治后，太祖决意更换乾德年号，堂堂大宋，不能沿袭 前蜀王衍用过的年号。王皇后薨逝后，宫中久虚无主，太祖拟立花蕊夫人为 后，想将年号和立后两桩大事一并进行，便召赵普入宫谋议。
赵普自用乾德年号扫了他面子后，除将矛头对准窦仪外，对花蕊夫人也 耿耿于怀。只是花蕊夫人恪守礼法，宽厚待人，宫闱上下一片赞美，加之受 太祖专宠，便不露声色，只待时机。赵普施完君臣之礼入座后，太祖开门见 山，曰：“朕中宫久虚无后，趁改元，欲立花蕊夫人为后，她德才艺貌四绝，可 谓绝代皇妃，不知爱卿之意若何?”
赵普一听，血气上涌，无须思索，刀切斧砍地回禀：“臣以为，她虽貌美 多才，但亡国之妃，不足母仪天下，应另择淑女，领袖六宫，才肃母仪。”
太祖听了不悦，皱着眉头，手一挥：“去，去，朕心烦!”
赵普进谏无效，便去搬晋王赵光义出山劝驾。他深谙晋王对花蕊夫人垂 涎已久，吃不到葡萄，必然会骂葡萄是酸的。他太了解晋王的个性了。于是， 出了宫门，打轿径趋晋王府。
晋王府坐落在汴水畔，是一座规模庞大、辉煌气派的古建筑园林。晋王 平日，老是给人一副春风得意、豁达大度的神态，故王府上下也随着主子显 得很有生气。这几日，府里却听不到他豪爽放纵的笑声，看不到他翩然出尘 的身影，下朝归来便一头钻进书斋，除符夫人可进进出出、送茶送食外，内侍和外客一律不得入内。符夫人殷殷侍候，尽力施展女人温婉的才干仍毫无 成效。只见他成天怒气冲冲的，半天掷出一句话：“本王可以征服一切人，唯 独征服不了这个妖姬。真是咄咄怪事!”
符夫人是大家闺秀，出身豪门望族，是周世宗的三姨妹，自幼受到儒家、 皇室的良好教育，恭勤不懈，婉丽可人，对晋王在外拈花惹草之事以大肚装 下，不与计较。今日听了他冒出这句话，她便断定，他的风流韵事遇上了烦 恼。她既不追问，也不宽抚，默默地呈上茶茗，然后悄然关门而去。
真如他所说，晋王在大宋没有办不了的事。利用太祖亲征，自己在京都 主政期间，除王皇后、宋贞妃不敢亵渎外，哪个皇妃不买他的账!玩女人，他 有一整套；在政治上，结党营私，自然天成。他广延豪俊，网罗幕僚，塞在 他的关系网中，为他效命。可现在却治服不了一个女人，一个令他神魂颠倒 的亡国之妃。
事情是这样的，三天前的一个晚上，是宋贞妃生日，皇亲国戚去长春宫 祝寿。晋王刚过晌午便提前进宫，独自步入后苑凝眸、转悠、徘徊。冥冥之 中，他觉着似乎可在此邂逅他梦萦魂绕的花蕊夫人，正如陈思王曹植在洛水 之畔邂逅洛神甄洛、楚襄王在阳台宫幽会巫山神女一样。
转过假山，太液池畔飞云阁里有一绝色美人，长袖轻卷，罗裙委地，体 态轻盈婀娜，肌肤白皙带红，恰似芙蓉醉日、梨花带雨，使满池荷花减色。 她双眸似水，凭栏凝望那一望无垠的荷池。渐渐地，这满塘荷花里，走出一 个风韵撩人的美人儿，轻若流云，向他款款飘来，他惊喜地伸开双臂，去亲 拥这超尘的尤物。蓦地，他的双手只觉像针扎般地疼痛，睁眼一看，拥着的 不是美人儿，却是一丛带刺的玫瑰。是她，是梦里追寻千百度的她!
