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京都格外美丽。天高远、湛蓝，像用水洗过的蓝宝石；水澄澈、碧 绿，像流动的一河翡翠。满城芙蓉花盛开，如火如荼，叠锦堆霞。原来，后 主和慧妃都酷爱芙蓉，即下令在羊马城城墙上下、街道两旁尽种芙蓉。每到 秋天，成都城周围四十里及大街小巷，红芙蓉、白芙蓉、醉芙蓉、五色芙蓉 一齐绽放，繁花似锦，美丽至极。
这花还奇美在一日三变脸，和川戏变脸一样，很有艺术味儿。早晨银白， 中午鲜红，傍晚紫红，色彩缤纷，大如牡丹，香若幽兰。
“皇上，京都芙蓉盛开，只等御驾光临!”已擢升为枢密使、执掌国家军 政大权的王昭远献媚道。
“好呀，传谕文武重臣、妃嫔内侍，出城赏花!”
不一会儿，应者云集。后主坐上流星辇，左傍花蕊夫人，右依艳娘昭容， 偎红倚绿，好不惬意。后面是文武重臣、妃嫔内侍。一个个锦衣华服，女的 艳丽婀娜，男的风流倜傥。沿街芙蓉夹道，一路管弦盈耳，车水马龙，幡盖 如云。所过之处，百姓伏地跪迎，山呼万岁。真是天子风流，盛事千古。
后主登上羊马城墙，站在观花亭，极目四望，四十里锦绣尽收眼底，在 艳阳朗照下，五彩缤纷，流光溢彩，分外妖娆。有的盖上帷幕，铺上彩缦，似 花非花，是锦非锦，花帷照映，朦朦胧胧，更添美色。看得后主心花怒放， 对左右近臣曰：“自古以成都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但见四十里芙蓉一片锦绣，可谓‘蓉城’耳!”
群臣众口一词：“皇上英明，芙蓉城这一芳名将载入青史，千古流芳!” “蓉城比锦城更美，臣妾喜欢这新词儿!”几百妃嫔迎合道。
“哈哈哈!”后主笑曰，“众卿即兴抒怀，流芳百世。慧妃是词坛词主，先 赋一首吧!”
花蕊夫人看着这浩如烟海的芙蓉如云铺锦，早已如醉如痴，醉成一首小 词，正欲脱口而出，莺歌燕语，忽而一个高亢的男高音铮然而起：“微臣献上 一首小诗，奉献给陛下!”
众臣瞪眼一看，乃侍臣张立。此人文思敏捷，善吟咏，性朴直，敢谏言。 见后主在京都遍植芙蓉，罩锦披纱，大倡奢侈游乐之风，为国事着急，于是， 即兴赋一首诗谏，呈于后主。他摇头晃脑地吟哦：
四十里城花发时，锦囊高下照坤维。
后主听了此二句，笑曰：“妙!高度概括，语言精当。”
虽妆蜀国三秋色，难入《豳风 ·七月》诗。
这哪里是即兴吟赞诗，是讽谏!后主的笑容唰的一下消失了，气得涨红 了脸，龙目喷出怒火，大声道：“狂徒!竟敢触犯天颜!”
大臣、妃嫔们被这首诗谏震住了，见龙颜盛怒，一个个垂下头，呆若木 鸡。空气一下凝固了，像要爆炸一般。
“微臣有罪，微臣不该在游兴正浓时呈上谏诗，但微臣实属忧国忧民，怕 玩物丧志，家国危也!”张立伏地跪曰。
“哼!”后主撇过脸去，狠狠道，“不识时务!欺君犯上，给朕拿下!看 尔有几多歪诗!”
