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住进了云华宫。
传说,云华仙女是王母第二十三女。一次她驱车巡游东海西归,路过长 江三峡,见江水碧绿如缎,两岸群山叠翠,瑰丽多姿,便停车顾盼,流连忘 返。适逢大禹率众在山下治水,艰苦卓绝,她颇为感动,施展神功,助其疏 通河道。大禹不胜感激,特上山拜谒神女。只见山巅琼楼玉宇,灿烂辉煌。 金黄色殿内,云华仙女玉坐瑶台,美艳绝伦。台下侍女、天兵分立两侧。大 禹行完大礼,乞问治水之道,云华仙女令侍从取来天书赐禹。大禹自得了这 本天书,逢山开道,遇水排泄,治服了九州水患。
楚襄王闻之,慕云华仙女美色,在云梦泽建高唐馆,筑阳台宫,祭祀女 神,梦寐以求,和仙女幽会。
入夜,楚襄王在阳台宫,一美女如一片云朵袅袅娜娜飘来,燕语莺啼:“臣 妾,巫山神女也!住巫山之巅,感君建馆筑宫,朝夕祭祀,遂早晚来此幽会,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琴瑟和鸣!”
襄王一阵阵躁动,一阵阵惊喜,趋前相拥,只见巫山云蒸霞蔚,仪态 万千,神女无影无踪。
后主便在宣华苑内修一座云华宫,意在求仙。所选的妃嫔美若天仙,像 当年楚襄王艳遇巫山神女一样,和仙女朝欢暮乐。但佳人难觅,这座云华宫 一直空着,连他最宠爱的张妃也未住进此宫。现在,才貌双绝、艺德双馨的花蕊夫人入宫,堪与巫山神女媲美,这云华宫的女主人非花蕊夫人莫属也。
这是一座别致、辉煌的宫殿。远远望去,用珍珠、翡翠镶嵌的“云华宫”
三个柳体大字,在冬阳朗照下铮然瞩目,烁烁放光,衬着飞檐上翘首含铃的 黄金九龙在微风吹拂下发出妙曼、清脆的铃声,像缕缕仙乐悠远、绵长,神 韵无穷。
进入宫门,是凤翔殿、露华殿、寝殿、怡情殿,错落有致地掩映在红花 绿草、嘉木翠竹之间。殿殿陈列着珊瑚碧树、水晶玛瑙,熠熠闪光,像从九 天搬来的日月星辰一样璀璨夺目。配上红墙上的字画珍品,檀香御桌上的瑶 琴乐器,书橱上的诗书简策,富贵中不失高雅,豪华里不乏清丽,充盈着书 卷韵味。
这时,花蕊夫人在怡情殿画室西窗下作画。太监、宫女为她拭桌、磨墨, 调好丹青,铺上浣花纸。这是中唐女诗人薛涛晚年研制的红笺,以丝头布片 为原料,将芙蓉皮煮糜捣浆,渗入芙蓉花汁造制的纸笺,色泽鲜美亮泽,质 地柔韧细腻,又曰薛涛笺,风靡海内,成为骚人墨客、达官贵人相互酬赠的 高雅礼品,后发展成历朝宫中进贡的珍品。面对充满古色古香的薛涛笺,遥 望西方的田畴,儿时嬉戏沙滩、摸鱼逮虾、荡舟羊马的情景又历历在目,浓 郁的乡情油然而生。她挥毫泼墨,蓦地,清澄碧透的羊马河跃然纸上:渚清 沙白,鱼尾历历;卵石流水,淙淙成韵;水面上银帆悠悠,蓝天上白鹭翔集。 沙滩上,几个扎羊角辫、光足丫的村姑,有的用围裙兜起五彩的贝壳,有的 捧着一尾大鲤鱼,有的坐在河畔,双脚拍打着流水,溅起朵朵浪花,有的飘 着一方彩巾浣纱,一个个天真活泼,充满童真、野趣,她沉浸在泼墨写意中。
忽然,一声长长的传呼:“皇上——驾到——”她才从诗情画意中惊醒过 来,慌忙而本能地站起来。后主早已凝立画桌旁,一边摆手示意宫人别惊动 贵妃娘娘的雅兴,一面欣赏着这幅山乡写意画。
“臣妾参见陛下,恕臣妾未曾接驾远迎!”
