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幸归来，鸾辇悄无声息地直达寝殿。照惯例，后主应先去慈寿宫朝谒 太后，视膳问安，可今日他却在内侍搀扶下一步一步地挨近寝殿，踱向龙床。
太后姓李，是孟知祥妻福庆长公主之宫女，长公主死后，续弦李氏，生 孟袒，尊为皇太后。李太后对孟袒管教很严，稍有逾分，便斥骂鞭打。孟袒 对母后孝顺备至，敬畏有加。
太后闻之，召王昭远问道：“皇上有疾，请御医否?”
“御医诊了脉，说有轻度风寒，主要是……”王昭远吞吞吐吐。
“是什么?快说。”
“是心病。”
“去青城山究竟出了什么事?”
“禀皇太后，奴才该死，张妃娘娘被雷击而死，陛下尚未从悲痛中解脱 出来，又艳遇抚琴丽人，着了魔。那女子见我们人多势众，飞身附藤，坠崖 而去，惊恐中丢下一具弦琴。皇帝每天见琴弦发呆，迷迷糊糊叫‘琴……琴 声……琴女’。”
“唔!”太后点了点头，道，“起驾雨露殿。”
“皇太后驾到——”太监一路传报下去。
后主听到太后驾到，马上穿好衣服，准备下床接驾。太后已至寝门，挥 手道：“免礼!”
“谢过母后，儿臣不孝，离别月余才回宫，本该去慈寿宫朝谒母后，怎奈 儿臣疾病染身…… ”
“皇儿，母子不言假，我看你是心病，心病只有心药治哟!药石不能奏效 矣!”太后瞥见窗前一架长长的瑶琴，意味深长地说。
“皇儿谨遵慈嘱!”
“皇儿，母后什么都清楚了，你是万乘天子，怎么能被一两个女子弄得神 魂颠倒?应以国家社稷为重。这孟氏天下来之不易啊!是你父皇一刀一枪拼 杀出来的，至今龙体上仍伤痕累累。为这孟氏王朝，母后随你父皇南征北战， 吃了不少苦头，你的三位皇兄都是在马背上生的。”太后一迭连声，往事历历 在目，停了一下，满怀深情道，“母后怀上你时，梦见大星坠于怀中，告之皇 后，皇后说是星宿感孕。皇后告之你父皇。十月怀胎，果然生下了你。你父 皇见你从小聪睿知礼，胸有大志，入怀又生异相，料到你长大后能担起国之 重任，才立你为储君。你父皇驾崩后，众臣拥你为帝。按嫡长子制，本应你 大哥仁贽袭位……你要珍惜这千秋帝业。”
“臣儿不忘母后慈教，只是……”后主欲言又止。
太后心知肚明：“这样吧，我下道懿旨，在全国采选绣女，充实后宫，那 抚琴丽姝不是失而复得了吗?”
“母后，弱水三千，独饮一瓢，臣儿只要那抚琴的红衣少女!”
