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宫里，花蕊夫人秉笔濡墨，泼墨作画，一张又一张，张张都是剑，凌 空直下，力透千钧，青芒夺目，寒气逼人。阿随看了又看，不解其意，半天 才嘟哝道：“娘娘，你已画有百张了，怎么乐此不疲?”
她这才抬起头来，觉得手腕、臂膀麻木作痛，放下笔，拍拍肩头，甩甩 手，望着窗外，若有所思道：“吾真想化作一支剑。”
阿随“噗”的一声笑道：“剑乃无生命之物，娘娘怎么想做剑?”
“不，剑是有生命的，剑锋上凝聚着爱和仇、情和恨，凝聚着武士拼死沙 场和建功立业的雄心，是血与火铸成生命的永恒!”花蕊夫人仍凝视着窗外， 字字铿锵，眉宇间洋溢着勃勃英气。忽地，语气中带着缕缕内疚，声音低沉 下来：“可惜，吾是女儿身，平日舞剑，只有花前月下、丝竹管弦中的观赏之妙， 却无沙场征战、刀光剑影里的杀敌之功，全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
一番宏论，一番剖析，阿随省事了，不仅崇拜她惊世的才华、美貌，更 被她的大丈夫情怀所感动，于是安慰道：“娘娘别为国事伤了凤体。胜败是兵 家常事，皇上会从这两次败北中秣马厉兵，抬起大蜀的龙头。”
“话虽这么言，可自从八寨四州沦陷后，吾恨自己是女儿身，只能锁在深 宫，黯然神伤。要是男儿多好，驰骋疆场，保家卫国。”
“娘娘，奴婢倒有个主意，禀告皇上，派一武官教我们习武，纵或不上沙 场杀敌，作自卫也好。”
“在后宫成立一支娘子军，不仅学各种兵器，还要学布阵演习，非常时期 和男儿一样共赴国难。”
“好哇，个个成了花木兰，保卫社稷，朕也少操一分心。”后主一步跨进 殿门，接上话题。这段日子，他愁眉紧锁，不让太监一路张扬呼号，默默步 入云华宫。适才主仆的对话，他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为慧妃心系国事感动。
花蕊夫人见后主归来，忙抹去眼角泪水，含着笑：“陛下，你同意组建后 宫娘子军啦?”
“这是桩好事，朕怎不同意?!唉，要是朝臣们都像爱卿这样急社稷所急， 国家有望矣!可几十年来，朕以温衣美食养士，却全是一群窝囊废，一群不 长脊梁的公狗!”
“陛下，朝廷之事臣妾不该参议，但社稷兴亡，匹夫有责，是整军经武 的时候了。怯敌逃阵者，惩戒；老弱病残者，裁汰；彪勇善战者，奖励。一 扫三军将骄兵惰、贪生怕死、边塞不备、甲器不修之风。乘北周讨伐南唐的 喘息之机，招兵买马，广积粮草，整顿皇家禁军，给三军作出表率，上梁正， 下梁才不歪斜…… ”
后主听着花蕊夫人滔滔宏论，惊诧地拾起头，凝视着她，没想到婀娜多 姿的身躯里竟包裹着一团大气凛然的刚烈之气；剪水粼粼《的双眸不只充盈着 才女的诗琴书画，更流溢着大丈夫所具有的安邦治国的睿智之光。满腹经纶， 刚柔相济，智勇相承，他不能不再次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由衷地赞美道： “国之大器者，唯花蕊夫人也。”
“陛下，臣妾说正经事，怎的又调侃起来?羞煞臣妾也。”
“朕说的大实话。常言‘家有贤妇，犹如国有良相’是也。”后主颇有感 触道，忽然眉目忧悒，“朕何尝不想重整旗鼓、雪耻除恨，可上上下下文恬武 嬉，玩泄成习，朝中无大将，朝堂空矣!一纸纸圣诏，一番番廷训，不值分 文，如风过耳，上面雷声大，下面几滴雨!”