“夫妻间哪来如许多的繁规缛节,多点自然平易最好,就像这幅山水人物 画一样。”后主梳理着鸟翼般的短髭,眼里闪出喜悦的亮色,赏心悦目地品味 着,啧啧赞美道,“真棒,既有孙位笔下人物的疏放情韵,又有黄笙鸟鱼的精 绝,堪称画坛上品!”
“陛下折煞臣妾了,臣妾真想拜他们为师呢!”
“贵妃学而不厌,虚怀若谷,真难能可贵!朕为你提供舞台,兼收并蓄, 自成一体,好吗?”
“谢谢陛下深恩!”
“呀,差点忘了!”后主拍拍脑袋,“快,轻轻合上你的双眸,朕喊第三 声才得睁开眼,让朕给你一个惊喜!”
花蕊夫人含情闭目,待“一、二、三”脱口而出时,她睁开双眼,惊喜 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别几月,阿随、春华、秋香又长高了一截,像仙 女般玉立眼前。三个傻丫头看见小姐更光彩照人,喜得发呆犯愣,不知称谓, 嗫嚅半天才跪地施礼:“贵妃娘娘,花蕊夫人千岁、千千岁!”
“免礼、免礼,才入皇宫,便施起宫礼来!”花蕊夫人上前爱怜地扶起她 们,笑盈盈道,“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进宫的?”
“是王昭远大人赍着皇上御旨,派三辆香车接我们进宫的,说娘娘在深宫 里寂寞,让我们来侍候娘娘。”高个儿秋香喜孜孜地说。
花蕊夫人深情地向皇上一瞥,流露出无限感谢之情,后主会意地笑了。
“娘娘,你给我取的名字真好,让随儿永远伴着娘娘,生生死死不分离!”
阿随的由衷之言惹得大伙舒心地笑了,都夸阿随伶牙俐齿,心诚嘴甜。 “老爷好吗?”
“禀娘娘,老爷身体硬朗,只是常念叨着娘娘。皇上在京城为老爷修一座 府宅,落成后,接老爷来京都居住。皇上要我们不告诉娘娘,可春华想让娘 娘高兴,一口说漏了嘴,春华该掌嘴!”春华说话时,嘴角泛起两个圆圆的 酒窝,话儿也是圆圆的,后主和花蕊夫人委实喜欢这个圆圆的侍女。
花蕊夫人听了,皇上对自己的体贴入微,恩宠备至,不知用什么语言表达 心中的感激之情,于是,整了整衣裙,双膝跪地:“臣妾感谢皇上的大恩大德, 臣妾今生有幸和皇上是夫妻,来世也要化作比翼鸟,双宿双飞永不离!”
仁丫头跪地众口一词:“今生今世我们侍候皇上、娘娘,来世我们也结伴 侍候皇上、娘娘!”
在场的太监、宫女被这肺腑之言感动了,都伏地跪曰:“今生今世,来生 来世,我们都要侍候皇上和娘娘!”
从此,花蕊夫人又回到了深闺年代,吟诗作画,抚琴习字,骑马舞剑。 宫人们在她感召下,都习文弄武,浓郁的治学奋发氛围笼罩着后宫,给沉闷、 糜烂的后宫注入了一股活力和温馨。
却说李仁罕,自花蕊夫人入宫后,总爱拿自己的美姬和皇上新宠相比, 一比,才知自己的美姬不过是一只发情风骚的鸡婆,岂能和飞上高枝的金凤 凰媲美!他认输了,在心里咕噜:“唉,我的十个妻妾和那群暗度陈仓的舞女 歌姬加起来,也抵不上人家一根羽毛华贵娇美!臣毕竟是臣,君毕竟是君。 仁罕啊仁罕,谁叫你入川时,不拉起一队兵马做疆侯,拥兵自立称王?谁叫 你不趁先祖驾崩时登高一呼,来个宫闱政变?”内心不安分的因子像火山爆 发前的岩浆在躁动、膨胀、奔突、冲撞,终于,它找到了突破口,流向了权 欲、利欲。
玉漏五更,天刚拂晓,朝天门的宫门刚刚启开,李仁罕的华轿便喝着道, 大摇大摆进宫了。这是九重禁地,文武百官在此必须出轿下马,整好朝服, 手捧玉笏,恭顺地鱼贯而入。过了神武门,他颤巍巍地从轿里下来,金甲铁 盔,手执玉笏,昂首阔步进入宣政殿。
后主身着龙袍,头戴幞头,在一片山呼万岁的声浪中矫健地登上九五之 尊,端坐在宝座上。
“众爱卿有本面奏,无本恭候两侧。”后主曰。
李仁罕傲然执笏出列,上章奏谏:“臣有本奏!老臣随先王举兵入川以来, 南征北战,出生入死。驰骋疆场,将生死置之度外,攻遂州、拔忠州、破万 州、克夔州,一路所向披靡,敌军闻风丧胆,迎来后蜀帝国。今天,老臣已 六十有五,来日无多,禀奏陛下加老臣中书令,做六军统帅,判六军事,做 到论功行赏、论功排位。‘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戒惧。 是也。”
后主接过上书,匆匆一瞥,见他恃宿将有功,要窃取军事最高权力,火 气上冒,不禁重重地震抖了一下,按捺着心中的怒火,瞠目环视文武大臣。 良久,用询问的语气道:
“李爱卿求判六军事,诸臣有何异议?”
