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先生笑了笑,转头道:“蒋十三郎”。蒋十三郎越众而出,肃手道:“弟子在”。
莫大先生道:“难得你泰山派天柏师叔有此良意,你便代为师陪他练一套剑法以助大家酒兴吧。”
蒋十三郎道:“是,师父。”
众人看蒋十三郎眉清目秀,实不象个练武之人,倒象是文弱书生一般,且年不过十四、五岁,尚未脱满面稚气,皆不禁暗暗称奇。想那天柏道人二十年前便已出道,一套泰山派剑法练得精熟,纵若蒋十三郎从在娘胎里便开始练剑,也不过十四、五年,又怎能与二十年前便已出道的天柏道人相比。
个中曲折,自只有衡山派中人才知。莫大先生最得意的十三个弟子——“衡山十三郎”—一中,虽以蒋十三郎年纪最幼,悟性却数他最高,除内力稍弱于十二个师兄外,整个衡山派中,招式之精,除师父莫大先生外,便要数他这个小师弟了,是故莫大先生一心一意对他精心调教,以承袭自己的衣钵。
天柏不识其中奥妙,见莫大先生让最小的弟子出来与他比剑早气得脸色大变。
莫大先生又道:“既是练剑助酒,你便只图招式好看,与天柏师叔练一套“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可矣,切勿伤了长辈,否则为师便以本派门规问你,记住了么?”
蒋十三郎还是恭恭敬敬地道:“弟子记住了。”言罢从腰间衣襟下取出一把琴来,放在地上,束好衣襟,才从琴底抽出剑来,动作之仔细,倒象是一介腐儒摆弄书案一般。只是那琴、那剑,更与莫大先生腰间的琴剑丝毫无异,倒使人略收一丝轻视之心。
蒋十三郎仗剑施施然走到天柏面前一丈远的地方立住,拱手道:“师叔请”。恰似一个循规蹈矩却偏偏又老气横秋的小学生,正等着先生教训。
天柏几乎没被气破肚皮,当下没好气地道:“你进招吧”。
蒋十三郎恭恭敬敬地道:“是,晚辈有僭了。”
话音甫落,便见蒋十三郎有若一道青色闪电,又似一只飘飘惊鸿,已然合身攻上。
天柏只觉眼底一空,面前哪还有蒋十三郎身影,正大骇间,忽觉眼前无数青影晃动,实难看出哪道是实哪道是虚,果不愧“百变千幻”之名。连泰山派弟子,也不禁轰然叫好。
只天柏一人暗叫不好,一连退了四、五丈,还是未能攻出一招,只门面左近的凛咧剑风,仍是寒气咄咄,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浑身上下,短短时间便沾满了冷汗。除严守门户并暗叫“苦也”之外,天柏实在不能另有作为。
蒋十三郎如影附形,无论天柏如何闪跃,总摆脱不了身前身后的无数青影。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若非亲眼目睹,实难令人置信。
过不多时,忽见一条青影凌空飞退,蒋十三郎面色如常,已规规矩矩地立在莫大先生面前,道:“禀告师父,弟子已使完全套‘百变千行衡山云雾十三式’了,不对之处,请师父指教。”
莫大先生淡淡地道:“你下去吧。”
蒋十三郎应了声“是”,将剑插回琴底,又将琴挂回腰间衣襟之下,仔仔细细束好衣襟,才施施然退回师兄们身后坐下。
天柏道人却目瞪口呆,依旧僵立当场。
田伯光端起一大碗酒,哈哈大笑道:“好看!好看!不喝它三大碗,又怎对得起舞剑之人。哈哈,衡山派的小兄弟舞得好,天柏道兄配合得好,都是一般出色,干!”言罢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天柏道人尴尬异常,瞪了田伯光一眼,讪讪退下。莫大先生见天柏丢尽了面子,倒也不想太为己甚,当下笑着对令狐冲说道:“令狐掌门剑术精绝,天下无双,老朽近年来搞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剑阵,不知令狐掌门可肯指点一二么?”
解风大叫道:“什么叫中看不中用,老叫化的丐帮‘打狗大阵’也被你那剑阵给破了,莫老儿是嘲笑‘打狗大阵’一文不值么?!”