随行锦衣蜂拥上前，架起张立，正绳捆索绑，又听到民众抗议，愤愤不 平地吼出顺口溜：
皇帝宠嫔妃，芙蓉也风光。 穷人讨老婆，征税到嫁妆。
花蕊夫人疾步前趋，摆摆玉手，制住了锦衣卫士。
这首带刺的玫瑰诗，虽伤了花蕊夫人的雅兴，酿就的芙蓉花词因此烟消 云散，使得在以后的《花蕊宫词》里竟无“芙蓉词”的芳踪，但近侍防微杜 渐的用心良苦，不致打入囹圄!于是，她挺身而出，珠喉婉转道：“皇上，听 臣妾一语。张立犯颜直谏，措辞不当，但对家国爱之深、言之切，发自肺腑， 望皇上息怒!在御苑里，陛下喜欢百花齐放；在林苑里，陛下喜欢百鸟争鸣。 小小一首谏词听起来不那么入耳，但不属政治反诗，不触动刑律，怎能将他 打入大牢?岂不闻‘桃李满天下’的典故，一代名相狄仁杰‘天下桃李，悉 在公门’。桃李者，药物型人矣!山珍海味吃腻了，加点药物，颇有裨益，无 须大动肝火，伤了龙体!况陛下告诫群臣，要纳谏如流。有道之君，不杀谏 臣，免除他的牢狱之灾吧!”
后主听了，气消大半，沉默不语。
“一早出来游赏，皆已尽兴。马球比赛，如期进行，诸位即去北苑，走马 打球，尽兴一日。”花蕊夫人故意避开锋芒，忘却不快，群臣因此得到解脱， 空气又开始活跃起来。
后主在宫娥采女的前呼后拥中奋袂而去。花蕊夫人走到张立面前，轻轻 道：“张卿请起。谏诗无错，但分场合便了。”
“臣叩谢娘娘解救之恩。娘娘千岁!”张立叩头不止，为皇上、为国祚有 这样一位贤妃、内助而感激涕零!
北苑校场，占地数百顷，有平坦如砥的阅兵场，有绿草如茵的驯马场， 有靶子林立的射击场、练兵场、马球场，中间是用郁郁葱葱的古木林带相隔。 兵房幢幢，掩映绿荫之中，壮阔、庄严，御林军大型军事演习、皇室重大体 育活动均在此举行。
马球运动是唐初由波斯传入中国，被历代皇帝推崇、喜爱，视为“运动 之王”。球大如拳，木质轻，挖空而成，再漆上红色，分外夺目。参赛者手
执几尺长的鞠杖，杖的下端触球处呈月牙形，又曰“月杖”。参赛双方骑在马 上，舞着鞠杖，争击一球。球场南北各一方球门，是木板上开孔，后面加网 为囊，先击球入本队门者为胜。
后主一到球场，但见百名女子马球队整齐地分立两边。一队身着红色锦 衣裤，腰系红束带，头扎红绸巾，脚蹬红长靴，手执红鞠杖，一色的金鞍玉 马；一队身着绿色锦衣裤，腰系绿束带，头扎绿绸巾，脚蹬绿长靴，手执绿 鞠杖，一色玉鞍赤马。个个英姿飒爽，灵气横溢，见后主和慧妃驾到，齐刷 刷跪地娇呼：“皇上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声音像林中山雀，脆生生，甜蜜蜜。后主一扫脸上的阴云，笑曰：“免了 免了，快起来夺冠!”
