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整整十七岁了，还是第一次东去京城成都，这是她梦萦魂绕的地方。 强烈的好奇心使她撩开了轿帘的一角，偷偷地欣赏着沿途的美景：沃野千里， 斑斓如绣；嘉木荫翳，竹掩农舍；绿水纵横，鱼游浅底，好一幅水乡工笔画， 看着看着，不禁情思如涌，浅吟低唱：
锦鳞跃水出浮萍，荇草牵风翠带横。 恰似金梭撺碧沼，好题幽恨写闺情。
她沉浸在诗情画意中，忽听到报使一声高叫：“京城末站至矣!”
成都，一座在水边长大的历史悠久的名城，位于天府之国的川西平原中 部，长江支流岷江的上游，是古蜀国、蜀汉、大成、前蜀、后蜀五朝国都。锦 江逶迤如带，缘城而过。商贾云集，物阜民丰，史有“扬一益二”之说。扬， 扬州也；益，成都也。成都成了全国一流大都会，早在织锦业发达的汉代， 便被誉为锦城。
徐慧抬头一望，灰砖城墙上，高耸着一座古楼台，号十层赤楼，危轩朱 扉，楼高百寻，上书“筹边楼”,遒劲潇洒，赫然瞩目。登上筹边楼，千里平 川、雪山尽收眼底。唐文宗大和四年(830年),名相李德裕出任剑南西川节 度使，时值西夷吐蕃与南诏频频入侵，为整饬边备，消弭边患而建。四壁绘满蛮夷边地山川险要、通衢、小道，关边形势一目了然。李相国每日与习边 事者筹划于此，致使外夷望而却步，成都数年无战祸。在落成大典上，一代 才女薛涛应邀光临，即兴赋诗《筹边楼》,成为千古佳话。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徐慧的思绪飞越百年，为薛涛的才情倾倒，忍不住掀开一截车帘，偷眼 仰望这一古楼。
辇车进入宣明门，沿西南而下，大街小巷，纵横有序排列，商店、酒肆、 茶楼、旅栈、邸馆鳞次栉比，不绝于道，饰以金碧珠翠，好似天宫玉宇。大 街两旁摆满各种摊位，穿的、戴的、吃的、用的样样俱全。单说那吃的吧， 酸的、甜的、麻的、辣的、凉的、烫的、荤的、素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 水里游的全都有，何等繁华热闹!难怪古诗曰：“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 总不如。”
过了闹区，进入皇城，街道宽阔，高楼密布，三省六部各衙门分布其间， 皇亲国戚、权臣贵族的豪宅掩映园林花木中。殿宇辉煌，朱门竞艳，这是成 都的心脏部分。
古人左思说得好：“既丽且崇，实号成都。”这就是古代成都的形象：高 大美丽。
辇车横过一条大街，穿过一座宽阔的广场，驶过御河白石桥，便是一堵 巍峨高大的红墙。城墙上启开南北东西四座城门。南门叫朝天门，是天子朝 见百姓的地方，执戈的侍卫一个个如泥塑木雕般肃立两旁。红墙内便是耸入 云霄的皇宫，金碧辉煌，云蒸霞蔚。沿朝天门进去，是宏德殿、宣政殿、雨 露殿，呈一条中轴线贯穿南北。天子坐在殿内发诏施政。东面是东宫，太子 住的地方；西面是西宫，太后、嫔妃之地。
皇辇穿过曲曲折折的画廊，绕过红叶尽染的林园，走过秋菊吐艳的花苑， 直趋掖庭宫下辇。掖庭宫远没东西宫气派、豪华，是长长的平房建筑，中间 用巷道连接，称“永巷”,潮湿又黑暗，徐慧和新来的绣女都住在永巷里。有五六十条永巷，每巷住着一百人左右。永巷间间房屋爆满，罗绮似云，嫔嫱 如织。
进宫的当天，卷帘使王昭远被召进宣政殿。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王昭远先声夺人，前趋跪拜。
“免礼，免礼!爱卿平身。”后主满面笑容，一迭连声问，“青城一行，可 曾觅得抚琴少女的芳踪?”