此言一出,众人大多是骇然色变,丐帮“打狗大阵”端的非同小可,天下所有阵式,若论威势,也只有少林寺的“五百罗汉阵”堪与相比,衡山派的剑阵既能将之破去,那威力自然可想而知。
令狐冲道:“莫师伯谬赞了,武学一道向来便无止境,令狐冲又怎敢狂妄自大,什么天下无双之言,晚辈后学末进,实是不敢承担”。
莫大先生道:“好好,就算你是后学末进,只剑法略有过人之处,指点指点衡山派剑阵,总该是可以的吧。”令狐冲一时委决难下,便听冲虚道:“令狐施主,莫施主是要考较考较你的剑法呢,倒不可让众人失望才好。”
令狐冲机敏过人,焉有不懂冲虚心思之理。冲虚道长一代剑术名家,既已见过莫大先生及其弟子蒋十三郎的剑法,自是更想看看居然能破丐帮“打狗大阵”的剑阵了。令狐冲微微一笑,道:“还望莫师伯和各位衡山派兄弟手下留情。”
莫大先生喜道:“情嘛,那是留不得的,但只是彼此验证,倒不必要动用真刀真枪,只用木剑可矣。”
令狐冲道:“正该如此。”
不多时泰山派弟子奉上十三柄木剑,剑尖均包以布头,令狐冲捡起一柄,立于场中,衡山派弟子自赵大郎至冯十二郎,也是各执一柄木剑,十二人呈左圆右方的队形将令狐冲围在当中。蒋十三郎则解下胡琴,对令狐冲及十二位师兄点头笑了笑,开始拉了起来。
琴声甫一响起,赵大郎等十二人便随着节奏,有条不紊地在令狐冲身周围交错曲伸,一片白色剑网,已然将令狐冲严严罩住。
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本无招式可言,其要旨在于窥破对方招式中之破绽,后发先至而制服敌手。但此时剑阵攻守严密,虽每发一招,令狐冲皆能从赵大郎等人身上发现一至四五个破绽不等,无奈这十二个人宛若一人,又宛若一百二十人,此人破绽方显,总又旁边二人予以弥补,最奇的还是有时十二人一齐空门大露,但十二个破绽竟是相互克生,使人无从下手,正所谓破绽太多,反不成其为破绽了。昔日秦王李世民以此奇阵建立不世功业,端的并非侥幸。连冲虚道长这样的剑学大行家,此时也看得心旷神怡。令狐冲却不轻松,总算是仗着“独孤九剑”中“破剑、破箭”二式精奇,将身周繁复变幻、剑尖有若点点星辰的剑势一一化解,但要脱身出阵,却也不是易事。
过不多时,蒋十三郎的琴音突然一变,竟有难以言表的气势巍峨,赵大郎等十二人顿即变成两列,循环往复地从令狐冲身体两侧鱼贯而过,人人长剑闪闪,倒似在自己练剑一般,令狐冲却知道要自己稍微分神,便会毁在这看上去“不成章法、各自为阵”的剑阵之下。当下更不敢轻浮,只凝神应付这“破阵之阵”中的“鱼丽阵”,双额之上,早已沁出无数汗珠。
四、云游
蒋十三郎琴音又是一变,更加慷慨激昂,气势磅礴。
场中赵大郎等十二人也随着琴声节奏,转瞬间将“鱼丽阵”变为若鹅鹗前后相随的“鹅鹳阵”,仍旧将令狐冲卷在剑阵之中。
这“秦王破阵乐”本有三变(段)五十二曲,乃唐代最著名的歌舞大曲,经由音乐奇才吕才及诸如魏征、虞世南、褚亮、李百药等当世著名文臣学士谱写,融战阵于曲谱之中,本须一百二十名乐工演奏,最是雄壮威严,《新唐书·礼乐志》赞其“发扬蹈厉,声韵慷慨”,可算是中肯之言了。莫大先生穷数年之功,将战阵改为剑阵,以一当十,调教出赵大郎一干十二名弟子,专练此阵,其威势也端的惊人。饶是令狐冲天下剑术无双,要破此阵,一时也不能够。时光稍长,竞渐渐变得心浮气燥,数次迭遇险招,强定心神,才堪堪守住门户。
