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世宗在显德二年(955年)十一月，令李谷为淮南道行营前军都 部署、王彦超为副部署，挥师南下，兵锋直指江南南唐。在两年多的时间里， 他三次披甲执锐，率领马、步、水三军向南唐展开凌厉攻势，江淮大地除庐、 舒、蕲、黄四州外，全部被后周占领。赵匡胤的精锐部队已抵长江，南唐政 权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南唐元宗李璟不得不从金陵(今南京市)迁都洪州 (今南昌市),派使臣向柴荣求和，条件是：
一、以长江为界，尽献江北十四州，将六十六县、二十二万六千五百户， 包括庐、舒、蕲、黄四州拱手送给后周。
二、每年向后周进贡银十万两、绢十万匹、钱十万贯、茶叶五十万斤、 米二十万石。
三、削去帝号，上表称臣，改称南唐国主，用后周“显德”年号。
这样，周世宗实现了饮马长江、统治江淮的南征初步方略。本可乘势渡 江，挥戈直下，捣毁南唐王朝，但恐北边契丹联合北汉乘虚攻克中原，故接 受南唐请降，签订了城下之盟。柴荣又在占领区施行善政，废除苛捐杂税，开 仓赈济饥民，深得民心。
南征的胜利，使中原王朝的版图大大扩张，柴荣的名声大振，众望所归。 荆南王高氏、吴越王钱氏，都遣使称臣朝贡，后周王朝的声威遍及天下，割 据局面基本结束。
第十五章巨星在北伐中陨落|173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柴荣第一次御驾南征时，符皇后因日 夜忧思战况，担心柴荣的安危，夜不能寐，心紧气闷，饮食锐减，太医频频 诊治仍不见好转。柴荣闻讯，只得返回汴京。在接受文武百官朝拜后，他回 至后宫，才知她身患沉疴，病入膏肓。符皇后由一群宫人搀扶着，战战兢兢 出仪凤宫迎驾。世宗简直不敢相信，几月不见，爱卿判若两人：雪肌玉貌的 美人形销骨立，如一具骷髅；两眼深深地陷下去，呆滞无光，面带菜黄色。
世宗看着、看着，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失声叫道：“爱卿，你怎么啦! 朕出征前都是好好的，怎么现在病成这样?!快，快，不能下地，搀扶上床。” 他上前一把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床头，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盖好锦被， 然后，坐在床沿锦座上，向内侍厉声问道：“御医何在?娘娘病成这样，为什 么不飞章报朕!”
“别怪御医……是臣妾……不让……万岁日理万机……臣妾这点……小 病……不能让万岁……分心……”她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解释着，为御医、 宫人们开脱。
这时，几位御医全跪在地上，匍匐着。
“统统是庸医!娘娘究竟得了什么病!快说!”
御医战战兢兢道：“自陛下南征后，娘娘日夜思念陛下，关心战局，忧思 成疾。常言，极思损心，极哀伤肺，极欲伤精，五味七情致病，非药石能医。”
“陛下，不必责备……御医……他们尽力了…… ”
这时，侍女抱来了皇儿柴宗训。宗训见了父皇，便挣脱宫女下跪，嫩生 生地喊道：“皇儿拜见父皇，万岁，万万岁!”
“哎呀，几月不见，皇儿又长高了，更懂礼仪了!”柴荣见到这四岁多的 儿子，脸上才露出笑容，伸开双臂，“快，过来，父皇抱抱。”
宗训一溜小跑，跑到父皇面前，很顺从地偎着他。
柴荣抱着他，亲他小脸蛋，问：“近日学什么功课?”
“太傅教皇儿学荀子《劝学篇》。” “背一段给父皇听听。”
他下地，笔挺挺地站着，剪着手，抬起头，流畅地背道：“不积跬步，无 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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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
“好，好，皇儿有出息。打天下靠武力，坐天下靠文治，皇儿长大了，成 一个大鸿儒，朕把神器传给汝，哈哈!”皇儿的到来，给这紧张、悲切的氛 围注入了一股生气。
一日，世宗处理完朝政，来仪凤殿探皇后的病，只见符皇后的胞妹符二 妹坐在床沿低泣，皇后在龙床上半卧着，背上垫着厚厚的锦被，气息奄奄。
符二妹见皇上进殿，忙下床拜谒。
世宗摆摆手：“免礼，免礼!”