“青城美女如云，臣只选一位绝色佳丽入宫，正如陛下所说，‘弱水三千， 独饮一瓢’。”
“你能保证是那美女吗?”
“凭我的直觉应该是，反正是天上仅有、地上绝无。明日决赛面试将那具 瑶琴放置乐坛中央，作为必考项目，方可见分晓。”
“好，好，好，你做事，朕放心。那是架七弦琴，现在能续弹者，如凤毛 麟角也。”
次日早朝，后主坐在宝座上，文武大臣列班两旁，内侍李公公捧着敕令 叫道：“卷帘使王昭远接旨—— ”
王昭远快步出列，两袖一抖，伏在地上。
“王昭远等十钦使下地方体察民情，搜集民风民俗，采选绣女充实后宫， 革新旧制，册封王昭远为通奏使，其余十名钦使各晋升一级。钦此。”
“微臣王昭远叩谢皇上隆恩!”
勤政殿里一片寂静，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鄙视小人得志， 只会溜须拍马，嘴角闪过不易察觉的讥笑。
“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策退朝——”李公公拖腔拉调，最后一个“朝” 字还未出口，武班中一位紫袍大员涨红着脸，执笏出列曰：“臣有本奏，一代 名君唐太宗言，‘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则滥赏无功，怒则滥杀无罪，是以 天下丧乱，莫不由此。’今日，这等鸟事都晋升提级，满朝文武百官都该见人 提一级，个个成胖子了。”李仁罕愤愤地说，昂首归列，露出揶揄之色。
后主气得脸色大变，青一阵、紫一阵，想到社稷江山的长治久安，他按 捺住满腔怒火。
“臣有本奏，韩非说得好，‘耽于女乐，不顾国政，则亡国之祸也’。”枢密副使郭保贞执笏当胸，出班跪奏，“陛下选美一月有余，后宫佳丽如云，人 满为患，不可无休无止，应求贤辅政，不可求美误国。”
“臣有本奏，郭保贞妖言惑众，诋毁皇上，是何居心?望皇上圣裁!”王 昭远拍马屁谏奏。
“郭爱卿言之有理，以今日起，选美结束，各路绣女不再入宫，遣回原籍。”
上午，重光殿里张灯结彩，富丽堂皇，一派节日气氛。
殿内，鲜花锦簇，管弦声声。三宫六院的妃嫔穿着华衣丽服，个个打扮 得簇新、鲜活，神采飞扬，在殿之两翼，按制围御桌一一入座。桌上盛满了 茗茶佳酿、糕点水果，拉家常，话时尚，讲逸事，谈笑风生。如此盛大的团 聚一年仅此二三次，故丽人们都会抓住机会展示自己，整个大殿只见她们嬉 笑怒骂不绝于耳，一吐为快。几十名年轻侍女着一色红裙，衣袂飘飘，手托 玉盘上茶送水，穿梭在茶宴间，像美丽的天使传递着浓浓的春意。新入宫的 三千绣女一排排落座，个个花枝招展，美若天仙。
“皇上——太后——驾到——”随着礼官一声鸣唱，全场沉静，上万的妃 嫔、宫人、绣女齐刷刷地跪地，众口一词：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时的太后身着龙袍，黄缎龙凤裙，头戴金凤冠，神采奕奕。后主穿着 九彩龙袍，头戴皇冕，十二条旒玉垂在前面，器宇轩昂，在山呼万岁和管弦 乐曲声中缓步登上御阶，正襟危坐在高高的龙座上。
礼官朗声鸣赞：“此次选美，集天下佳丽三千，通过一个多月的初试、复 试，分上、中、下三等进入皇册，中下两级两千九百七十人，由礼宾司安排入 后宫为侍女，上等三十名美女进入决赛，由皇上、太后面试。位号列十四品： 昭仪、昭容、昭华、保芳、保香、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媛、修 娟等。秩比公卿大夫士焉。现在，传令三十美女出列觐见皇上、太后—— ”
一声传唤，三十美女在身着锦衣的六名太监引导下，一个个丰姿绰约， 婀娜多姿，排成一行，莲步轻移，步入御阶，拜伏在地，莺喉婉转地山呼 “万岁，千岁”!