“得了，得了，心病已除，好好治理朝政吧!”太后笑道，在殿宫人都嘻 嘻窃笑。
几天后，以太后名义颁发的选美诏书，由卷帘使王昭远领衔，派出十名 宦官为钦使，分往川西、川南、川东、川北四道，去各州县采选良家美女。 霎时间，京城内外，州府县衙，大张皇榜，捉媒供报，天下闹得沸沸扬扬。 宦官们来到地方，以钦使自居，神气活现，威风飒飒。州县官员对朝廷使者 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马上派出差役，命地保逐户登记上册，不准隐匿漏报。 本来皇榜上规定：“不论官宦平民之家，凡15—20岁未婚女子均可报名候选。” 宦官们为榨人钱财，有夫无夫的美女均拉来应选。老百姓本来就有“伴君如 伴虎”的畏惧感，愿女儿在自己膝下平平安安，享天伦之乐，不愿她们远行 千里，去深宫枯守空房。要知道，能被君王宠幸的妃嫔是万里挑一，成千上万的宫女，只能形影相吊，囚入掖庭，任其花开花落，白首为泥。纵或有幸 册封为妃嫔，天颜喜怒无常，深不可测，一不留意便招来杀身之祸，满门抄 斩，故都不愿将女儿送入宫廷。加之阉狗和地头蛇们不按章行事，恣意捕捉， 扰得民家良女草草说亲，纷纷出嫁，结婚打喜的比平日高出五倍。已嫁的新 娘足不出户，藏匿家中。要外出的女扮男装，掩人耳目。州县一片骚然，谓 为“惊婚”。
川北道重镇利州(今广元市),许是青山绿水的浸润，许是女皇武则天的 灵气，这儿的女子水灵灵、娇艳艳，个个兰心蕙质。姑娘春花爱上后山的小 伙秋实，双方父母早下聘礼，只等择日完婚，谁知春花已上了选美名册。待 女子上香车时，后生赶来辞行，大恸而死。女子车至剑门关，那七十二峰横 亘百里，齿仞参差，依天似剑。每走一步如巨齿食肺，利箭穿心，女子凄厉 地呼啸一声：“郎君——我来也!”飞身而出，纵身坠崖而死。这时群山颤 抖，回响着令人心碎的声响：“郎君——我来也!”久久不息。据说，那大剑 山下的足印还宛然长存，是烈女子殉情的足迹。
当然，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奇不有。有些家有娇女的人家却也眼巴 巴地盼着使者登门造访，结下这门婚事，一跃而成皇亲国戚，光宗耀祖。遴 选出来的美女分为上、中、下三等注册，为了让女儿入上册，进入第一等， 他们不惜重金贿赂使臣和地方官员，通关系，找渠道，走后门，忙得不亦乐乎。 无千金献美者，一个个干瞪眼，悻悻不平。
老臣宿将李仁罕，长得虎背熊腰，宽盘大脸，一脸的络腮胡，皮肤黝黑， 如一座黑铁塔。见朝官们用女色去攀高枝，用金钱去走后门，用权力去中饱 私囊，心里像猫抓一般，鼓起大肚皮，竖起如戟髭须，愤愤地骂道：“黄口小 儿才穿几天龙袍，就占尽天下美色!老夫久征沙场，出生入死，替他们打下 了孟氏江山，也该享点艳福啦!”
“来人!”他提高嗓门，重重地吼。
“奴才在!”总管领着几个兵卒伏地跪拜。
“再给帅爷抢一个美人，凑够整数!”帅爷伸出两个食指，架成一个“十” 字。
“大帅，选美期间不能抢美，那是违背圣旨，会治欺君之罪的呀!”
“人家有权可选美，帅爷无权还不能抢美吗?天塌下来有本帅顶，汝勿多 言，抢美去!”
孟昶年少即位，国政大权落入四位顾命大臣手中。李仁罕拥兵自恣，飞 扬跋扈，目无法度。大造宅邸，楼阁崇宏，世人称李府为“二皇宫”。夺人 良田万亩，佃客上千，当时流传一句民谣：“田肥地美一大片，再走都是大帅 的田。”
妻室九房，儿孙成群。眼看君臣们都在捞权、捞钱、捞美人，他堂堂大 帅岂肯不食人间烟火?于是，明火执仗“抢美”。
却说总管带几个家丁，手持短刀，在路口要隘安哨设卡，整整三天了， 没遇上一个美女，就连女人的影子都没瞅着，总管摇头，感叹道：“千军易得， 美人难求!”
日已西斜，总管正准备班师回府，忽听一卒尖叫：“哟，大轿!”
