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十三郎道:“且不说邓八公高克新失踪之事,只说那九曲剑钟镇,毕竟是嵩山派耆宿前辈,这样吧,稍后咱们一起去见过五岳剑派各位同门,由我将个中情由向施师兄、汤师伯、仪清师太和建除道兄四位掌门人分说明白,你示出龙舌剑为证,定可消弥误会。”
令狐箫急道:“龙舌剑?”
蒋十三郎道:“怎么?”
令狐箫道:“龙舌剑早不在我身上了,这可有些……有些麻烦。”
蒋十三郎惊问其故,令狐箫当下又将自己月前与余信义结金兰,已将龙舌剑作为礼物赠与余信之事说了。蒋十三郎眉头微皱,道:“那余信近年方出道,武功人品如何我不得而知。只知自其父余沧海被林平之杀后,青城派已是七零八落,十数年来他苦心经营,听说眼下青城派已被他整治得井井有条,实力更在昔日其父充任观主之时。”令狐箫道:“余大哥文韬武略,实有过人之处。”
蒋十三郎道:“青城山远在蜀中,此事倒真有些麻烦。
这样吧,由我单独去与施师兄他们分说,你不日便动身去找你义兄,将龙舌剑借来给你施师叔他们一观为凭。你施师叔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人品武功均是当世顶尖人物,行事慎重,端的令人信服。在你尚未取回龙舌剑时,他自会责令五岳剑派中人不与你为敌。只是你义兄,他会不会……他的人品依你看到底如何?”
令狐箫道:“这个……这个嘛,我与余大哥仅有两面之缘,倒并不怎么清楚。”
忽闻窗外有人朗笑一声,道:“在下倒略有所知,蒋大侠和令狐少侠为何不请何某喝一杯,由在下略作分说,哈哈!”
只闻其声,便知来者除了昆仑派何入云更无别人。
令狐箫喜道:“何兄快请进来。”
门帘掀开,进来的却是一年约三十,面目憨厚毕露的白衣汉子。令狐箫愣得一愣,却听蒋十三郎笑道:“何兄向来直筒子脾气,怎的今日扭捏起来了,莫非要蒋某与令狐贤侄到三十里外出迎,何兄方肯赏面么?”
何入云大笑而入,高声道:“当今天下,若有谁敢叫“青衣儒侠’出迎三十里,那当真是不长眼之至了”。转向令狐箫,又道:“令狐少侠,你好哇!”随即看到桌上一份早已冰凉却未动过一箸的美食,不禁“咦”了一声。
蒋十三郎道:“何大侠架子是越来越大了,专为你点的菜都凉了,蒋某还以为何大侠不肯赏光呢。哈哈,小二,快将凉菜凉酒热了送上。”
众小二七手八脚地撤下凉菜,何入云一笑入座,面色颇有些扭捏。蒋十三郎一指那憨厚的白衣汉子,微笑道:“令狐贤侄,这是你施师叔门下大弟子,姓穆,名讳上道下然,你们多亲近亲近。”
那白衣汉子连忙道:“穆道然见过蒋师叔和令狐师弟。”
令狐箫见穆道然年纪与蒋十三郎年纪相若,竟会是四师叔施戴子的弟子,不由微微一愣,心道四师叔也不过四十三、四年纪,怎会收个三十来岁的弟子,昔日爹娘从未提过此事,这倒有些蹊跷。当下连忙还礼道:“穆师兄休要多礼,令狐……琴见过穆师兄。”
蒋十三郎道:“你们师兄师弟的再忒多礼,反倒显得生分了。”
穆道然连忙道:“是,蒋师叔。”