他深知向花蕊夫人这样的绝代才女求爱，绝非像对韩惠妃、刘婉容那样 以情爱勾引，即可到手，而要靠辞章才情打动。于是，他轻轻走向云飞阁， 对着红莲绿漪、波光云影，激情朗诵流传千古的名篇《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 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菜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 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 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花蕊夫人一惊，侧身斜视，只见一男子丰颔广额，龙章凤质，体态轩昂， 仪表俊伟，翩翩然有出尘之态，便拢了拢罗袖，道了个万福，娇喉婉转道： “晋王殿下驾临，臣妾有失远迎。”
“一家人何必客气，适才嫂夫人的艳色天姿倒映水中，似洛神出水、嫦娥 下凡，皇弟有感而发，望嫂夫人见谅。”
“臣妾姿容平平，晋王谬赞了。”
“娘娘是甄洛，皇弟是曹植。他一篇《洛神赋》倾倒了多少骚人墨客，道 出了多少男人的心声。”
“晋王这样比拟，有失礼仪!”花蕊夫人冷漠地回绝，不为所惑。
“不，恰如其分。”赵光义一脸醉意，色眯眯的目光在她脸上舔来舔去， “娘娘，你的惊艳之美、盖世之才，早令皇弟神魂颠倒。吾是曹植，又非曹植。 曹植胆小如鼠，爱而不娶；吾有金匮之盟，有朝一日登上九五之尊，吾将娘 娘册封为皇后，共理朝政，共享…… ”
“皇弟不觉这是违背朝纲和乱伦吗?请放尊重些，吾是你皇嫂。”她冷冷 地说，露出不悦的神色。
“列朝列代，这类事并不鲜见!一代明君唐太宗，不是夺胞弟元吉妃杨氏 为皇妃吗?!唐玄宗不是夺儿媳杨玉环为贵妃吗?!就是建安才子曹植，对他 皇嫂甄洛也有染指，爱得死去活来，不然，能写出那脍炙人口的《洛神斌》?! 所不同的是，甄洛这一人间极品成了悲剧人物，而本王却要娘娘做一国之母， 在万人之上，永享荣华富贵…… ”
“做你的春梦吧!吾要清清白白做人，别来纠缠了!”她震怒了，双眸射 出冷艳的光，令人战栗。
“接受吾的至爱，吾不能没有你!”说着，他扑上去，搂住她的纤腰，她 挣，滑向一边，飞也似的跑出飞云阁。
他僵立着，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恶狠狠地骂道：“婊子，妖姬!二手货，总有一天本王叫你后悔一辈子!”
晋王忆起这令人沮丧的事，便愤愤不平，决心给她点颜色看，叫她去受 用“逆我者亡，顺我则昌”的做人哲学。
就在这时，内侍进斋，小心翼翼来禀报：“晋王爷，赵相国求见。”
赵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造访，必有大事相商，故赵光义一扫连 日来的晦气，道：“有请!—— ”
赵普进了书斋，宾主寒暄后入座。内待忙呈上香茗、佳果，便一一退出。
“皇上欲立花蕊夫人为后，不知千岁持何态度!”赵普一落座，便开门见 山，直奔主题。
“妖姬乱政，她若做后，如妲己毁灭商朝、褒姒倾覆宗周，大宋江山将毁 于一旦，全断送在她手中!”
“千岁与臣看法一致，臣也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只怕皇上坠入爱河，一 意孤行。还是千岁亲自出马抵制，才有分量!”
“为大宋江山着想，本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自然要奏请皇兄改弦更张。相 国德高望重，是皇上股肱，要效法大唐魏征，秉公直谏，青史留名。”
赵普有了晋王做后盾，更有恃无恐，他本来“专横”,加上“牛劲”,更 锋芒毕露，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在金銮殿上，他向太祖谏言：“君待臣 以厚，臣事君以忠。臣犯颜直谏，万万不能立亡妃为后，损陛下威仪。陛下 应在望族名媛中挑选册后，入主六宫，表率群伦…… ”
他言辞激切，聒聒不休，气得太祖拂袖而去。他紧追其后，要太祖改弦 易辙。太祖令卫士紧闭宫门，让他讨个没趣，吃个闭门羹。他索性跪在宫门 外，候驾不起。过了几个时辰，太祖以为他走了，打开门一看，他仍然愣头 愣脑跪在那儿，只好摇头长叹，无可奈何道：“起来，起来，朕服了你!”
