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笔翁一生沉溺于书法,此时得盈盈如此夸赞,其喜悦真是不可言状,只呵呵傻笑而已。
令狐冲忽然道:“四庄主,咱们耽搁了这半日,二庄主他只怕…...”
丹青生连忙道:“正是!正是!”当下将黑白子之事言明,末明,末了对盈盈道:“任教主,你无论如何得救我二哥一救。”
盈盈皱眉道:“我早已不是本教教主,四庄主往后休要再这般称呼。”略作沉吟,又道:“你是说二庄主他尚有三局未解?”
丹青生和秃笔翁齐声道:“正是。”
秃笔翁补充道:“便是昔日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和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姥对弈而全军覆没的仙局。”
盈盈道:“似,‘呕血谱’这般仙局,自非我任盈盈所能窥其精奥,然弈棋与两军对垒实是一般无异,最忌心浮气躁,咱们不妨一道去作一观,成也不成,那也得由天而定了。”
丹青生秃笔翁均是大喜,当下一行四人回到黑白子棋室,推门而入,黑白子兀自不知,仍是双目紧闭,喘息不止,更兼浑身颤抖,直似将呕血而亡。
丹青生与秃笔翁和黑白子兄弟情深,见状面色顿时煞白,连令狐冲也是面色顿变,一时不知如何区处,转眼看向盈盈,却见盈盈神色自若,好整以暇地取下瑶琴,摆在黑白子对面,轻轻的弹奏起来,正是一曲《清心普善咒》。
丹青生和秃笔翁面面相觑,不知盈盈此举之意。黑白子初时也无动于衷,但过不多时,却见他扔下手中白子,一动不动,面色也渐渐由白转红大约过了半盏茶时分,黑白子缓缓睁开眼来,盯着盈盈抚琴的纤纤秀指,忽然道:“罢了,罢了,我黑白子平生自负,却依旧落了下乘。”
盈盈停下抚琴,正色道:“二庄主言之大谬,能在短短数年中连破十数局仙着棋谱者,比之昔年刘仲甫,精深又何止一倍!”
黑白子双目一亮,道:“愿闻其详。”
盈盈道:“这呕血谱至第六十六着,刘仲甫眼看既不可断,又不能连,做活已无指望,冲出又是难上加难,瞬间便要覆没全军,最终想出一招妙着,在‘上部’七四路落下一子,无奈仙姥只须在七六路‘震’上一子,白子仍是无法脱困(沧浪客按:古人着棋,执白先行),故刘仲甫虽为国手,其妙着也自不如仙着,此呕血谱共一百十二着,刘伸甫已是全军覆没,推秤服输,依旧算是残局。眼下二庄主穷年余时光,冥思这六十八手落子之处,却是苦无良策,然此局西北一角及中腹大有可争之地,纵是东北,仙姥虽占星位,若高挂一子,或六五路立再策,或六八路跳以占中原,再充分利用已死之子布出大模样来,仍是当有一搏,只是无论如何着法,皆当尽除杀气,方可有转败为胜之机。前六十六着,仙姥平心静气而刘仲甫杀气太重,以至大败亏输,二庄主早年以玄铁棋盘上有如疾风骤雨的快攻名动江湖而快意恩仇,江湖上能抵敌之人委实罕见,正如号称国手的刘仲甫在围棋上罕逢敌手,以致酿成喜好绞杀之性,这便是刘仲甫呕血之因,也是二庄主年余难破此局之故。只是晚辈虽明此理而棋力低微,无法……”
话音未落,便闻黑白子哈哈大笑道:“弃子攻杀!弃子攻杀!先占实空,中腹大可平分秋色,哈哈,哈哈,终让我寻到破局之法了!虽最终难赢仙姥,但那也是刘仲甫前六十六着之故,终不至全军覆没!”接着便在三六路上重重落下了一枚白子,抚掌大笑道:“入神坐照,尽除杀气,果是一品高棋,多亏得令狐兄弟废了我一身武功,否则这‘杀气’二字,我黑白子又怎能尽除!哈哈。”言下竟是喜极无限。丹青生道:“若非圣姑指点,二哥你仍是对昔日叱咤江湖之事念念不忘。”
黑白子道:“正是!正是!他日我黑白子棋力若有寸进,实乃令狐大侠和圣姑再造之恩。”
丹青生道:“二哥三哥各自悟到棋道书法妙谛,如此大喜之日,岂可无酒!走走走,咱们到客厅去,今日须得一醉方休,才显得咱孤山梅庄卧虎藏龙!”