说完，就坐入东侧前排的龙椅上，慧妃、昭容两侧入座。妃嫔大臣依次 就座。
鸣炮三声，比赛开始，正副裁判、双方队员进场。红衣队守北球门，由 一名绿衣队员在门上拦球。绿衣队守南球门，由一名红衣队员在门上拦球。 裁判站在中轴线上抛球，双方队员骑在马上挥鞠杖夺球。只见红队挥着鞠杖， 骑马带球，由甲传乙，乙传丙。鞠杖若魔，球似流星，任绿队驰马挥杖，拦 追堵截，红球仍乖乖地从一个传到下一个，眼看传到北球门，一绿衣队员飞 身拦截，球进入绿队月杖。绿队拼命运球，红队使劲争夺，只见两队飞驰呼 呼生风，挥汗似雨，终于红队的“朋头”将红球猛击，“嗖”的一声，打进彩 结小球门里，红队获胜。红队队员高兴得跳起来，抱团欢呼着，庆幸自己的 胜利。
就这样，一场比一场激烈，一场比一场惊险，打到了3:2,红队领先， 看得观众跃跃欲试。后主脱下龙袍，露出一身黄绫衣裤，脚蹬黑筒长靴，骑 上一匹黄鬃马，玉羁金勒，宝镫翠 ，扬杖进场，加入红队。花蕊夫人穿着 紧身的白绸衣裤，腰系绿束带，头扎绿绫头巾，一双硕大的绿色蝴蝶结分立 在高耸的云鬟上，脚蹬白筒长靴，跃上一匹火焰驹，挥杖进场，俨然一副骑 士打扮，加入绿队。场内外欢声雷动，一片沸腾，观众的焦点自然凝聚在 皇、妃夫妇身上。准确地说，人们把更多的目光倾注在花蕊夫人的每一个举 手投足中。
双方队员一阵激烈球赛之后，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速度和张力，原来两队 球赛几乎变成了皇、妃二人的争夺战了。只见后主骑马奔跑，挥杖拨弄马球， 马球像着魔似的随杖滚动，看着离球门不远，正准备精彩的一击，倏地，斜 刺里杀出一匹红鬃马，不见人影，只见鞠杖一闪，红球乖乖地滚进月牙里。 又一闪，球朝后主背后飞到另一个绿衣队员的月杖内。后主蒙住了，只见一 朵白云轻盈地飞上马背，拨转马头，飞驰而去。原来，花蕊夫人藏身马腹， 趁其不备，闪电般地劫走马球。后主也不示弱，纵马扬鬃追夺。待马骑飞至， 花蕊夫人手臂长长舒展，猛地一击，红球不偏不倚，投入本队马球“风流眼” 里。动作之敏捷，体态之轻盈，球姿之绰约，实属罕见。
绿队姑娘们忘了尊卑，拉着花蕊夫人的纤纤素手舞着，跳着，狂欢着，流 着欢乐的泪。花蕊夫人也一改平日的矜持，和她们拥抱，言欢。场内场外疯狂 地一个劲儿鼓掌，一个劲儿地高呼：“娘娘千岁!”大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好哇!爱妃，趁朕不备，偷袭马球，该当何罪?!”后主快活地开着玩笑。
花蕊夫人香汗淋淋，鹅蛋形的脸儿更红艳欲滴，妩媚动人，像一朵出浴 的红莲。听皇上玩笑，她扑哧一声笑了，打趣道：“球场如战场，兵不厌诈， 不能力敌，只好智取。乞陛下宽恕臣妾之不敬!”
“得了，得了。朕见爱卿球技超群，喜都来不及，还降什么罪!”
裁判高声宣布：“比赛时间到，红队绿队4:4,平球!双方队员都是赢家!” 一场马球赛在欢愉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回宫后，后主偕花蕊夫人去慈寿宫拜谒太后。
太后曰：“皇儿，为母一再说，李冰父子治蜀修筑都江堰，才有沃野千里、 水旱从人的天府之国；萧何治蜀，才有汉高主之帝业；孔明治蜀，才有三国 鼎立的局面，才有六出祁山的壮举。你父皇凭一刀一枪创立后蜀，你坐江山 要珍惜，勿奢侈逾分。”
孟袒、花蕊夫人忙跪下：“皇儿谨记!”
太后：“慧妃明理，起来!” 花蕊夫人侍立一旁。
太后：“听说芙蓉花开四十里，还将芙蓉幄幕遮护，侈靡如此，如何治国?何怪有臣诗谏责难!”
孟袒是孝子，对母后言听计从，慌忙认错：“皇儿知错。”
太后：“庆幸哀家有一个好皇媳，要不是她劝谏，张立人头落地了，你就 成昏庸无道之君了!”