“陛下勿泄气，重要的是陛下首先要振作精神，失败而不失志。吾大蜀虽 丧失八寨四州，但还未到国破家亡的境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越王勾践 尚能卧薪尝胆，打败吴国，吾亦愿效西施，匡扶孟氏王朝。依臣妾看，朝堂 忠勇之臣有之，母后向陛下举荐的高彦俦可调回朝廷，统率三军。”
“朕也将他派去夔门镇守，那是水上军事重镇，不可儿戏。况且，一个黄 口小儿高怀德都敌不过，怎统率三军?!此任交与枢密使昭远吧!让他两副担 子一肩挑。”
“臣妾非为高将军开脱罪责，我军全面协调作战能力差，若秦州开门接纳 高将军，也许边陲战况不致如此。”
“唉，爱卿，娘子军一事交你筹办，统摄六宫。朕累了，休息吧!”后主 仰卧在椅上，闭目养神。花蕊夫人从阿随手中接过锦被，轻轻覆在他身上。
翌日，三宫六院的妃嫔、女官、宫娥、采女接到慧妃懿旨，个个珠钗环 佩，粉黛异妆，齐集颐颜殿，不像是来开会，倒像举办五彩斑斓的花展一般， 一个比一个妖冶多姿。她们都是遵旨而来，表明对慧妃领衔的衷心拥戴。花 蕊夫人站在高高的殿台上，看到偌大的殿厅挤得满满的，花枝招展，燕语声 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笑容可掬道：“谢谢皇姐皇妹的大驾光临，慧妃在此 表示由衷感谢了。”说完，彬彬有礼地深深一揖。
“报告慧妃娘娘，三宫六院全都到齐，只有昭容李艳娘未到。”阿随一身 戎装，一溜小跑上前，像军士般立正报告。
花蕊夫人兴奋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仍笑容可掬地说：“皇姐皇妹们，感 谢你们对慧妃的拥戴、支持，祝皇姐皇妹永远年轻、漂亮!”
雷鸣的掌声经久不息，花蕊夫人沉浸在无比激动中：“今天召集众姐妹， 是奉皇上口谕，成立后宫娘子军。国难当头，举步维艰，我们要和皇上一体， 共蹈艰险，为国分忧，成立一支后宫娘子军队伍。不仅习文，更要习军，不 仅强身健体，更要学到军事本领，像北魏的花木兰一样，共赴国难，为国杀 敌!至少，大蜀巾帼不能成为社稷拖累，一旦周兵席卷而来，吾等不能做虎 口之食、砧上之肉，任人宰割。不能让大蜀天子做亡国之君，君辱臣耻…… ”
一番情深意切、慷慨激昂的陈词，感动了每一个妃嫔宫女，众口一词高 呼：“誓与大蜀共存亡!”
“保卫天子，不做亡国奴!”
声浪此起彼伏，在殿内外久久回荡。众姐妹争着报名参加娘子军。
这时，一辆珠帘彩锦的辇车在一群侍女簇拥下，摇着清脆的铃铛，铮铮 钬钬地缓缓而来，在殿前徐徐停下。少顷，一位高耸着朝天发髻、袒胸露背的贵妇人下了车，迈着金莲娉娉婷婷地扭着，头上的珍翠钗环随着莲步有节 奏地摇动，铮铮作响，鲜红的盛装迸射出光芒，刺得人眼睛直冒火花。来至 殿阶前，向花蕊夫人微微欠欠身，这就是昭容李艳娘。众姐妹见她傲慢不恭 的样子，都非常鄙视和愤恨，有的扭过头，眼不见心不烦；有的扭身吐口水； 有的咕咕哝哝，悄声骂着：“臭婊子不自尊，贱货!”
花蕊夫人耐着性子，婉言道：“昭容皇姐想必已知后宫成立娘子军一事 吧，皇姐有武术、舞蹈的天赋，习武不难，报个名吧!”
“舞枪使剑是男人们的事，吾昭容是侍候皇上的，供皇上宴乐。皇上龙体 康泰，就是国之大福，吾之幸也。”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周来犯，国人都图安乐，必国破家亡。到 那时，君不君，国不国，妃嫔又去侍候谁呢?!吾辈练点武功，以备不时之需， 也是忠君爱国之举!”
