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盛夏,七月流火,赤日炎炎。后主在摩诃池泡腻了,突发奇想: “慧妃,快更衣吧,今夜十五月儿圆,我们微服出游,去香雪园登凌烟高阁纳 凉赏月。”
“就臣妾和陛下去?不要皇舆彩辇?”花蕊夫人惊喜道。
“徒步游玩。带阿随和几个便装锦衣吧,人多了反而累赘!” “遵命!”花蕊夫人欣欣然飘袂而去。
不一会儿,一翩翩公子来至前殿:头戴绣花儒巾,身着粉色锦袍,明眸 皓齿挺俊逸,像一位学识丰赡、才高八斗的儒雅之士。后主看傻眼了。只见 那书生双手抱拳,声如泉鸣:“仁兄有礼了!恕小弟姗姗来迟!”
后主感到面熟,似曾相识,又记不起在何时、何地仙会。他正要开口 垂询,只见宫女们捂着嘴俯下头偷笑。他醒悟了,一把拉着花蕊夫人,笑 道:“以假乱真,戏弄天子,该当何罪?!”
花蕊夫人这才拾起秀眼,四目交视,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国之君,而 是峨冠博带的谦谦君子,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后主更是哈哈大 笑,眼泪直淌。
黄昏,君妃二人从后门联袂出宫,阿随男仆打扮,紧随其后,再远处便 是一队便衣警卫。他们沿着金河西行,岸边花木扶疏,竹柳纷披,河水蜿蜒 似带,水面白帆点点。河风徐徐吹来,暗香盈袖。这一奇特的出游,对花夫人来讲,实属首例。即便是做闺中少女时,这样无拘无束的游耍也屈指可 数。父亲家规甚严,长到十来岁便不得随意离开家门。故今日她特别高兴, 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时而分花拂柳,时而绕树藏身,时而和百鸟齐鸣, 时而惊起白鹭齐飞,沿岸纳凉的百姓向她投去钦羡的目光。
“少爷,香雪园到了!”阿随叫着。
这是金河和锦江的交汇处,江天浩阔,水波一色,浩浩的江水一泻千里, 翻腾着白色的浪花。两岸石堤逶迤,几道虹桥卧波。桥上人流如潮,江面游 船穿梭。他们挤上了虹桥,手牵着手,在男女混杂、童叟嬉笑的子民中拥挤 穿行,别有一番风趣。慧妃一路香汗淋淋,哈哈直笑。姑娘们看着这绝色美 男,像蝴蝶恋花一般紧追不舍。阿随见了,双手一扇一扇,像吆喝麻雀似的: “快走,快走!女娃子家,羞不羞嘛!”姑娘们才散去!
这是一座三面临水的林园,苍松翠柏、篁竹杨柳,人入其中,暑热顿消。 酒铺茶阁、食肆果店比比皆是。四方竹桌、竹椅搭在树荫花棚之下,泡上盖 碗茶,便是露天茶社。友朋满座,茶香四溢,听蝉叫鸟鸣,看烟波风月,说 古道今,天南海北。川戏高腔,扬琴清音,檀板说书,酣歌醉笛,烘托了茶 文化氛围。市民们带上几个锅盔,便可美美地泡上一天,故管此园称为香雪 园。园中亭榭楼阁,以凌烟高阁为最。这八角名楼相传建于北魏,临水屹立, 上下五层,斗拱翘角,金顶黄脊,绿瓦红柱,突兀在浓荫簇拥中,飞翼于蓝 天白云之上,既丽且崇。晋人左思《蜀都赋》中的名句“既丽且崇,实号成 都”由此而得。
花蕊夫人折过身,一群女子又追来,她哂笑:“甩掉她们!”说完,挽着 后主的手撒腿向凌烟阁疾跑,女子们也双脚如飞,穷追不止。看看又追上了, 阿随两臂一伸,阻拦道:“撵什么撵?黄花女子不害臊!羞羞羞!”
一群便衣赶来,堵成人墙,才将她们隔开。
沿高高石级而上,他俩登上二楼,依在露台的朱木栏杆凭栏远眺,只见 长空一碧,江流千里。沙滩上,翔集着一群白鹭,一溜子渔舟披着万道霞光 归来,惊起白鹭扑棱棱地展翅腾空。花蕊夫人被这画面陶醉了,吟哦起唐人 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真是千古绝唱呀!诗人若生活在现在,贤弟一定要保举他为内阁学士,
至少不会潦倒一生,英年早逝!”
