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机9
书名:红泪萧琴 作者:沧浪客 本章字数:9378字 发布时间:2024-08-03

三日之后,令狐冲交待妥了诸般事体,与盈盈携手下山,却不急着出关,径投西南,不一日便到骊山,但见骊山晚照,煞是壮观,与泰山日出大是不同,更使人陡生感叹。又见周幽王为博宠妃褒姒一笑而戏诸候的烽火台,早是斑驳废墟,令狐冲不禁哑然,心道昔日天下无数江湖豪客为讨好盈盈,相聚五霸冈为自己治病,的确是不惜代价,倒与周幽王“峰火戏诸候”依稀有几分相似,只是周幽王因此而丧国,自己却得与盈盈终身厮守,个中滋味,那是大不相同了。待步入华清宫长生殿,想起昔日玄宗与杨贵妃曾在此定情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令狐冲拉过盈盈之手紧紧握住,二人都是一般心思:世人对玄宗此举大不以为然,那的确是不知情为何物了!
此后二人又到六朝古都长安,终日饮酒观景,直似神仙日子,半月之后,方调头朝东,步出潼关,历游晋境云冈石窟、龙山道教石窟、晋祠、五台山,豫境祜国寺塔、龙门石窟、中岳庙、相国寺,倒未惊扰少林寺与嵩山派。这一日二人身在开封,酉牌时分步入一小客栈,正饮酒兴高之时,却听楼上传来轻微呻吟之声。令狐冲大奇,示意盈盈稍候,自己上楼去,只见西首顶头一小屋内,一个年约五十的蓝衫老者已失左臂,鲜血却兀自泊泊直流,此时已面若金纸。令狐冲急步入内,运指若风,点了那老者左肩诸穴,止住鲜血再流,又取出恒山派治伤灵药敷住创口,轻声道:“敢问老丈不知何故如此?”
那老者道:“救命大恩,张晋舟不敢言谢,不知救命恩公高姓大名?”
令狐冲道:“老丈言重了,不过适逢其会而已。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
那老者一闻令狐冲之名,双眼一亮,便欲起身,令狐冲连忙按住,道:“老丈伤势甚重,此时却不宜起身。”
那老者道:“令狐大侠义薄云天,张晋舟不知哪世修来的造化,得蒙令狐大侠相救。”
令狐冲奇道:“张老丈识得在下么?”
张晋舟道:“令狐大侠之名如日中天,却又有若神龙,见其首而不见其尾,张某江湖末流,自无缘得识令狐大侠金面,只是家师倒与令狐大侠曾有数面之缘。”
令狐冲道:“不知尊师是哪位前辈高人?”他自是想张晋舟已然五十有余,其师定然年高德尊了。却听张晋舟道:“前辈倒是前辈,但在令狐大侠面前,天下又有谁堪称高人了。家师姓黄,名讳上伯下流。”
令狐冲道:“原来是天河帮‘银髯翁’黄老帮主,经年不见,不知他老人家贵体如何?”
张晋舟道:“蒙令狐大侠垂问。家师他老人家福体安康,半月之后,便是他老人家八十大寿。唉……!”
令狐冲大惑不解,既是师父八十大寿,张晋舟为何哀声叹气?正欲询问,便听张晋舟又道:“家师八十大寿,我等做弟子的自是要有所孝敬,半年余前,绿林道上传闻前朝利器“龙舌剑’已然现世,我率十数名门下弟子四处探查,心思若寻到此剑,献给家师作为寿礼,倒可把同门师兄弟比将下去了。总算上苍有眼,月前终于让我给寻到了,却是在一寻常百姓家,也怪我一时心软,未将那家人杀了灭口,以至走漏风声,让‘曲江二友’给知道了,一路追杀至此。白克号称‘神刀’,卢西恩号称‘神笔’,二人手上功夫确实了得,我和众弟子敌他们不过,只得躲躲闪闪,使计脱身,一路上我折了五名弟子,最终还是被他们给寻到此间,神刀白克斫了我一条左臂,又抢走了‘龙舌剑’,神笔卢西恩点了我穴道,使我无法封穴止血,若令狐大侠迟到片刻,我张晋舟势必血尽而亡。哼!此生不杀他‘曲江二友’报此血仇,我张晋舟誓不为人!”