花蕊夫人一席肺腑之言，说得李艳娘低下了高昂的头。
当天报名便有五六百人，按寝宫分为六个支队，各执红、黄、蓝、白、绿、 紫六色彩旗，由迁客省使赵崇韬为总教官，花蕊夫人为总监。每个分队有正 副队长、正副教练。每天拂晓，校军场上彩旗猎猎，戎装鲜亮，娘子军迎着 晨曦，披着霞光，练习各式兵器——剑、戟、枪、刀、戈、矛、弓、箭；操 演各种战阵——攻、守、进、退、聚、散、开、合。只听得娇声盈天，兵器 铿锵，英姿飒爽，风韵飞扬，组成了后宫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给糜烂的后宫 注入一股新的活力。
朝堂上，文武大臣分班侍立两旁，后主坐在龙椅上愁眉不展道：“大周挥 兵南下，征剿南唐，南唐一灭，而伐荆南、湖南两国，下一个目标则是吾西 蜀。前番周世宗只用一个偏师，便轻而易举地拔下了八寨四州，下一步却是 用倾国之兵力大举入侵，我大蜀危在旦夕。今荆南贞懿王高保融两次派使臣 和递国书，劝朕归周纳贡称臣，朕虽加以拒绝，仍心中无数，是战是降，望 众臣献策。”
李昊出班奏曰：“荆南贞懿王高保融遣使劝我西蜀称藩于周，又致书陛下 劝其做大周臣民。微臣以为，从之，则君父之辱；违之，则周兵必至。吾诸将能拒周乎?!”
王昭远执笏以奏：“臣以为，以陛下圣明、江山险固，岂可望风屈服!况 吾益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民殷国富。北有剑门天险，东有白帝为障，道 路险塞。周兵即至，粮草辎重不继，只能以急战为利。而吾军却以坚守为益， 旷日持久，周朝兵老而却矣!吾等秣兵厉马，已为今日，臣等请以死保卫 社稷。”
一席话，说得后主愁眉舒展，连连点头，令李昊起草回书，再次拒绝高 保融的劝说，并令赵崇韬、孟贻业、赵思进、韩保贞等引兵六万，分屯水陆 要隘，助战抗周。授王昭远三军总领，整顿禁军，协调作战。
军国大事议妥后，鉴于国事举步艰辛，而储位久空，须建储立嗣，亦分 国忧，免滋物议。几位重臣联名上书，要求册立嗣君。
后主曰：“众卿所言极是，是册立储君之日。朕幼子玄宝七岁夭折，元子 玄喆、次子玄珏也长大成人。玄喆好文，玄钰好武，轩轻难分，众卿权衡谁 为储君?!”
立太子历来是国之一大难题，常诱发皇子相争，后妃成仇，宫闱喋血， 国无宁日，故群臣面面相觑，有口难言。半晌，王昭远出班禀曰；“两位皇子 都是皇上嫡出，掌心掌背都是陛下亲骨肉，这是皇室家事，臣等不敢妄议!
皇上圣明，选中者必优。此事宜宸衷独断，做臣工的，唯知精忠报国。” “好，容朕三思。”
“臣有本奏!”沉默不语的宰辅母昭裔执笏而出，“国不能一日无君，后 宫不能一日无后。自陛下即位二十几年，后宫后位长缺，望陛下册封皇后， 统率六宫，母仪天下。”
“皇后非花蕊夫人慧妃娘娘莫属矣!”王昭远虔诚地出列跪禀。
“慧妃娘娘才貌双绝，艺高德馨，代主六宫，堪为师表。”赵崇韬跪禀。
“慧妃娘娘，‘才’,精于诗词书画；‘能’,匡扶蜀室之腹；‘德’,一代楷 模，垂范天下。做一国之母，是最优秀的人选。”韩保贞出列鼎荐。
“文武重臣拥戴花蕊夫人做一国之母!”朝堂文武全跪地力荐，声浪四起。
重臣们异口同声拥戴慧妃为后，使后主感动不已，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位 德、才、貌三绝的后妃而骄傲，郁郁之怀为之一扫，驱散多日来笼罩心空的阴霾，曰：“众臣的盛情，朕代慧妃谢领。朕多次欲立她为后，都遭她婉言谢 绝，这次应群臣之请，她不会推辞吧!”