太后绽开龙爪菊般的笑脸：“哀家的儿媳一个个国色天香，是大蜀之福矣!”
后主灼视着眼前的丽人，一个个含苞欲放，看得眼花缭乱，不觉心旌摇 荡，龙颜大喜，好久好久才纵袖一挥：“三十骊姝退告，准备好一个个上场争 妍献艺，让朕一饱艳福。”
礼官大声赞礼：“必赛项目，七弦瑶琴。其他选择项目，按其所长献艺。 现在宣布，选美决赛开始，成都李艳娘出场。”
李艳娘身着薄如蝉翼的红色盘金舞裙，玉容粉面，头上绾着高高的发髻， 十二束拱丝般的柔发，亭亭朝天，发髻上珍珠闪烁，绢花绽放。她酥胸颤颤， 隐隐的乳沟暴露无遗，腰肢款款，流泛着曲线的波涛。走至御阶，向皇上、 皇太后请安，那性感的目光大胆地投向皇上，像魔力般勾住了万乘天子的魂 魄。他俩神秘诡谲地对视一笑，然后艳娘走下御阶。走至乐坛，目视七弦琴， 她微微摆摆头，表示不会。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她轻移莲步，慢扭腰肢，舒 展玉臂，盈盈起舞。只见云鬓轻摇，衣袂飘飘，广袖翩翩，罗裙漫卷，轻似 飞燕，翻若游龙。她的笑脸，她的胸脯，她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流动的韵 律，都在抒怀起舞，看得全场掌声雷动，太后大笑，后主目瞪口呆。
俄顷，后主召艳娘趋前，道：“爱卿头上的发鬓梳得高高的，与众不同， 颇有韵味，是何道理?”
“妾奉旨入宫面圣，故精心梳这朝天髻，朝见天子矣!”
“好个朝天髻，朕曾谱一新曲名曰《万里朝天》,乃指四海之内，万里之 遥，天下名士贤达、四夷酋长、边将疆侯来京朝拜天子，一片歌舞升平。卿 的发髻，朕的曲谱，皇宫的第一大门均贯‘朝天’二字，珠联璧合，异曲同 工，是国之福也。”后主激动得如数家珍，又沉吟一下，“封爱卿为昭容，终 日伴朕侍驾!”
“皇恩浩荡，贱妾感激涕零。只是妾家贫寒，父母年迈，无人赡养，乞陛 下网开一面。”
“朕赐你父母金钱十万，颐养天年，若何?”