他坐在临床的御凳上，关切地问：“爱卿病体好些吗?”
皇后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泪水从干涩的双瞳里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臣妾福薄……不能侍候……陛下……要……先……走……一步…… ”
“爱卿的病会很快好的，切勿悲观，朕会令御医全力抢救。”
“臣妾只有一个……遗愿……陛下若……恩准……臣妾……死而无怨了!”
“皇后别说丧气话，别说一个请求，就是十个、百个，朕都会恩准。”他 轻轻地将她那枯黄、干焦的手放在自己大而厚实的手里，摩挲着。
皇后看了看坐在床沿垂泪的二妹，示意她挨着坐，然后无力地拉着二妹 柔嫩细滑的双手，放在皇帝宽大有力的手中，三双手紧紧地握着，声音细若 游丝：“册封二妹……为贵妃，颁下金册……我走了，二妹会……照顾好…… 我的……训儿……我会……含笑……九泉…… ”
“这……不妥!皇后……”世宗红着脸，支吾着，双目含泪。
符二妹已羞得红霞满面，俯下头，泪眼婆娑。
“二妹……快向陛下……行皇妃……之礼…… ”
二妹徐徐下床，亭亭玉立在世宗面前，含着眼泪，施了一个大礼：“皇妃 拜谢陛下。”
“爱卿平身。”
周世宗为遂皇后意，只好令翰林学士打造金册，封符二妹为皇妃。
符皇后看到金册，枯槁的脸上绽出了一个凄美、灿烂的微笑，头一偏， 命归天了。
世宗恸哭不止，昏了过去。符贵妃哭成了泪人，忙唤御医。御医闻讯赶
第十五章巨星在北伐中陨落|175
来诊断，曰：“皇上是气急攻心，昏厥过去，服一药即愈。”
符贵妃用小匙给世宗一口口喂药，服完药，令内侍将皇上抬至寝宫，自 己随辇护驾。
隆重办完丧事后，柴荣心力交瘁。他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巨大痛苦，是符 贵妃给了他温存和安慰。在她体贴入微的护理下，柴荣的病渐渐好转。每日， 符贵妃将训儿唤至身边，给父皇背诗文、打趣，排解他的惆怅、失落。他感 谢她，是她，填补了他生活的空白，愈合了他那颗破碎的心，给了他吞并天 下的勇气。病一愈，他来不及滋补，也不顾群臣的劝说，又亲自率领五千精 兵南下。
第三次南下凯旋时，第二个打击接踵而来，那便是枢密使王朴的暴逝。 王朴在巡视汴口、督建斗门的任上病逝的，享年五十四岁。世宗亲往吊丧， 看着文武大臣长长的送丧队伍，看着渐渐远去的灵车，他仰天长叹：“天不 欲我平中原，统一天下乎!胡为夺我王朴?失吾股肱、智囊耳!”
说完，失声大哭，亲往吊丧，群臣一片唏嘘。
王朴的死给他沉重一击，他又次病倒，但北伐雄心未减。
其时，契丹正处在国势衰弱的时期，契丹主耶律述律不理朝政，整日围 猎、酗酒、泡女人，晚上通宵宴乐，白天呼呼昏睡，如死猪一般。他连年出 兵袭击中原，连年被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频频的战争加重国内百姓的 负担，饿呼遍野，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一日，边报飞来：“契丹主耶律述律听信巫婆谗言，好吃青年男子胆，吃 了长生不老，一批批青年男子死于非命。”
柴荣在病床上看完边报，翻身下地，纵声大笑：“天助吾也，昏君必败!”