朝议毕，群臣颔首而去。
花蕊夫人操练归来，浴洗更衣完毕，一面坐在御椅上悠悠品茶，一面欣 赏着笼中那对雌雄绯胸鹦鹉。此鸟来自青城仙山，通体翠绿发亮，尾羽、胸 毛鲜红，头顶是黄色冠状羽毛，色彩斑斓如绣，配上那娇美的体态、婉转的 歌喉，简直是人间极品，大自然奇妙的杰作!花蕊夫人爱不释手，每天操练 归来、洗浴更衣后，第一件事便是欣赏鹦鹉，她管这对夫妇叫“空中丽人”。 这空中丽人通人性，惹人爱。本来这对小夫妻正叽叽咕咕、谈情说爱，见美 丽贤淑的女主人出浴而来，美艳照人，便蹬在黄金架上，伸长脖子，抖动着 羽毛，脆声声地叫道：“花蕊夫人——出水芙蓉，花蕊夫人——出水芙蓉!”
花蕊夫人高兴得放下茶具，乐呵呵地走到鸟笼前，打逗道：“空中丽人真 逗!馋嘴了吧?想吃哟!”
这时宫女双手托来盛满粟米、碎粒蔬菜、水果的银盘，花蕊夫人撮起玉 指将鸟食投入缸内。空中丽人扬起右爪：“谢谢，谢谢!”一头伸进食缸，贪 婪地啄起食来。花蕊夫人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小东西真逗人爱!”
少顷，鹦鹉嘎地扑腾起来，把花蕊夫人吓了一跳。宫女朝着鸟笼骂道： “肚子吃饱了，又演恶作剧!看吾折你的翅膀!”
鹦鹉仍扑腾，忽而脆声高叫：“皇上驾到，慧妃娘娘迎驾!”
花蕊夫人向外一望，数十宫人簇拥着一辆龙辇而来，忙整顿衣冠，率侍 女出殿相迎。后主一进殿门，鹦鹉脆声叫道：“皇上驾到，随儿上茶!”
惹得后主大笑：“空中丽人能言善语，全仗爱卿调教!”
“陛下今日喜气洋洋，必有喜事临门。”花蕊夫人扶后主入座，笑道。
后主深情地望着花蕊夫人，从头到足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她还是初入宫 时那么艳丽皎洁，富丽高雅，面若芙蓉，眸若秋水，发若云涌，腰若丝绦。 不同的是，两潭秋水般的双眸里多了几分冷静、沉思的光泽，纤尘未染的青 春气息里多了几分成熟、理智的韵味，显得更高雅出尘，超然物外。后主第 一次感到：夫人胜似百万兵!她真像一尊女神，文臣武将莫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夫人自豪，便意味深长地说：“爱卿征服了天下 所有男人，佩服，佩服!”
“臣妾言行不合礼法，违背妇道，请陛下降罪!”花蕊夫人跪曰，泪眼婆娑。
“哪里的话，朕高兴还来不及哩!”后主忙双手扶起她，“直说了吧，今 日上朝，文武大臣众口一词，拥戴爱卿当皇后，这下不再推辞了吧!”
“叩谢陛下隆恩。臣妾进宫十几年，没为皇上生一男半女，深感负疚。子 嗣是帝业之希望、王朝之寄托、社稷之根本，而臣妾却没子嗣，缺一大德。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妾无嗣，愧入主西宫，母仪天下，望陛 下另择望门名媛立后，臣妾做慧妃足矣。”
“爱卿太克己复礼、养名显行了。”
“陛下，实在要册立臣妾为后，也得要臣妾为皇上生下龙儿龙女，再册封 后位不迟，望皇上恪守古制，免滋物议。若皇上不答应，臣妾就跪地不起!” 花蕊夫人跪着，双目盯着后主，含着期待。
后主长叹短吁：“三千佳丽都觊觎着皇后宝座，争宠逐角，邀恩博爱，醋 战不息。而你，却不食人间烟火，真不可思议!”