“叩谢皇恩，贱妾无后顾之忧矣!”艳娘五体投地，连连叩首。
艳娘的发髻经皇上御赞，后宫妃嫔们都绾起“朝天冲”,一个比一个高， 成为时尚。宫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娇妻艳妇见皇宫如此推崇，也追风逐流，绾起高高的发髻，连城里小妞、乡下村姑也东施效颦。霎时间，朝天髻 风靡全国，构成一道无比靓丽的风景线。好事者编了一个顺口溜，后名载 史册：
养女不养男，一舞价十万。 好个朝天冲，昭容三品官。
接着第二名嘉州(今乐山)苏晓蓉、第三名渝州(今重庆)山丹丹、第 十九名魏城(今绵阳)张云霞都一一册封。到了最后一名，礼官引颈高唱：
“青城美女徐慧上场朝谒皇上、皇太后，叩谢恩典。”
这二十九位美女出场频频亮相，一开始还使后主振奋，心荡神摇，随着 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亮相表演，后主便索然无味，懒慵慵地斜倒在龙椅上， 听到礼官念到“青城徐慧”时。他为之一振，复又正襟危坐。
只觉得大殿突然为之一亮，从如云的罗绮中走出一位国色天香的美女， 洁白如玉的鹅蛋形脸上嵌着一对丹凤眼，像两泓纤尘不染的秋水碧波粼粼《, 纯情、明澈。一身淡绿的长裙裹着丰韵、高挑的身材，绢绸般的长发披在香 肩，像瀑布般地飞泻在背上，束以一只玉色蝴蝶，袅袅娜娜，娉娉婷婷，浑 身上下散发出梨花带雨般的韵致，超尘脱俗，似嫦娥下凡、仙女临风。整个 大殿“呀”的一声惊呼，被这惊世骇俗的美色震撼了!不知是谁高喊一声： “天下第一美人——”人们才回过神来，用雷鸣般的掌声表达内心的倾慕、惊 羡。太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后主惊喜得目瞪口呆，以为是梦幻，直到徐慧 躬身下拜，向皇上、太后请安时，后主才回过神来。
太后笑道：“吾儿肌肤娇嫩，吹弹得破，怎经得住行大礼呢，免了，免了!”
“爱卿平身，免礼、免礼!”后主乐不可支，心想这王昭远是神眼，为朕立 一大功，真如他所说：天上仅有，地上绝无，是天下第一美人!当他伸出双手 去紧握徐慧纤纤细手时，徐慧早已移步乐坛，他不好意思地将手缩了回去。
御桌上放着一架七弦琴，三尺六寸五分长，象征三百六十五日也；宽六 寸，象征六合也；上圆下方，天地也。此琴为山东峰山之阳的老桐木制成， 天蚕丝作琴弦。红色的琴弦卷绕在凤头形的弦柱上，手指触处，发出清越、悠长的音响。琴尾桐木上镌刻着“蜀匠雷氏”四个小字。她怔了下，双眸发 出惊喜的光，心里咕噜道：这是我丢失在滴翠亭上的瑶琴，怎么……那日的 情景飞速地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啊”了一声，一切都在不言中，心里充 满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
于是，她举举裙裾，从容地坐在乐椅上，沉吟片刻，低眉信手调轴拨弦， 凝神屏气，轻拢慢捻地弹了起来。只听得悠扬的琴声从玉指间流淌出来，优 美、清新，如晨风拂面。随着明快、鲜活的旋律，把人带进丰茂、广阔的田 野，享受着大自然丰厚的馈赠，沉浸在诗情画意中。渐渐，琴声激越、高昂、 凝重，似一座座巍巍群山兀突眼前，仿佛自己已登临高山之巅，一览众山小。 那种登高一呼、众山皆应的大丈夫豪情油然而生。在人们高山仰止、神驰六 合的氛围中，琴声戛然而止，给人一种言有尽、意无穷之感。
“好哇，意在高山!”后主拊掌赞叹，又无限深情曰，“你的琴声使我看 到了巍巍高山，感受到了征服者的痛快淋漓!”
随着后主的赞美，大殿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像剪剪春风拥抱着这 千古绝唱，拥抱着这绝唱中的后继来人。
琴始为五弦琴，周文王、周武王好琴，又各加一弦，为文弦、武弦，形 成七弦琴，风行春秋战国。楚人俞伯牙是鼓琴妙手，一次船泊汉阳江口，触 景生情，弹了一曲《高山》,樵夫钟子期听了掀髯叫道：“志在高山，看到巍 巍高山了。”伯牙继续鼓琴，钟子期激动非常，曰：“意在流水，我看到了泱 泱江河!”