循声望去，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大红轿，闪悠闪悠地走来，轿旁跟着一半 老徐娘，穿得大红大绿，右鬓插着一串红花，手上舞着一方小手绢，满有节 奏地颤巍巍地走着，一看就是窑子里的鸨妈子。轿帘开着的，里面坐着一美 人，探出身子，粉脸红腮，一双明眸闪着勾人魂魄的波光，正望着一群翩翩 起舞的小鸟，此刻她的心已像这群放飞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 今日要去成都县衙门，给县太老爷冲喜，若老爷病愈，则收她为妾，自己不 就成七品夫人了吗?七品虽是芝麻小官，方圆百里内却能呼风唤雨，威风八 面。若老爷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说不定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玩起诰命夫人 的派头，拜谒百官、见天子……她想入非非，神游虚境。
忽然，从前边竹林里闪出一支人马，怪叫一声，挡住了去路，也惊醒了 她的美梦，她吓得一头缩进轿里，叽里哇啦乱叫起来。
“美人随我进京，轿子原路打回。”总管骑在马上，威严地下令。
轿夫见他们手持兵器，只好放下轿子。鸨妈子一手叉腰，一手挥着方巾， 拖声拖气道：“这是县爷的官轿，请我家小姐去衙门，你们还是自爱些。京畿 之地，几个响马也占不到便宜，莫如各自走开，井水不犯河水。”
“少啰唆，县令算什么鸟官!京城里的芝麻官多得起疙瘩，给帅爷垫背都嫌小!”总管挖苦道，嘴一噘，“抢!”
几个家兵飞身上前，将那美人搂下轿来，按上马背，急驰而去。
那老妈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骂着，双拳擂着地 皮：“啥世道啊，青天白日之下竟敢抢人……完了，完了，到手的银子全泡 汤了…... ”
围观的行人摇头，叹息，各自而去。只有晚风多情，把这不平事传得很 远、很远，传到皇帝耳朵里去了。
“藏匿绣女，皆满门抄斩。这老贼却在朕大选期间，强夺美姬，更是欺君 之罪!这口气不报，尚待何时?”孟昶不顾君子威仪，气得跳脚。
“陛下少安毋躁，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目前，他重兵在握，撼 山易，撼军难。时机成熟，取他首级易如反掌。”王昭远劝慰道。
“竟骑到朕头上拉屎来了!”后主仍余怒未息，“你说，朕该如何善对?”
“陛下，你暂不动声色，以静观动，召他入宫，先敲一记警钟，做到仁至 义尽。”
李仁罕自得了这一美姬，朝朝宴舞，夜夜狂欢，抱在怀里怕飞了，衔在 嘴里怕化了，只想将她的娇憨媚容一口吞进肚里，品尝秀色可餐的滋味。这 美姬是勾栏之女，姓吴，名姬，水性杨花，见男人就做爱，不管老嫩。她百 般风骚，床上功夫了得，把一个堂堂皇皇的三军统帅搞得云里雾里，不知今 夕何夕。
这天，老帅正搂着美姬调情遣兴，接到圣诏，只得乘一顶轿子直入西苑。
后主早已坐在八角亭里。李仁罕朝后主拜了一拜，不待后主发话，便自 个儿腆着肚皮择椅入座。
“久未和爱卿酌酒赏花，今日见满园菊花争妍斗艳，芳香四溢，特召卿来 赏酌。”
“满园锦绣，不似春光，胜似春光，未酒先醉矣!这赏酌雅兴更是人生幸 事，美哉，美哉!”
“耳闻爱卿近日又获一美色，老夫少妻，艳福不浅，可喜可贺。”
“皇上近期选美，在京畿通往郡县的驿道上更是红尘滚滚，美女如流。臣奏请陛下再建一座后宫，方可广纳天下美女，艳福齐天。”李仁罕听出话中带 刺，也来了个针尖对麦芒。
这刻薄的嘲弄、挖苦，气得后主脸红一阵、青一阵，真想喝令锦衣剥其 皮，啖食其肉。但一想到社稷的长治久安，他忍了，故作轻松道：“朕是选良 家女，充实后宫，不违宫制；卿是抢婚夺爱，拉下一条人命，若何?”
“县令已半截入土，病危却冲喜，不顾人道，死有余辜，何谓人命乎?”李 仁罕强词夺理，反唇相讥道，“陛下占尽天下娇花嫩朵，老臣只拥一花。乃沧 海一粟，不逾法度吧!”
“罢了，罢了，忠言逆耳，好自为之!”