自夸龙虎,也只有似丹青生这般伟傲之人方能道出,众人均知他禀性直豪,当下只是笑笑,一行五人到了客厅,丹青生着施令威率下人置上酒宴,正欲开怀畅饮,忽有家丁来报,说有客人造访令狐大侠。接过拜贴,却是计无施、祖千秋和老头子。
令狐冲笑道:“四庄主,你的酒中知己来了。”
丹青生大奇,道:“当世之中,使论酒道,竟有人超过令狐兄弟你的么?”
令狐冲道:“实不瞒你说,令狐冲略通酒道,正是从绿竹翁和祖千秋两位前辈处学来的,先前却是狗屁不通之至。”
丹青生喜道:“既是如此,那祖千秋定是好人,快快请进。”
少顷计无施、祖千秋和老头子联袂而入,见过众人,一道入席,那祖千秋与丹青生果然惺惺相惜,各论酒道,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祖千秋随身携带酒具无数,丹青生贮藏美酒良多,名杯美酒,相得益彰,人人均是饮得欢畅。
饮过数巡,丁坚忽道:“大庄主仙逝已过四年,咱们每日饮宴,却仍将大庄主之灵位置于主席,那本也是表明咱孤山梅庄重情重义,大是应该。然向教主早将此庄划归令狐大侠与圣姑夫妇,此番令狐大侠贤伉俪远道归来,咱们终归算是下人,正该将主位让予令狐大侠,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时西首之列,依次坐着令狐冲、黑白子、秃笔翁和丹青生,东首之列则是丁坚、施令威、计无施、祖千秋和老头子。南面主位仅虚设一副杯著,算是为黄钟公而留。盈盈和般兰花则在北面下位相赔。丁坚此言一出,黑白子等人均是面面相觑,令狐冲也是大觉尴尬,连忙道:“大庄主德高义重,区区令狐冲又怎敢擅僧其位,丁兄此议,不提也罢。”
丁坚却站起来,绕过为黄钟公虚设的座位,缓缓走到令狐冲身前,笑道:“要说德高义重,普天之下又有谁堪与令狐大侠相比了,昔年在荒郊古庙,令狐大侠一举刺瞎十五名江湖朋友双目,那是为了保护师父师娘及一众同门;在华山石洞中挑断师弟林平之四肢筋骨,那是为了不负小师妹岳灵珊临终重托;废去二庄主一身内功,那是为使二庄主棋力大进;至于撞断我丁坚胸肋之骨,那却是无心之过。是故大庄主此位若不让令狐大侠去坐,那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的了。”
众人越听越奇,待他说至最后一句时,盈盈突然惊叫一声:“冲哥当心!”
话音未落,丁坚早已身若鬼魅,双手食指拇指紧扣,直刺令狐冲双目。
丹青生等人齐声惊呼:“丁坚不可!”无奈丁坚与令狐冲相距不过一尺,这般猝起发难,又有谁来得及出手制止!
眼看令狐冲双目便要毁于丁坚手下,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令狐冲竟连人带椅凌空腾起,轻微的“咔嚓”两声,令狐冲只觉双腿脚踝似被针扎一般,传来尖锐的生疼。大惊之下,运力将座椅朝丁坚头顶砸下,人又腾空二尺。丁坚飘身避开,那座椅竟砸了个截截寸断!施令威坐得离丁坚最近,惊骇之下,尚来不及放下手中双筷,飞身便欲制止丁坚,双手方一递出,便被丁坚以极诡异的手法将双筷劈手夺去。施令威只道丁坚早已武功尽失,此时观其出手,实为平生所仅见,一时竟目瞪口呆,怔立当地。丁坚双筷在手,复又揉身攻上,那身形之诡异快捷,纵是秃笔翁丹青生此等武学大行家,也自惊得口不能言。
盈盈则脱口失声道:“避邪剑法!”