早在少女时代，她就做过缤纷的梦，当一位赫赫的皇后，辅佐天子，治 理天下。入宫后，她更频频地做着这个缤纷的梦。然而，在她博览浩如烟海 的典籍史书、诗词歌赋后，在长期儒学的熏陶下，她的感情升华了，变得恬 退隐忍，超然物外，恪守妇道，不越古制。纵观千百年来的皇妃这一特殊女 性群，或辅君创帝业、治国安邦而彪炳千秋；或惑主窃权乱政、淫乱朝纲而 遗臭万年，无不关系社稷兴亡盛衰。她选择了前者，摒弃后者。她深谙后道， 除德冠后廷外，皇后的荣辱宠贬往往取决于她能否为皇上传宗接代，生个皇 权接班人，母以子贵。她深谙“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道理，她不能背专 宠的罪名，更何况天子的爱是随人老珠黄而移情别恋，故她一再婉言谢绝， 不做皇后，不无道理。
“陛下，为千秋帝业，勿违古制，同意臣妾的恳辞吧!”
“爱卿高风亮节，日月可鉴，朕准爱卿所奏。平身!”后主扶起了花蕊夫人， “吾俩去秦王府，看看元子玄喆学业若何?”
“这段时间忙着娘子军的事，没去秦王府，臣妾正想过府去看看。”
君妃二人坐上逍遥车，宫人、卫士前呼后拥，护驾前驱。
秦王府设在东宫。父皇的逍遥车未至，秦王玄喆便率王妃、侍女、锦卫 在府门外长亭迎驾。皇辇在南书房丹墀停车。环视府宅，除占地面积、建筑 雄伟不能与皇宫媲美外，绿水、假山、喷泉、花草、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特 别是那树树海棠如火如血，占尽了春色。后主喜道：“喆儿的府邸收拾得像天 宫一般，景色宜人。”
“父皇过奖了。请父皇、母妃到皇儿南书房一坐。”
书房由四合院组成，林园、画廊将这座书院连在一起。远处飘来隐约的 古琴声，给人清雅、宁静之感。
后主很欣赏地赞道：“这倒是块读书的净地。”
玄喆就在这儿读书、写画，由饱学鸿儒李昊执教。
步入书法馆，四壁全挂着书画，全是玄喆的手迹。由《诗经》《楚辞》至 刚出的《花间集》;由《左传》《战国策》到《史记》《汉书》;由《诸子散文》 到《世说新语》;名人、名篇、名句通过他的手抄，妍美流畅，字字烁光。 地上立着高高的碑文石刻，全是历代明相的名作，如李斯的《谏逐客书》、孔 明的《隆中对》《出师表》,魏征、狄仁杰、姚崇的口箴，字字珠玑，分外瞩 目。进入书法馆，像进入悠悠的历史文化长廊，不仅让人赏心悦目，更叫人 励精图治。花蕊夫人看后，大加赞赏：“纳百家之长，形成孟式书体，遒劲如 山松，飘逸像流云，这是皇儿秦王潜心苦练所致，真是笔掀千层浪，墨洒万 代香!”
后主大喜，即御赐秦王银器、锦缎，予以嘉奖。
玄喆爱好书法，颇具功力，但形成这一高品位的格局，确是李昊一手精 心策划、刻意安排的，是为玄喆登上太子宝座搭的一级天梯。看来这表面文 章收到了事半功倍之效。其实玄喆全身心投入的是声色宴游、畋猎斗鸡。
接着，后主进一步考察玄喆做储君的综合素质，从政治、军事、经济到 天文地理，从历朝历代的典章制度、政坛逸事到朝纲方略、施政纲领，玄喆 滔滔不绝，对答如流，照老师底稿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后主十分满意，曰： “皇儿学有专攻，才贯古今，胸怀大志，父皇后继有人矣!但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要学会独当一面，裁决朝政，为父分忧。”
“感谢父皇御教!父皇出口成律，咳唾成珠，皇儿没齿不忘，实践终生。” 玄喆学会了迎合、奉承、吹捧的技能，这是整个朝风对他的熏陶。
看来，择储的第一次考试，玄喆交了一个极为精彩的答卷，这不能不归 功于导师李昊的精心栽培。从此，玄喆事事都依赖导师，成了李昊手上可怜 的风筝和木偶。
一天，李昊在南书院给玄喆讲学，什么“无毒不丈夫”,什么“亦鬼亦人”“亦 真亦假”“亦忠亦奸”“亦善亦恶”,什么“王道即诡道”“臣道即奸道”,玄喆 听得又刺激，又糊涂，又入迷，又不解，瞪大了眼睛，扇起了双耳。原来， 玄喆一个癖性是，在思淫欲、利欲、物欲时，因为太激动了，便总是扇起那 垂肩的双耳。
李昊见初见成效，便来个低八度，击中要害：“近闻尔母妃辞后一事，固然 赤心昭昭，素志坦荡，高风亮节，令人称道，然而太书生、才女气，仍会吃 大亏。堂堂国母不做，却躬身为妃，行皇后之职，统摄六宫，何苦乃尔?! 唉，天予不取，反为之累也!”