伯牙在琴中所要表现的，钟子期全都心领神会了，他弹琴半世，第一次 找到知音。两人约定，明年今日在此地相逢。第二年，伯牙准时赴约，可钟 子期却病逝了。伯牙哀叹世上再也没有知音了，便破琴绝弦，终生不再鼓琴。
这是一个多么凄美、动人的故事!然而，也许是曲高和寡，七弦琴并不 因这一凄美的故事而流传至今。东汉才女蔡文姬在匈奴时，有感于胡人乐器 胡笳声音的悲凉，作了琴曲《胡笳十八拍》。归汉时，用七弦琴鼓弹，声音之 悲切，使在场的人为之动容，连一代枭雄曹操都感动得黯然泪下。可是到了 唐初，这七弦琴却濒于失传，习琴者寥寥无几，有初唐诗人刘长卿的《听弹 琴》为证：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经历了中唐安史之乱，大唐灭亡后，五代十国征战动荡，懂七弦琴的更 是凤毛麟角，难怪前面的才女美人均望琴兴叹、退而远之了。
在剪剪春风般的掌声中，一缕清丽、婉转的琴声徐徐响起，那轻柔、透 明的泛音，像一泓春水由远及近地缓缓注入心田，随着和弦迭起。人们看到 了在浩阔的江面上，白帆点点、渔歌阵阵的欢乐场面，看到了天水一色、白 鸥翔集的壮景。蓦地，旋律起伏跌宕，如春潮奔涌，似惊涛排空，卷起千堆 雪。但见白帆跌进浪谷，又跃上波尖，搏杀前进，触目惊心。一个个听得凝 神屏思，细汗淋淋，像亲身经历着一场惊涛骇浪，直到悠扬徐缓的旋律结束， 一切归于平静，人们才从波峰浪谷中苏醒过来。
“琴声美妙，志在流水，哀家看到泱泱流水了。”不知什么时候，太后笑 微微地来至琴前，祝贺徐慧精妙的琴艺表演。
徐慧倏地站起来，朝后一退，伏地下跪：“臣女叩谢慈恩!臣女沉溺琴中， 不知太后驾临，恕臣女之罪。”
“吾儿琴艺绝伦，哀家爱都来不及，何罪之有?”
“爱卿，这具瑶琴该完璧归赵了!”后主饶有风趣地道，“不会再飞藤而 去了。那天，朕真担心爱卿坠崖身亡，才制止锦衣追踪。这下可好了，飞走 的凤凰又回来了。”
一席话说得徐慧羞赧难当，躬身答谢：“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为你大病一场，才来这次选美大赛，该得到的总算得到了，是孟氏 家族福分也。”太后补充道。
后主扶起徐慧，但见她面若芙蓉，唇如樱桃，那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在 长长睫毛下敞开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禁不住双臂拥着她，曰：“跟朕去宝座 上叙话。”
徐慧第一次被男人拥着，一股男子汉的气息袭着她，不禁脸泛红潮，心 如兔跳，偎着后主一步步走向御阶，像阳光牵动着向日葵，全殿人的目光都热辣辣地投向了徐慧。只有艳娘酥胸起伏，乳沟跳动，那高高的朝天髻失去 了方才的神采，耷拉下来了。
太后看着徐慧那双充满智慧、充满柔情的丹凤眼，如看到自己流失青春 之复得，感叹道：“世上美女居多，但美丽智慧的女子却少，凤毛麟角，人间 极品!”
“太后过奖了，太后对臣女天高地厚的恩泽，臣女结草衔环，图报于万一。” 徐慧叩首拜道。这不是礼节上的应酬，是内心的自白。自见到太后第一眼起， 徐慧就把太后看作生母的化身，她是那么的宽厚、仁慈、精明、干练。
“朕封爱卿为贵妃，满意吗?”后主庄重地说。
在天子家庭里，除皇后外，有庞大的妃嫔群，慧妃、贵妃、淑妃、德妃、 贤妃，称夫人，正一品。自张妃仙逝后，慧妃、贵妃这些令嫔妃垂涎的宝座 一直空着，现在徐慧一跃成为贵妃，实际是统率六宫，居六宫之首。她欣欣 然拜谢：
“臣妾叩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万岁!”