张晋舟满目怨毒之色,令狐冲只得一言不发,心想这些绿林中人,当真难以测度,仅为区区一柄利剑,便酿成一场仇杀,端的好没来由。当下站起身来,道:“张兄伤势已然无甚大碍,令狐冲有事在身,告辞了。”当下转身便走,也不想多听张晋舟千恩万谢。
下得楼来,简单交待了所闻所见。盈盈道:“张晋舟么,那是黄伯流的第三弟子,我倒是见过的。他既在此,咱们干脆改投别处,免得少时天河帮弟子来了又是感恩又是戴德的纠缠不休。”
次日二人改行水路,乘船向东,沿途山水,数年前令狐冲已然见过,只是那时他正蒙冤,而心中的恋人岳灵珊又一路与林平之卿卿我我,心情自是大不相同。
船近五霸冈,忽见河岸候着黑鸦鸦一大片人,只怕不下二千,令狐冲大吃一惊,心道昔年途经此地,也是这般数千人因受盈盈指使,相聚此间为己治病,今日自己无病无灾,这干群豪却又要作甚。心头正觉惑然,便听盈盈道:
“张晋舟脚程倒快,终是让他们缠上了。”
令狐冲听她言语奇怪,举目望向众人,但见当先立着一位白须老者,精神甚是矍铄,却不是‘银髯翁’黄伯流是谁。
黄伯流见船驶近,抱拳朗声道:“天河帮及江湖七帮九洞十二岛众位兄弟恭迎令狐大侠和圣姑大驾,还请令狐大侠与圣姑赏面才好。”
令狐冲大皱眉头,盈盈却高声应道:“黄老帮主如此看得起我夫妇二人,愚夫妇当真何幸之有。”
令狐冲心下大奇,低声道:“咱们真要下船去见他们么?”
盈盈笑道:“咱们要去蟠龙岛,五百里海路莫非靠游过去不成?”
令狐冲恍然大悟,当下吩咐艄工靠岸停船。下得船来,黄伯流对令狐冲救张晋舟一事自是不住口称谢,老头子、祖千秋及潘吼等人也是嘘寒问暖,端的是亲热之极。盈盈深觉感慨,昔日这些绿林枭雄对她毕恭毕敬,那是因为曾服食了日月教的“三尸脑神丹”,此番对他夫妇二人恭敬,那却是发乎至诚了。令狐冲本性豪荡洒脱,见群豪对他夫妇二人诚心敬爱,自也坦诚相待,数言一过,早与众人攀腰搭臂了。
当夜令狐冲喝得酩酊大醉,群豪也是十成中醉了七八成,盈盈则单独见过“海砂帮”帮主潘吼,只说他夫妇二人平生未见大海,欲到海外一游,托他备艘大船明年四月备用,并言为图清静,此事不便张扬。潘吼深觉荣宠,拍胸打肚,当夜便离开五霸冈,径往福建泉州召集帮众备船及盈盈吩咐的一应物事。
接连十数日,日日如此,畅饮言笑,大醉方歇,令狐冲已知老头子独生爱女老不死自服食自己血后,病态日见好转。“再过得半年,小女便可下床走动了”,老头子这般言道。令狐冲当即便请他父女二人次年四月与自己夫妇二人赴海外一游,老头子大喜言谢。只是次日酒醒之后,令狐冲后悔不迭,连忙找老头子关照此事万万不可张扬,无奈老头子当夜便把此事告知了祖千秋、计无施和司马大三人,令狐冲深觉自己行事孟浪。
直过了黄伯流八十寿辰,令狐冲夫妇才与群雄辞别,弃船南下,冬月初时,方入皖境,游太白楼、采石矶、花戏楼、登九华山,赏尽黄山美景,二人有若闲云野鹤,端的是神仙眷属。
这日二人东行至广德镇,堪堪在客栈安顿下来,猛闻“噼噼叭叭”的爆竹声响遍全镇。令狐冲夫妇大惑不解,此时虽说年关已近,却总有一月多时方至除夕,如此古怪民风,倒是闻所未闻。待小二奉茶进来,令狐冲寻问何故,那小二道:“二位客官初来乍到,是故有所不知,近半年来,敝镇连连闹鬼,每至子夜,那鬼便窜入民宅,不知用何手段,竞使十数名黄花闺女失了贞操,有时更强占人妻,先奸后杀,端的凶残至极。镇东张屠夫最是勇猛,数次率人捉鬼,却只见那鬼直若黑色蝴蝶,飘然间便失其踪,竞连鬼毛也未抓到一根。敝镇但有妻女之家,端的人人自危。总是苍天有眼,方才那鬼被不知何人砍了头,挂在镇南示众,一侧尚有四个血字,叫“蝴蝶色鬼”。你道奇是不奇,那‘鬼’竞然是人!起初众人兀自不信,直到被那色鬼奸污过的十数名闺女妇人前去辨明无误,敝镇才有这般欢腾。
此时人人烧香,家家念佛。客官可知是念什么佛?”