如是者三,盈盈已看破关键,当下冲莫大先生笑了笑,道:“莫师伯,晚辈要斗胆冒犯了”。莫大先生一愣,却见盈盈抽出玉箫,如泣如诉地吹奏起来,奏的正是一曲<清心普善咒》只是将琴谱改成箫曲罢了。
箫声一起,端的柔和至极,有若晓风轻拂柳梢,朝露滋润花蕊,又似新妇倚门,遥望夕阳归途轻叹,众人无不听得悠然神往。
令狐冲陡闻箫声,但觉心头浮燥渐除,不禁暗道侥幸,今日若非盈盈相助,我令狐冲必败无疑了。
“衡山十三郎”却人人闻箫声而惶然,恰似心神激荡之际,被人轻轻的浇下无数冰凉水珠,端的扫兴之极。蒋十三郎竟一连拉错数个音节,至使“箕形阵”变得不箕不圆,眼看便要困令狐冲不住。
莫大先生见状连忙解下腰间胡琴,与蒋十三郎一道合奏,赵大郎等人才算稳住阵脚。
但闻琴音慷慨激昂,有若万马奔腾之势,箫声则温柔雅致,恰似间关鸟语,群卉争艳。玉皇顶上,琴音箫声绵绵不绝,间或伴随几下木剑相击之音,更难分是在斗剑还是比试箫琴。
忽闻箫声猛然拔高,宛若猿猛啼崖,伴随清丽箫声,令狐冲一声清啸,有若矫龙惊腾,凌空拔起,飘飘然落于剑阵之外。
琴箫之声顿歇。
令狐冲的腋下,却夹着十三柄木剑。
莫大先生哈哈大笑道:“佩服!佩服!”
令狐冲则擦着头上的热汗道:“厉害!厉害!”
众人早已心神俱醉,直到此时才缓过神来,不禁自付道:若困在阵中的不是令狐冲而是我,那是万万不能脱困而出的了。
冲虚稽首道:“恭喜莫施主,创下如此不世绝学。”
莫大先生笑道:“冲虚道长过奖了,令狐师侄不是刚把老朽的剑阵破了么,哈哈,哈哈。”口上虽这么说,心头却不无一丝懊丧之意。
令狐冲连忙道:“莫师伯休要过谦了,若无盈盈相助,今日我要脱困是千难万难。”
众人知他言下无虚,对莫大先生俱是惊佩莫名。天柏道人更是惭愧异常,心道若早知莫大先生武功竟然精进如斯,方才也不至于丢那般一个大脸了。
莫大先生笑道:“令狐师侄休要给我老脸贴金,以你夫妇二人的才学武功,普天之下又有谁堪与比肩了。”畅饮三日,众人才分批下山,各归本派。田伯光因与向问天有约,要到陕界商洲摘采商芝,禀明掌门师伯仪清之后,便与令狐冲夫妇及施戴子四人一道,径投西岳华山。
此番奔波,来回历时四月,令狐冲等人回到华山,已然八月在望。掌门归来,华山派上下自是大喜,其乐融融。当夜大开宴席,灯火通明彻夜。次日全派上下齐聚正气堂,由令狐冲简略介绍此行概况,众人听田伯光竟凭一人便助泰山派立了掌门,不禁暗暗称奇,对这个昔日的采花大盗刮目相看。又听说衡山派莫大先生做了五岳剑派盟主,虽心有不甘,但这既是出自本派掌门人令狐冲之意,倒也不敢多作嘀咕。
诸事计较已定,令狐冲命本派弟子演习武功剑术,以观四月以来进展。当下华山派近百名弟子或单独舞剑或双双对攻,直演练了二个时辰方才作罢。令狐冲大喜过望,堪堪四月,本派弟子剑术已然大进,与“衡山十三郎”的精奇剑阵相比或许不如,但若与嵩山、恒山、泰山派相较,总是不遑多让的了。盈盈也看得惊诧不已,心下暗道创此《混元神功谱)的风清扬真乃一代神人。
封不平道:“令狐掌门,本派弟子数月来勤练风师叔所传神功,虽有寸进,却总是进境甚缓,不妥之处,还望掌门示下。”
令狐冲道:“封师叔说哪里话来,风太师叔所创神功,端的博大深奥,要悟透其中精要,自非一日之功,本派弟子方习短短数月,且不论功力如何,若仅以剑术精进而论,已使人惊叹称奇了。”
陶均喜道:“掌门师兄,果然如此么?”