蒋十三郎笑道:“穆师侄好本事呀,见到令狐师侄还算是巧遇,能在两个时辰内从诺大一个杭州城里找出昆仑派何大侠,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来这穆道然正是令狐箫甫一步入酒店时便匆匆离去的那白衣汉子。他从师父施戴子那儿早知令狐冲相貌,令狐箫容貌虽更似盈盈多些,却也有三分肖似其父。近日五岳剑派门下弟子各遵掌门吩咐,在城内探查令狐箫行踪,施戴子等人又将令狐冲夫妇的容貌细细描述给门下弟子,是以穆道然一见令狐箫,便即认出他来,匆匆回去欲禀报师父,不料半路上便遇上了面色箫索,独自一人散步的衡山派掌门蒋十三郎。蒋十三郎无论人品武功,江湖中都是有口皆碑的,不在施戴子之下,见穆道然行色匆忙,因问其故。穆道然人本憨直,对这位衡山派掌门师叔又一向奉若神明,当下便将在酒店遇见令狐箫之事道了出来。蒋十三郎曾亲眼见邓八公高克新二人如何欲杀令狐箫灭口及何入云如何杀高克新之状,更清楚记得当夜令狐箫、何入云、邓八公和高克新各人之言,知个中疑点甚多。故尔写了张字条,说自己去找施戴子一起到酒店会令狐箫,让穆道然将字条送给昆仑派何入云,并指点了如何找寻何入云之法。穆道然自不知蒋十三郎个中之意,当下欣然从命,径去找寻何入云。此时听蒋十三郎如此说话,穆道然面上一红,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令狐箫却心道:原来蒋师叔与何入云早已熟知,此番蒋师叔专为何入云备好酒菜,召他到此,自是为了邓八公高克新二人“躲起来练功”之事了。心头不觉哑然。
小二端上重新热过的酒菜上来,蒋十三郎斟满四杯,执了一杯在手,道:“来来来,咱们先干一杯再说。”
四人皆是杯到酒干,蒋十三郎笑道:“穆师侄,你是怎样找到何大侠何兄的呀?”
穆道然心道:不是你告诉我找寻之法的么。当下大窘,红着脸吱吱唔唔道:“这个……这个嘛……”
何入云黑面竟也有些微微发红,当下高声道:“我何入云的德性你蒋大掌门怎有不知,又何必明知故问。哼!穆兄是在怡春院找到我的,那又怎样?”
蒋十三郎故作不知,道:“怡春院这名字倒颇为不俗,定是一极好去处,那儿的酒菜比之此间如何?”
何入云大笑道:“什么酒菜如何;那是一家妓院……”随即发现上了蒋十三郎大当,当即住口不言,只重重“哼”了一声。
蒋十三郎笑道:“原来如此。好!好!男子汉大丈夫,行当所行而行,止当所止而止,放浪不羁,正是英雄本色。
来,我敬何兄一杯。”
令狐箫不觉哑然:原来何兄有此一好,我先前倒是不知。
何入云却一拍桌子,喜道:“蒋兄此言,甚合我意,这一杯我何入云是一定要干的!”
二人饮尽杯中酒后,蒋十三郎又斟满两杯,面色忽然一肃,对穆道然道:“穆师侄,令狐师侄误杀嵩山派九曲剑钟镇一事,个中疑点甚多,我已略知原委,尚需一一查证。你若信得过我蒋十三郎,便饮了此杯,但今日见着令狐琴的事,望你千万勿向任何一人提起,令师施盟主那儿,自有我去替你们分说,如何?”
穆道然端杯在手,凛然道:“蒋师叔如此说话,当真折煞师侄了。今日之事,我决不与人提起便是。”言罢一饮而尽。
蒋十三郎也是一饮而尽,道:“好!不愧是施盟主门下大弟子。穆师侄,我这便与何兄和令狐师侄去一一查证
.....”
穆道然连忙抱拳行礼,道:“蒋师叔,何大侠,令狐师弟,家师还等着我,告辞了。”
蒋十三郎点头微笑,何入云和令狐箫则连忙与穆道然抱拳作别。
待穆道然离去之后,何入云大惑不解地道:“蒋兄,你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蒋十三郎笑道:“听说嵩山派的邓八公高克新师兄弟俩联袂躲了起来,正在练一种极厉害的武功,我和令狐琴都很想知道他们练那武功究竟有多厉害,无奈不知他们躲到了何处,大约何兄也是不知吧?”