“臣出以公心，举宋贞妃为后。她出身望门，大家闺秀，龙瞳凤目，风姿 绰约，秉性端庄，深明礼教，是皇后最佳人选，足以母仪天下、主政六宫。”
宋贞妃，河南洛阳人，大宋左卫上将军宋屋之长女，其母为后汉高祖刘知 远的女儿永宁公主。宋氏及笄之年，随母入宫觐见太祖，太祖见她温婉可人， 册为贞妃，进住长春宫。几年来，太祖也曾去长春宫宠幸，对贞妃的感情有增 无减。今闻赵普举荐，也合圣意，只好同意：“起来，起来，朕同意就是了。”
赵普这才徐徐立起，面带笑容。
是年冬，太祖为宋氏举行册后大典。崇元殿内，钟鼓齐鸣，乐曲阵阵。文 武百官，皇亲国戚，个个锦衣绣裤，峨冠博带，列队两侧，从明德门延到崇 元殿前。太祖的九龙御舆、皇后的百翎凤辇在太监宫女簇拥下，在“皇上万 岁、皇后千岁”的欢呼声中缓缓而行，最后在崇元殿前丹墀停下。太祖春风 满面地接皇后出辇，亲手给她戴冠披帔，然后挽着她的玉腕联袂步入崇元殿， 坐上那至高无上的龙凤御座，接受文臣武将、皇亲国戚的朝拜。
庆典由赵普主持。赵普奉旨授皇后典册、玉玺。
最后，太祖宣诏：改元开宝，大赦天下，朝野上下，大酮七日。
宋后年方十七，娇媚如花，初经雨露，婉转娇羞，别有一种韵味。太祖 每日上下朝，宋后必整衣冠迎送，柔顺好礼。所有御馔皆亲自检视，旁坐侍 食。太祖甚爱，夜夜宠幸。
花蕊夫人虽不争专宠，也不慕后位，但长门漏静，已感空寂凄清。亡国 之痛、失宠之悲一齐涌上心头，她更思念和她相濡以沫、朝欢暮乐的亡君。 一日，她来至鸽舍，看那几只曾为她夫君送葬的扇尾鸽。鸽子们正俯头啄食， 见主人大驾光临，全扑腾起金色的翅膀，如开屏的黄孔雀一般。她含着微笑， 缓缓来到它们中间，抚摸着它们光洁似玉的羽毛，泪光盈盈道：“要是你们能 说话该多好，我就不寂寞了。”
头鸽闪着红宝石般的眼睛，“咕咕”点头，鸽子们也跟着“咕咕”点头。
她坐在御椅上，鸽子们全飞栖在御椅支架上，有的甚至仗着主人宠爱， 栖在她怀里、肩头，出现了一幅人鸽相依的动人画面。阿随见了，生气地将 它们赶走。
夫人总是爱怜道：“别赶，真逗!它们是蓝天佳丽哩!”
夫人爱鸽由来已久，特别是群鸽护棂殡葬孟昶后，她对鸽子们更情有独 钟。每日再忙，也要抽身来鸽殿喂食喂水，梳洗羽衣，然后调教、互语、嬉 戏。鸽子们也酷爱这天资丽质、禀性善良、富有人情味的贵夫人，给她唱歌、 跳舞，使她又回到童话般的世界里。也只有这时，她才真正感受到超然物外 的美的享受。这大概是她每日泡在鸽殿的缘由。
她轻轻抚摸着头鸽黄灿灿的霓裳，道：“佳丽，人说飞鸽千里，重回巢穴， 你能吗?大汉苏武出使西域，被扣匈奴，流放北海牧羊十九载，他用‘鸿雁 传书’,在雁足系上一封书信让它飞回汉朝。皇上看了信，才知苏武活着，马上 派使臣向匈奴要人。苏武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祖国，你能吗?”