她头轻轻依在后主肩上,撒娇道:“你会下御旨吗?”
“贤弟爱才、惜才,护才之心令仁兄佩服!仁兄一定准奏!”二人哈哈地 笑了。
“快看,明月从水中升起来了!”她纤纤玉指指着脚下水中月,欢快地 叫道。一轮辉煌的满月从水面袅袅升起,像一面玉盘挂在柳梢上,越升越高。 月光清辉似水,泻在江面,像镀上一层银。这时华灯初上,和皓月交辉。忽 然,晚风吹来阵阵歌声,伴着管弦,浑厚、深沉: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月夜!唐代出诗人啊!”她忘情地自语。
“两位东家边吃边赏月吧!”阿随用银盘送来月饼和时鲜水果,将他俩的 思绪拉回现实中。这时他俩才感到双脚站得麻木了,肚中有些饥饿,依肩而 坐,大口地品尝着“蜀中桂圆香”月饼。忽然,笛声飘来,歌喉婉转,珠圆 玉润,娇声唱道:
晚来随驾上城游,行到东西百尺楼。 回望苑中花柳色,绿阴红艳满池头。
“贤弟的宫词已流入民间,誉满天下,可喜,可贺!” “仁兄过奖,羞杀小弟了。”
“二位东家,香雪园在唱东家的诗词,去前台看看吧!”阿随跑过来,催 主人去看众口齐唱的盛况。
“嘘,小声点,别露馅儿!”花蕊夫人悄声提醒她。
他俩走至前楼,楼阁蓦地亮堂起来,月光、灯光、目光全交聚在花蕊夫人 身上。楼下的人群在交头接耳,争睹美容。忽然,一群孩子扯开嗓门唱起来:
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 三十六宫连内苑,太平天子住昆山。
歌乐喧天,一遍又一遍。这是花蕊夫人的新作,连几岁顽童都能朗朗上 口,她感动了,两腮飞霞,秋水般的明眸含着激动的泪花,她挥动着手中的玉 扇向人们致意。不知是谁,人群中飞出一声惊叫:“哟哦,那是当今皇上、慧妃 呀!”歌声顿时被激动的欢呼声淹没,响彻夜空:“吾皇万岁,慧妃千岁!”
花蕊夫人使劲地挥舞着御扇致谢,挥着挥着,不慎失手,御扇“哗”的一 声呈伞状坠落到楼下,宛如天鹅洁白的羽毛在人们头上、身边飘飞着。人们沸 腾了,疯狂了,都争着去抢花蕊夫人的御扇。这御扇也怪异,越过多少人头, 触过多少人手,竟不偏不倚地飘到皇家梨园总领、一代魔笛——李十笛手中。 他一阵狂喜,紧紧攥在手上,又和衣抱在怀里,躬着身,拱出纷乱的人群。
后主、花蕊夫人在便衣侍卫的护卫下迅速下楼,离开香雪园。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君妃早去,市民们仍聚在香雪园里久久不散,争相 回忆着花蕊夫人的国色、风韵。就是压根儿没见到花蕊夫人的人,也津津乐 道地讲述他看到花蕊夫人沉鱼落雁之貌、羞花闭月之容。哪怕一个平常的手 势,也要绘声绘色地讲述半天,竟不知晨曦来临。