令狐冲点点头,肃然道:“本派弟子只需勤练不辍,数年之后,江湖上又有谁敢小觑我华山派。”
听令狐冲如此说话,众弟子都是喜不自胜。便闻令狐冲又道:“封师叔,丛师叔,师侄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二位师叔莫要见怪才好。”
封不平和丛不弃连忙齐声道:“掌门人但有吩咐,封(丛)某无不遵从。”
令狐冲道:“施师弟此番随我奔波嵩山泰山,虽终日急程赶路,却是另有际遇。我想请二位师叔出手,考较考较施师弟剑术,本门印证武功而已,此举倒并无他意。”
未等封丛二人开口,施戴子抢着道:“大师兄,师弟我才疏识浅,怎敢与封师叔丛师叔动手喂招。”
陶均道:“四师兄,大师兄已然说得明白,此举只是印证武功剑术,并无他意,你又何必推托。”众人均道此番施戴子随令狐冲下山,定是受益非浅。
令狐冲剑术精绝,冠绝天下,无人不知。施戴子得耳提面命,定会精进神速。而留在华山诸人之中,自以封不平武功见识最高。一个武学老道,一个得高手指点,正是各有千秋,若封施二人比剑,自会令人得窥本派神功精妙。是故陶均话一出口,便有数十名弟子附合。连封不平丛不弃二人,虽早收了争强好胜之心,也是跃跃欲试。
丛不弃道:“好,既是掌门师侄吩咐,我便先与施师侄练上一练。”
令狐冲却道:“还请二位师叔鉴谅,我是请二位师叔联手与施师弟过招。”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心想封丛二位师叔实乃眼下本派耆宿,成名在三十年前,纵是施戴子精进神速,又怎可一举击败二位前辈!当下都是一言不发。
封丛二人却均暗忖:施戴子悟性不弱,如果在这数月间习得了令狐冲剑术一半造诣,纵是我二人联手,胜他也非易事。听令狐冲如此言行,只怕并非小觑我们,而是施戴子真的剑术不凡了。当下封不平道:“既是掌门师侄如此吩咐,我和丛师弟自然遵命。”
令狐冲道:“还望二位师叔勿要见怪,方才师侄说施师弟另有际遇,.那却是丝毫不假,个中详情,我暂时不言明,待大家练过之后,便知端的。只是万望二位师叔尽全力施为,而施师弟若使本派剑法之外剑术过招,还请二位师叔留意才好。”转向施戴子,又道:“四师弟,天下剑术,本是殊途同归。若论剑术之老道,你自差二位师叔远甚。然俗言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届时不妨使用你所习会的剑招,也尽全力施为。不知二位师叔和施师弟意下如何?”
封丛二人同声道:“多谢掌门人明示。”
施戴子则暖嘴道:“这…….这……”
陶均抢着道:“四师兄别再推唐啦,封师叔丛师叔已然答应,莫非四师兄觉得二位师叔还不配与你喂招么。来来来,师弟我不自量力,先与师兄讨教两招。”
陶均说到“不自量力”四字时,长剑已然出鞘,说“讨教”二字,一招“金雁横空”早斜劈而至,剑势之辛辣迅捷端的不可小觑。他二人相距不过四尺左右,如此猝起发难,已使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叫出声来,只令狐冲一人微微含笑而已。
待陶均“两招”二字出口,众人惊叫之声顿时改成了
“咦、好”之声。
但听“哐啷”一声,陶均手中长剑早撒手落地,人已飘离丈余开外。施戴子长剑入鞘,弯腰捡起地上长剑,倒转剑尖,将剑柄递给陶均,道:“七师弟承让了。”
陶均不怒反喜,笑道:“四师兄果然厉害,只是刚才那招……嗯,好象不是‘白虹贯日’?”
封不平道:“是武当派两仪剑法最末一式‘抱守元一’,不知我说得可对么?”