何入云一怔,令狐箫当下便将那“炖八只公蟹”和“锦毛狮子头”之言复述了一遍。待他话音一落地,何入云早哈哈大笑道:“不知不知!果然不知。他们既如此神秘,想必那门武功是极厉害的了,咱们还是少惹为妙。”
当下三人一齐大笑,开怀畅饮。何入龙得知蒋十三郎和令狐箫方才已各饮了三罐竹叶青,当即便要补足再说。蒋十三郎笑道:“今夜便由在下作东,何兄要饮十罐八罐那也由得你,但何兄何不将方才在窗外所要说的话说尽了再饮?”
何入云一愣,随即恍然,转向令狐箫:“我的直筒子脾气,这辈子只怕是改不了的了,言语当中若有得罪,还望令狐少侠海涵。”
令狐箫连忙道:“何兄说哪里话来!你的脾气,那晚在树林中我便领教了,有话但说不妨。”
何入云道:“其实我对你义兄所知也并不比你更多,我说略有所知,那是从峨嵋派掌门晦光上人那儿听来的。”
令狐箫奇道:“晦光上人?我听家父讲峨嵋派掌门却是
.....?”
蒋十三郎打断他的话道:“金光上人十余年前便圆寂了,其师弟晦光上人执掌峨嵋派,现今只怕已年逾七旬了。”
何入云道:“什么‘只怕’,晦光上人今年已七十有一。峨嵋派地处西南,我昆仑派向居西北,同在西边,素来交好。晦光上人及得道高人,不喜尘世俗礼,去年过七十大寿时,江湖中倒无什么门派得知。亏我掌门师兄倒还记得,令我下山前去峨嵋为晦光上人祝寿,与上人谈及当今中原武林,发现他虽深居简出,所知却是极多。他说后辈之中,令他推崇的只有华山派掌门施大侠和……嘿嘿!”看着蒋十三郎直乐,个中之意,令狐箫自无不知。
蒋十三郎道:“你休要看着我傻笑,还是将话扯回正题要紧。”
何入云道:“晦光上人道:‘施施主剑术精绝,为人正直无私,最是做五岳剑派盟主上上之选。蒋施主虽外表一扫昔日其先师莫大先生的落拓之状,但急公好义,行为神出鬼没,无拘无束游戏江湖之脾性,却与莫大先生一般无二,实可担当大侠之称了……’这是晦光上人说的,蒋兄休要以为我何入云要大拍你马屁,哈哈。后来晦光上人又说:‘至于何施主你嘛,武功剑法虽稍逊施戴二位施主一筹,在年轻一辈当中,也算是……是很不错的了,大约与青城山那余信差不多。’当时我心下大是不服,虽敝掌门师兄曾对我说过施大侠和蒋兄武功了得,但我兀自有些不信,直到数月前与你打了一架,才发现他妈的什么稍逊一筹,我何入云简直差了两筹三筹还要多些。”
蒋十三郎道:“何兄太过谦了,在下侥幸胜了你一招半式……”
何入云高叫道:“得了得了!你见我何时谦逊过,哼!
当日我约你比剑,你一动手便让着我,还以为我不知么?我只当那是看我不起,明知差着你老大一截,仍一味死缠烂打,直到你震断了我手中长剑而未伤及我身,何入云才认输领情了,蒋兄就记不得了么?”
蒋十三郎道:“咱们那叫不打不相识,当时何兄喃喃道了一声‘晦光上人放屁’,我还大觉蹊跷,此时总算明白了,哈哈哈!”
何入云道:“既觉蹊跷,你当时怎不问个明白?真是奇哉怪也!”