皇家梨园的舍馆更是热闹非凡。优伶们堵在十笛的宿舍不走,缠着要看 御扇。十笛拗不过,只好下了几条规矩才让他们传看。大伙只得规规矩矩地 坐着,一睹芳颜。这是一柄龙脑香白绢折扇,张之如满弓,合之似玉片,长 不过一尺,宽不过一寸。李十笛小心翼翼地打开,香艳撩人,满屋生香,真 非人间之物。扇骨用象牙制成,扇面以蜀锦作料,光泽自然,制作精巧。周 边绣着云凤,扇面小雪纷飞,似白梅朵朵,上有两行玉体行书:“黄鹤楼中吹 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古朴、典雅。扇在手,暗香盈袖,暑热顿消。这种折扇,又曰聚骨扇、 撤扇,原产于朝鲜,五代时期传入中国。物以稀为贵,加之是花蕊夫人的用 品,时人奉为稀世珍宝。
十笛捧着御扇,走至每个人面前,人们的眼里放出奇异的光,赞叹不止,惊呼“香雪扇”。直到东方露出启明星,大伙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十笛和衣仰在床上,双手将香雪扇贴至胸前,闭着眼,花蕊夫人那出尘绝 世的风姿、神韵浮现在他面前,朦朦胧胧。似乎在羊马河畔,临窗偷听他的笛 韵歌声;似乎在水晶殿内,和皇上比肩而坐,醉入他的《百鸟朝凤》;似乎玉立 凌烟楼,挥舞着香雪扇。渐渐地那香雪扇化作一只美丽的天鹅轻盈、娴雅地飘 飘悠悠,上下滑翔,投入他的怀中,他受宠若惊。忽然,一只黑手伸来,卡住 天鹅脖子,天鹅发出凄厉的嘎嘎惊叫声。他一惊,从床上腾起来,只见半床月 色、一窗花影。一位冰清玉洁的美人向他走来,他趋前相拥,拥着的却是手中 散发着花蕊夫人异香的香雪扇。他捧着香雪扇,走向书案,展开扇面,擎起毫 笔,录下两行诗句:“夜梦梅花朵朵发,晓来相思绕天涯。”最后落款,李十笛。
第二天,皇城里达官贵人、公子王孙都摇起了香雪扇,一样的折扇,一 样的图案,一样的诗句。所不同的,骨架用篁竹制成,大都裱上纸,质地、 做工粗糙。第三天、第四天,香雪扇风靡全京城,男女老少都玩起了香雪扇, 视为怀袖雅物,十分神气。一个热天,整个巴蜀都掀起了扇香雪扇的热潮。
随着这股热潮的涌动,花蕊夫人和李十笛的桃色绯闻也不胫而走。什么 他俩从小就裹在一起,一对野鸳鸯;什么花蕊夫人入宫,李十笛抛尽百万家 产,混入皇家梨园,追进皇宫;什么二人经常眉来眼去,耳鬓厮磨;什么花 蕊夫人被他玉笛迷住,半夜出宫找梦中情人;什么香雪扇本是花蕊夫人给李 十笛的定情物,在凌烟阁上抛绣球……越编越圆,越传越神。消息传入后主 耳里,他开始只一笑置之,认为那是文人的杜撰,是天方夜谭。他深信自己 宠爱的慧妃是一位冰清玉洁、秉执妇道、垂范天下的贞洁女子。尽管她在他 心目中有如此不可动摇的定位,但不知为什么,心里老不踏实,烦闷,气躁, 隐隐作痛。回到云华宫也寡言少语,不像昔日那样缠绵、多情、痴迷。
一个早朝后,后主未乘銮舆,由几个内侍护行,徒步经过李艳娘的春华 宫,铮铮琴声和婉转的歌声,像一缕夏日的风拂过他烦乱的心田。往常,他 会冷漠地擦肩而过。每日下朝,路过宣华苑、春华宫,沿途妃嫔如云,争媚 献谀,总想亲近皇上,得到哪怕一次的宠幸,便引以为荣,抚慰平生。正如 花蕊夫人诗中所写的候宠场面:
夹城门与内门通,朝罢巡游到苑中。 每日日高祗候处,满堤红艳立春风。