施戴子连忙道:“封师叔所言甚是。”
天下剑法,以攻而论,自是以“独孤九剑”和“避邪剑法”稍胜一筹,但若以守而论,更无一派强过武当剑法的了。方才变起仓促,施戴子又怕以攻为守会误伤师弟,是故在间不容发之间,使出‘抱守元一’一招,只图守住门户,此招虽取守势,却暗藏三、四个后着。众人但见施戴子只以长剑划了一个圆圈,端的寻常之极,但置身其中的陶均却是深知,若他不撒剑后退,一条右臂便要被绞成数截。众人听施戴子使的竟是武当剑法,心下均是大奇。封不平与丛不弃对望了一眼,均暗道:令狐冲说施戴子另有际遇,原来是得了冲虚道长指点,那咱们倒真的不可托大了。当下封不平道:“恭喜施师侄得有如此造化,我与丛师弟这便一并与施师侄印证几招如何?”
施戴子还欲推辞,令狐冲道:“四师弟,既是两位师叔愿意赐教,正是咱们得窥本派剑法精妙的大好机会,你却不要再推诿了。”
施戴子恭身道:“是。”
当下三人拔出剑来,各自仗剑行礼。封丛二人见施戴子执剑之式,隐隐有大家风范,敬畏之心陡生,相互对视一眼。丛不弃点点头,封不平道:“施贤侄请出招吧。”
施戴子道:“好,二位师叔小心了。”
言罢一招“有风来仪”已然使出。封不平以一招“萧史成龙”,丛不弃以一招“苍松迎客”化解。
三人使的均是正宗华山派剑法,令狐冲见他们所使招式,心下自是大慰。施戴子所使剑招,最含恭敬对方之意,封不平的“萧史成龙”,明显是恭喜施戴子因有奇遇而剑术大进,丛不弃使出“苍松迎客”,而施戴子刚从外面归来,言下之意不想而知。二位师叔数月间戾气尽除,往后自会与施戴子和睦相处,令狐冲心头焉能不喜。
之后施戴子、封不平和丛不弃三人越打越快,《混元神功谱》中所有招式,自“金玉满堂”、“无边落叶”、“野马奔驰”、“白虹贯日”、“浪子回头”、“金雁横空”、“弄玉C箫”、
“截剑式”、“截手式”…一路使将下来,直把个高根明、陶均、温琴等一干华山派弟子看得心旷神怡,心道自己往后勤学苦练,只要习得四师兄和两位师叔一半功夫,那又有谁敢小觑,届时仗剑行侠江湖,重振我华山一派声威,岂有不能之理!
盈盈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令孤冲,令狐冲心头一荡,心道象风太师叔这般奇人,当真不可以常理度之,《混元神功谱》集昔日华山派气剑二宗武功于大成,威力自不必说,他取其中剑招之名,以先前气剑二宗剑招之名一字不差,那是尊重本派之意,自不必说,但其中如“浪子回头”、“弄玉吹箫”、“萧史成龙”等名目,却是早年令狐冲与岳灵珊两情相悦,为图好玩而自创“冲灵剑法”中的招式名称。“冲灵剑法”只图招式美妙好看,用于实战那是一丝儿用处也没有,与《混元神功谱》中同名招式之奇大威力相比,确是不可同日而语。风太师叔如此命名,当真是戏谑之极。
随即想到岳灵珊和风太师叔先后身亡,令狐冲不由心头一黯。剑法尚存而人已作古,端的令人伤悲,蓦然间,一种奇妙的联想涌进令狐冲脑海:当日风太师叔欲杀盈盈,并劝我切不可贪恋美色,他如此给剑招命名,莫非是暗示我昔日暗恋小师妹岳灵珊,结果却是“多情自古空遗恨”之意么?若是如此,那却决非戏谑之举了。
盈盈怎知令狐冲心头有这多联想,但见他面上忽阴忽晴,还道是他担心施戴子落败。走过去握住令狐冲之手,轻声道:“最多再过五十招,施师弟定可取胜。”
令狐冲一愣,随即知盈盈错会了自己心头所思,也不便于点破,轻轻一笑,静观场中比剑三人。
封不平丛不弃二人浸淫于剑道数十年,剑上威力当真非同小可,施戴子内功虽得少林方证大师指点,总是修力时短,不敢与二位师叔硬碰硬拆,只是剑走偏锋,一昧与封丛二人游斗。