这场赏花酌酒不欢而散，也拉开了新君和旧臣明争暗斗的序幕。
却说徐慧收阿随为婢，见她活泼、灵动，有心计，很是喜欢。又见后无 追兵，便心宽起来。一路上，三骑并辔而行，主仆四人有说有笑，不觉到了 家门。
这座徐府虽不如皇家豪宅那么辉煌瑰丽，但在青城一带却屈指可数。这 是一个幽静所在，房屋造型别致，散落在幽篁翠竹、古木花草丛中，似积木， 似古堡，被花径长廊连接，曲径通幽，加上荷塘、假山，可谓世外桃源。
两扇大门矗立门口，红门兽环，衬着那分立两侧、威武雄壮的石狮，给 人气魄、力度。“物言志”,狮是百兽之王，徐府虽无称王野心，却求自励、 辉煌。大门前面是一平坝，两株高大的白果树屹立大门两侧，柯枝交错，如 伞似盖。一到秋天，白果累累，叶片由青变黄，像金色蝴蝶托着只只仙果， 给徐府平添几分神韵。平坝前是羊马河、徐堰河交汇处，波光粼粼，白帆悠 悠，大有“门泊东吴万里船”之感。
徐慧刚一下马，老管家就侍立在大门口，躬身道：“小姐回来了!老爷正 在大厅等候小姐。”
“知道了。”徐慧眉飞色舞，蹦蹦跳跳，像小鸟归巢似的和三位丫头直奔 大厅。
徐国璋原是前蜀皇帝的外戚、望族，前蜀灭亡后，见疆侯纷争，狼烟不 断，便弃官归田，以诗书自娱，过着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常去青城山采集中草药，川芎、当归、黄芪、党参、茯苓，小病自治。也常用短方为乡邻治病， 不收分文，口碑甚佳，当地人管他叫“活神仙”。
自夫人生下慧儿后，徐国璋见女儿貌若天仙，聪慧过人，便把一切希望 寄托在女儿身上。慧儿成了夫妻俩心中的小太阳，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围着 这颗太阳转。为女儿专修了一座后花园，有楼阁亭台，小桥流水，假山荷池， 一年四季鲜花不谢。老爷知道女儿酷爱芙蓉，便在池湖里养水芙蓉，岸上植 木芙蓉。一到初夏，满池水芙蓉娇艳欲滴，吐露芬芳。秋天来了，荷花尚未 全谢，木芙蓉又轰轰烈烈开了，香飘十里。
青城老县地处川西平原，沟渠纵横，自流灌溉，土肥水美，插根筷子也能 长出大树来。石羊人眼馋了，也在河渠水沟、房前屋后种植水木芙蓉，从初夏 到初冬，芙蓉花开，一片锦绣，芬芳扑鼻，又曰芙蓉镇，一镇风水皆芙蓉!
慧儿的闺房、书舍、琴室、剑厅，一字排开。窗下是曲曲折折的羊马河， 河对岸是街道，卖烧饼的香味儿都能隔水闻到。丫鬟、守后门的老头都住在 后花园里，老爷称后花园为慧园，为她设馆开课，延师教授，三岁学诗习字， 六岁作画吟诗，九岁弹琴歌舞，十二岁骑马舞剑，待到十四五岁时，徐慧已 出落成风姿绰约、才情横溢的才女美人了。达官贵族、纨绔子弟纷纷托媒求 婚，都被徐员外一一婉言谢绝，故女儿一花独秀，一直待字闺中。这徐慧很 遵慈训，在花前赋诗绘画，在月下抚琴弄剑，寒冬腊月，酷暑盛夏，她都孜 孜不倦，汲汲以求，像一只蜜蜂在古文化的花苑里采集花粉，酿造蜜糖。徐 员外爱若珍宝，为她提供个性发展的空间，编织人生瑰丽的花环。
“女儿拜见父亲大人!”徐慧盈盈下拜。 “奴婢向老爷请安!”三侍女伏地叩首。
“回来就放心了。”徐员外捋着胡须，笑呵呵道，“起来，起来!”复见一 陌生女子，问道：“她是谁?”