她絮絮地说，声调低沉而哀婉。头鸽听着听着，不住地点头，口里发出 “咕咕——来噢——”“咕——来噢——”的回叫。
“啊，你能代我传情?!”她惊喜得不能自已。
“咕——噢——”头鸽鸣叫着，遂衔起瓶里一枝鲜花，翩然振翅，倏地 飞出窗口。花蕊夫人追跑出去，睁大眼睛，只见扇尾鸽扇着双翼，没有哨声， 没有张扬，穿过云层向北邙山方向飞去。
鸽影消失在茫茫云海中，她还翘首相望，脸颊上滚动着晶莹的泪滴…… “慧妃娘娘，皇子德昭入宫朝参。”阿随跑进来。
“他怎么这时来?”她拭着泪。
“今天是寒食节，皇子扫墓归来。” “啊，忘了。有请，去，御书房。”
“不必客气!”德昭也不宣而至，跪地行礼，“皇儿拜谒皇妃娘娘!” “请起，请起，哪有这样多的繁文缛节!”花蕊夫人一迭连声。
德昭乃太祖原配夫人贺金婵所生，年幼丧母，性情温存，好学有礼，一 表人才。他敬仰慧妃娘娘的美丽、才情、善良，常在节庆来宫拜谒。花蕊夫 人膝下无子，也喜欢这纯厚好学的青年，如同己出。
“母妃钟爱这群小精灵?”
“鸽子是五德之禽，通人性，是吉祥的象征!从楚汉相争和张骞、班超出 使西域，就用信鸽传书。唐代名相张九龄饲鸽为子，用鸽子传书给亲友，留 下多少动人的故事，曰‘飞奴传书’。”
“母妃就在这美好的故事里生活?”
“陶冶情操罢了，或者说点染一下生活，也是一种超脱。”
“唔，唔。”德昭点头道，忽然话锋一转，“母妃，咏寒食节的诗多如牛毛， 母妃最喜欢哪一首?!”
德昭每次来朝见，总喜欢说古道今，向花蕊请教。花蕊往往是有问必答，有求别应。花蕊夫人朗声道：“我喜欢盛唐诗人卢象的那首诗。”
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 四海同寒食，千秋为一人。
德昭兴致勃勃地吟咏。
“古诗言情多，叙事少，如凤毛麟角。我更喜欢诗中主人翁的气节。” “皇儿有所闻，不全知，望母妃赐教。”
“这首诗记叙春秋时期，晋国王子争嗣、重耳出亡的故事。十九年后，重 耳在秦国支持下回晋国，继任国君，史称晋文公，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他就 位后，对他一起出亡的有功之臣一一封赏，却遗忘了功臣介子推。介子推带 着母亲去绵山(位于现山西省介休县)隐居。晋文公闻之，即派文武大臣搜 山寻贤，介子推避而不见。一臣进谏：‘介公贤且孝，若放火烧山，他自会与 其母出山任职。’文公求贤心切，于是放火烧山。可介子推是有气节之人，至 死不下山，抱树而亡。文公悲痛万分，用那树的余木做了一双木屐穿在足上， 寄托哀思。那木屐发出‘足下’‘足下’的声音，于是后人称故人为‘足下’。 晋文公为了祭祈介子推，禁止官民在放火烧山之日生火做饭，全国统食冷食。 这便是寒食节的来历。”
夫人娓娓动听地叙述着，深深打动了皇子年轻的心，他动容了，感慨道： “这不仅颂扬了一位臣子的高风亮节，乃大儒大隐耳!更颂扬了一代君王从善 如流、求贤若渴的王者风范，感人，感人!”
这一典故对后来皇叔赵光义篡位、德昭甘居臣民，不无潜移默化之影响。 “娘娘，御食已备，请娘娘、皇子用御膳。”母子二人才步入膳厅进餐。
却说那只头鸽，不到黄昏便衔回孟昶坟头的青草，算是对完成使命的交 代。花蕊夫人轻轻拾起青草，捧在手中，贴在脸颊，那淡淡的清香莫不是亡 君散发的体温?!阿随最懂主子的心意，忙搬来盆土，将小草种植土中。小草 原本萎蔫，一经水土，鲜活起来。就这样，花蕊夫人每天忙着做绢花，做成 两朵并蒂莲。
每日晨曦，一只黄鸽飞出窗口，衔一枝并蒂莲向北邙山飞去，没有张扬，没有哨声，像一朵黄色的云。每个黄昏，草盆里又多一棵小草，小草拥拥挤 挤地生长着，一盆、十盆，像一汪澄澈的碧水滋润着未亡人干枯的心田，她 那如雪的肌肤渐渐泛着红晕。
太祖虽移情宋皇后，有点冷落花蕊夫人，但花蕊夫人的冰姿玉质、花容月 貌仍吸引着他。一日，太祖临幸玉真宫，见夫人正专心致志地裁剪绢花，笑 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爱卿成花痴了!”