封丛二人数十年同门习艺,各自对对方剑法烂熟于胸,久战施戴子不下,虽赞叹他了得,却也觉得老脸无光。当下二人一使眼色,封不平只攻不守,丛不弃只守不攻,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施戴子再也游斗不成,一时竟落了下风,左支右拙,端的险象横生。他要胜丛不弃手中长剑固然不难,但他若专取丛不弃,却势必要伤于封不平剑下,同门较艺,且是与长辈进招,自不可使如此两败俱伤打法。
十招一过,施戴子更是险象横生,数次长剑几欲脱手,一干华山派弟子虽见四师兄转眼便要落败,但他一人竞接下了本门二位师叔近百招,早是虽败犹荣了,心下对施戴子只有敬佩之心,更无取笑之意。
第十一招,封不平使出“白虹贯日”,直取施戴子中宫,丛不弃则以一招“无边落叶”封住施戴子四方退路。电光石火之间,施戴子突然长剑抛空,身形与泥鳅相似,竟从封不平剑下窜了出去。封丛二人稍一愣神,但见施戴子凌空跃起,顺手一抄,在离地面一丈余高的地方接住自己长剑,倒转剑柄,朝封丛二人当头击下。
令狐冲笑道:“好一招昆仑派‘苍鹰扑食’!”施戴子此招,正是昔年昆仑派创派祖师“昆仑三圣”何足道在昆仑山绝顶观鹰凌空扑击而悟出的奇妙剑招,自是当今昆仑派掌门,施戴子的结义兄长“一剑震乾坤”震山子传给他的了。
封丛二人听令狐冲点明施戴子所使剑招来路,心下俱是一惊,然二人均是使剑行家,虽惊不乱,眼见施戴子势猛,不敢硬架,一齐飘开二尺,使出一招“玉女昂首”,两柄长剑有若凝固了一般,剑尖齐指施戴子落身之处。眼看施戴子招式已然使老,他若依势下击,长剑自可从封不平或丛不弃任何一人贯顶而入,但他自己也免不了开膛破腹之厄!
高根明等人早惊呼出声,封丛二人也正欲飘身避过。好个施戴子,但见他剑尖离封不平头顶堪堪只有二尺,蓦然间熊腰一扭,倒转头下脚上之势,虎啸一声,人竟又拔高五尺有余,再次扭动身躯,人早自封丛二人上空平飞出去,稳稳落在一丈开外。
封不平高声道:“武当“天梯纵云’神功,当真了得!”
言语中与丛不弃二人复又猴身攻上,身形有若闪电,当真快速绝伦。施戴子却是好整以暇,剑交左手,缓缓朝封不平颈间划去,封丛二人大惊,一人急速侧掠避开断颈之厄,一人以“截手式”替师兄解围。却见施戴子剑交右手,手腕轻抖,尖剑幻化出三四个白色光圈,欺身上前,封丛二人长剑方一递出,众人便闻“呛呛”雨声,场中三人早飞身退开。
定睛看时,但见施戴子仗剑惶然而立,对面三丈开外,封不平丛不弃各自手握半柄断剑面面相觑。中间空地上,骇然落着两截一尺来长的剑刃。
施戴子还剑入鞘,“噗通”跪下,惶然道:“弟子失手毁坏两位师叔宝剑,当真……当真该死之至。”
封不平丢下手中断剑,连忙过来扶起施戴子,大笑道:
“施贤侄得习武当神功,我华山派何幸之有,哈哈!”却是满面欣喜之色。丛不弃也道:“区区两柄剑算得了什么,施师侄有此造化,师叔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怪罪于你了。”
施戴子道:“封师叔丛师叔如此宽宏大量,师侄我真是
……真是高兴得很。”他本敦厚木讷,不善谈吐,此言虽显幼稚,却是发乎至诚。
待高根明等众师弟师妹纷纷向施戴子道贺之后,令狐冲才笑道:“二位师叔,方才我未言明施师弟有何际遇,此时二位师叔心中定有许多疑窦,何不向施师弟问个明白?”丛不弃忙着道:“正是正是,施师侄,那招‘苍鹰扑食’,的是昆仑派剑法,你却怎会使的如此娴熟?”