丁坚所使武功身法,确是林家避邪剑法,令狐冲焉有不知,无奈此时身在空中,毫无借力之处,身形正急剧下落,又不知先前丁坚刺在自己脚踝上是何怪物,若是粹过剧毒的银针,那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性命之忧。当下不作它想,只道先拼个两败供伤再说。运足十成功力,直劈而下。
丁坚似未料到令狐冲竟会出此“下策”,见其威势惊人,哪敢硬接,百忙中抽身闪避,但终是缓了一刻。令狐冲右掌击空,掌力将先前丁坚立身处四、五块砖头击得碎碴乱飞;左掌掌力却结结实实尽数击在丁坚后心!
“哇!”的一声,丁坚喷出一大口鲜血,人却委顿于地,面若金纸,眼看是不能活了。
令狐冲大惊,甫一落地,便抢过去双掌抵住丁坚后心,以内力护住丁坚心脉。坐中众人一齐离座,过去围在二人身周。丹青生欣开令狐冲裤管道:“还好,只是两根鱼刺而已。”言罢略一运力,将断在肉里的两根鱼刺吸出。
昔日东方不败以两枚绣花针力敌天下四大高手,兀自攻多守少;岳不群以套在手指上的精铁带针“戒指”刺瞎左冷禅双目,可谓天下皆知,此时丁坚以鱼刺为兵刃刺中令狐冲,使的是避邪剑谱,更无疑问。盈盈面色苍白,对施令威轻轻耳语几句,施令威匆匆出厅。
良久,丁坚才悠然长叹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也不转头,便道:“多谢令狐大侠,使我丁坚得与贱内最后道别一声。”
听他竟如此说,连令狐冲也觉得莫名其妙。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和盈盈更是大惑不解。只股兰花面上绝无喜怒哀乐之色,只淡淡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丁坚道:“请三庄主四庄主念在我丁坚曾服侍你们一场的份上,助令狐大侠一把,使我能多活片刻,以便将个中情由细细禀报。”
秃笔翁丹青生一言不发,各出双掌,也抵住丁坚后心,将内力源源输入。
丁坚道:“数年前令狐大侠无意间一撞,破了我一身武功,我丁坚却因祸得福,得与兰花这般贤妻长相厮守。安度余年,实乃我辈学武之人梦寐以求之美事。对令狐大侠,我一字电剑实只有报恩之更心,无加害之念。”
丹青生急道:“但方才你——?”
丁坚却惨然一笑,道:“兰花,你我恩爱情深,你当该知道我们有多长时间未曾同房了?”
殷兰花依旧是淡淡地道:“七个月零九天。”
丁坚道:“不错,正是那天,我得知你怀了我丁家的骨血。”
盈盈道:“当日你便引剑自……自官,跟林平之习练避邪剑法了?”
丁坚道:“正是。”略作沉吟,又道:“圣姑令我每日到西湖牢底给林平之送饭,他目盲肢残,本是咎由自取,令狐大侠对他可算是仁至义尽,可他不自思己过,却终始怀恨在心,每每以他林家威震天下的避邪剑法诱我,其时我初得娇妻,自是不愿习那害人误己的阴毒剑法。但他每日饮用酒饭之时,总不停的念那剑谱,久而久之,也让我无意中给记熟了,偷偷试着演练,只觉威力当真有限之极。后他便把练那剑法至关紧要的第一步告知于我,却叫什么‘欲练神功,举刀自宫”,并说东方不败、岳不群及他自己之所以练成绝世神功,便是仗着此项法门,这便使我不得不信了。但凡咱们学武之人,不知神功则已,只要知闻,定然会废寝忘食的研习参悟。得知我丁家已有续接香火之后,我便起了贪心,挥刀自官,一心一意随林平之习那避邪剑法,果然威力奇大。”
殷兰花道:“纵是将武功练至天下第一,人却已弄得不男不女,又算有何生趣。”
丁坚长叹一声,道:“贤妻所言甚是,只是……唉,林平之与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他要我杀令狐大侠,我便……兰花,我左侧衣袋里有个小皮包,你代我取出来给众人看看。”
殷兰花依言从宁坚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包,抖出两根银针来,但见那银针青幽幽的,显是粹过剧毒。
丁坚道:“这便是林平之给我用来暗算令狐大侠的毒针了,端的见血封喉,剧毒无比。”
盈盈骇然道:“多谢丁兄手下留情!令狐冲夫妇没齿不忘!”