这便是三千佳丽取媚君王、承恩宠幸的真实写照。面对妃嫔群立、邀宠 的盛况,他的銮舆均不停留,最多揭开銮帘一角向她们投去匆匆的一瞥,或 一个微笑,然后銮车向云华宫驰去。那儿有忘忧草、开心果,使他云里雾里, 如沐春风。而今日,后主不由自主地循着琴韵、歌声,沿着砖石甬道,拨柳 分花地朝春华宫走去。只听得弦歌悠扬、顿挫有致,伴着九曲龙池的流水, 篁竹嘉林间的清风,使人愁怀顿消。啊,昭容正在弹唱他新作的《梁州序》 新曲。
他拾眼一望,绮窗下,艳娘正抱琴而歌。忽然,娇俏的艳娘幻化成桃腮 带露、眼含秋水的花蕊夫人。记得《梁州序》一脱手,花蕊夫人忙交梨园排 练。在九曲池头、清风阁里,先是玉笛缕缕,再是箫笙和鸣,后是歌声悠然 而起,旋律清新,色彩典雅,如沐浴在仙乐之中。一曲终结,她赋诗助兴, 娇声吟道:
梨园子弟簇池头,小乐携来候宴游。 旋炙银笙先按拍,海棠花下合梁州。
花蕊夫人诵诗,使歌宴进入高潮。“唉,怎么又想起她!”他心里咕噜 着,有意识地眨眨眼,可她的影子却挥之不去。这时,一宫女惊喜叫道:“皇 上驾到—— ”
艳娘忙将琴交与侍女,颤悠悠地出迎,宫女们尾随其后,她燕语声声: “臣妾接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爱卿平身!爱卿的仙乐使朕入迷,不请自来。”后主扶起她,笑道。
“陛下不嫌臣妾弹唱粗疏,愿为陛下高歌一曲,恕臣妾妄为之罪。”艳娘 闪着媚眼,神态诡秘。
“爱卿琴歌艺技堪称阳春白雪,何罪之有!快弹上一曲,一新耳目。”
艳娘裙带飞舞,扭着腰肢,走向琴台,提袂而坐,向后主飞去一个媚眼。 她调好商宫,凝眸屏气,轻捻慢拨地故意弹唱起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 楼上吹笛》。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唱得哀婉动人,令人凛然生寒。后主觉着一点弦外之音,只见旋律跌宕, 变得缠绵、凄美,她柔情缕缕唱道:
夜梦梅花朵朵发,晓来相思绕天涯。
歌声倾诉了一对痴男怨女天各一方、相思绵绵的情结,唱得字字含情、 声声带泪,像一只钢针插入后主受伤的心,在旧伤痕上又添一道新伤痕,痛 得他两眼迸出金星,勃然大怒:“大胆!贱人安敢在寡人面前毁谤皇妃!”
“陛下息怒!臣妾不敢!这首新歌,只觉好奇,故臣妾试唱一曲,不知冒 犯陛下,恕罪!况臣妾也有言在先,经陛下恩准,臣妾才敢领旨弹唱!”她跪 地哀求着,泪眼涟涟,用眼角飞快瞟了皇上一眼,见他愠怒中带着痛苦,又 哀声道,“臣妾愚钝,不该来雪上加霜。但臣妾忠心一片,不容奸佞亵渎圣明, 欺君罔上,望陛下恕臣妾一片愚忠、耿介。”她哭里藏刀,再次点火煽风。
后主本想制裁她,一泄心中之愤懑,又见她说得有根有据,不便加罪, 便“哼”了一声,奋袂而起,正言道:“再听到诽谤慧妃,朕定严惩不贷!”
说完,他拂袖而去,身后是艳娘的声声号哭!