李仁罕高昂着头,虎视眈眈地环视着百官,满不在乎的脸上掠过傲慢、 鄙夷的冷笑。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对他的专横贪纵、飞扬跋扈都深恶痛绝,但都不露 声色,只用沉默表示异议。
后主见众臣敢怒而不敢言,只好表面曲徇:“朕准李爱卿所奏,擢封为中 书令,判六军事,执掌全国军事大权。”
“臣叩谢皇上隆恩!”李仁罕兴奋得跪地行全礼。 “朕晋封保宁节度使赵廷隐为侍中,六副使。”
赵廷隐论资历、功勋不在李仁罕之下,现在却做六军副使,受他管辖、 制约,气得浑身哆嗦,眼睛鼓成了铜铃,要不是身边大臣悄悄扯他衣角,他 竟忘了向后主谢恩。
他勉强出班跪谢:“微臣叩谢吾皇隆恩。”
下朝后,百官三个一伍、五个一群地窃窃私语,见李仁罕得意忘形地走 来,便闭着嘴,像躲瘟疫一般避开了。李仁罕在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 甩下恶语伤人:“背后议论是小人,要议,怎不在朝堂上滔滔宏论?”
“你别欺人太甚,孟氏天下是你一个人打出来的吗?”赵廷隐气封了喉, 跳出来点火怒斥,“贪天之功攫为己有,真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
这是李仁罕拥兵以来,第一个在大庭广众中敢于向他说一个“不”字的 强硬对手。
“你正我副,就不羞耻了,对吗?”他辛辣地讽刺,说完,一串纵笑,“哈 哈——哈—— ”
“吾天生不是邀功讨赏的奸佞小人!”
“放肆!胆敢骂我!老夫的鬼头大刀从来不是吃素的!” “老帅的方天长戟从来不认识姓和名!”
二帅越骂越烈,气氛格外紧张,一场兵器格斗在即,首辅赵季良、枢密使 王处回站出来制止:“将将不和,乃朝中之患,在百官面前对骂,成何体统!”
“二位高居庙堂,是皇上的股肱重臣,官有官格,朝有朝规,各自检点,否 则,面君圣裁!”