令狐冲笑道:“什么佛?”
那小二肃然道:“便是念那斩杀恶鬼的万家生佛了!”待小二离去之后,令狐冲笑道:“采花色魔,便是这般下场。幸得不戒大师那一刀,否则田伯光田兄只怕也是结局不妙。”
盈盈脸一红,碎道:“偏是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冬月将近,令狐冲夫妇回到杭州。
盈盈虽早辞去日月教教主之位,但继任教主向问天与任我行父女一向交好,与令狐冲更是曾义结金兰,不由分说,便把西湖孤山梅庄划为令狐冲夫妇的私产。年余前令狐冲与盈盈拜堂成亲,广邀天下英豪,尽住此间,却也不算拥挤,梅庄之大,可想而知。
孤山梅庄向为日月教领地,昔年东方不败篡夺教主位,便是将任我行囚于此间地狱牢底,令“江南四友”看守。后向问天使计助任我行脱困,黄钟公含羞自裁,黑白子无意中被令狐冲废了一身武功,只秃笔翁和丹青生投附任我行方才无碍。两个看门人,“一字电剑”丁坚也是鬼使神差,被令狐冲一撞之下肋骨寸断,尽废武功,“五路神”施令威总算得以保全。令狐冲与盈盈成亲之时,早替黑白子和丁坚治愈伤势,又将先前“算计”梅庄个中情由言明,一切自是受了向问天指使,令狐冲自始至终总是蒙在鼓中,虽前隙尽释,但黑白子和丁坚,总是无望恢复武功的了。
好在向问天虽桀傲不驯,倒也算个胸襟宽广的当世奇男子伟丈夫,因救任我行脱困时对孤山梅庄所使手段殊不光明,继任教主之后,便将自己苦心孤诣弄来以诱“江南四友”入毂的北宋范宽真迹“溪山行施图”、唐朝“草圣”张旭笔走龙蛇的“率意贴”和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图谱录出,分别赠给丹青生、秃笔翁和黑白子,更将昔日曲洋自蔡邕墓中掘得的《广陵散》曲谱当众焚烧于黄钟公墓前。正所谓“有所失必有所得”,江南四友一生沉溺于琴棋书画,黄钟公失了性命,却得上古神曲九泉作伴,黑白子失了武功;却得天下绝传的神仙棋谱,秃笔翁丹青生失了大哥,便得绝书名画。他四人之好艺远胜于好武,各获天下至宝,早尽除怨恨之心。是故令狐冲和盈盈成亲之后,仍令“江南三友”和绝令威、丁坚看守梅庄。只是如此优雅所在,昔日东方不败所派每日到西湖牢底给任我行送饭之人,却是被割了舌头并刺聋双耳,那委实太煞风景。盈盈心存侧隐,在离开杭州与令狐冲远赴华山之前,着丹青生给足那又聋又哑老人晚年盘缠,打发其回归故里安度余年,每日替林平之送水送饭之事,却是交给了武功尽废的“一字电剑”丁坚。
陡见令狐冲夫妇归来,“五路神”施令威大喜若狂,语无伦次地道:“庄主!圣姑!你们……你们千万别进来,我..….我……”
说第二个“我”字时,人已若一阵风窜进庄去。
令狐冲心下大奇,不知庄内出了何许怪事,施令威状极亲热,那是决非作伪,却又怎要关照千万别进庄去。看盈盈时,盈盈笑道:“向大哥把此庄划归咱们,你便做了庄主,那倒气派得紧。”
令狐冲道:“什么庄主。我连掌门也不想做,区区庄主有何气派可言。”
盈盈道:“那又自是不同,当掌门要冒刀剑之险,做庄主却是纳享清福。”