孟昶：“皇儿宣诏，张立诗谏有功，提官阶一级!”
太后笑了：“皇儿知错就改，哀家放心了。起来吧!”
宣诏使见张立，张立拒不应诏，隐居林泉，自号“皂江渔翁”。真如一诗 所写：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翌日早朝，兵部递 上奏牍，言后汉晋昌节度使(治长安，今陕西西安市) 赵匡赞和凤翔节度使侯益遣使降蜀，请蜀国出兵应援。
自何重建、石奉颖举秦、成、阶、凤州降蜀后，后主有吞并关中的雄心， 今日闻后汉二将举兵降蜀，喜出望外。即令中书令张虔钊为北面行营招讨安 抚使、宣徽使韩保贞为都虞候，率兵将五万，道出大散关；令雄武军节度使 何重建为副使率兵陇州(治陕西陇县)与张虔钊会师，同赴凤翔，应援侯益。 令奉銮肃卫都虞候李廷珪统兵二万出子午谷，为长安赵匡赞应援。一番番调 兵遣将后，后主方回后宫去歌舞宴乐，坐地等花开。
后主与花蕊夫人正在后苑赏花，内侍一路传呼：“太后驾到!” 二人忙出苑接驾。
太后已出凤辇，笑曰：“免了吧，就在怡然亭坐坐!”说完，皇、妃二人 扶着太后，步入亭内入座，侍女呈上香茗。太后品了几口，举目四望，虽时 值深秋，苑里却繁花似锦：芙蓉、秋菊开得热热闹闹；松柏竹柳一片郁郁葱 葱；柿树、枫树几经风霜反醉得红艳欲滴；株株白果叶儿黄了，飘飘悠悠， 似只只金蝶儿采花酿蜜，装点得满园秋光胜似春光。看着、看着，太后只长 长叹息，半晌不语。
“母后何为长叹?”后主曰。
“但愿年年有今日!”
“儿臣即位十几年，内外安靖，母后应高枕无忧，颐养天年才是。”
“皇儿，古人云，‘居安思危’,哀家怕皇上沉溺游乐，荒疏朝政，弄得国 不国、家不家!”
“母后大放宽心，关中二位大将又举兵来降，儿臣才部署兵马应援，只等 捷报飞来，吞并中原，即日可待!”
“母后今日临驾，正为此而来。军事非同儿戏。母后在后唐，常见庄宗 跨河与后梁交战。你先父在并州阻契丹，入蜀取两川，皆在火线上论功行赏， 擢升良将，无有奇勋，勿为将帅!主兵者必勋臣矣!故将帅身先士卒，军士 效命沙场，铁骑也!皇上股肱必是众望所归之重臣也。母后今日观之，新贵 芸芸，皆庸才鼠辈耳。王昭远，小沙弥，侍从出身，只会溜须拍马，用变脸 术的雕虫小技逢迎主子宠爱，无真才实学，做侍从适宜，却擢为枢密使，执 掌军国大权。伊审征、韩保贞、赵崇韬皆膏粱乳臭小子，承袭父荫，素不习 兵，妄自尊大。若国难当头，尔等安能挑大梁，御顽敌?哀家观之，唯高彦 俦等太原旧人能征惯战，秉性忠实，为国尽忠，不辱汝矣!”
“大政之事，不宜上烦慈忧，儿臣会妥善处之，母后在后宫多保重凤体， 勿念国事!”
太后听出弦外之音，顿时变色：“怎么,哀家不能过问国事?” “儿臣不敢违忤慈意!儿臣望母后保重龙体，才能福祚绵绵!”
“唉，汝若像先皇那样任贤用能，勤于国事，母后就安度晚年也。不能整 治了一批旧臣宿将，又扶植一批庸才新贵，国之祸也。”
“不忘母后慈训。”
太后蹙着双眉，颤巍巍地走了。后主和花蕊夫人才嘘了一口大气，彼此 递了个眼色，尴尬地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