遂下令三军，整装待发，北讨契丹，收复二十多年前后晋儿皇帝石敬瑭 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领土。
诏令一下，群臣哗然，都为皇上龙体担忧。宰相范质进谏：“陛下宵衣旰 食，日理万机，积劳成疾。龙体初愈，需加保养。待龙体康复，北伐不迟， 何故匆匆出征?!”
王溥出列奏曰：“陛下龙体康泰，是固一国之本，朝祚连续。为社稷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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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想，皇上切勿立即北讨。”
世宗笑曰：“众爱卿言之有理，可契丹主昏庸残暴，绝灭人性，天怒人 怨，正是天赐朕讨伐良机。若不抓住机遇，乘势而伐，机遇稍纵即逝，悔之 晚矣!况朕病体已愈，圣意已决，卿不再谏。”
世宗急令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为先锋，龙捷左厢都指挥使高怀德、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张令铎为左、右先锋，引马步水三师三万人马先行出 发，由汴水过黄河，至沧州候驾。令殿前都虞候、许州刺史赵匡胤率水师、 步骑五万随驾亲征。
其时，显德六年(959年)三月三十八日。
御驾抵达澶州，澶州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接驾，率步骑二万，向 沧州进发。
在沧州，三路大军汇集，整整十万之众，组成浩浩荡荡的北伐铁流，向 北挺进。北伐军为削平夷狄、收复失地、统一华夏而战，士气高昂。一路兵不 血刃，势如破竹，仅用了四十二天便收复了三州十七县、一万八千三百六十户 口。世宗又马不停蹄，以日行二百余里的速度向辽南要隘——幽州进击时，他 昏倒在马背上。众将忙扶他下马，抬至瓦桥关行宫。御医诊治，是操劳过度， 伤其心脾，需卧床静养。在行宫里，御医精心治疗、调理。十余日，龙体有所 好转，可慢慢披览奏章，处理军务。北伐军也屯驻瓦桥关，休整一段时间，待 世宗痊愈后，再北上伐辽。
一日，世宗索阅地图，从皮囊里取文书，一方长二尺、宽五寸的木牌落 在地上，他捡了起来，上有五个朱色大字：“点检当天子。”他大吃一惊，吓 出一身冷汗：皇帝行宫是非常禁地，戒备森严，谁敢在天子头上动土?!决定 一查到底，追查出来，斩头灭族，他大喝一声：“来人!”
内侍蜂拥而至，垂手侍立。
忽而又想，此事非同小可，不宜声张，以免动摇军心。于是，无可奈何 地挥挥手，示意内侍退下。他有气无力地将御笺放置公文袋中。
晚上，世宗一夜未眠，辗转反侧，高级将领的面孔从他眼前一—闪过， 他都摇摇头。最后是那身高马大、智勇俱全、风流倜傥的张永德定格在自己 眼前，挥之不去。难道是他?他现任殿前都点检，是郭太祖郭威之驸马，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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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有郎舅谊，历任禁军统帅，战功赫赫，声名远播。朕登基以来，对他恩宠 有加，他不至于篡夺皇位。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太书生气了，没有帝王的 眼光和胸怀。历史上为夺皇位，子杀父、臣杀君、皇子反目、后妃成仇的血 淋淋的事实还少吗?远的不说，后晋的开国儿皇帝石敬瑭，原是后唐二代皇 帝明宗李嗣源的驸马，结果怎样呢，逼得第四代唐主李从珂及其家室登玄武 楼积薪自焚，葬身火窟。难道张永德不可重演石敬塘篡位的丑戏吗?想到这 儿，他七窍生烟，喷出一句火辣辣的呼喊：“不，决不能让他阴谋得逞!”说 完，昏了过去，吓得御医、内侍不知所措。
翌日早晨，范质、王溥、赵匡胤入寝殿探病，见世宗龙体如此虚弱、憔 悴，无法再挥麾北上讨辽，进言班师回朝，待圣体康复再次北上。世宗已知 自己心力交瘁，适应不了战地生活，又怕张永德反叛，后院起火，便同意班 师回京。即下旨：改瓦桥关为雄州、益津关为霸州，意雄霸北方，纪念北伐 之举。令陈思让率三万兵马驻守雄州，韩令坤引五万兵马屯驻霸州，共同抵 御契丹南侵。前方军务安排停妥后，五月八日，大队人马从雄州起驾回京。
路过澶州，作短暂停留，张永德入殿进谏：“陛下龙体欠安，四方疆侯幸 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澶汴远隔千里，望陛下速返京都，以镇人心。”
世宗的气正无处出，便劈脸一道符，硬邦邦道：“寡人对四方疆侯了如指 掌，可汝福浅命薄，怎堪当此重任!”