“徐爱妃还有别的号吗?”
“臣妾只叫徐慧，别无他名。”
后主两眼灼视着贵妃，上下打量，引出绝代美人来比试，细细品味，情 真意切道：“爱卿真是绝代佳人。西施消瘦了一点，没卿丰满；杨贵妃，稍丰 腴了一点，没卿苗条；貂蝉，个头不够，没卿高挑、玉立。卿就是卿，历代 美女无法比拟。世人爱以花比美女，依朕看，花不足以拟其色，而似花蕊之 轻也。朕就赐卿一个别号——花蕊夫人。”
天子出言成律，唾咳成珠。
从此，“花蕊夫人”这一御赐芳名在皇宫内外不胫而走。
入夜。月光如水，水如天，那是一个月色浸染的三秋之夜，华灯初放， 垂柳摇曳，分外静谧、温馨。花蕊夫人乘上皇辇，十名宫女手提红绢灯在前 引路，十名太监列队后面，簇拥着皇辇热热闹闹地离开那一排排密如鸟笼的 掖庭宫，呼啸而去。引得多少丽人在檐下、窗前、香径、树下看着皇辇绕过 林园，走过皇门，穿过画廊，一直消失在视野里。她们收敛目光，悄声叹息，落下青春的酸泪。皇辇终于在雨露殿前落轿，厚重的殿门徐徐启开。
雨露殿里，多少女子凭着姿色、风情、智慧取悦于皇上，从而产生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奇特效应。又有多少女子因此失宠，打入冷宫，青 春被抛弃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成了白发宫人而无人问津。更有多少女子不 知何时触犯天颜而白绫裹尸，诛灭九族。
花蕊夫人下辇后站在丹墀上，本能地拢拢发，提提高领，袅袅娜娜地移 着莲步向殿内走去。
寝殿里，华灯盏盏，红烛对对，发出橘色的光芒，像瑰丽的夕照。御橱 里陈列着奇珍异宝，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御桌上叠叠经典名著,墙角柱旁名 花异草，七宝龙床上镶嵌的串串玛瑙珍珠，用芙蓉花染绘的薄如轻纱的芙蓉 帐，在柔美的橘黄色的灯光笼罩下，全踱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芒，烁烁生辉， 像极了童话的世界，把皇家的富贵、典雅发挥到了极致。
后主端坐在御椅上。
“臣妾贵妃、花蕊夫人向皇上问安!”她伏地叩拜，当说到“夫人”二字 时，感到羞赧难于切齿，顿了好久才终于憋足勇气，吐了出来。
一位春闺少女忽然变成了夫人，真有几分向往，几分喜悦，几分羞赧。 “贵妃近身请坐，内廷无须这繁文缛礼!”
花蕊夫人挨后主落座。
“花蕊，卿适才在香车时抚琴吗?”
“没，没有呀!”花蕊夫人睁大双眼，摇着头感到莫名其妙。
“朕随便问问，不碍事!”后主口上这么说，心里仍发愣，“怎么朕耳畔 仍回响着那美妙的琴声?朕相信朕的听觉没错。”
“啊!”她怔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呀，爱卿琴声绝妙，果然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后主挥挥手，示 意宫人们退出，殿门复又关上了。
“花蕊，你太美了，今夜花好月圆，不负这良辰美景，你宽衣解带，让 朕全方位欣赏你的美色吧!”后主一把揽她入怀，忘情地亲吻着，她那两片 红唇藏进他的髭须里，被刺得阵阵作痛，汩汩渗血。她“哟哟——”地叫着， 后主趁势将她抱起，像抱着一只调皮温顺的小猫似的。
“让朕看看卿的胴体，从殿中央走来，行吗?”后主在乞求了。 “臣妾从未当着人解……羞煞臣妾了。”
“我们是夫妻了，有什么羞赧的?宫里上万宫女垂涎朕去宠幸她们，朕还 没那兴致哩!”