李艳娘从进宫的第一天起,便视花蕊夫人为情敌:是她,后宫佳丽三千, 三千宠爱在一身;是她,夺走了皇上对她的专宠,使之芳心无寄,空守闺门。 她决定报复!她自己明白,不管才、貌、德、身世,自己都处于劣势,不是她 的对手。但她不放弃这种较量和努力,十几年来,她挖空心思,像一位猎 手寻觅猎物一般,眼里发出凶狠的光,可没觅到进攻的机会,她的对手总是 那么规范地生活着,那么温柔恭谦、才情横溢。上天终于恩赐了这一千载难逢的机遇,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机不可失,她要一举打倒她,叫她身败名裂, 将她打入冷宫,乃至市井问斩,灭九族,一解积压在心中十多年的这股恶气。
于是,她用重金收买她本来不喜欢的侍女红儿,要她一字不漏地背下她 编好的桃色故事去宫内外游说、传播,煽风点火。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终 于星星鬼火成了燎原之势。本来,一位高明的阴谋家到了火候就会变换伎俩, 见好就收,坐观虎斗,坐收渔利。而她是平庸女流,只知争风吃醋,竟从后 台跳了出来,明火执仗,大打出手。以为这一“撒手锏”会一举将花蕊夫人 打入九层地狱,叫她遗臭万年。故每日坐临窗前,特选此二首歌曲,抚琴放 歌,引鱼儿上钩。果然后主循声而入,可她没想到皇上如此痛苦、愤懑,却 仍爱恋着、呵护着那个妖精。不仅没将妖精置于死地,自己反碰了一鼻子灰!险 些身罹灾难。
但她感到庆幸的是,她终于豁了出去,飞蛾扑火,不就是要追求那一线 光明、温暖吗?!她为了争恩受宠,顾不得惹火烧身了!但她深信,她这一把 火是有回报的,起码也要伤害到对方。她就是这样一位觊觎恩宠、不甘寂寞、 不顾后果的女人。
如艳娘揣测的那样,她这一煽,倒把积压在后主心中的火煽起来了。本 来,他知道李十笛捧扇咏诗、续诗题扇,是文人墨客附庸风雅、倜傥之举, 和慧妃毫无关系,更何况他题诗后将御物完璧归赵,拾金不昧,实属一大义 举,故他准备只将他逐出皇家梨园,平息这场风波。谁知战火不息,艳娘拿 出秽诗来激怒自己,今堂堂一朝天子被戴上绿帽,乃奇耻大辱,罪莫大焉。
一路上,他七窍生烟,火气万丈,突然,声如滚雷:“奴才该死!起驾回 宣政殿!”吓得内侍跌跌撞撞抬来皇辇,战战兢兢地扶他上辇。他坐在辇内, 粗声道:“宣李昊上殿。”
平日,凡决策朝事,必有他的宠臣、已擢为宰辅的王昭远,后主对他是 言听计从。今日,只召李昊,李公公感到事态严重,陛下圣裁已定,要李昊 拟旨,这事和慧妃娘娘有关,便小声道:“臣遵旨!”
他匆匆去李府宣皇上口谕,然后向李昊小声咕噜道:“今日召公进殿,和 香雪扇有关,李相定在陛下面前为慧妃娘娘美言几句,一代德艺双馨的才妃 不能让奸佞小人抹黑,肆意歪曲。”
“李公公放心,不但本相,满朝文武、京畿庶人都不准玷污慧妃娘娘!” 说完,李相国打轿入宫,觐见皇上。
宣政殿内,只见后主剪着手,来回踱步,见李昊到,未等他施完微臣之 礼,便气呼呼地嚷:“反了,反了!马上拟诏,缚罪犯李十笛上殿,午时三刻 在午门外,朕亲自监斩!”
李昊一听,心里一惊,幸好李公公告知,心里也有准备,跪禀道:“敢问 陛下,李十笛何罪之有?”
“汪洋大盗,盗窃皇宫御物。”
“在万目睽睽之下,分明是慧妃娘娘失手坠扇,他捡而奉还,胡为盗窃?” “这……”后主支吾着。
“自古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海宴河清,乃一代英主治国有道之标志。李 十笛拾金不昧,将价值连城的国宝奉还朝廷,不但不褒奖,反枭首于市,恐 怕国法不依,众心难平也!望陛下三思,勿凭一时感情用事。”
“大胆,朕还轮不到尔等鼠辈教训!”后主涨红了脖子,青筋一股股地冒, 半天挤出一个罪名,“治亵渎后妃罪!”
“臣观之,娘娘与名优无可非议,一个行皇妃之妇道,一个尽微臣之臣规, 未曾越雷池半步,何谓‘亵渎后宫’?”
“枢密使、宰相王昭远觐见皇上——”一侍卫禀报。
后主心里一咯噔,怎么不召自来,难道又是一说客?!他便沉下脸,冷冷 道:“进殿!”
原来,李公公宣召以后,怕李相国说服不了后主,便径去王府“搬兵”。 王昭远一听,二话没说,驱车入宫,在宣政殿门口便听到君臣二人各执一词。 王昭远进殿后,行完大礼,后主便板着面孔、硬邦邦地掷下话题:“爱卿若是 军机大事,参本上奏;若是说情,与罪犯同罪!”