正说话间,猛见一干五、六人奔了出来,当先一人鬂长及腹,满面醺醉之态,紧随其后那人矮胖秃顶,长衫上黑迹斑斑,之后是施令威、黑白子、丁坚。丁坚身后,却是一个身怀六甲,年约二十的少妇。施令威原来是去叫众人出迎。
走在头里的丹青生和秃笔翁令狐冲夫妇自然识得,只是跟在最后那孕妇,却是眼生得紧。
丹青生和秃笔翁疾奔过来,分执令狐冲左右手,一个大叫道:“令狐兄弟正是贵人多福,旬日前我又以三招剑法从西域莫尔花彻那儿换了三桶美酒,昨日堪堪运到,哈哈,我正愁无人品尝……”另一人则同时高声道:“半个时辰前突然茅塞顿开,写得一幅《怀素自叙贴》,比昔日墙上那幅《裴将军诗》又更进了一层,我正苦于无人品评,走走走,令狐冲兄弟,如此绝妙书法,怎可孤芳自赏!”
令狐冲笑道:“酒嘛,我令狐冲倒是能喝,但于书法一道,令狐冲胸无点墨,只怕有负三庄主厚望了。”
丹青生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看字哪有饮酒重要,纵是昔日号称‘草圣’的张旭,也是要饮了酒后才能动笔的!”
秃笔翁道:“那也不见得,怀素身入空门,自是不饮酒的,然其狂草也自不弱于张旭。”
丹青生道:“好好好,就算二者一般重要,但令狐兄弟却更偏好酒道,总是要先品尝了我的酒再论其它。”
令狐冲笑而不答,盈盈却道:“饮酒观书,总是稍后之事,这位姐姐是谁,你们怎么不先为我夫妇引见引见?”
丁坚连忙道:“蒙圣姑垂问,贱内姓殷,草字兰花。”那般兰花也连忙施礼,道:“殷兰花拜见令狐大侠和圣姑。”
殷兰花本系西湖歌女,丁坚武功尚存之时,便早与她相识,她虽不会丝毫武功,却是贤娴明理之人。丁坚养伤之时,令狐冲曾差施令威去请人前来护理,施令威与丁坚素来交好,怎不知丁坚心意,并不多言,便将这殷兰花给请了来。丁坚虽伤势甚重,但有这殷兰花悉心照理,心情大为舒畅,不过半年,便能在般兰花缠扶下下床走动了。丁坚心情郁闷时,殷兰花便唱江南小曲儿给他听,心情舒畅之时,便给她讲述自己未投入梅庄之时叱咤江湖的往事。时日一久,二人已心头均情暗生,并未寡明令狐冲等人,二人私结秦晋,直到令狐冲夫妇远赴华山,殷兰花早有身孕,这才知会丹青生等人。丁坚虽失武功,但得如此贤妻安度下半生,总算是终生有靠了,秃笔翁、丹青生、黑白子和施令威俱各大喜,也不广邀贺客,却风风光光地替他们办了一场喜事。是故令狐冲夫妇并不识得殷兰花。直待施令威简略的将诸般情由道出,令狐冲夫妇才一齐给丁坚夫妇道喜,盈盈更将自己头上一根镶着祖母绿钻石的发簪取下送给殷兰花,算是迟到的贺礼。
令狐冲笑道:“可惜我令狐冲穷得叮鸣,无甚贺礼相赠,这样吧,待有闲暇时,我便将‘破剑式’传给丁兄,聊作防身之用。”
“独孤九剑”虽有九式,但剑是百兵之王,“破剑式”专破天下各门各派剑法,端的非同小可,昔日令狐冲内力尽失,与向问天联手,兀自将天下黑白两道数百群雄斗了个杀掠而退。丁坚也是内力尽废,但若习得此式,纵是天下一流使剑好手,要伤他也自不易了,这实在是大喜之事。
丹青生早捋须大笑道:“丁坚的造化真不浅哪!若习得了令狐大侠的‘破剑式’老夫的什么‘泼墨披麻剑法’,只怕使不上十招便要给你破了!哈哈,不过那无关紧要,老夫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才好剑法,最末一项给你破了,第一二项丁兄总是破不了的。”