花蕊夫人一惊，见太祖驾到，忙弃花跪迎：“皇上驾到，臣妾未来远迎， 乞陛下恕罪!”
“何罪之有!这段时间冷落了爱卿，心中倒觉负疚!”太祖双手扶起花蕊 夫人，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得她羞赧地低下了头。
“朕以为爱卿因未册立皇后、寝宫寂寞而形容憔悴，没想到爱卿反比从前 更娇丽如花、婉艳动人，奇迹奇迹!”太祖惊讶道。
“皇上谬赞，臣妾垂垂老矣!臣妾不奢望做一国之母，更不愿皇上将三千 宠爱集于臣妾一身。臣妾愿皇上普洒甘露，后宫和和美美，让皇上踌躇满志， 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一统中华大业!何况皇上垂怜臣妾，常令太医送来药 石，使臣妾青春永驻!”
“不求名争宠，难能可贵!”太祖扫去了初来的担忧，轻松道，“那些御药都 是爱卿平日喜欢用的，没想到蜀中白果有驻颜之术，爱卿越来越娇媚可人!”
花蕊夫人见太祖兴致好，想到德昭未来的归宿，出于女性的柔肠，终于 开口了：“臣妾有一事憋在心里多时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德昭年届二十，兼有文武，仪表堂堂，是大宋皇嗣传人，日后必是有一 番作为的明君圣主，望陛下不可舍子立弟，断后世香火。”
太祖道：“爱卿不知，金匮遗诏乃太后慈旨，朕已承诺，不可更废。” “自古帝王，无传位兄弟之先例。”
“朕开舍子立弟之先河于青史，不就成了历史先例吗?!”太祖对她的进 言既无反感，又不在意，“陪朕去御花园赏花，甭提朝政，让朕轻松轻松!”
说完，太祖一手搭在她肩头，向御花园步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黄鸽衔花祭主的消息不胫而走，像长了翅膀一般，
传进了晋王府，传进了六宫皇城。昔日失宠的妃嫔、大臣一个个抬起了头， 麋集在晋王麾下，包括小人莫德行也无孔不入，混迹其中。一股反花蕊夫人 的暗流汇集着，汹涌着。晋王府里，晋王和首席宰辅赵普密谋，只见他目露 凶光，咬牙切齿道：“女祸乱政，妖姬具机谋权术，和妲己、褒姒无异，杀之 非罪。不除这一大患，天下乱矣!”
赵普曰：“一亡国之妃，竟敢干预朝政，末日到矣!” 二人一阵咬耳窃语，赵普才离晋王府。
次年春天，桃红李白，柳丝如烟，太祖忽发赏花狩猎的兴致，光义、光 美、赵普、曹彬等皇亲国戚、重臣侍卫扈驾。花蕊夫人娴于文墨，精于骑射， 太祖特邀她束装随扈。只见她身着缕金绣花软甲，腰悬雕弓翎箭，足蹬三寸 皮靴，跨上一匹银疆追风马，柳眉凤眼，梨肤绯腮，一领紫色披风呼啦啦飘 拂，显得英姿勃勃，神韵飞扬。太祖满足地看了她一眼，金鞭“得——儿” 响，几百人的马队向郊野皇苑驰去。
来至皇苑，只见漫山遍野的桃花灿灿地开了，朱红、粉红、单瓣、复瓣 的花儿似云似霞、似锦似玉，似嫦娥起舞，似贵妃醉酒，美极了。人入花丛， 花瓣来亲吻，花枝来拥抱，花色染罗裙，花香沁肺脾，使人飘飘然，如神游 仙境一般。儒将曹彬提议，为不负花势，即席吟诗。
太祖自知自己粗通文墨，不愿败兴，口谕：众臣一一入座，在桃花掩映 下，一人一几一椅一食一壶酒，依花品食，把酒吟诗，其风流雅韵与王羲之 在《兰亭集序》中所渲染的“曲水送觞”“群彦咸集”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祖兴致勃勃率先朗声诵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一首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把人带入一片始盛的桃海。 晋王朗朗吟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御弟寻春艳遇，但愿今日重游，寻着那艳若桃花的女子，皇兄便做大 媒了。”
一句调侃使扈驾重臣哈哈笑了起来，吟诗的兴致更浓了，气氛活跃轻松。 赵普吟道：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不知是谁“噗”的一声笑闹起来：“罚，罚，罚，今日是咏桃花之美，宰 相却咏桃花潭水!”