二人的气焰才消了下来,一场风暴暂趋平息,各自悻悻而去。
通过这一争斗,李仁罕才真正看到仕途上的劲敌,怕夜长梦多、节外 生枝,令进奏使宋从会三天两头意谕枢密院,自己亲自找枢密使提出具体 要求。
枢密院是专掌全国军政最高权力的办事机构。枢密院的最高长官即枢密 使,执掌上情下达、传君主命令,其权力已从内廷转入外朝,在法律上处于 仅次于宰相的政治地位,有时甚至发展到凌驾于皇帝、宰相之上。按朝制典 章,李仁罕的擢升须枢密使与皇帝商榷后,作出裁定,委托学士院起草命令。 待枢密院这一环节完成后,李仁罕又去学士院督促其起草,一环紧扣一环, 咄咄逼人。直到册封中书令、判六军事的命令正式下达后,他才长长地舒了 一口气。
这次册封,打破了自高祖以来朝内的平衡局面,引起众臣公愤,赵廷隐 更是锋芒毕露。但圣诏一下,金科玉律,无法改动。明不能争,只好暗斗。 于是,以赵廷隐为首的反李派像一股潜藏的暗流,汇四面潮汐,聚八方力量, 推波助澜,汹涌直前。捧圣控鹤都指挥使张公铎、医官使韩继勋、丰德库使 韩保贞、茶酒库使安思谦在侍中赵廷隐的府中密室里策划,兵分两路出击: 一路是张公铎、韩继勋趁李仁罕扩建豪宅,纵他发坟行凶,全民共讨;一路 是韩保贞、安思谦组织百官联名上书,告其异志谋反。两军会合之日,就是 李仁罕上断头台、灭九族之时。谋略既定,只等分头实施。
五代十国处在一个大动荡、大分裂、大混战的年代,武夫掌权,战祸不 断。古人云:“五代为国,兴亡以兵。”“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李仁罕擢 为六军统帅,军权独揽,登上军国权力的最高峰,可谓位崇权大。李仁罕掂 量出它的特殊分量,他该知足、止步了。然而,他有鳄鱼般的胃口,权欲膨 胀,永远没满足的时候,把贪婪的触角又伸向了利益。
他要为十夫人吴姬修一座花园豪宅,好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号为 十座府第。广厦毗连而起,昭示帅府气派。他四处打听阴阳先生,终于通过 医官使韩继勋物色到了一位闯江湖、走十国的仙人高道莫德行。传说他是华 顶羽人、天师杜光庭的关门弟子、高足。杜天师一生著作颇丰,有三十多部 经典流传至今,一生仕唐与前蜀两朝,宠荣增极,赐号广成先生。晚年,杜 天师辞官隐居青城山白云溪时,莫德行去青城山拜师学道,成为异人。说他绝谷经年不饥,绝水经年不渴,看风水,卜吉凶,测阴阳,断休咎,治百病, 还能消灾避邪、降福增寿。言者说得天花乱坠,听者听得神乎其神。李仁罕 着迷了,拊掌大笑:“果真如此神灵,事成之日,请韩大人过府赴宴,重金 酬谢!”
“大帅不必破费,只是尽点微臣之谊。愧领愧领!”韩继勋连声谦让。 二人握手言欢,拱手告别。
严冬,室外寒气逼人,大帅府里却温暖如春。这是帅府最风光、最红火 的日子。门前红灯盏盏,鞭炮声声,绢花绸朵绽满枝头,不时从红墙内飘来 丝竹管弦,悠扬婉转。府内,红毯铺地,喜烛摇曳,盆火燃烧,男男女女进 进出出,一片繁忙。上自紫袍要员,下至青服县令,络绎不绝,携上黄金重 礼,恭贺大帅一步登天、洪福齐天。
这是七天后的一个上午,李仁罕坐在前厅品茗,怀里搂着美姬。只见美 姬仰起粉脸蛋儿娇滴滴道:“帅爷,这么多的礼,我们几辈子也花不完哟!”
“小傻瓜,世上只愁穷,哪愁富?钱再多也不多,帅爷要给你修一座诰 命夫人府宅,像后宫一样豪华、气派,连接那九座府第,不是一座皇宫吗?” 说完,一张厚厚的嘴唇压在她娇嫩的红唇上,一阵狂吻,如戟的虬须扎得美 姬直叫,逗起了他的淫欲,狂喜道:“要不是莫道士今日来看宅基,我非在床 上把你‘幸’了不可!”说完又是一阵淫吻。
“我才不干哩!”美姬撒娇般地推开他那肉棱棱、毛茸茸的脸,娇嗔道, “什么时候封我为诰命夫人,什么时候让你‘幸’个够。”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才要了统帅当,又去要诰命夫人,不怕众臣非议? 待宅基定了,帅爷禀奏皇上就是。”
“那倒差不多!”她眨着一双顾盼的美目,噘着红唇,给李仁罕一个甜甜 的吻。她俯下去,一张美丽的脸蛋埋进了那部浓密如戟的胡须里。
“帅爷,外面有一游方道人求见!”家奴跑来禀报。
“快快有请!”李仁罕推开美姬,“回内室去吧,贵客来了。”
美姬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扭着腰肢,颤着酥胸,甩着一方红绢巾,颤 颤颠颠地离开厅堂。
“贫道莫德行拜见大帅!”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瘦高道人,瘦削的双肩伸出一根瘦长的脖子,脖子上挑着一颗瘦长的脑袋,一双鱼泡眼半睁半闭, 一说话,两排黄牙此出来。要不是那部飘飘长髯能让人联想到他是杜天师的 门徒,有点仙风道骨的韵味,不然,他真是丑陋得可怕。
李仁罕没想到一代天师之高足会如此丑陋、萎靡,大概印证“丑人多作 怪”的俚语吧!只要他有异功,哪管美丑,于是笑迎:“高师请坐,请 用茶!”
