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城外。
女人。
花圈。
一排大大小小的坟。
两个绿衣女子将一只花圈小心地插在一座坟头。这座坟在最前面。
两个女子慢慢退回。
后面也有两个肃穆的绿衣女子。
四个女子手挽手站着,无声地望着那排坟墓。坟周围洒落着新土。
条石砌就的坟身簇新。
一块很大的墓碑立在坟前的空地中。
碑上只有一个名字。
四个绿衣女子知道那是谁的名字。
她们却连墓碑看也不看一眼。
只是默默看着一座座新坟。
她们后面还站着一个女子。
黑衣女子。
她只是远远地注视这一切。
满脸冷漠。
无法看出她心底在想什么。
她似乎不屑去加入绿衣女子们的行动。
也不想阻止她们。
此刻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冷漠的旁观者。
冷漠只是在脸上。
陈民姊妹默然佇立的背影,使艾欢欢很感动。
四个女子是在追掉。
追掉自己的年华。
为家传秘艺,她们舍弃了自己的青春。
女人一生中唯一值得珍藏的岁月。
如花似锦的岁月。
在人前她们也欢笑。
但欢笑并不能永远。
幸福的人也不能做到。
她们却是没有享受青春快乐的人。
没有谁听见她们诉说。
她们只对自己诉说。
或者对鲜花,鸟儿,月亮。
此刻对坟墓。
她们以女性的心肠抚慰死者。
在她们眼前死去的人。
死人居于墓中。
她们的青春也早已葬在那里。
也许在她们的心目中,自己已等同于墓中人。
她们从来不诉说。
只对自己诉说。
没有人了解她们的内心。
一如这墓地中的背影。
那只花圈献给那些死人。
不相干的死人。
也献给她们自己的青春。
艾欢欢有些困惑。
为什么女人为某种事业牺牲自己的青春,总令人伤感?
而同样有男人为此付出青春乃至一切,却不会触动心弦?
至少不如发生在女人身上那么强烈。
这是谜。
不可解的谜。
世上有多少不可解的东西?
不知道。
人实在很无知。
他们对自己也不了解多少。
甚至比不上对一只蚂蚁的了解。
陈氏四姊妹还不了解一件事。
那人为什么要杀她们。
她们一生除跟刻刀、玉料、客户打交道,就只跟父母和一些亲友往来。
她们的世界就是那座齐宝斋。
外面的世界她们没有兴趣。
即使有过,也慢慢淡了。
当明白那人绝不会放过自已时,她们很震惊。
很快就平静了。
无云的天空。
连阳光也没有。
肖娘回头时,艾欢欢也没有了。
刚才她明明站在那里。
转眼间就消失了。
没有一点响动。
娥娘、丽娘和梅娘都看见了大姐的脸色。
三人一齐回首。
俊俏的脸部露出震惊之色。
不祥的预感波浪般掠过四个女子的心头。
艾欢欢出事了。
她要离开,肯定会招呼一声的。
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只会是一个原因。她无法打招呼。
有人不让她开口。
甚至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那人显然不是她的朋友。
更不会是陈氏四姊妹的朋友。
四个女子呆立着。
忘了迈动腿脚。
只紧挽着并排而立。
忽然,她们觉得背后出现了什么东西。女人的直觉。
相互望了一眼,陈氏四姊妹慢慢回头。坟群中间立着一个男人。
陌生的男人。
很瘦。
很挺拔。
脸庞瘦削。
双手瘦长有力。
那双手很坚定。
它们要想抓到什么东西,就一定会抓到。陈氏姊妹对手很敏感。
职业天性。
玉器行业的人都看重一双手。
一双手既可以琢出传世之宝,也可以将罕世珍料毁掉。
瘦长男人从坟问走出,立在一丈远处。
他沉声道:“是陈家四处女?”
四女子不做声。
梅娘最后开口道:“你是谁?”
瘦长男人沉吟了一下,道:“等一会儿再告诉你们。”
梅娘道:“等到什么时候?”
瘦长男人道:“你们快成死人的时候。”
梅娘道:“为什么我们要死?”
瘦长男人道:“不为什么。”
梅娘道:“撒谎。”
瘦长男人怔了怔,道:“的确没错。”
梅娘道:“无缘无故杀人的事,是没有过的。”
瘦长男人道:“不错,杀人实在是需要有点理由。哪怕是迷天大谎,也可以做理由。有理由比没有理由好,有好理由就是好上加好了。”
梅娘冷冷道:“我想听听你的。”
瘦长男人道:“很简单,只三个字。”
梅娘道:“哪三个字?”