蒋十三郎笑道:“你一认输便抓了我去喝酒,我还哪有功夫问你。”
何入云道:“那也说得是。不过我这人实在不如你们,有话竟能在肚里一憋数月。”
蒋十三郎道:“何兄好象又将话题扯远了。”
何入云忙道:“不错不错,咱们言归正传。当日我听晦光上人那般说,心头虽是不服,却又不大好表露,只得问道:‘青城山余信?晚辈倒没听过此人名头。’晦光上人道:‘此人为当今青城观观主,心计之深,手段之辛辣,决不在昔年其父余沧海施主之下。’令狐兄,这话是晦光上人说的,与我何入云可没半点干系。”
昔年余沧海之为人,实令武林中人唾弃,令狐箫只得苦笑道:“在下理会得。”
何入云又道:“晦光上人还说:‘此人武功心计均是了得,据说还与魔教中人大有勾搭,不知意欲何为,唉’。令狐兄,晦光上人还说了许多你义兄在蜀中为非……总之,你义兄之为人在晦光上人看来似乎不怎么高明”。他一向有话直说,此时看到令狐箫面上将“为非‘后面’作歹”两字强行忍住,也真算是难为他了。
令狐箫却是默然无声。
蒋十三郎忙道:“何兄,晦光上人历来足不出户,言语有差嘛,那也是会有的。”
何入云高声道:“不会……嗯,大约是有的吧。”他虽看令狐箫面色尴尬而马上变换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又道:“不过江湖传言并不虚,晦光上人虽没直接与我动手比剑,只是我在三丈开外‘剑攻’而他端坐‘口防’,每句话出口均比利剑加身还令人心惊肉跳,依我看来,他若真动手,纵是蒋兄你要胜他也并非易事。”
蒋十三郎道:“佛门高人,又怎会与我等俗人一般动不动便抢刀动剑”。面上是一副悠然神往之色。
何入云又道:“当日蒋兄令我输得心服口服,待到夜间酒醉醒来,心头不禁又犯嘀咕,暗道晦光上人说我武功剑术稍逊施盟主和蒋兄一筹,与蒋兄一比,却逊了他妈的三四筹,那晦光上人说我与余信差不多,定然是差得多的意思了。我偏不信这个邪,连夜便赶往西南,要找余信比划比划。但未入蜀境,便听人说余信到泉州夺龙舌剑去了。当下我又折头赶往福建,到泉州时,离马二先生定的打擂夺剑日期尚差三天,我本意不在剑,只在与余信比比武功剑法,到处打探,却毫不知余信落脚之所。随后忽然想起晦光上人说余信与日月教有些勾连,便于元宵之夜悄悄潜入日月教属下白虎堂堂主谢子云落之所,刚好听到他说到公子若对此剑有意,属下定当为公子谋得一句,不觉心头有气,便道了一声‘谢老儿好大的口气’!甫见一人影飞掠而出,过了一招,发现晦光上人所言不错,余信当真有过人之能,哈哈,令狐兄,事后我才得知,那哪是什么余信,却是你令狐老弟。当时我怕谢子云等人出来助你,却有些分说不清,便即溜之大吉。真的余信,却是我回客栈后才遇上,但我不知他是何人,并未理踩于他,只想好好歇一宿之后,次日在擂台上当着数千人与余信比个输赢。没料那真余信不知捣了什么鬼,只敬了我一杯酒,我便一觉睡到了次日太阳落山时分。幸得余信大约不想得罪我昆仑派,我醒后并未觉得体内有何异样。匆匆赶至扫叶山庄外,正逢马二先生喟叹台下数千人中竟无真英雄,便即跃上擂台,不料你也同时上台,当时我将你误认为是余信,还暗喜幸未来迟。与你一番比试之后,便暗骂晦光上人胡说八道,你这个‘余信’如此气度胸襟,又怎会干那些为非作歹之事。待你说欲交我这个朋友之时,我虽心头乐意,但又想晦光上人乃得道高人,纵然胡说八道也该有个分寸,心头犯难,便想先到蜀中找晦光上人弄个明白,又在最后一招上输给了你……”
令狐箫忙道:“何兄头夜定是中了……中了迷药,内力大打折扣,否则我又怎能接下何兄最后那一招”。