秃笔翁也道:“老夫的书法一道他也破不了。’
丁坚却并不显得大喜过望,只淡淡地道:“丁坚生性愚鲁,又怎可习得令狐大侠精奇剑术的半分皮毛。”
丹青生一愣,正欲出言反驳,一直未开口的黑白子忽然道:“令狐大侠和圣姑远道归来,总不成终在这门口听你们罗嗦个不休吧。”
黑白子在“江南四友”中位列老二,虽武功尽失,但黄钟公死后便数他为尊,他此言一出,秃笔翁等人连忙称是。当下盈盈挽着般兰花,与众人一同入座。稍作寒喧,施令威自去差人备办酒宴。令狐冲觑空问林平之近况,丁坚道:“先时他终日哭骂,眼下已然无碍,每日送去的鱼肉酒菜,总也是吃个精光了。”令孤冲心下大慰。
丹青生硬将令狐冲拖进自己酒室,此番光景又自与昔年令狐冲向问天所见不同,但见百余桶天下各种美酒之侧,酒室的左角竟贮有一大块三尺见方的坚冰,令狐冲微微一笑。丹青生道:“古人言‘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美酒我自不缺,夜光杯也有数对,但古人又怎知此酒加冰又别有一番滋味,不说古人,纵是老夫自命饮酒行家,若非昔日得你指点,也是兀自不知。只是二哥他功力已失,再不能时时帮我以‘玄风指’制冰了,是故月前我以一幅范宽《溪山行旅图》临摹画,从关外换来这块坚冰,咱们正可淋漓畅饮。”
令狐冲之于酒道,本是从绿竹翁和祖千秋处听来的,虽极少亲身体味,却也记下了不少,当下道:“四庄主如此将冰块置于酒室,只怕有些不妥。”
丹青生早将令狐冲视为酒道大行家,此时听他如此说话,面色倏变,连忙惊问其故。令狐冲道:“凡天下名酒,均各有藏法饮法,如汾酒及诸般窖酒,最是性烈,该以阴气调之,天为阳,地为阴,故宜深埋地下,百年后阴阳调和,入口醇厚。而似这百草酒和猴儿酒,因酿造之法奇特,酒中阴气略胜,饮用之时,除相配特种酒具之外,若是略作加温,那便入口温软,令人通体舒泰。至于梨花酒和竹叶青,只须在阴凉干燥处藏之百年,烈性自会稍稍挥发,昔日白乐天诗云:‘红袖识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最妙。竹叶青所藏时间越久,其味便越加轻灵厚重兼备,其色也越加碧如翡翠,正所谓‘灯红酒绿’饮用竹叶青酒,最妙的是使用朱色玛瑙杯,这叫做‘酒绿杯红’,与“灯红酒绿’四字相比,一雅一俗,大不可同日而语。”
丹青生道:“令狐兄弟果是酒中仙家,亦是金玉良言,但这冰块却因何不可存在于酒室?”
令狐冲道:“冰乃至寒之物,与酒共存一室,本须以阴气调合的汾酒窖酒,猛受寒气侵袭,正是欲速则不达,会使酒味变酸。百草酒及猴儿酒则阴上加阴,纵加热温,已失温软之性。梨花酒和竹叶青则难以散发烈性,饮之辛辣有余而醇厚不足。唯一不受寒气侵袭者,便是在那酷热的吐鲁番酿造的上等葡萄美酒了。”
丹青生听得汗如雨下,连连摇着令狐冲肩头道:“幸得令狐兄今日赶来,否则没来由的毁掉了我百余桶好酒,你当真……当真与我的救命恩人无异!
”令狐冲笑道:“四庄主言重了。”
丹青生道:“不重不重。对了,这冰已在酒室置了二十七日,尚未酿成大错吧?”