“好吧，那你闭上眼睛，待我脱去衣裙，喊‘一、二、三’后，你才张眼 看我!”
“好，好，好，朕依你!”后主说完果真闭上了眼睛。
花蕊只好温婉地脱去衣裙，赤裸裸地凝立在殿上，燕语呢喃地轻轻喊 道“一、二、三”。后主睁开眼睛，傻眼了：一位刚出浴的女神向他娉婷而 来——洁白、柔嫩的肌肤，高耸、丰满的酥胸，细柳盈握的腰肢，圆润、嫩 滑的臀部，配上那灿若朝霞的鹅脸蛋，那双柔水般的双眸，浑身上下流泛着 波涛，漾溢着水灵劲儿，像一朵带着水珠儿的芙蓉，鲜艳皎洁，似乎老天爷 将人体所能表现出来的美都毫无保留地赋予了她。他如痴如醉地品味着，像 品味价值连城的国宝一样。忽然，“哇”的一声，花蕊夫人像一条美人鱼一般 地滑向了他，勾着他的脖子哭泣着，似乎那厚实的肩头就是她心灵得到慰藉 和停泊靠岸的码头。
“小美人，别哭，朕在爱你呢!”
“我好害羞，我好委屈，为什么一定要我展示女孩子的胴体，展示女孩子 最珍贵的部分……”她泪眼婆娑哭诉着。
后主听后哈哈大笑，他更爱她的纯情、高贵、坦率、无邪，更爱她不解 风情却风情万种的韵味。
“朕的小美人，你让朕痛快淋漓，就是做贵妃的美德、本分。别哭了，你 该笑才是。”
“皇上好坏，好坏，人家哭，你还在笑呢。”她一边燕语声声，一边用小 手在后主肩头不停地擂着。
后主做太子和皇上十几年了，没有哪个后妃敢越半步雷池，都是乖乖地 或机械地承受他的爱，可今夜，她的娇羞、率真、不解风情却又风情万种， 使他俩如此默契、投入，不像是君臣夫妻，而是百姓夫妻，他感到分外惬意、 新鲜，故意夸张地叫：“啊呀，好疼哟，你把朕打出血了，哎哟!”
她急了，又是噘起樱桃小嘴，轻轻吹，又是用那柔若无骨的玉指缓缓抚 摸。后主脱去龙袍，就势把她软玉温香的身躯抱起，放在软绵绵的龙床上， 兴致勃勃道：“我的小美人，朕今晚才真正要你流血，要你血染沙场…… ”
说完，将壮实、年轻的身躯压下去，压下去，她“噢噢”地呻吟着，感 到撕裂般的疼痛……
一番番云雨后，后主趋于平静，搂着花蕊夫人，蒙胧入睡，梦语呢喃：“花 蕊，朕愿死在你的温柔乡…… ”
她轻轻地给他盖上鸳衾，偎着他甜蜜蜜地睡去。
次日凌晨，文武大臣鱼贯而入，去助政殿早朝，晨钟敲响五下，仍不见 后主驾到。后主第一次托病免去早朝。
百官们窃窃私语，不约而同地来到重光殿。
“母相国，你听，大殿里还有琴声回荡。”一朝官说。
“是，是，那是昨日花蕊夫人的《高山流水》。”母昭裔宰相认真地回答着， 他也找到了感觉。
“听，琴声从香木栋椽传出来的!”
“从那红木殿柱后冒出来的。”
大臣们惊诧地寻觅着，议论着，不是耳误，是真真切切听到了琴声。
还是翰林学士李昊解了围：“众卿无须大惊小怪，战国时留下的成语‘余 音绕梁，三日不绝’,不是有先例了吗?祖辈不会无知枉说的啊!”
“唔，唔，好一个‘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