“女儿在路上遇见不平，仗义相助，收她为奴，还未禀报父亲。”于是徐 慧将前面上演的一幕向父亲陈述了一番。徐员外见小女子聪明、利落，满心 欢喜，道：“好，好，多一个丫鬟在你身边，为父更放心了。”
“谢谢老爷收养之恩，奴婢随儿结草相报!”
“伶牙俐齿，耐人喜欢，你等下去，叫厨房准备饭菜，老爷和你家小姐叙话。”
三丫头遵命而去。
“慧儿，过宝山应有所得，给家父吟一首诗吧!” 徐慧凝视片刻，一幅图景浮现在眼前，她随口道：
堆苍叠翠似画屏，滴翠亭上看云飞。 轻捻慢拨歌一曲，惊起神仙下凡尘。
“好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女儿真是锦心绣口。”徐员外啧啧称赞， 忽而觉得女儿眼神有些异样，有什么事瞒着，“慧儿，今日去青城山有什么奇 遇，和盘讲出来，为父听听。”
徐慧本欲尘封这一令人心悸的奇遇，但见父追及，只好将原委讲了出来， 为惊吓中丢失瑶琴而后悔莫及。
“吾儿鸿运来矣!”徐员外听后，捋着胡须，拊掌大笑，“莫后悔，是你 的终归是你的!”
“女儿的心都还在突突地跳，什么鸿运来矣!”徐慧嗔怪道。
“女儿不知，近日疯传，青城山有王气，每夜彻天者， 一纪矣(即已有 十二年了),不久当大富贵。”徐员外喜出望外，“慧儿，你幸遇万乘天子了，那 头戴幞巾、身着龙袍的人正是当今年轻的皇帝孟昶。”说完，一串“哈哈”。
“天子?真的吗?”在徐慧稚嫩的心中，天子是神，是掌管万事万物之 神，能一睹天颜，万幸矣!于是发出了少女战栗的惊诧，不觉两腮发热，心 怦怦作跳，羞赧地俯下头，不言语了。
这时，丫头来请老爷、小姐去饭厅就餐，才除去了小姐的尴尬。
好事被徐员外言中。十天后，青城县的大街小巷贴满了选美的皇榜，人 们议论纷纷：“听说皇上沉迷女色，京城万花楼的舞伎李艳娘都被选进了宫。”
“老弟，你家闺女用不着东躲西藏，只要不是天姿国色就待在深阁，保管 皇上勾不去。”
“当今堪称天下第一美女的首推徐国璋员外的千金，才貌双全…… ”
民心是镜。一个上午，几乘官轿从衙门一溜子出来，在武士护卫下，开 道前进，来至徐府大门前，官员们一一下轿。从最前面那乘大轿里走出来的 是皇宫特使王昭远，他圆盘大脸，油头油脑，锦衣乌纱，手执铁如意，气派 非常。徐员外早率家奴数十人，在大门外跪迎。
“免礼，免礼!”王昭远纵目环视，称赞道，“好一个川西水乡，怎不出 才子佳人!”
“钦使过奖了!请光临寒舍。”徐员外身子微微一躬，右手一挥，“请!”
众僚簇拥着钦差大人径直步入大厅，依次入座，几个丫鬟呈上茶水、瓜 果。一阵寒暄之后，王昭远悠悠地呷着香茗，慢言细语道：“徐公，听说令媛 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是天下第一国色。又笔抒忧乐，纸散珠玑， 堪和卓文君、薛涛媲美，是一代旷世才女。乘天子选美之机，何不将令媛引 见，容我们一睹花容，举荐入宫，晋封妃嫔，光宗耀祖!”
“哪里，哪里，钦使大人过奖了，女子相貌平平，才疏学浅，怕负众望。” 徐员外谦礼道。
“金屋藏娇，匿不报选，是要治欺君之罪的。烦尊驾请出令媛，报名竞 选。”王县令附和道。
“恭敬不如从命，只好献丑了。”徐员外口上这么说，心里却乐滋滋的， 忙叫家奴请小姐上堂。
徐慧正在花园赏花，要吟一首芙蓉诗，忽然阿随匆匆来报：“小姐，老爷 叫你马上去客厅，还有很多官员嘞!”