丫鬟彬彬有礼地呈上香茗,侍立一旁。
别看莫德行平素眼皮半睁半闭,只要女人从身边一过,鱼泡眼就鼓得大 大的,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像老鼠在夜色里偷食时发出的绿光一样。李仁罕 看到这奇特的光,不觉一怔,脱口而出:“异人,异人矣!”
“大帅过奖了,贫道平庸!”他缓缓地呷了一口茶,“贫道刚才在帅府转 了几圈,见华脊之上隐隐有股晦气,恐日后有…… ”
“有什么?”一语惊人,吓得李仁罕惊呼,“望高师明示。” “恐日后有血光之灾!”
“听说,高师集阴阳之权技、鬼神之巫术,能化险为夷,望高师祈法 驱灾!”
“有倒是有,只要一座古墓方有惊无险!”莫德行捋着胡须,故弄玄虚。 “慢说一座古坟,就是十座百座,本帅也办得到!”
“好!贫道愿和大帅一行。”
出帅府向东行五里,一座古坟傲然屹立,大理石墓碑上镌刻的字迹经长 年风化仍依稀可辨。环视四周,是土包般的小坟。道士绕墓两周,煞有介 事道:“此墓地白蚁成群穴居,坟头上空瑞气缭绕,祥云升腾,坟下龙脉旺 阳,乃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若在此修建豪宅,后人大发,荣宠极致矣! 只是…… ”
“只是什么?高师但说无妨!”李仁罕兴致勃勃道。
“此坟据说是华阳王氏旺族一祖宗之坟,他在大汉武帝年间官居一品,王 氏家族未必应允。”
“此乃区区小事,大帅在龙泉驿买一地皮兑换,何愁不为!”李仁罕一脸 骄横,毫无调和的余地。
莫德行的鱼泡眼闭合着,似睡非睡。
次日天明,李仁罕的大总管李用、二总管刘二带了一支荷枪持戟的兵士, 将王氏家族的老前辈们驱赶至堂内,包围了王氏祠堂。大总管眨着三角眼, 尖着嗓子道:“当朝宰辅、六军统帅李仁罕大将军随高祖东征西讨,打下大蜀 帝国,让百姓安居乐业,今要扩建府宅,特邀诸位前辈商榷,将汉室古坟迁 至龙泉驿,不付地皮费,望诸位支持。”
几位前辈面带愠色,沉默不语,面目清灌、银须飘拂的族长清清喉咙, 朗声道:“大帅豪府百亩,祖宗古墓又非毗邻,再扩建也扩不到五里之外。况 且,这位老祖宗官至宰辅,位极人臣,不仅是王氏家族的脊梁,也是华阳人 的骄傲,万万不能敞坟迁墓!”族长振振有词,颔下一部银色美髯因激动而 银浪翻卷。
“经历千年风云的古墓屹立天地间,非但不伤大帅雅兴,更添大帅豪情, 一相一将与日月同辉,何乐而不为!”一老者随声附和。
“寻根认祖,自古华夏之美德,毁祖挖根乃大逆不道,吾等不为。”又一 老者愤然抗议!
“不迁,不迁,就是不迁!”在场族人七嘴八舌地嚷开了,个个义愤填膺。
“敬酒不吃吃罚酒,反了,反了,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大总管眨着三 角眼,一脸杀气,粗声叫道,“刘二,传令下去,开炮敞坟!”
几十名官兵拥向墓地。族人呼号着护着古墓,手挽手,肩并肩,一圈一 圈,一层一层将墓地筑成人墙,水泼不进,针插不进。
族长颤巍巍地走出人群,根根胡须倒竖,声音铿锵,掷地有声:“誓与古 墓共存亡,你们滚出去!”