何入云道:“输便输赢便赢,又何来什么缘由了。”停了停,又接着道:“当日我去得迟离得早,除了与令狐老弟比划了一场之外,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均毫无所知。直到赣南之后,我才偶然在客栈里听人说龙舌剑被一个叫令狐琴的少年夺去了,心中不由大奇,当日台下数千群豪中,怎会有人强过那胜我一招的‘余信’了。恰巧遇上几名青城派弟子,我装作不知泉州之事,借故向他打听,因何他们的掌门人未能夺得龙舌剑,那几名青城派弟子便大骂长鲸岛岛主司马大下流无耻,使诡计击伤了他们掌门,接着又大吹特吹,说他们掌门如何神机妙算,龙舌剑最终还是未落入昆仑派何入云那小子手中,而那个叫令狐琴的少年,看起来还稚嫩得很,龙舌剑最终还会是青城派的。我越听越不对劲,便假言欲结识他们余掌门,细问余信长相,却与令狐兄大不相同,倒有七分象擂台比剑的前一夜在客栈敬过我一杯酒的紫衫少年。又问余掌门伤于司马岛主拳下时间,竟是在我与令狐兄比武之前,顿时心知并非晦光上人胡说八道,而是我何入云稀里糊涂。折头东来,又遇不少对令狐兄恭敬有加,并到处探寻令狐兄下落之人,方知与我在擂台上比武的,乃昔日令狐大侠与圣姑之子令狐琴,而不是什么青城派当今掌门余信。哈哈,我何入云混账如斯,当真该罚三大杯!”言罢当真自斟三杯,一口一杯喝了。
他这一大番话,直听得令狐箫瞠目结舌,半晌作声不得。蒋十三郎也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良久,令弧箫才嗫嚅道:“何兄真能……能肯定那夜在泉州客栈里敬……敬过你一杯酒的,便是在下的义兄余……余大哥么?”
何入云道:“早时听你说与余信已经义结金兰,我还怀疑那紫衫少年不是余信,但昨夜我亲眼见了你义兄,方才信了..…”
令狐箫和蒋十三郎几乎同时开口,一个道:“我义兄在杭州?!”一个道:“余信真在杭州?!”
何入云点头道:“同是夜游西湖,我是单身前往,他们却是三个人,除余信外,还有丐帮青莲使者黎麒,另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我不认识,只听他们叫他什么韩长老。”
蒋十三郎面色微变。
何入云道:“蒋兄,你——?”
蒋十三郎摇摇头,淡然道:“没事。你们动上手了么?”
何入云道:“他三人边饮酒边低声谈话,似在密议什么要紧的事。两船擦身而过时,我陡然听到‘余观主’三字,当即跃出船舱,看清他三人面目之后,我只道得一声“余观主,黎兄,何不移坐过来与何某把酒一叙’,他们的船突然朝岸边急驰。待我叫船工调转船头追到岸边时,他三人早没踪影了,倒是没有动手。”
三人皆是默然无语。良久,蒋十三郎忽然道:“如此良辰美景,咱们三人闷头喝酒,未免有负上苍雅意。何兄若有意,咱们到天香楼小酌如何?”
何入云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惭愧惭愧,我竟不知蒋兄有如此雅好。哈哈!走走走!听说今春西湖画舫花冠,便是在天香楼中。”
蒋十三郎道:“不错,瑶琳姑娘虽是风尘中人,却是出污泥而不染,傲视群芳,其仁侠之心端的不让须眉。”
何入云更是大笑不止,道:“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蒋兄若不快快引路,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蒋十三郎也大笑道:“好!”捧起一罐竹叶青,竟然一饮而尽,倒似罐里的不是酒而是水一般。
令狐箫见蒋十三郎虽是大笑,眉宇间却锁着一股说不出的愁绪,不禁大觉蹊跷,急欲知个中详情,却又不便直言相询。他毕竟只有十七岁,听说蒋十三郎与何入云要去妓院,当下站起身来,道:“蒋师叔,何兄,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蒋十三郎已有七分醉意,当下大着舌头道:“好……好
.……明日到…….到松鹤客栈找……找我。”
言罢唤过小二,付了酒资,径与何入云离去。
令狐箫出得酒店,约是亥牌时分,但见月光融融,灯火万家,不由心神俱醉,一时倒不知该行往何方。
呆立良久,方问明前往西湖路径,缓缓而行。不知不觉间,竟到了一座高楼前,但见一直径五尺有余的巨大灯笼高悬楼前,上书“天香楼”三个大字,外观甚是精巧华丽。令狐箫心头砰然一动,看看身前身后穿流不息的行人,鼓起勇气,径朝大门而行。