张永德蒙住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天回不过神来，心里咕噜：陛 下平日礼贤下士，对吾恩宠有加，今日何出此言?!疑窦未开，又听到世宗厉 声叫道：“汝退下!越远越好，朕即启驾。”
张永德诚惶诚恐地退出，忙部署兵马，列队送皇上起驾。
回京将息几日，世宗精神好些，便颁发诏书，册封符贵妃为皇后；宗训 为梁王，任左卫上将军；次子宗让为燕国公，任左骁卫大将军；范质、王溥 为宰相，兼参知枢密院事；魏仁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兼枢密使；赵匡胤 为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傅；慕容延钊为殿前副都点检；都虞候韩通兼宋州节 度使、检校太尉。文武百官人人论功晋级加冕，皆大欢喜，唯独张永德免去 殿前都点检，任检校太尉，群臣为此窃窃私语，为张驸马无辜撤职不平。
从此，赵匡胤掌握大周最高军事权，统率三军，威震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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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荣为国事操劳过度，加之“点检当天子”的阴影像幽灵一样整天缠绕 着他，使他食不甘味、寐不暖席，健康状况急转直下。一个晚上，符皇后给 他服完药，盖好锦裘，坐在床沿侍陪，他看了看如花似玉的年轻皇后，不无 感慨道：“爱卿，朕的日子不多了，对不起你!撇下两个皇子，让你盛年守寡， 寂寞无主，苦度一生…… ”
“陛下春秋鼎盛，福寿绵绵，何出此言?”
“这是爱卿在宽抚朕，若苍天有眼，再给朕三十年，十年打天下，十年养 黎民，十年致太平，朕一生足矣!而今，统一大业才开了一个好头，朕便要 撒手人寰，死不瞑目也!”
“陛下要节思、节哀，龙体是社稷之根本，龙体康复，一统天下指日可 待。睡吧，夜深了。”
接连几天，柴荣昏迷不醒，汤水未进。到了六月十九日，忽然有了精神， 感到肚中饥渴，吃了一些粥米饭。他知是回光返照，大限已到，反更镇静， 召来范质、王溥、魏仁浦、赵匡胤四臣入殿顾命，嘱立梁王宗训为太子，以 正国本。
“朕将孤儿寡母托付四卿，太子年幼，望四卿倾力辅佐，完成华夏统一大 业，永葆社稷安宁。”
四臣跪地，下拜哭曰：“我等不负龙恩，倾力辅佐太子。”
侍立身边的符皇后，一手牵着七岁的太子，一手抱着不满两周岁的燕国 公宗让，两眸噙着泪水，俯首哭泣。
世宗还想说什么,只见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翕动着，蜡黄、干枯的脸上 滚着泪珠，说不出一个字来。
万岁殿里一片哭声。
一颗巨星陨落了，一代明君仙逝了。他壮志未酬，英年早逝，怎不叫人失 声恸哭呢!他走了，来不及完成时代赋予他的历史使命，带着遗憾，带着忧患， 匆匆地走了，享年三十九岁。显德六年(959年)六月十八日，汴京，万岁殿。
六月二十日，柴宗训柩前即位，史称恭帝，时为七岁，仍用显德年号， 不改元。尊符皇后为符太后，追谥先帝柴荣为睿武孝文皇帝，庙号世宗，葬 于庆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