“好,老子成全你的美名,做骷髅的孝子贤孙去吧!”大总管挤出一脸奸 笑,干咳两声,手一挥。五大三粗的刘二端起钢刀,对着族长的腹部直搠进 去,手一搅,只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肠子跟着刀尖直泻出来,嘟噜噜摊 了一地。
族长“啊呀”一声惨叫,身子歪歪斜斜,浑身痉挛,胡须掀动,手颤抖 着怒指大总管,身子重重地倒下了。
“还我族长,不准开坟,血债要用血来偿!”全村族人闻讯疯跑出来,不惧刀枪呼喊着,冲上去和官兵决斗。三角眼的大总管和官兵见落下人命,惹 了祸事,观群情激愤,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抱头鼠窜。
霎时间,官道上黄尘飞扬,灵幡飘飘,哀乐阵阵,哭声震天。前面是鼓 乐开路,接着四个大汉用木杠抬着尸体前进,后面是举族男女老少披麻戴孝, 径向华阳府拥去。大街小巷的市民、客商关门罢市,汇入告状示威的人流, 迤逦不绝,绵延十里,一齐聚到衙门广场,要求揪出后台,严惩凶手。
杨县令一看被告是权倾朝野的六军统帅,魂早吓跑了三分;再看黑压压 的一大片怒吼人群,更是魄散魂飞,全身战栗,拿不出主意。师爷急中生智, 在他耳边咕噜一阵,他才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断断续续道:“父老乡亲,杀 人抵命,自古然之!我是七品芝麻官,管不了当朝一品,本官愿将诉状呈皇 上,由陛下圣裁!”
“不准狗官滑头,狗官对上司是家狗,对百姓是豺狼!” “狗官必须严惩杀人犯,血债要用血来偿!”
愤激的人群挥着拳头,怒吼着,广场成了愤怒的海洋。
却说后主自屈循李仁罕求判六军事后,老是颦眉蹙额,心事重重,像有 千钧重负却之不下一般。今日回到云华宫,仍双眉紧蹙,花蕊夫人迎上前, 轻轻摘下他肩上黄色披风,扶着后主坐在御椅上,双手呈上刚刚沏好的青 神洞天茶,脚下是一盆旺旺的从利州运来的杠炭火。后主呷口茶, 一股清 香沁入肺腑,通体生津,不觉轻轻笑了,道:“只有回到云华宫,朕才感到 温暖如春,如释重负,犹如船到码头了。”
“臣妾能营造这种让陛下愉悦、超脱的氛围,是臣妾之万幸!”花蕊夫人 闪着一对亮泽似水的眸子,无限深情道,“见陛下愁容紧锁,臣妾的心也一下 紧了,只要臣妾能为陛下分忧解愁,臣妾就满足了。”说完,偎着后主身边, 二人比肩而坐。
“没什么,还是那个老问题,总是搅得朕坐卧不安。权大震主啊!”后主 抚摸着花蕊夫人高盘的云髻,嗅着那淡淡的发香味,“看到爱卿,我在宣政殿 的一切烦恼便抛之脑后,你看,朕不是笑了吗?”说完,后主故作轻松地哈 哈笑了。
“陛下瞒得了他人,瞒不了臣妾的眼睛。自入宫后,臣妾每天都要阅览史 书朝律,为的是助陛下一臂之力!”
皇上不经意地发现,御桌上有一本厚厚的《贞观政要》,这是安邦治国的 经典之作,有道明君从中吸取统治经验、权谋,将它奉为至宝,想不到永远 和美连在一起的娇妃竟玩起“政治”来,笑曰:“没想到朕身边还藏着一位深 藏不露的政治家!”后主用指头按了按她那只高高的柔嫩的俏鼻,“说说看, 朕该怎样处理这一事件。”
她站起来,调皮地背着手走了两步,回过头,扬起脸庞道:“古人云:‘社 稷安危,国家治乱在于一人而已。’陛下是一国之君,今日给他加官,一旦不 恪守臣道,妄行不义,明日可摘掉官帽,削职为民,有什么可令皇上耿耿于 怀呢!”
“话虽这样说,可他是功臣宿将…… ”
“现在把他推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地位,位崇权大,就是对他过 去功勋的肯定和回报,他在这个位置上活得不耐烦了,正如一代明君李世民 所说,‘难违一官之小情,顿为万人之大弊,此实亡国之政’,务必请陛下当 机立断,不能养痈为患!”
后主如释重负,紧锁的双眉舒展开了,倏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捧起那张 美得令人战栗的脸蛋,动情地说:“没想到朕的爱妃竟具有匡佐济世之才、逸 群英霸之气,是女中伟丈夫,朕无虑也。”
二人相拥着,沉浸在爱的抚慰中。
“皇上,韩保贞、安思谦大人觐见!”一内侍急急进殿跪禀。
“宣二人进殿!”