王昭远给李昊递了一个眼色,清清喉头,禀道:“陛下是一国之君,手握 生杀予夺大权,微臣唯命是从。但杀戮朝官一案,事关后宫尊严、朝廷威仪, 臣不得不向皇上赐教,请陛下明示。”
“亵渎朝廷,那扇上的续诗就是铁证!”
“唐诗云,‘垂柳管离别,梅花寄相思’。李十笛是一代魔笛之后,是当代艺坛笛圣,属骚人墨客,由笛想到梅,由梅引出相思,由听觉到视觉到幻觉, 通感交织。故按闻笛生情、睹梅相思的思路去续诗抒情乃文人共性,和亵渎、 淫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望陛下明察秋毫。”
王昭远看了看后主,他坐在龙椅上,像一头受困发威的暴狮。他摸透了 后主的脾气,在狂暴的背后,是极度脆弱,乃至情感崩塌,故振振有词道: “臣不旨进殿,不是说客,而是为陛下分忧而来。陛下近日有不可名状之痛 苦,臣亦有切肤之痛。但身为一国天子,应有容天下之大量,两句小小的续 诗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未免贻笑大方,授人之笑柄,有失帝王之威仪。 臣以为,揪出幕后煽风点火之人,事态方可平息。不然,是抱薪救火,火上 浇油。也许,屈死的冤鬼不止一个,而是…… ”
“慧妃娘娘究竟给了尔等什么好处?都为她说话、求情?!”这头暴怒的 狮子累了,声调变低沉,无可奈何。
“慧妃娘娘不是一朝之后,实为一朝之母。她母仪天下的美德和空前绝后 的才情使群臣景仰,臣不得不捍卫圣母娘娘的尊严!”王昭远据理力争,寸 步不让。
“唉。”后主重重地长叹一声,像一只泄了气的困狮一样。想到那两句令 人心悸的断肠诗,他再次感到天颜、天威的丧失殆尽,于是,这只丧气的狮 子暴跳起来,吼声如雷,“再有说情者,斩!李昊拟诏,宣刑部将罪犯李十笛 缉拿归案,午时三刻,午门外问斩!”
一个“斩”字,吓得在殿外偷听的阿随脑子“嗡”的一声,浑身打了个 寒战,拔腿就往云华宫跑。慧妃娘娘口碑好,人缘好,就是侍卫、太监、侍 女们都从心眼里热爱她,把她当偶像崇拜。这场风波不仅没使她身败名裂, 相反,更尊重她的人品德行,同情她的不幸遭遇。这几日。后主少来云华宫, 独自在雨露殿留宿,生闷气。慧妃待在云华宫,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看花 溅泪,闻鸟惊心,急得阿随无主见,叫春华、秋香细心照料娘娘,自个儿找 后主评评理,纵或逆忤龙颜,誓死也要报效女主人。她刚跑到宣政殿外,就 听到殿内电闪雷鸣,便屏着呼吸,偎窗偷听。这本是皇宫禁地,不召不得进 出停滞。侍卫们见她是慧妃娘娘的贴身侍女,也不干涉,装只眼睛瞎,闭只 耳朵聋,任她自由活动。一听,便是一个“斩”字,她才跑回云华殿报信。
云华殿内,花蕊夫人半卧在床上,人瘦了一大圈,眼睛显得更大、更深 沉,整日泪水汪汪的,嘴唇发白干裂。春华、秋香送来人参汤,殷殷劝慰:“娘 娘,几天没吃喝了,喝口人参补补身,润润喉,皇上会明察秋毫,会戳穿这 个骗局。”
“金子总是金子,一时蒙上灰尘,拂去尘土仍会闪闪发光……”秋香悻悻 不平地补上一句,参汤送到她嘴边。
她那纤纤素手轻轻一推,有气无力道:“喝不进去,你们去休息吧,我一 个人坐坐。”泪水像珍珠般地从脸上滚过,滴落在锦衾上。她第一次强烈地感 到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女人,是男权、皇权衍生的美丽而柔弱的附庸、尤 物,像高高枝头上绽葩吐香的红萼,缤纷着男人们寂寞的生活,满足着他们 的情爱、性爱。一旦花败色衰,或稍不留神,便爱弛情薄;或移情别恋,打 入冷宫叫你自生自灭,香消玉殒;或滥伐淫威,枭首灭族,害及无辜。女人 啊女人,如落英片片,似尘,似土,似泥。想到这儿,她孤身叹息:“唉,世 上没有不衰的圣眷,没有不败的红花!女人,女人的命运如花自飘零,何其 薄命,何其坎坷多舛啊!”说完,泪如雨下,像决堤的水。
“娘娘,娘娘,你别藏在心里,大声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春华, 秋香摇着她柔弱的肩头,失声痛哭。
殿内一片哭声。
“娘娘,不好了,今日午时三刻,李总领在午门外问斩!”阿随气急败坏 地踉跄进殿,先声夺人惊叫道。
这一声惊呼,如惊雷碾过头顶,大家吓呆了,不知所措。就是这一声惊 雷,炸醒了花蕊夫人那颗痛苦而麻木的心,像大病初愈一般,从床上弹起来: “上人参汤!”