想当时丁坚若非改用鱼刺,这两枚见血封喉的毒针纵是刺在令狐冲脚踝,此时也早性命不存了!
令狐冲、秃笔翁和丹青生三人却哪里还敢再开口分神,三人中只要有一人内力稍泄,丁坚立时便有气绝之厄。于坚又道:“兰花,我得与你恩爱一场,丁坚此生也不虚度了,这一切均是令狐大侠所赐,此份恩德,咱们不可不报,将来孩子出生,无论是男是女,均不可对他提及今日之事,这便是为夫的遗命了,你……”
殷兰花道:“我定会铭记于心,只是夫君临走之时,还望替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才好。”
丁坚五腑俱裂,全靠令狐冲等人输入真力护住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此时已是气若游丝,只新断续续地道:“就叫.…..….若……男,此名无论……男女,都…….
余言尚未道出,已然气绝身亡。
正是乐极生悲,一场欢宴,转瞬间弄得人人心头黯然伤悲。令狐冲、秃笔翁和丹青生立起身来,默默看着殷兰花。殷兰花虽一介弱女子,却是镇静异常,只淡然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生老病死本属寻常,先夫得无憾事而终,也算是有福之人了,诸位又何须侧然。若大家瞧得起我殷兰花,便请各位入席,陪小女子饮上几杯。”言罢也不等众人回话,径去端了三杯酒倒在丁坚尸身上,接着道:“夫君,贱妾敬你三杯,为你黄泉路上以壮行色。”
殷兰花本一歌女,于武功丝毫不知,但她此番作为,却使一干江湖豪客衷心折服。令狐冲一言不发,端起酒杯连饮三杯,冲般兰花抱拳道:“令狐冲平生自负豪荡,又是眼高于顶,绝少对人折服,今日得见嫂子,方知何谓豪荡,与嫂子相比,令狐冲的‘豪荡’不外浪荡无行而已。来,我再敬嫂子一杯!”
众人依法炮制,殷兰花总是杯到酒干,面上绝无悲喜之色,端的是人人赞佩,个个叹服。
“一字电剑”丁坚的尸体,却直挺挺的躺在大厅左侧一角。
过不多时,“五路神”施令威又抱了一具尸体进来,却是林平之。
令狐冲大惊立起,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施令威道:“方才我代丁兄去给他送饭,他问我丁兄杀
.…杀了令狐大侠没有,我将此间情景据实以告,林平之大叫三声:‘天数!天数!天数…令狐……令狐贼命不当绝。’此后便哑然无声,我觉出有些不对,启门入内细看,林平之已自己咬断舌根而气绝身亡了。”
盈盈似笑非笑地看了施令威一眼。令狐冲则黯然长叹道:“我终是愧对了小师妹临终重托,没能照料师弟一生一世,”
只盈盈和施令威心头雪亮,数十年来一直为害江湖的日月教《葵花宝典》和林家《避邪剑谱》,至今日终算彻底毁去,再不会掀起武林血雨腥风了。令狐冲一人对岳灵珊重托有愧,却因此也拯救了无数武林苍生。
当夜梅庄中人一起为丁坚林平之二人守灵。林平之生前作恶多端自不必说,计无施、祖千秋和老头子三人与“一字电剑”丁坚毫无交情可言,撞上如此苦差,也当真算是倒霉,但碍于令狐冲夫妇和丹青生那数十杯美酒的面子,三人也只得别别扭扭地替两个素不相干之人守了七日灵位。口上虽不便抱怨,心头却叫苦不迭,大骂丁坚和林平之要死也不寻个好时候。
头七之后,因殷兰花身怀重孕,终日守灵恐予胎儿不利,便由黑白子作主,厚葬了丁坚,直到落棺盖土,殷兰花始终未曾落泪一滴,也当真不让须眉之辈了。