花蕊夫人自觉回避,入寝殿休息。
韩、安二人进殿礼毕,将敞墓行凶一事上奏,后主听了,怫然作声:“狐 假虎威,仗势欺人!”遂走向御案,提笔拟诏,曰:“韩、安二卿飞报赵廷隐 副使,速缉拿凶手归案。内侍张山飞马现场,当众宣诏。”
三人领旨而去。
广场上风起云涌,势不可当。蓦地,一队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押着两辆囚 车驶进广场,后面跟着一群锦衣太监。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张公公下了马,大大咧咧高声传呼:“皇上圣旨到,县令杨明山接旨!” 县令伏地跪接,全场百姓下跪。
张公公威严地站在高台上,从小太监托起的玉盘里捧起一幅黄绢,展绢 高声诵读:“民为贵,君为轻。朕即位以来,励精图治,为政以德,不用兵 革,忧恤黔首。然李用、刘二竟敢横行乡里,胡作非为,发其古墓,杀戮百 姓,致使民怨沸腾,撼吾社稷。即令二凶市井处斩。钦此!”
内侍宣完御旨,万民欢腾,齐呼及时雨,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仁罕此刻正在歌舞厅里狎妓欢宴,左右偎红依翠,怀里还搂着美姬, 神迷意荡,酒畅歌酣。
一家兵慌张报信:“帅爷,不好了,管家和刘二被绑赴刑场…… ”
他目瞪口呆,只见满脸络腮胡须根根竖起,像一狰狞的刺猬,大喝一声, 纵马挥鞭,一队精骑紧紧尾随其后。他赶至广场,人山人海。山呼万岁的声浪 如春潮滚滚。抬头看,只见城门上高悬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他第一次看到了 君心不可欺、民心不可侮,看到了众志成城的内力所在!想当初,跟随高祖驰 骋疆场,骑着一匹火焰驹,挥起一把鬼头大刀冲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只见 刀光闪闪,盘旋飞舞,在一片银光下,刀起头落,尸横遍野,杀得敌军举械服 降。可今日,眼睁睁地看见自己心腹惨遭杀害,竟不敢冲入人海为其昭雪,他 退却了,拨马头回府。那队精骑见火色不对,像霸王兵一一散了。
回府后,李仁罕心绪不宁,感到是大祸临头的前兆,食不甘味,寝不暖席, 他病倒了。李仁罕托病告假不朝,一面又差人去张府请外甥、检校太尉张业 过府商榷。
张业是李仁罕长姐张氏之长子,初为张知业,骁勇善战,与其舅父李仁 罕随孟知祥入蜀,分讨各地疆侯,战功赫赫。孟知祥即位为高祖时,因“知” 字犯高祖名讳,便由高祖赐名为业,令张业为右匡圣步军都指挥使,仍领宁 江军节度使。孟昶登基,张业加封为检校太尉。此人五短身材,紫红色面皮, 颔有髭须,进入不惑之年,可谓少年得志。他正准备去舅父家,见仆人来报, 方乘华轿而去。
李仁罕早坐等在大厅里,大口大口喝着浓茶,似乎内心的火气要用此 扑灭。
“帅舅染病,外甥方才得知,姗姗来迟,恕罪!” “哪里的话,贤甥请坐。”
丫鬟手托玉盘,呈上茶果,侍立一旁。李仁罕手一挥:“无本帅命令,尔 等勿入内!”
半晌无语,李仁罕肌肉阵阵痉挛,终于开门见山,道:
“人常说,打狗看主人,不看金刚也看佛面,古坟未敞,杀一个刁民却让 帅舅赔两个心腹,有这种王法吗?舅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这倒是严刑峻法,委实过分了一点,但这是圣诏,金科玉律,出语难 收,天意难违。古人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舅父还是忍为上策。”
仁罕扫视四周,掀动胡须:“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么苟且偷生,束手待 毙;要么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张业一听,吓出一身冷汗,用手胡乱地刮着汗珠子,狠狠甩在地上,看 看窗外无人,曰:“帅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少安毋躁。帅舅虽是当代枭雄, 统率六军,但臣心、民心向后主,天下黎民吃尽战乱苦头。人心思定,人心 思治,恐怕登高一呼,不是应者如云、万城易旗,而是讨伐四起、身首异处。 望帅舅三思而行,非外甥泼冷水,而是当今现实!”