她几口喝了,咂咂嘴:“白衣、白裙、白披纱。更衣!”
内侍们大眼瞪小眼,摸不着头脑,阿随磨磨蹭蹭地用玉盘托出来,给娘 娘更衣。
“起驾宣政殿!”她娇靥凝霜,冷冷地下令。
宣政殿内,后主龙目喷火,巍巍地坐在龙椅上,文武百官执笏排立两侧, 武士们个个盔甲闪亮,刀剑出鞘,气氛肃穆、紧张,空气像要爆炸一般。
“押罪犯李十笛上殿——”御史中丞威严地发令。
“押罪犯李十笛上——殿——”武士们拖着嗓门传唤。 李十笛被五花大绑,气宇轩昂地大步进殿。
“罪犯李十笛,可知死罪?”御史中丞当头一棒。 “臣何罪之有?”
“尔大胆!蛊惑后宫,亵渎圣上,死有余辜!”
“臣只知将无价国宝奉还皇室,完璧归赵,心地坦荡,不知拾金不昧者反 判死刑,罪该万死。臣只知触景生情,借梅抒怀,不知蛊惑后宫,亵渎圣威。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罪犯李十笛,行刑前,有何遗言,朕尽力从其所愿。”
李十笛深知,这时的一切辩解都是枉然,大丈夫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 生。死要死个干脆利落,不能窝窝囊囊,当缩头乌龟。于是,他昂首挺胸, 掷地有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要说,爱美是人之天性,求美是 人之境界。在美的面前,物己两忘,忧患全无,不为诽谤而玷污,不为死亡 而战栗,这就是臣在香雪扇上续诗的全部内涵。为此而死,死得其所。面对 死神,视死如归。”
滔滔宏论如黄钟大吕,震耳欲聋,令帝王敛色、群臣俯首、武士汗颜。 他话锋一转,如雷贯耳:“臣在这煌煌大殿上,向朝野昭示:花蕊夫人是世上 美丽的极致。早年在羊马河畔,臣为她的美丽、才情倾倒,朝夕抚琴放歌, 表示心曲,但这仅是一厢情愿,如石沉大海。天子选妃入宫,臣组织乐队暗 暗相送十里长亭,感情得到净化、升华,由爱慕变为庄严、圣洁的崇拜,至 死不渝。吾想,追求美不应该等同于亵渎美。”顿了一下。他望着尴尬的后 主,曰:“临刑前,和我与生俱来的是音乐,臣请求皇上恩准我为花蕊夫人献 上一曲。”
“松绑!”后主木然地下旨。
他从怀里取出大、中、小三只笛子,横在嘴边,轮番吹起来,十指翻飞, 上下飞舞。或一笛独奏,清丽婉柔,畅若春水;或二笛和鸣,如幽谷鸟语, 上下滑行,啭向蓝天;三笛缭绕,似六月飞雪,冬起惊雷,使人们的感情在 大起大落中跌宕跨越。忽然,“当”的一声,笛破音绝。他昂然出殿,像赴宴
似的独自走向午门刑场,武士们一片愕然,半天才回过神来,紧紧跟上。 “午时三刻已到——开——斩——”司斩官拉着嗓门叫喊。
“刀下留人!”一声娇嗔的长鸣在空中威然地响起,花蕊夫人一身缟素, 头披雪白的长纱轻履而至。刀斧手扬起的鬼头大刀倏然放下。
“慧妃娘娘上殿!”李公公像久旱逢甘雨,扬着嗓子道。
金殿又是一惊,群臣的目光傻愣愣地转向花蕊夫人。后主心里一咯噔: 她来干什么?!便慌乱地站了起来,哭笑不得,道:“爱卿看座!”