依着令狐冲之意,由计无施雇了一辆大车,要将林平之运去葬于岳灵珊墓侧。盈盈自是取足金银细软,交与施令威,劳其奔福建泉州一趟,将如此巨资交给“海砂帮”
帮主潘吼。施令威虽不明盈盈此举之意,却也是欣然前往。孤山梅庄,仍由黑白字、芜笔翁、并青生、“殷兰花及办事归来之后的施令威等人看管。第八日上,令狐冲、盈盈、计无施、祖千秋和老头子一行五人,押运着林平之棺木的大车,与黑白子等人依依惜别,离开杭州,径往北行。
一月之后,令狐冲等人已入鄂境,此时已是初冬,但见群山萧索,竟有说不出的怆恻之意。先前满目苍翠,鲜花遍野的山谷,此时也是枯黄一片。距盈盈为岳灵珊、令狐冲为师娘造墓,至今已有四五个年头了,两座基上,俱是乱草萎萎,在寒风中瑟瑟摇动。令狐冲心头一酸,跪在师娘墓前,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盈盈则和计无施等人一道,在距岳灵珊基侧一尺远近的地方,默默为林平之掘墓。
良久,令狐冲忽然道:“或许小师妹更喜欢与林师弟合葬。”
盈盈长叹一声,道:“冲哥,事到如今,我也不便再瞒你了,林平之尚在与岳姑娘成亲之前,便开始习练《避邪剑谱》,他二人虽有夫妻之名,却始终无夫妻之实。若是让他们合葬,岳姑娘九泉之下,也只徒增厌烦而已。”
令狐冲惊问道:“此言……当真?”
盈盈道:“当日林平之双目初官,被青城派众人追杀,你伤重不便现身,林平之与岳姑娘在大车中的对话,我却是……听到了的。”
令狐直到此时方知盈盈当初为岳灵珊立墓时,碑文上只书“华山女侠岳灵珊之墓”,而不写“华山女侠林夫人岳氏灵珊之墓”。喟叹良久,作声不得。垒成新基,盈盈道:“冲哥,你看这碑文如何写法?”
令狐冲道:“无论如何,我终是愧对了小师妹临终所托,便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依然做师姐师弟吧,或许这样小师妹会喜欢。”言罢抽出长剑,在基前那削去枝叶的树干上刻道:“华山女侠岳灵珊小师弟林平之之墓”。
又将岳夫人和岳灵珊之墓修茸了一番,令狐冲便在岳灵珊坟头磕了九个响头,众人这才离去。
出得山谷,老头子道:“我那老不死闺女眼下病势已然大愈,月前已可自己下床走动了,只是体质尚弱,此番我和祖兄计兄远到江南,便是为寻大补之药,不意在杭州得遇令狐大侠和圣姑,真是大喜过望,因而联决造访,此番咱们可得告辞了,咱们明年四月再在泉州相见如何?”令狐冲连忙道:“此事老先生为何不早言明,羁绊了你们这多时日,愚夫妇当真过意不去?”老头子连忙道:“不妨不妨!早在杭州之时,咱们便已找到千年老参和茯苓了,此番北来,正是顺路而已。”
当下众人分道而行,令狐冲夫妇自往东北,老头子等三人径投西南。
到得平定洲,已是腊月二十,离除夕仅剩十日。好在平定洲离黑木崖仅四十里地,以令狐冲夫妇脚程,一个时辰已尽可赶到了。其时天色向晚,令狐冲夫妇倒也不急在一时便寻客栈投宿。
子夜时分,忽闻隔壁房间传来两人对话之声。一人道:
“先前我还道谢副旗主算是条好汉,没想却是这般利欲熏心之人!”
另一人道:“倒也真是怪事,本教教规严厉,谢子云身为副旗主七、八年,竟敢这般视教规于不顾,公然犯那裁上之罪。”
先前一人道:“更奇的是那厮杀了顶头上司,不寻个隐秘地方躲藏起来,却拎着孙旗主的首级回到本教总坛,那不是摆明了把自己的脖颈往刀下送么?”