张业精辟分析,入木三分,李仁罕不得不折服,他像一颗泄气的皮球, 有气无力道:“该如何是好,贤甥快给舅父拿主意!”
张业捋着八字胡,胸有成竹道:“以静观动,以不变应万变!” “万一后主先下手呢?”
“现在还不至于,帅舅毕竟是开国元勋,重兵在握,后主不至于如此不仁 不义。”
杀了李仁罕的心腹,断了他的左右二臂,朝野上下,拍手称快。后主趁 李仁罕养病在家,秘召宰相赵季良、侍中赵廷隐、枢密使王处回三重臣进殿。 后主曰:“近日来,朕接到以茶酒库使安思谦为首的百官联名上告书,告发李 仁罕异志谋反,颠覆社稷。众爱卿过目,裁决!”
三位重臣一一览毕,默不作声,捻量着其重量,心里沉甸甸的。赵廷隐 率先打破沉寂,曰:“李仁罕自先王驾崩,自恃功臣宿将,重兵在握,飞扬跋 扈,早就包藏祸心,声威震主,是朝廷一大患。惩恶锄奸,势在必行。望陛下乾纲独断,明察万里。”
“吾观这厮有反相,乱天下者必此人矣!”王处回附和道。
“按律论罪,李仁罕死有余辜。为皇祚永继,必以铁的手腕惩治乱臣贼 子。”赵季良最后表态。
后主充分听取众卿意见后,斩钉截铁,一锤定音:“绝不姑息养奸,杀 无赦!”
翌日五时,朝天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持戟肃立,一股杀气。巡逻队 威风凛凛地持枪而过。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出轿下马,手捧玉笏,屏着气鱼 贯而入。李仁罕坐在华轿内,闪闪悠悠经过朝天门,两边卫士“唰”的一声, 架起长戟,门卫使喝令:“下轿入宫!”
李仁罕掀开轿帘一角,声威并至:“吾乃六军统帅李仁罕大将军是矣!” “皇上有旨,微臣严遵君命!”
李仁罕过去在九重禁地上喝着道,轿车进出无阻,今日却和群臣一样下 轿步行,心里不是滋味。他举目一看,门卫官兵均是陌生面孔,像一尊尊冷 面金刚。唉,来至矮檐下,岂不把头低?他磨磨蹭蹭地下轿,示意随从在门 外等候,然后昂首挺胸走过朝天门,跨过大甬道。当他阔步走进神武门时,只 听得“嚓嚓”几声,爆发出轰雷般的巨响:“宰下反贼李仁罕的狗头!”
李仁罕一震,一把鬼头大刀闪将过来,还来不及思索,咔嚓一声,一颗 血迹斑斑的人头便腾空抛起,又重重砸在地上,如一颗红球裹着灰渣、污血, 滚了十步之遥。原来,宫门内外,各有两排刀斧手劲装排列,只等一声令下, 一把长刀便结束了这权虎色狼的荣宠生涯。
百官见状,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匍匐进殿。后主身着九龙 绣袍,头戴幞巾,十二条旒玉垂在面前,腰束一条金镶宝嵌的玉带,足穿龙 靴,满面春光,正襟危坐在九五之尊的宝座上。百官齐刷刷伏地长跪不起, 山呼万岁。
“众卿免礼!”后主不怒自威,柔中带刚。
这时,昭武节度使兼侍中李肇自镇入京,朝见后主,见主少国疑,假装 足疾,拄着拐杖,一瘸一跛进殿。见了后主不肯跪拜,躬身一揖:“足疾在身,恕不行全礼!”
不等后主发话,便自行归班列队。
其时,两位武士手捧木屉上殿,跪曰:“禀皇上,反贼李仁罕首级呈上,请 皇上御览。”
后主视之,正色道:“这就是一切奸雄叛逆的下场,望众卿恪行臣道!”
李肇见之,吓得浑身颤抖,大汗淋淋,小便失禁,释杖而拜,“呼”的一 声,像狗吃屎似的不住磕头,作揖。
后主下诏,诛灭李仁罕九族,房舍田地充公。唯独张业擢为宰相,又兼 判度,执掌举国财政。原来,此时的张业羽毛已丰,执掌禁兵,后主怕狗急 跳墙,惧他反侧,加以笼络。
从此,朝中形成了赵季良、赵廷隐、王处回三人辅政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