施戴子道:“好叫二位师叔得知,我与掌门师兄下山赶往嵩山之时,途中已与震山子震大哥义结金兰,震大哥便指点了我这一路昆仑剑法。”
震山子德高位尊,年纪比施戴子大出一倍有余,他二人竟会义结金兰,倒是一桩武林奇事。且昆仑华山,实是西陲两大剑派,施戴子与昆仑派掌门结成兄弟,于华山派端的大有益处。丛不弃大笑道:“震山子掌门论辈份比我还高出一辈,施师侄与他义结金兰,咱们这称谓倒有些麻烦了”。
施戴子连忙道:“丛师叔说笑了,师侄与震大哥结交,却与我华山派的辈份拉不上什么干系。”
封不平道:“施师侄,你既已得武当派冲虚道长真传
。...”
施戴子打断封不平话头,急道:“师侄得蒙冲虚道长指点,那是有的,但若说‘真传’二字,那是万万不敢当的。就比如方才师侄那招‘太乙归真’,我就只能划出一般大小的四个圆圈,而在冲虚道长手中,便能幻化出无数或大或小或正或斜闪烁不定的圆圈,相差又何止十万八千里了。”
他说得如此老实,倒真不愧憨直二字。
封不平道:“并非师叔托大,施师侄虽悟性超人,又得奇遇,短短数月间,剑术要胜过师叔倒在情理之中。但若以功力而论,师叔实难相信你竟能绞断我与丛师弟手中长剑,然事实偏又如此,实令师叔大惑不解。”
令狐冲插言道:“施师弟造化当真不浅,除冲虚道长和震山子掌门传授过他剑法外,少林方证大师还亲自指点过施师弟内功心法。”
“啊”了一声,封丛二人齐声道:“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
众华山弟子均是大喜过望,想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实是当今武林泰山北斗,施戴子既蒙他们青睐,于华山派当真是万幸之事了。只高根明等人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暗道大师兄不做“五岳剑派”盟主和四师兄诸般奇遇,定然与数月前盈盈说令狐冲只做一年华山派掌门有关。但令狐冲武功独步天下,又未及而立之年,为何只做一年掌门,此事当真古怪。欲问个明白,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暗道蹊晓而已。
次日田伯光与令狐冲等人告辞,自赴商洲。令狐冲夫妇安顿华山,与本派弟子终日饮酒论剑,倒也自得其乐。
转眼八月将尽,盈盈与令狐冲商议,距他夫妇二人离开中原的日子已然不多,那蟠龙岛远隔中原五百里之遥,定是荒芜得紧,此时当该备齐归隐之后在岛上的应用物事了。二十年时光并不算短,令狐冲也欲趁此时机一览中原名山胜水,且施戴子无论武功人品,已可做得华山派掌门。当下应了盈盈,将施戴子、封不平和丛不弃三人召入密室细细商议。末了,道:“并非我令狐冲有意置本派于不顾,实因有难言苦衷,还望二位师叔和四师弟不要见怪才好。”
封不平黯然道:“华山派得有今日,实乃令狐师侄一人之功,可如今……”
令狐冲道:“封师叔过誉了。事到如今,令狐冲也不敢再行隐瞒,当初师娘临终之时,倒有将我复列门墙之言,但本派掌门信符,却是风太师叔亲手交给我的。”见三人惑然不解,令狐冲又接着道:“当日恒山派仪琳师妹一剑杀了岳
……先生,事后我们又急着解救被任我行囚在山洞中的恒山派弟子,是风太师叔从岳先生身上搜到本派掌门信符,令我来兴复本派的,若论拯救本派之功,莫以风太师叔为甚。”
沉吟良久,又道:“我夫妇二人此番归隐,也是听从风太师叔之命。还望二位师叔精诚相助施师弟,光大我华山一派才好。”
施戴子急道:“我…….我……”
令狐冲道:“旬日之内,我与盈盈便欲下山,施师弟先代任掌门之职,明年四月后再广邀天下各门各派,行接任掌门之典,我自会修书差人送来。还请施师弟勿再推辞才好。”
施戴子、封不平和丛不弃听他言语坚决,一时不禁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