赵普本想当着皇上、三公九卿表达他平日为人的宽厚、真诚，重情讲义， 谁知离了谱，不觉脸红到了耳根。
晋王发话解围：“不必过分拘泥，凡带‘桃花’二字都算，没有灼灼的桃 花，怎取名为桃花潭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曹彬吟诗道：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寓意含蓄、深远，把人带到落英缤纷、溪水流霞的世外桃源。太祖显然 陶醉在唐朝诗人张旭所描绘的意境中，然后醉眼瞄了瞄花蕊夫人，道：“爱卿 吟诵一首，奇诗共赏。”
花蕊夫人正沉浸在诗情画意中，大有沉醉不醒、醺醺然离世之感。一见 晋王那阴鸷狡诈的双眼、变幻无常的面孔，一种摒弃世俗、高雅超脱之情油 然而生，她行云流水般地诵道：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宜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那种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的酷爱天性、崇尚自然的品性超尘脱 俗，熠熠生辉。晋王闻出了意味，在心里狠狠骂道：“本王得不到的，他人也 休想得到!什么别有天地非人间，让贱人流水落花春去也。”
太祖哪知二人暗斗，意趣勃勃地宣布：“围猎!”
御旨一下，皇苑顿时鸡飞狗跳，豕逐狼嚎，飞禽走兽，惶恐而逃。人人 紧扣搭弦，个个拉弓走马，一霎时，雉鸡、野兔、黄麂、羚羊、野猪、鹿子、 黄狐一大堆。只见一群飞鸟腾空而起，四处飞逃，花蕊夫人左手拿弓背，右 手拽动弓弦，将弓拉圆，静静地瞄准飞鸟，“嗖嗖嗖”,三箭连发，一只奔山 鹰，一只射山雀，一只击锦鸡，三只飞禽应弦而亡。
“好个连弓箭，妙妙!”看得太祖连声道好。众臣也为她精妙的射技惊 呆了。
赵光义看在眼里，气在心里，狠狠发誓：今日不除妖孽，更待何时!
突然，一只怪兽头上长角，似象非象，似虎非虎，蹦将出来，长长的獠 牙，此牙咧嘴，瞪着血红的铜铃眼，喘着粗气向太祖扑去。随行人员吓傻了 眼。花蕊夫人眼疾手快，猛地拉开弓弦，随着“嗖嗖”箭响，那庞然大物凄 厉地怪叫一声，震得山摇地动，锐利的铁箭已嵌进它狮子般的面门。怪物滚 在地上嚎叫着，跌撞着，挣扎着，侍卫们才七手八脚一齐放箭。在乱箭齐发、 射向怪兽之际，晋王赵光义闪过一个罪恶的念头，调好弓矢，瞄准怪兽，趁 人不注意，他回身一个犀牛望月，射向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这时只知护驾射兽，哪知防御冷箭。她正倏地抽出第二支箭、 引满拟狩时，只觉耳畔嗖嗖风声，一道弧光射来，她惨叫一声，从马背上跌 落下来。太祖以为她用力过度而坠马，忙纵骑前驱，只见花蕊夫人躺在桃花 覆盖的地上，脸上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双眸，就像一位熟睡的仙女。一 支利箭从喉头插入，穿出后颈，鲜红的血像礼花般地喷射出来。
太祖一把抱起她，哭喊着：“爱卿，你醒醒，为了朕，你…… ”
随着哭喊声，她睁开了秋水般的凤眼，嘴角浮起清丽的笑意，声若游丝： “臣妾去天国，那儿……与世……无争……”说完，一头倒在太祖怀里。
太祖抱起她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风起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像下雨一般， 纷纷扬扬飘落在太祖和花蕊夫人身上。众臣们全跪下了，啜泣着，为她举行 了花的葬礼，完成人生悲情、精彩的谢幕。
花魂本属仙界圣物，让她回天国去吧。美好的东西本来就是惊鸿一现， 转眼化作云烟，然而却定格成美的永恒。
突然，在一片哭泣中，阿随一身猎装，泪痕满面，跌跌撞撞奔到太祖面 前，手指晋王，冷若冰霜：“娘娘是晋王射死的，皇上请拔箭明察!”