令狐冲道:“那倒无妨,除非已放半年以上,那就有些不妙了。”
丹青生大喜,道:“令狐兄弟稍候片刻,我马上赶回来敬你十大杯!”也不等令狐冲回话,径自过去抱起那巨大冰块,摇摇晃晃的出门而去。令狐冲心头骇异,那三尺见方的冰块少说也不下千斤,更兼滑不唧溜,丹青生居然能将它抱走,那份内力,也当真是惊人了。
满屋酒香四溢,令狐冲恨不得立时便拍开一桶,饮它个痛快,但丹青生久去不归,客不管主,他倒也不好太过放肆。直过了半盏茶时分,丹青生才端着一大碗碎冰,苦着脸进来,道:“令狐兄,还请你救我二哥一救。”
令狐冲大惊,心道黑白子武功尽失,若有人与他为难,那倒是危险之极。当下连忙道:“是谁吃了狼心豹胆,竟敢到弧山梅庄撒野,走走走,我令狐冲倒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谁知丹青生道:“不忙不忙,说过的话岂可不算,咱们饮了这十碗酒再说。”
令狐冲深觉蹊跷,却见丹青生拍开盖子,抱起一桶葡萄酒连倒满二十只碧玉碗,在每碗酒里均加上冰块。先端起一碗干了,令狐冲依法施为。二人一连各干了十碗,恰似暴殄天珍,竟未尝出酒味,若让西域剑豪、酿酒名家莫尔花彻见他二人这般牛饮,只怕要撞天叫屈了。
丹青生拉着令狐冲出了酒室,到得一清雅精室,但见门窗紧闭。令狐冲心下大奇,屋中并无吆喝抑或呻吟之声,竟是毫无动静,只道黑白子已然蒙难,正欲破门而入,却见丹青生将他拉至窗下,蘸水将窗纸捅了四个小孔,二人当下一起静观室内。一人、一桌、一块棋盘、一副围棋和一个蒲团,除此之外室内一无所有。桌很矮,桌上置着棋盘,棋盘上落了七、八十枚黑子白子。黑白子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状似老僧入室,汗水涔涔而下,面色忽红忽白,又似受了极重内伤。右手食中二指间夹着一枚白子,倒象那子有千斤之重,致使他右臂不停发抖。
令狐冲大骇,轻声道:“二庄主是否受了掌伤,是谁下此毒手?!”
丹青生一愣,又恍然摇头道:“二哥他并未受伤,数年来都是这样,每日总有一两个时辰如此。”
令狐冲道:“你说他是在冥想棋道?”
丹青生道:“正是,围棋害人真是不浅,二哥他总不信向教主抄录给他的那二十几局棋谱中的仙着没有解法。”
令狐冲皱眉道:“我对棋道一窍不通,咱们得怎生想个法子喝醒他才好。”
丹青生道:“我和三哥也想尽了办法,这数年间我们请来的棋界高手不说一百,也有九十了,但无一人能在二哥手下走过三十着。二哥也当真是天纵奇才,向教主所录二十几局仙妙棋谱,到如今也只有三局未解了。但就是这三局,已穷了二哥一年多时间,却依然毫无寸进,如此下去,只怕……唉!”