徐慧马上向客厅走去。人未至，佩环声声如乐曲般传来。一位少女窈窕 高挑，身着一袭水湖蓝色的长裙，缀满清纯、成熟的风韵，腰肢款款，娉婷 而来，面若芙蓉，肌如白玉，眉似柳叶，柳眉下那两汪秋水碧波粼粼《,一头 绢丝般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又飞泻而下，宛如一尊美妙绝伦的玉雕， 在三名丫鬟的陪同下，显得高雅、华贵。
王昭远看着这人间极品，不禁心头一震，目瞪口呆。他原是小沙弥，十 三岁随着东郭禅师智湮进宫参谒后蜀开国皇帝孟知祥后，蜀主爱其慧黠，留 他滞宫侍候皇子孟袒。进宫十几年了，后宫的佳丽成千上万，而这种惊世骇 俗的美丽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怎不惊心傻眼呢?众僚们正惊叹这造化的杰作时，忽闻莺啼燕语：“小女子向家父、众公问安!”
大厅一下亮了，一个个呆若木鸡，被她惊世骇俗的美惊呆了，好半天才 回过神来，抱拳相贺：“恭喜徐公洪福齐天，福禄临门!”
“托众大人的福，承蒙众大人的青睐!”徐员外从容逊谢，脸上挂满了 喜色。
王昭远在心里敲小算盘：这位绝世美人，一经皇上御目，必是后或妃，集 皇宠于一身。皇上垂念荐美之功，宠妃念及蒙宠之由，必感恩图报，本人飞 黄腾达正当时也。于是，一改皇使京官的派头，长揖及地曰：“恭贺徐公令媛 入选，名垂青史!三日后，令媛随微臣坐辇入宫，觐见天子。”
“是!谨遵台命!”徐员外欣喜道。
县衙众僚见钦使如此卑辞屈体，个个五体投地，全伏地跪拜：“贵人入 选，可喜可贺，是青城的荣光，请徐老、小姐接受下官一拜!”
“不可，不可，折煞老夫了。”徐员外一迭连声逊避，“还望众大人多多 关照!”
徐慧矜持不语，盈盈下拜后，款款而去。
末了，徐员外在饭厅里摆筵，宴请诸公。桌上，送酒流觥，笑语喧哗。 宾主沉浸在首战告捷的喜庆中。
入夜，弯月如钩，勾起她的情怀万缕，思虑千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她第一次失眠了。是少女春心激荡?是诗人编织想象的云彩?是哲人对未来 生活的沉思?她说不清楚，似乎是，似乎又不是，朦朦胧胧。她向往皇宫天 堂般的生活，又眷恋孕育她的故乡山水，眷恋和她相依为命的老父亲……想 着，想着，泪水夺眶而出，是甜?是酸?是苦?是辣?她辨不清，反正，枕 边留下了风不干的泪痕，直到窗外人欢马叫，鞭炮噼噼啪啪，她才从迷梦中 惊醒过来。
原来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闻讯赶来送礼祝贺，认识的、陌生的都拥来 道喜，只见人头攒动，贺声如潮。踏进家门就是朋友，父亲和家奴们忙碌着， 应酬着，一轮轮地张罗摆筵，一番番地打点送客，徐府上下一片繁忙，喜庆 整整热闹了三天三夜。
晚上，月华如练，是徐慧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父亲送走最后一批客人。
客走主人安，徐府一片静谧。
徐慧坐在书舍里，乡情无寄，便索性画起画来。
“小姐，你画的什么呀?真逗!”随儿边看边哧哧地笑，那是一幅儿童 嬉戏画：两棵蘑菇般的绿树下，有三个扎着冲天小辫的村姑，都是矮人国的。 两个村姑各抱着树干仰天疯笑，一个村姑在中间垂着头，噘着小嘴。
“哈，小姐把我们都画上了!”春华、秋香拍手笑道。
那是儿时的游戏，主仆三人在两棵芙蓉树间，齐声唱道：
树公公，树婆婆， 狼外婆，要吃我， 快快抱我躲进窝。
“连唱三遍，唱完就跑，谁先跑拢树干，谁就是赢家，没跑到树干的就是 输家，就罚输家唱歌，跳舞，做怪相，真有趣!”