玄喆越听越糊涂，越要弄个清楚，双耳扇得更圆了，连珠般地追问：“恩 师，何也，何也?”
恩师一见奇效至也、火候至也，便一字一板道：“古人曰，‘水至清则无鱼， 人至察则无徒’。皇子自省其内涵吧!”
这时，太监总管李公公入内，拖着女人般的声音唱道：“秦王、相国接 旨—— ”
二人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年一度的皇家狩猎定于明日，齐集午门外，拂 晓出发，地点北苑。钦此。”
“叩谢龙恩—— ”
李公公走后，玄喆十分诧异：“怪哉!每年围猎均在秋天草枯鹰逐的时 节，今年却改在春暖花开时。年年提前一月下诏，这次却匆匆起程。”
李昊捻了捻稀疏的胡须，笑曰：“几天前，帝妃二人来书院考察，几天后 又急诏行猎，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一语识破天机，玄喆“啊”了一声，明白过来，继而愁容满面，苦叫道： “御弟玄珏自幼习武，善使双箭，吾不及矣!只有甘拜下风，当众出丑!”
“看，看，看，又在犯傻，脑袋不通窍!实力打不赢，斗智更精彩!一根 肠子通到底，还能胜者为王吗?!”
玄喆眨眨眼，扇着耳朵，圆溜溜的脑袋一拍，终于笑出声来。
北苑在京畿北郊十五里的磨盘山，那儿有高祖孟知祥和福庆长公主李氏 的合葬墓——和陵。方圆三十里，古木参天，怪石嶙峋，珍禽走兽出没，加 之帝陵、臣墓点缀，组成益州北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故被圈为禁苑——皇 家园苑。内住猎户十来户，驯养禽兽，培植花木，看管建筑、陵墓，供皇家 祭祖、狩猎。
这是阳春三月，百花似锦。妃嫔宫女、皇亲国戚、文武重臣、侍卫太监 一行千余人出古咸阳门，过升仙桥，径向磨盘山驰去。皇辇宫车、华轿骏马、 旌旗戈甲，十里不绝。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要数那五百娘子军，紧身戎装，束 甲蹬靴，如云的青丝用彩带扎起似翩翩蝴蝶，左手持弓，坐在骏马上英姿撩 人。沿途百姓像蜜蜂追逐花丛一样撵前跑后地争相看着，以为是天上女神下 凡。后主一身猎装，身挟弹弓，英姿勃发。花蕊夫人和昭容李艳娘侍坐在后 主左右两侧，一个着一身戎装，身披一件杏黄色绣凤披风，在春风吹拂下呼 啦啦地飘动，洋溢着巾帼英雄的神韵；一个浓妆艳抹，珠光宝气，和狩猎氛 围极不协调。
后主看着这支娘子军队伍来劲了，叫道：“慧妃，咏一诗赞这支巾帼队 伍吧!”