令狐冲心中一动,道:“贱内略通棋道,咱们这便去叫她来试试。”
.丹青生道:“对对对,圣姑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咱们便去请她帮忙,若连圣姑也无能为力,天下只怕更无一人能喝醒二哥了。”
二人来到黑白子早先的棋室(浪客按:昔年令狐冲在此与丹青子、秃笔翁和黑白子比剑,秃笔翁兴之所致,以葡萄酒作墨,在墙上龙飞凤舞地书了一幅‘裴将军诗’,大为得意,曾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因舍不得这幅字,且黑白子面对如此笔走龙蛇也难静心下棋,便将此屋让给秃笔翁住了。——详情见金庸《笑微江湖十九节“打赌”。)尚未进屋,便听盈盈道:“汉时蔡邕论书。曾言:‘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肆,然后书之’。当真是金玉良言,又有张怀灌道:“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魏钟孙则曰:‘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三庄主所书此幅怀素《自叙贴,显是意与灵通,笔与冥运,神将化合,变出无方,正应了‘书圣’王羲之所言:‘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先,然后作字’。确是珍品。”
秃笔翁喜不自禁,哈哈大笑道:“圣姑真乃神人,仅以观字便将我落笔之前的情景道了个一字不差,哈哈!圣姑能否再比评比评墙上这《裴将军诗》与此幅怀素《自叙贴》之优劣?”观其情状,若非盈盈身为女子,他非要抱着人家大转三圈。
便听盈盈道:“书家素有‘颜筋柳骨’之说,颜鲁公之书,刚柔相济而以丰筋取胜,笔道筋健,既韧且弹,结构端庄宽舒而蓄内劲;端的浑厚雄伟,正是雍容大度,于雄壮中而见秀丽。三庄主书于墙上这幅《裴将军诗),虽是字字挺拔,笔笔奔放,圆劲激越,诡异飞动,锋芒咄咄逼人,渴笔素带之地历历在目,也算是得了颜鲁公行笔转折之妙,然细细观之,却似是因激愤而书,颇有急躁之处,与颜鲁公真迹相比,刚健雄强有余而端庄宽舒不足,尚缺了肃然魏然、大气磅礴的境界。”
秃笔翁抚掌大笑道:“正是!正是!当日我与尊夫令狐大侠比剑不敌,招招被他制着先机,心里憋得难受非常,便提笔将这二十三字题在墙上,初时还颇为得意,很久之后才发觉有些不妥,却又不明所以,经圣姑这一指点,当真胜过我冥思十年,哈哈……”
盈盈道:“三庄主过奖了。”
秃笔翁道:“不过奖不过奖!我因悟不出其所以然,便改作草书,竟尔发现这狂草于我辈学武之人最为适宜,怪的是三年多来我连书了百余幅,总不如张旭怀素那般大家飘逸惊腾,细作比较,似是多了点儿什么,又似少了点儿什么,直到日前,我才豁然开朗,原来错在我自小习武!你道为何?只因那张旭怀素均是不谙武功剑法之人,虽是豪荡不羁之辈,却无快意恩仇之心,我与他们相比,字中便多了几分杀气,少了些儿洒脱。是故我冥神敛气,以一日一夜时光,尽除心中杂念,总算使脑海空明,于半个时辰前写得这幅怀素‘自叙贴’,纵与怀素真迹相比,哈哈,哈哈!”
得意之状,溢于言表之间。
丹青生和令狐冲进得屋来,秃笔翁大喜,连忙拉他二人看桌上墨迹兀自光鲜的“怀素自叙贴”,急问与怀素真迹相比如何。但见满纸线条有若骤雨旋风,令狐冲倒真是一个字也辩不出来,丹青生却道:“怀素的狂草虽也不错,但与被誉为‘草圣’的张旭相比,那是大不相及了。”
秃笔翁连忙道:“那倒不见得,书家论及草书,历来是将他二人相提并论的,我看他们正是一时瑜亮。”
丹青生摇头道:“张旭是昔日‘饮中八仙’之一,而怀素滴酒不沾,我看怀素的字与张旭相比定然大大的不如。纵是三哥你虽不通酒道,却偶尔也能喝几杯,你的这幅字,大约也要比怀素真迹强上几分。”
秃笔翁大喜道:“未必,未必,我怎能与一代先圣大家相比!”口中虽这么说,却是满面得色。
盈盈道:“草书分章草、今草和狂草三种,最是写意,运笔起抢收曳,化断为连,一气呵成,变化最好而又气脉贯通,确是奔放跃动至极。相较之下,章草保留较多隶书形迹,构造彰明,字字独立,波磔分明而劲骨天纵,既飘扬洒落又蕴涵朴厚,到后汉张芝脱去隶书形迹,上下字间笔势牵连相通,偏旁相互假借,行草夹杂,字字间顾盼呼应,神韵相接,运笔巧拙相济,墨色枯润相合,意态活泼飞舞,最是清丽秀美,即为今草。今草以王氏羲之献之父子集诸大成。至唐代张旭怀素,专求书中‘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之险绝美,创下狂草,笔势更是连绵回绕,酣畅淋漓,运笔若骤雨旋风,飞动圆转,而笔致出神入化,法度具备。三庄主既悟透除杀气而尽洒脱,此幅怀素《自叙贴》,已深得狂草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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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泪萧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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