又有一人道:“二位兄弟言之差矣,谢副旗主所行,正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敢做敢当,方不失英雄本色,咱们却休要对谢副旗主言语轻薄,没来由的做了小人。”
第二位说话那人“哼”了一声,道:“龙兄素与谢子云交厚,那也不去说他。谢子云敢做敢当那是有的,但天下哪有公然狱上的大丈夫!哼!本教教众遍布天下,若不投案自首,他又能往何处藏身!”
第一人道:“不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谢子云还算是识时务者,他拎了孙旗主首级回归总坛,至少还有人说他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讥嘲之意。
第三人怒道:“龙某与谢副旗主交厚又怎样了,二位兄弟若真看不过眼,何不禀明向教主,让龙某与谢大哥共挨一刀!杀人不过头点地,能与谢大哥同死,龙某也自不冤了!”
另两人连忙道:“龙兄休要动怒,自家兄弟,言语间有所冲撞也是在所难免,来来来,咱们敬龙兄一杯陪罪,再也休提谢副族主之事如何?”
此后再无声息传来,想是隔壁三人皆欲息事宁人,不想多起争端。令狐冲夫妇均知他们是日月教教众,却不知他们口中所言的副旗主谢子云是何等样人。只是谢子云此时正是身戴重罪之辈,那是不问可知的了。
次日二人出了平定洲,沿河岸朝西而行,过了猩猩滩,折而向北。令狐冲遥想数年前助任我行复夺教主之位时,自己身上洒满羊血,手上包扎白布,躺在担架上,装出半死不活之状,更不敢观周遭景色,当真毫无风度可言,连杨莲亭也曾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这小子吗?我还道是潘安宋玉一般容貌,原来也不过如此……”自己虽实无宋玉潘安之容,其时倒真是狼狈万状,此番与娇妻爱侣故地重游,光景大非昔日可比,不禁哑然失笑。
盈盈奇道:“你一言不发,却又暗笑什么?”
令狐冲道:“此间石壁如墙,相间不盈五尺,易守难攻,日月教数百年基业,确是非同小可。你身为教主,一呼百应,便是此间至尊,纵是当今皇上,也不过如此了。偏是你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与令狐冲在江湖颠沛流离不说,更要到海外受二十年清苦。此间差别,直若天上地下。令狐氏定是祖宗修行吸道,应着我令狐冲享此艳福,心头得意,是故笑出声来。”
盈盈心头甚觉甜蜜,口中却“呸”了一声,刚欲说话,便闻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传来,有的大叫“任教主”,有的高呼“令狐大侠”,有的则高叫“圣姑”,言语中均是喜极无限,却是把守石道的日月教教众发现令狐冲夫妇了。令狐冲连忙还礼,其中一虬髯大汉恭谨而大喜道:“属下,两次当班,便先后迎到田公字和令狐侠圣及姑大驾,福气真是不小,总免得向教主骂一顿,哈哈!”
令狐冲与盈盈对视一眼,均不知他育下“可免得向教主叱骂”之意。另一名教众解释道:“自冬月初一起,向教主便令属下兄弟们在此候迎令狐大侠和圣姑大驾,却总是徒劳而归,近二月来已有四十余名领班因办事不力,被向教主此骂过了。只兄弟们与这位尉迟大哥两次当班,十日前迎得万里独行田伯光田公子大驾,向教主未加叱骂,今日又迎得令狐大侠与圣姑仙驾,当真是再妙不过了!”
那复姓尉迟的虬鬂大汉直乐得哈哈大笑,连声道:“托福!托福!今晚我尉迟雄请众兄弟一醉方休。”
令狐冲笑道:“向大哥仍是那般急躁,令狐冲夫妇因事耽搁,倒劳兄弟们受委屈了。”
当下尉迟雄令属下解开拴住河滩边三艘小船的绳索,渡过长滩,尉迟雄连摇银铃,与令狐冲夫妇越石阶而上,方至第一道铁门,向问天、绿竹翁、上官云、田伯光和鲍大楚等人早迎出来,俱是满面喜色。
向问天一把抱住令狐冲,大声道:“你因何今日才来,做哥哥的可想死你了!”