“臣妾看着她们的今天，老是爱回眸昨天、向往明天。”花蕊夫人眼前浮 现出娘子军们初学骑射的娇憨羞怯，不无感动地吐出心绪：
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
“好诗!红装成武装，来之不易，一大义举。”
“陛下谬赞了，只不过是点缀后宫而已，尚无战斗实力。”
抵达磨盘山，只见山势巍峨，松柏森森，古藤盘结，流泉飞溅。杜鹃簇 簇绽放，十里香布满山崖，一幅山水画屏突兀眼前。进入花蔓编织的穹形拱 门，是一块平地，曰“御坪”。车轿全停在那儿，人人单骑上山。北苑用柳 条、刺槐、藤蔓、篱笆隔成若干围场，根据禽兽不同分布，取了各种名儿：百 鸟林、麋鹿苑、虎豹沟、猴子岩、老鹰嘴、熊猫岭等。
李公公宣旨：“皇上口谕，猎者可自择围场狩猎，黄昏时分鸣金为号，汇 集御场，评比猎物。”
话音落地，人们各自结伴入山狩猎。嫔妃宫女、娘子军自随后主去百鸟 林。这是一片果树林，桃花开得大红大紫，灼灼其华。梨、李、苹果花儿也 占尽春色，如雪似银，不施胭脂，却秀色可餐。串串樱桃醉了，像一嘟噜、 一嘟噜小铃铛似的，摇曳着。手腕粗的葡萄藤爬满竹木架棚，似仙鹤飞天， 似龙凤呈祥。幼蔓新叶鲜亮如溪，纷披若瀑，别有一番韵味。这儿栖息着画 眉、黄鹂、翠鸟、杜鹃，还有松鼠、野兔、羚羊，丽鸟佳兽和睦相处，繁衍 生息。蓦地，呼一声，一群鹅黄的小鸟扑棱棱地扇起翅膀，腾空而起，飞离枝 头，星星点点，像春节绽放在夜空鲜黄夺目的礼花，发出“嘎——嘎——嘎—— ” 的鸣声，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黄鹂、黄鹂!”宫女们惊喜地叫道。
也有不怕人群的黄鹂，大概情正浓、意正切，还双双戏逐，绕树飞舞， 宛若美丽的音符在林间上下滑翔，发出挑逗的“啊——儿”“啊——儿”的 鸣叫。
“啊——儿——这是一对夫妻正谈情说爱，不忍离去啊!”不知哪位宫女 冲口高叫，惹得妃嫔宫女们开怀大笑。后主开弓搭箭，嗖的一声，一只黄鹏 来不及叫一声便坠地而亡。宫女们狂了，嗖嗖嗖，无数箭镞朝鸟群射去，一 只只美丽的黄鹂发出凄厉的叫声，应弦而落。妃嫔们欢叫着，狂奔着，抢夺 猎物。花蕊夫人不忍用箭射这美丽的天使，从侍女手中接过弹弓，安上黄金 弹，披枝穿木，绕树藏身，击落一只只麻雀。后主乐了：“爱卿身手不凡，击 落空中飞鸟，想必诗意又蕴酿成熟了，哈哈!”
花蕊夫人嫣然一笑，看着那红艳艳的樱桃，激情奔涌，朗朗上口。
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 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
“妙哉，妙哉!末一句更是传神之句!”
“陛下，臣妾送皇上一只红腹锦鸡——”一个娇柔的声音飘来，李艳娘和 她的侍女捧着一只红腹锦鸡欢呼雀跃，一阵风似的跑到后主跟前炫耀着。
“真美!翠绿的羽毛，金黄的脖子，红红的嘴壳，是自然奇妙的杰作!”
艳娘见后主夸奖她，更带劲了，绘声绘色地讲述射猎情景：“可不，这是 一只五彩缤纷的雄锦鸡，它正张翼展尾，和雌锦鸡引颈交喙时，臣妾藏在树 丛里，箭镞瞄向了它，嗖的一声，雌锦鸡跑了，它负了重伤。”
花蕊夫人在一旁听着，同情锦鸡的不幸遭遇，不知怎的竟涌出了眼泪。
却说秦王玄喆，本来带一支人马去猴子岩戏猴，玩够了，便开弓“啪啪 啪”地扫射，抬着一溜黄澄澄的猴儿来领赏。但见此情此景，母妃的泪水唤 醒了他，他足上擦油，和随从们溜了。黄昏时分，他用头盔盛来一窝鸟蛋， 白生生的头盔里还垫了一层闪亮的黄锦缎，生怕划破了蛋儿。
后主见了，满脸不悦，皱着眉头道：“这就是尔的猎物?”