“小姐，今晚夜色好，我们去芙蓉树下做最后一次游戏吧。明日进宫，小 姐就会像戏里的皇妃一样笑不露齿，目不斜视，轻移莲步…… ”
随儿边说边学皇妃的样儿，钮怩作态，把大伙都逗乐了。
“唉，我何尝不想去乐一回!几天来，我不仅去母亲坟上哭别，还偷偷地 和慧园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小花依依惜别。明日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 回到我的故乡，回到慧园，回到老父亲膝下，共享天伦之乐。”
“嗯。”窗外一声干咳，徐慧知道父亲来了，忙跑到门前：“女儿向父亲请安!”
“你们刚才的话，为父都听到了。作为父亲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倾 毕生精力让女儿成为飞上高枝的凤凰，一旦圆梦了，为父又想让女儿承欢膝 下。”说完，徐员外向三个丫头道，“你们下去看看，小姐还有没有需带走的 东西，一下收拾停当。”
丫头们奉命退下。
“慧儿，别难受，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应高兴才是。”他劝慰着女儿， 自己却老泪纵横。父女俩相对而泣，好久好久。
“说实话，凭女儿的德才貌，为父不担心你在宫中的宠幸地位。所虑的是后主年轻，长于深宫，纨绔习气浓厚，怕他耽于声色，轻疏朝政。”老父亲揩 干眼泪，语重心长道，“当今世界，群雄逐鹿，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元首如 弈棋，国家若传舍。吾儿进宫后，劝谏帝王多行善政，励精图治，以清朝政， 以拯民艰，以国家苍生社稷为重，富民强国，要做一统天下的仁主，勿做昏 庸无能的亡君!”
“女儿不忘慈训。父亲耿耿忠心、安邦治国的宏愿早融进女儿的血液 里了!”
“记住就好!夜深了，吾儿休息吧，明日要上路。” 父女俩走出书舍，各自就寝。
东方刚露出曙色。忽闻一管玉笛声起，笛声轻柔、明快、婉转、深情， 把依依惜别之情、对未来的由衷祝愿表达得淋漓尽致。那是《阳关三叠》,是 唐朝诗人王维名诗《送元二使安西》编入乐府：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笛音从羊马河畔传来，一唱三叹，低回萦绕，离愁别恨，感人肺腑。 “我去把他轰走，搅小姐睡眠!”阿随披衣下床，悻悻道。
“笛声清美、幽婉，韵味无穷，如唐玄宗开元盛世时的天下第一笛手李谟 转世，绝矣!”徐慧自言自语，全不知阿随所云。
徐慧早梳妆已毕，倚窗而坐，俏眼望着窗外。只见河心那块赭红色的巨 石上屹立着一个男人的背影，对着远去天际的流水，对着隐约可见的青城山， 正举笛横吹。一串串动人的音符跳动出来，弥漫开去，使晨风驻足、河水不 波、百鸟销声，都在聆听这美妙的笛声，阿随也陷入这惜别的氛围中。
“笛声太美了!我多次有幸聆听此乐，那时隐隐约约，依稀可辨，从没像 今日这么清晰真切!”看得出来，徐慧仍沉浸在魔笛声中，“不知是何家公子 在此河畔宣泄情怀，寄托相思?”
“小姐，我叫他上来为您吹奏一曲，方知究竟。”
“别——”徐慧摆摆手，“世上万物，无奇不有，愿他的笛声响彻巴山蜀水，成天下第一笛手。”
一唱百和，引来了洞箫、琵琶、胡琴、箜篌、唢呐，是春燕衔来喜报， 如爆竹迎来新春，像飞泉奔泻直下，似百鸟林中唱鸣，声声祝福，曲曲欢畅， 把整个徐府渲染得喜气洋洋。
徐慧羞赧地关上了花窗，闭着眼，平息心跳。
当徐慧迎着金色的阳光坐上皇辇，两边是护驾的骑兵开道前进时，这笛 声送她走了好远，好远，一程又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