到门口时,令狐箫早已浑身浸满冷汗,两条满面横肉的大汉守在门口,见令狐箫长的英俊挺拔,此时却是一副偷偷摸摸做贼心虚之色,还道是富家公子第一次偷溜出来寻花问柳。对视一眼,心下均暗道:“送钞的冤大头来了。”并不加以阻拦,任凭他掀帘而入。
厅堂内莺歌燕舞,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有若蝴蝶一般穿梭不息,不时发出几声媚叱娇笑。令狐箫平生第一遭步入这等场所,一时竞只觉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使劲摇摇头,才发现自己面前早立着一个双手叉腰,年过六十,面若风干橘皮的老鸨婆。见令狐箫终于看见了她,那鸨婆双眼一翻,右手一伸,只嘶哑地道了两个字:“拿来。”
令狐箫自不知青楼有句行话,叫做“姐儿爱俏,妈儿爱钞。”当下惑然道:“什……什么拿来?我……我是来看
..…看瑶琳姑娘的。”说完这句话,鼻尖上早沁出了无数汗珠。
鸨婆见他无意掏银,怒道:“凭你也配见瑶琳姑娘!哼,她有客了。王二,李三,送客!”口上虽说是“送客”,两名凶神恶煞的大汉早拎棒站在令狐箫面前了。令狐箫急道:“我
……我就是…”他本想说他就是瑶琳姑娘客人的朋友,但那王二李三怎容他多作分辩,早推推搡搡地将他驱至门帘边了。若在平时,纵是十个王二加十个李三,又怎能推得他动,只因令狐箫自己心虚,哪敢相抗,直被赶至门帘边,才恨恨地一跺脚,转身掀帘出去。
方一出门,便有一匆匆路过的白衣女子转头看了他一眼,“咦”了一声。令狐箫正觉心头懊丧,哪还管别人咦不咦的,只自顾奔西湖而去。
月中天,游人疏,春浓花盛,端的是观之痴醉,嗅之神迷。令狐箫漫步百花翠柳之间,只觉心旷神怡,先前在“天香楼”所受的一股浊气,此时早荡然无存。待游至一两侧湖水柔柔相依的小堤上时,竟忍不住低声吟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却是晚唐著名词人韦庄所作一曲《菩萨蛮》。
呤颂甫毕,忽闻右侧十丈开外的湖面上有人轻笑一声,道:“果然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么?韦端已虽做得好词,这两句于公子你只怕有些言过其实吧?”
令狐箫一愣,转头望去,但见湖面上缓缓驶近一艘小船,船头端立一白衣书生,手执酒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刹那间,令狐箫直觉头大如斗——那白衣书生,正是丁若男。
丁若男又笑道:“公子好雅的兴致啊,红袖留香之后,独赏西湖夜景,大约别有一番情趣吧?”
令狐箫尴尬异常,心道什么红袖留香,没在额头留疱便算福气了。随即又是一奇:我从“天香楼”出来至此时不过一个多时辰,怎的他便似都知道了。当下道:“丁兄独酌自斟……”
丁若男打断他的话道:“什么叫独酌自斟,古人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时明月当空,不正嵌合此意了么?我这船上,分明已有三人,怎又是独酌自斟了。哼,若是不信,你一试便知。”
言罢手一扬,连杯带酒平平疾射令狐箫,令狐箫只一抄,便已接杯在手,那杯触手冰凉,却是白玉精心雕制,细一看,但见杯中液体殷红如血,嗅之回甜馨香,自是吐鲁番四蒸四酿的葡萄酒了。令狐箫心一动,暗道:昔日听爹爹说此酒江南仅孤山梅庄丹青生伯伯才有,这位丁兄与梅庄定有莫大渊源,那是毫无疑问的了。当下也不点破,只哈哈一笑道:“此酒色泽深暗,纵是举杯邀得明月,对影也难成三人,还是奉还丁兄吧。”一扬手,酒杯又平飞至丁若男手中。丁若男略微一愣,道:“你这人不学无术,当真是俗不可奈,如此美酒,本就不该让你糟塌的。”
令狐箫依旧笑笑,道:“在下固然俗不可耐,但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只怕也算不了什么酒中极品。”
此时小船离长堤不过三四丈远,丁若男面露诧异之色,道:“喂,你怎知这是四蒸……”突然打住话头,面色一变,不冷不热地道:“那是对影成二人了,是也不是?”