太祖令侍卫取箭，果然是晋王的箭。他气得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颓然地跌坐在御椅上，指着光义：“你……你…… ”
“禀陛下，花蕊夫人是妖姬，是祸水，是臣射死的。臣为大宋帝国除了一 大害。”铁证如山，晋王只好承认。
“打进大牢!”
“皇上息雷霆之怒，为了一个祸国亡妃，兄弟阅墙，非大宋之福!”赵普 大步上前，向外高叫，“呈上妖妃罪证!”
一溜人马抬的抬，扛的扛，将柜具放置太祖面前。
先是启封几只死去的扇尾鸽，几箱绢花，几盆青草。
太祖见了，木讷地问：“什么意思?”
“禀陛下，亡妃每日清晨，放飞黄鸽，黄鸽口衔并蒂绢花去北邙山祭故主， 又将孟袒坟茔青草移植在花盆里。身侍太祖，心系亡君，欺君之罪，罪不 容赦。”
太祖无语。
内侍又打开一箱，取出“挟弹图”。
“何意?”太祖问。
“此非张仙送子图，乃孟昶挟弹图。‘张仙’肥头大耳，正是取孟昶主要特 征；身边童子乃是太子玄喆，武士乃开国功臣赵廷隐也。对上，她犯颜欺君， 对下，她愚弄百姓，举国上下为亡君孟昶顶礼膜拜，实为大宋奇耻大辱。今 日之下场，实乃罪有应得。”
太祖沉默。
内侍又打开一箱，倾出一大堆白果。 太祖更莫名其妙，问：“为何?”
太医莫德行摇着一个干瘪的脑袋，畏畏缩缩上前，哆哆嗦嗦道：“启禀皇 上，白果虽是罕世良药，止咳平喘，活血止血，但白果仁中含有一种剧毒物， 婴儿食十粒即中毒身亡。成人过量，也中毒毙命。亡妃开药不离白果，意欲 加害皇上。”
“狗贼住嘴!娘娘初入宋宫，不想忍辱含垢，便多食白果，吃了了断生命。 后见皇上英明神武，有荡平疆侯割据、统一华夏的宏才大略，勤政廉洁，励 精图治，才打消了轻生念头，一心侍奉皇上。在西川，老贼淫乱蜀宫，使艳 娘蒙冤受辱，是慧妃娘娘替罪法场，救出艳娘。尔不仅不知恩图报，反而恩 将仇报，诬陷娘娘，这等披人皮的狼早该碎尸万段!”阿随越说越气，引起 群臣公愤。她霍地拉开弓弦，对着莫德行那枯藤般的瘦脖子就是一箭，莫德 行惨叫一声，污血四溅，脸上的肉疙瘩四处横飞。
阿随两眼闪着复仇的怒火，怒视着晋王，“嗖”的一箭，射在他的护心镜 上，镜片破了，晋王吓得面如土色，瘫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抓刺客—— ”
侍卫这才苏醒过来，一拥而上。
“别动!姑奶奶的箭镞认不得人!”她摆开阵势，张弓引箭，厉声叱斥， 像一声惊雷震得侍卫僵立着。
“娘娘走了，阿随活着何用?!”她哭着大叫一声，“娘娘，随儿伴你上路…… ”
她丢掉弯弓，用箭镞在脖子用力一戮，鲜血喷涌，一头倒在花蕊夫人身 边。这时风更大了，桃花漫天飞舞，飘落在她俩身上，覆盖着娇弱的身躯。 这是一场亘古未有的花葬，春风为夫人净身，桃花为夫人着装，君臣为夫人 送行，阿随伴夫人上路。李白诗篇为她奏起哀乐：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窗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上天国路上，她不寂寞。时间：乾德四年(966年)。
史书记载：太祖按贵妃典礼，将花蕊夫人葬于福建崇安。后人又将亡君 亡妃双双迁葬于四川汉州(今广汉市)。
余韵
花蕊夫人逝世十年后，开宝九年(976年),宋太祖在烛影斧声中不明不 白猝死。赵光义谋弑太祖后登基，是为宋太宗。
花蕊夫人宫词经十笛、艳娘整理、演唱、传播，广泛流入民间，加工打 造成《花蕊宫词百首》,辞奇句美，与唐代才子王建宫词无异，盛传于世，经 久不衰，可谓：百首宫词千金价，四周山色万行诗。
一诗爱上花蕊君
代跋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军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这是花蕊夫人在国破家亡后一首充满男子气的传世之作，像文坛上一 颗璀璨的彗星，闪现出天才的光芒和哲人大彻大悟之睿智、灵性，一反千古 “红颜祸水”“女祸毁政”的亡国之说。