令狐冲笑道:“兄弟因俗事缠身,倒让大哥久等了,幸得未误与向大哥共度除夕,哈哈!”
向问天道:“对对对!不过除夕,我是决不让你和贤弟媳离开黑木崖一步的,自今日起,咱们便连醉十日,凡本教黑木崖上的兄弟,除值日当班的外,不醉的统统以教规治罪!”
众人均是大乐。向问天指着尉迟雄道:“你今日为本教立了一大功,一月之内不再着你当差了。”
尉迟雄连忙恭身称谢。
向问天又道:“鲍长老,赏他二百两银子。对了,今日与他一块当班的兄弟,也每人赏赐十两。”鲍大楚应了,向问天转向尉迟雄,接着道:“本教主赏罚分明,既赏了你一月空闲和二百两银子,却要罚你在这一月中日日大醉,否则便以不守令谕论处!”
尉迟雄大喜过望,高声道:“属下尉迟雄谨遵教主令谕,一月之内定将日日醉的人事不知,否则甘受任何责罚!”
盈盈笑道:“向大哥如此赏罚分明,纵是少林方丈方证大师,只怕也想不出来,倒真是有趣得紧。”
历经三道铁门,方到大石门,先前刻在石门左右两侧的“仁义英明”和“文成武德”八个大字,早在盈盈接任教主时便已削去,只存横额上“日月光明”四个大红字而已。前后四次,才将令狐冲向间天等六人用系于绞索绞盘的竹篓绞到崖顶,眼前顿即出现好大一座汉白玉牌楼,只是东方不败任教主之时,刻在牌楼上的“泽被苍生”四个金色大字,此时已换成了“总坛”二字。
又过三道大铁门,才至殿堂。早先此殿堂宽不过三十尺,纵深却有三百来尺,向问天接任教主之后,重作构建,左侧留出一条五尺来宽的过道,最外间隔出一间二十五尺见方的厅堂,以备本教议事之用,里面却隔出十数间长二十五尺,宽十五至二十尺不等之屋,供自己及本教长老作为居所。
方在议事厅坐定,早有教众奉上酒来。绿竹翁之于酒道,其精通较之丹青生只强不弱,所藏美酒,也是不尽其数。众人开怀畅饮,端的其乐融融。过不多时,早是各有三分酒意。向问天对田伯光道:“你这和尚兄弟敝帚自珍,到此十日,我做大哥的倒只得尝你亲手烹调的三道名菜,此时令狐兄弟已到,你还不显露手段,却要等到何时?”
田伯光笑道:“向大哥所言极是。”与令狐冲等人告了退,径到厨房掌勺去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田伯光一连端出十余道菜来,众人每尝一种他便卖弄般的细细解说其来历与做法,除“商芝肉”令狐冲和向问天曾在华山听田伯光提过名字之外,余下的众人不但未曾尝过,连名目竟也是闻所未闻,却多是宫廷名菜或天下各地奇珍,或鲜或甜,或香或辣,各取所需,众口尽调,确是高明手段。众人胃口大开,大赞田伯光了得。田伯光神采飞扬,直似捡了无数巨金元宝一般。末了却指着一盘“蟠龙菜”道“这也是宫廷名菜,最是要做工精细,火候拿捏得准,可惜下锅之时,猛听得一喝骂之声,我稍作愣神,便略显老了一些,当真是遗憾之至。”
令狐冲奇道:“田兄亲自掌勺,又有谁会喝骂你了?”
田伯光道:“并非喝骂于我,却是骂向大哥。”
令狐冲惊道:“骂向大哥?这倒是怪事,向大哥身为教主,居然有人敢在这黑木崖上公然喝骂,那人是不要命了么?”
向问天此时已有七分酒意,当下接口道:“那人果然是不要命了,他杀了自己顶头上司,却拎着人家的首级上黑木崖来,竟然毫无惧色,我敬他是条好汉,已让他骂了三天,年关将近,我也不想杀人,且让他活过今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