令狐箫道:“对影成二人?不错,虽比古人少了一雅,却也算得别致了。”
丁若男道:“别致么?只怕也不见得,比之见台幽幽灯光之下,佳人在怀,良酒轻酌,伴随娇声燕语,那是大大的不如了。”
令狐箫大为尴尬,随即又装出一副疏狂之状,朗声道:
“瑶琳姑娘不愧今春花魁,果然是人间绝色,更兼善解人意,一曲《迎客曲》,端的令人心醉神迷。哈哈,丁兄若有结识之意,在下倒愿意替丁兄引见引见。”
丁若男双颊突然飞上两片红云,嗔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
令狐箫故作不解道:“我又怎的胡说八道了,丁兄如此俊俏人物,更兼雅致超人,在瑶琳姑娘面前,定会大受青睐,哈哈…….”
笑声未歇,急听“啪”的一声,令狐箫顿觉右颊火辣辣的。却是丁若男飞身过来,重重给了他一耳光,又飞身回船上去了。
令狐箫愣得一愣,随即怒道:“你……好没道理,怎敢打
……”他语不连贯,并非恼怒过头之故,连他自己也只觉奇怪,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竟似不怎么疼,只是心中多了些莫名其妙之感,甚至觉得有些甜意,又觉得有些窝囊。当下无话可说,只怔怔地看着丁若男。
丁若男见状嗔怒道:“你不服是么?哼!若再胡说八道,我再给你左脸一耳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令狐箫还是默然无言,只心道:这位丁兄若是女子,那定是绝色丽人,只是脾气太刁钻霸道了些,谁娶了她,这一辈子可有苦头吃了,至少每天一记耳光是少不了的……思念及此,不禁微微一笑。
丁若男又道:“喂!有什么好笑的,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令狐箫茫然道:“我叫令狐……令狐琴。”
丁若男似是吃了一惊,连忙道:“在泉州夺得龙舌剑的便是你小子么?你的名声眼下在江湖中可大得很呐!快拔出龙舌剑来给我看看。”
令狐箫依旧茫然地抽出剑来,递给船上的丁若男。此时小船已缓缓靠堤。
丁若男接过剑去,很好细地查看了一番,只见此剑剑刃略长,极薄极细,除此之外并别无古怪,“哼”了一声,将剑还给令狐箫,道:“也没什么了不起,偏会有那么多人去抢去夺”。
令狐箫接过剑,只觉一阵清香沁人心脾,顿即似痴了一般,竟仍是茫然无言。
丁若男道:“既叫令狐琴,你的来路本…公子已一清二楚了。为何到了杭州,你不回梅庄去?”
令狐箫心头仍旧迷茫,只“哦、哦”了两声。
丁若男怒道:“令狐琴,你再盯着我看,我……我问你的话,你怎不答?!”
令狐箫道:“什么?”
丁若男道:“你到杭州,不去看望孤山梅庄三位……三位庄主,却跑去嫖……嫖娼……”
令狐箫连忙道:“我没有。”
丁若男冷笑一声,道:“没有?!哼!令狐大侠和圣姑的儿子,果然与众不同,观赏风景,竟观赏到‘天香楼’去了。”
令狐箫窘迫难当,却又不知该如何分辩,直把脸涨得通红。
丁若男又道:“那瑶琳姑娘怎么样?哈,公子多情,娇娃妩媚,那风景当真美得紧吧?”
令狐箫急道:“没有!我……我没有……”
丁若男笑道:“没有么?那倒是怪事,瑶琳姑娘架子就那么大吗?却不知‘天香楼’哪位姑娘得以垂青令狐公子了。”
令狐箫一跺脚,道:“跟你说不清,我……我告辞了!”
丁若男急道:“你还没回答我因何不到孤山梅庄拜见三位前辈,这就想走么?!”言罢飞身拦在令狐箫面前。令狐箫道:“我明日便去拜见梅庄三位前辈,总行了吧?”