这首千古绝唱，使我一诗爱上花蕊夫人，她牵动着我的情思与景仰、痴 迷和梦幻，吟哦着这首诗从少女走向中年，走向花蕊夫人，走向刀光剑影、 风起云涌的五代十国，走向厚重的蜀文化。
2000年春，继第一个长篇历史小说《武瞾千秋》问世后，我的笔触伸向 了绝代才女、两朝皇妃花蕊夫人。沿剑门蜀道北上，东去开封。南下，西去 她的故土——灌县古城(今四川都江堰市石羊镇)、青城山、都江堰、成都、 什邡，一路叩访她的历史足迹，在历史罅隙里搜集她的逸事奇闻。一头泡进 图书馆、书店、地摊，正史、野史、秘史、逸史，一股脑儿全在猎取之中。 书越堆越高，越读越薄，她终于在我心中活了。就是那个春天，我和一位友 人去剑阁县城拜访一位百岁老人，在他的书厨里，发现了一本明人曹学俭著 的《蜀中名胜记》,上有花蕊夫人“百首宫词”,如获至宝，爱不释手。临别 时，终于向老人开口借书了。回到家中，低吟、浅唱、含英咀华，一气抄录 下来。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词人，以“宫中人”写“宫中事”的大手笔。 在她笔下，宫人、宫事、宫景、宫情、宫怨、宫悲，生动清新，婉约典雅， 自然天成，令人神思飞扬，嬉笑怒骂。这大型之作，将“宫词”诗歌推向又
一个艺术高峰，难怪花蕊夫人离我们一千多年了，仍备受后人推崇，称她为 继王建之后集宫词之大成。
纵观她的一生，花蕊夫人不仅有惊世骇俗的美艳和才情，更有母仪天下 的美德懿行、至诚至善的真情。她“执意辞后”“保护英杰”“潜释艳娘”“画 像祭主”“黄鸽传情”,传为一代佳话。超越平凡，超越时空，这就是美貌、 才情外的人格魅力和光彩。
她是美的化身，浑身流溢着美的个性、美的情操、美的神韵、美的悲情， 表现了东方女性传统的风致、光华。然而，美，历来面临着灾难。特别是在 风雨如磐的封建社会，女人最终成为男权的附属物、点缀品、牺牲品，致使 女人的命运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随后蜀灭亡，后主猝死，第二任夫君大宋 开国皇帝赵匡胤宫廷内部的倾轧，花蕊夫人演绎了一曲曲惊天动地的悲情恋 歌，惨死在晋王赵光义(北宋第二代皇帝宋太宗)的恶箭下，落得“花自飘 零水自流”的悲情结局，令人扼腕叹息，泪洒罗衣。
这就是笔者写完长篇末章，眼里噙着泪水的原因。
《绝代皇妃花蕊夫人》于2004年春出版，都江堰市，广元市委宣传部、 市作协先后举办作品研讨会，书一售而空。
事隔十六年后，北京传来喜讯，中国文史出版社为我再版此书，真是天 赐良机，千年等一回，决心写好花蕊夫人。一头泡进省、市图书馆，细致翻 阅典籍文献与研究专著;四访花蕊夫人故里，进一步收集散落在民间的史料， 修改、增删其作。
在此，感谢中国文史出版社为此书再版!
感谢编辑梁玉梅女士在浩如烟海的历史小说里觅到她，让“文物”出土， 再次回归读者。但愿此书长久地进入读者视野，给人们带来阅读的快感和对 那段逝去历史岁月的了解、追忆!
感谢中国文坛名家王火先生为我再版作序!王火先生是我加入中国作家协
会介绍人，一路走来，火光照亮了我，使我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执着前行! 感谢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四川省作协主 席阿来先生和王火老师联袂推荐，让作品栖息在人们心窝! 感谢著名书法家、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馆馆员李国超先生为我卷首语泼
墨挥毫!
再版修改于成都 2020年1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