“不，皇上，秦王他……”一位内侍站出来帮主子解围，秦王用肘将他一 拐，抢前一步：“春天是草长莺飞、禽兽繁衍的时节，儿臣沿途见到不少獐 子、斑羚、猕猴、相思鸟，可它们不是拖儿带母，就怀着崽儿，挺着大肚皮。 民间有句俗语是，‘劝君莫打春来鸟，儿在巢中望母归’,儿臣只好放下手中 箭，捧走一窝雀儿蛋，回宫孵化出鸟儿再放回自然。”
“啊，皇儿仁教有德，善莫大焉!”花蕊夫人感动得插嘴道，双眼向着后 主，“玄喆仁慈为怀，是储君之料，陛下应嘉奖才是。”
“好，好。嘉奖，嘉奖!皇儿的仁德在众臣面前给父皇撑了龙面!”后主 一迭连声赞美。这时的玄喆诡谲地笑了，从内心更感激老师所授的玄学。
褒王玄珏领一队人马越山涧、攀山崖、穿林海，去虎豹沟打虎擒豹。他 的老师是起居舍人陈鄂。陈鄂秉性耿介，忠心不二，爱犯颜直谏，弹劾浊官， 朝外很有名望，朝内却非议不少。有其师必有其徒，玄珏亦直来直去，不会阴谋。这时他想的是肆意驰骋，射猎猛兽。
可转了好一阵子，连一只松鼠都没见，更别说虎豹豺狼了。他的副手便 扬着脖子，模仿公鹿的发情声“呦呦”地叫起来。一会儿，远处林中也传来 “呦呦”的叫声，那是母鹿在找寻公鹿。他们立即隐藏起来，拉开弓，搭上 箭，恭候母鹿大驾光临。呦呦的求偶声此起彼伏，声音越来越大，母鹿越来 越近，三丈、两丈、一丈，母鹿正扯起嗓子“呦呦”高叫时，玄珏快速一箭， 直奔喉头，母鹿身亡。为了钓“大鱼”,玄珏只好以母鹿为钓饵放至林中，所 有人等均跳出禁区，隐匿密林，等“鱼”上钩。
半天过去了，什么也没见，林中一片寂静。忽然，前面传来沙沙的声音， 像铁骑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一般。又听见“咔嚓”“咔嚓”树枝断裂的声音，玄 珏凝神屏气地听，两眼鼓得像铜铃，左手持弓，右手上弦，紧张地瞄着。
忽然，一股臊臭味袭来，接着是“嗷嗷”的咆哮声，犹如闷雷，一只吊 睛白额大虫蹿将出来，只觉山摇地动，林木飞旋。只见它铜铃般的双眼闪着 阴森森的绿光，两只铁耙般的前爪扬起，纵身一跳，蹿了一丈多高，又猛地 一射，扑到死鹿面前，虎须扇动着，哑铃般的眼睛四处扫射，然后张牙舞爪 地撕扯，狼吞虎咽地撕咬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玄珏使出连珠箭，也许是 过度紧张，一箭射中大腿，二箭射中前胛，三箭射中左眼，始终射不到要害 处。这时，老虎疼得满地打滚，“嗷嗷”直叫。忽然，一翻一扑，铁耙般的巨 爪伸向玄珏的脸门，断牙咧嘴。他“啊呀”一声，后退几步，吓出一身冷汗，撞 在一棵大树上。大树“咔嚓”折成两段，重重地打在老虎头上，老虎“嗷嗷” 惨叫而死。
玄珏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翻身上马，向御场急驰。十几个壮士，抬着 大虫尾随其后。
御场上，人欢马叫，大家沉浸在后主的嘉奖中。
“啊，老虎!”不知是谁惊叫一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去。只见落 日的余晖中，十几个全身甲胄的武士抬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呼啸而来，豪气 万丈；那一头斑斓的猛虎在夕阳晚照下，像一尊庞然雕塑，一动也不动。后 主见玄珏射毙山中之王，大喜过望，连声赞道：“皇儿智勇双全，射虎英雄! 御赐百两黄金。”
“叩谢隆恩!”玄珏跪谢。
夜幕来临，皇辇、彩车、华轿、马匹均亮起了大红宫灯，照得夜如白昼， 灯的长河浩浩荡荡向京都流去。
夜深了，后主和花蕊夫人兴致未减，只听得花蕊夫人燕语声声：“元子玄 喆为皇嗣之长，仁厚有德，才华不凡。陛下遵立长子古训，选贤用能，当立 玄喆为储君。”
“爱卿之言正合朕意，立玄喆为太子。”
三日后，后主孟昶驾临朝天门，昭示天下，立秦王玄喆为皇太子，颁布 特赦令，赏赐国人大酮三日。封褒王玄珏为保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