丁若男道:“不行!”
令狐箫“哼”了一声,轻声道:“不行也得行。”
丁若男奇道:“你说…”
“什么”二字尚未出口,忽觉一道白光从身侧一闪而过。丁若男大急,反手扔了一键银子给船家,愤愤道:“令狐琴!你纵是上天入地,我丁若男今夜也定要追上你问个明白!”当下展开身法,直追下去。
令狐箫一口气奔出西湖,方松了一口气,慢下脚步,陡闻身后二十丈外传来一声清叱:“令狐琴!看你往哪儿跑!”令狐箫一听正是丁若男的声音,大惊之下,立即拔腿狂奔,此时虽已夜深,街上仍有三三五五行人,令狐箫不赶奔得太快而惊世骇俗,后面的丁若男却不管这些,只全力施展轻功穷追不舍,眼看越追越近,令狐箫惊急之下,更不管那许多,也展开轻功身法疾奔。
街上行人见两个少年公子一逃一追,身法快得惊人,俱是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丁若男见令狐箫越追越远,大急生智,竟高声道:“堵住他!截住他!那小贼偷了我的银子!”
便有十数起醉汉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帮着抓“贼”,令狐箫不愿伤人,只得绕道闪避,心头却大是叫苦不迭,暗道这位丁兄当真是莫名其妙之极,我令狐箫几时又偷过你的银子了!眼看丁若男又已追近,连忙拐朝一条行人稀少的小巷,丁若男虽仍在后高呼急追,但已很少有人拦截了。令狐箫觉得此计大妙,每逢小巷,便捡静避那条拐入,如此七弯八拐之后,早摆脱了丁若男,心头大是得意。但诺大一个杭州城,令狐箫又是初来乍到,却又到哪里找他先前订下的那家客栈去,只得自认倒霉,白白丢了三两银子给那客栈老板。重新找了一家客栈投宿。
丁若男追失令狐箫,直气得连连跺脚,末了竟怒“哼”一声,直奔“天香楼”去。
虽是半夜三更,“天香楼”却仍旧灯光辉煌,两个守门龟头见一俊俏公子怒气冲冲奔来,哪敢出言阻拦。丁若男掀帘直闯而入,对老鸨婆道:“快带我去见瑶琳那小……小狐狸精。”
鸨婆见他非但不给银两,言语中更是不善,白眼一翻,高声道:“王二,李三,过来送客!”
那王二李三提了木棒过来,伸手便欲推丁若男出去。
丁若男怒气更炽,出手如风,噼噼啪啪连给了他二人各七八记耳光,直打得王二李三七荤八素。鸨婆怪叫道:“好好!你小子竟敢出手打人….”丁若男怒道:“本……公子打了又怎样,你若再不叫瑶琳那小狐狸精出来见我,本公子一怒之下,一把火便将这‘天香楼’烧了!”
鸨婆听他如此说话,只道这少爷来头不小,哪还敢不立即陪笑脸恭迎,当即道:“小的似有眼无珠,冒犯了少爷,还望少爷大人大量,不记小的们之过。”转向旁边,又道:“小三子,还不快引这少爷去见瑶琳姑娘!”
一个小龟头连忙过来,引丁若男穿过前厅,转过几道屏风,步入后庭,但见此处清幽雅致,奇花异草竞吐清香,丁若男皱皱眉头,心道此处别有洞天,难怪令狐箫那小子会被引到此间,心头怒气更甚。待那小龟头揭开一小红楼门前珠帘,但觉一阵清香袭面而来,丁若男“哼”了一声,径入屋内,在一张圆形楠木小桌旁坐下,始发觉此屋典雅不俗,更有燃香淡淡白烟袅袅依依,浑不似青楼女子居所,倒象大家闺秀阁楼,心头更是有气,高声道:“区区花冠,便摆这般架子,倒要叫本公子等到何时?”
话音落时,一位清丽佳人已自里屋缓缓而出,果然是位列花冠名不虚,但见瑶女下凡来。丁若男正自愕然,却听那女子道:“小女子瑶琳,倒让公子久候了。”言色之间,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