只见花蕊夫人白衣、素服、雪披纱,寒凛如冰,像一枝带露的梨花楚楚 动人,飘然而至。躬身一揖后,启开朱唇:“请问皇上,午门外刀斩何人?”
“李十笛。”
“他犯何死罪?”
“这……”后主支吾着答不上来,感到理屈词穷。又见自己相濡以沫的宠 妃憔悴了一圈,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扫去了他昔日的皇威,便和蔼地问, “爱卿为何这身打扮上殿?有事直谏无妨!”
花蕊夫人丹凤眼上罩着一层冰霜,柳眉高扬,莺声燕语:“臣妾一身缟素, 是在无法保护一代乐坛英杰的逆境中,为祭奠一位冤死的精魂,然后再祭奠自 己。开斩吧,一个冤魂去了,第二个冤魂跟上!臣妾清清白白地来,又清清白 白地去,一尘不染地离开这个污秽的世界,到那没有纷争、没有尔虞我诈的世 界去!开斩吧,我把活着的慧妃交给陛下,我把屈死的徐慧交给十笛,在黄泉 路上做一对文朋琴友才不寂寞。这是臣妾临终的遗言。开斩吧!”
花蕊夫人慢慢合上那两汪秋水般明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 泪珠,像两潭秋水池边带露的绒绒的青草,昂起高绾着秀髻的头,伸起长长 的玉颈,像一副不屈的玉雕定格在堂堂的大殿之上。后主急得虚汗淋漓,惶 然不知所措。大臣们也无计可施,急得干瞪眼。只见阿随和几个卫士推搡着 一个宫女,直闯大殿,大声道:“皇上,奴婢逮住了一个正在煽风点火、嫁祸 慧妃娘娘的无耻小人!”
后主一看,是李艳娘的贴身侍女红儿,厉声道:“胆大狂奴,为何编造谎 言,嫁祸慧妃娘娘,从实招来!”
“皇上饶命,昭容娘娘送我黄金百锭,要奴婢在宫内外散布慧妃娘娘的谣
言,什么半夜幽会等,都是昭容娘娘编好了,让奴婢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传 出去。奴婢钱迷心窍,造谣中伤慧妃娘娘,奴婢有罪,请皇上饶命!”说完, 像鸡啄米似的磕头作揖,乞求饶恕!
“来人,拖出去斩首!”
“慧妃娘娘,红儿错了,红儿不该被昭容娘娘收买,平白无故地伤害娘 娘。红儿知错了,望娘娘救人一命,吾家还有白发老母亲,娘娘救命…… ”
侍卫不由分说,将她推搡出大殿。
花蕊夫人素手一扬,道:“慢!假如我现在还是慧妃,请皇上将她宽大处 理,驱逐出宫,遣送还家,侍候高堂老母。”
“朕准奏!将贱人李艳娘缉拿归案,斩首示众—— ”
“缉拿罪妇李艳娘,斩首示众!”武士们喝传下去!
“慢!昭容娘娘编造谎言,中伤无辜,扰乱宫廷,辱我国体,实属有罪, 但罪不该诛。假如昭容娘娘因我而治死罪,臣妾会遗憾终生。宽大为怀吧, 她无非是争风吃醋所致!求皇上饶她一命。”
“这……”后主没想到花蕊夫人如此宽厚仁慈,容天下难容之事,想到 这段时间对她的不公、冷淡、怨愤,感到内疚、自责。他要给予补偿,于是, 慨然口谕:“总领李十笛无罪,返回皇家梨园,发扬祖业。李艳娘蓄意制造事 端,诽谤诬陷后妃,有辱国体国格,软禁春华宫,不得出宫门半步。”
“皇上圣明,万岁,万万岁!”
“慧妃娘娘高风亮节,千岁、千千岁!”
群臣们被花蕊夫人惊人的胆识、宽阔坦荡的胸怀所征服,全拜倒在她的 石榴裙下,一场香雪扇风波终于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