瘦长男人道:“我想杀。”
梅娘默不做声。
她看了看三个姐姐。
震惊早已从脸上消失。
四个女子变得很平静。
瘦长男人有些惊讶。
但只在眼神中掠过。
他仍很沉郁。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错了。”
除了他,没有人说话。
他道:“不是我想杀,是你们早就想死了。”
没人应答。
瘦长男人又道:“不然你们怎么会给不相干的人送花圈,又怎么会在这坟前恋恋不舍呢?”
仍无人说话。
坟场很静,在那瘦长男人停住话头的时候。
沉默。
陈家四处女似乎要永远沉默下去。
脸上是异常平静的表情。
似乎死不是死,而是她们的朋友。
死亡只不过是让她们去赴约。
瘦长男子的脸渐渐变得古怪。
只听他自语自言低声念道:“青春,青春……”
忽然声调一变,变得异常冷漠道:“没有享受青春的人,实在不算在这世上活过。”
沉默。
一只鸟从旁边的树林中飞来,落在一座坟头。
啁啾几声。
飞走了。
它觉得没趣。
也许还很害怕。
这寂静中有一股死亡的气息。
肖娘突然道:“艾欢欢呢?”
瘦长男子淡淡道:“不关你们的事。”
肖娘冷冷道:“她是我们的朋友,不关我们的事,关谁的事?那故中人?”
瘦长男子道:“你该懂得一个道理。”
肖娘道:“我看不出还有啥道理;轮到你来讲。”
瘦长男子道:“话越多,命越短。”
肖娘淡然一笑,道:“你这人太奇怪了。”
瘦长男子道:“比起你们来,还差一点。”
肖娘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你怎么会想到用那东西来唬我们?”
瘦长男子冷冷道:“死是不足道,可惜陈家的齐宝斋就再无传人了”
肖娘不禁抖了一下。
身旁的妹妹们顿时脸白如纸。
世上再也找不出比这句话更能击中她们致命处的东西了。
没有。
一种哀痛几乎同时出现在她们脸上。
还有愧色。
为一件错事而感到惭愧的神色。
错事却又不是她们做的。
是另外的人。
但错事的后果却落在了她们身上。
瘦长男子异常敏感地觉出了这一点,狐疑地道:“你们后悔了?后悔什么?”
肖娘道:“你姓陈?”
瘦长男子怔了怔,道:“当然不是。”
肖娘冷冷道:“陈家的事,不劳别人费心思。”
说完,肖娘已说不出话。
再说半个字也不行。
她的脸已由白变紫。
梅娘拥住大姐,冷笑一声,道:“你今天是非杀我们不可?”
瘦长男人道:“我从不收回自己说出的话。”
梅娘道:“那我们也不想死。”
瘦长男人笑了。
在坟场中他才第一次露出笑。
不是高兴。
也不是气极而笑。
是另外一种心情使他发笑。
轻蔑。
面前这四个弱女子,居然不想死。
不想死意味着什么?
他杀不了她们。
她们既然自己不想死,那么只有别人想杀又杀不了她们,她们才会不死。
这是瘦长男子绝不相信的事。
死也不信。
齐宝斋的女人不会武功。
他很清楚。
清楚得象知道自己有几只手一。
即使她们果真有什么功夫隐不露,他也会杀死她们。
没有谁他杀不了。
除非对手跟他一样不可、胜。
即使如此,他仍很自信。
对自己智力的绝对信任。
到现在,他还未遇上一个与自己有同样脑袋的人。有那么几个人,功夫并不低于他。
也许还高。
高那么一点点。
这一点点本来就足使他输掉的。
他还是赢了。
所以,遇见任何人,他都没输过。
他肩上的那颗脑袋从来没有人能比得上。
世界上很多事,本来不只是靠力量就能办到的。还需要头脑。
功夫不如人却头脑过人,会赢。
至少不是绝对输家。
功夫过人却头脑不如人,会输。
至少不是绝对赢家。
这两种人相斗,有一种结局出现得最多。
不输不赢,平手。
假如一个人头绝顶聪明,功夫绝顶高卓,又会怎样呢?
绝对是赢家。
假如一个人既不会一点功夫,对外面世界也知道不了多少,更不用说有何杀人头脑还会怎样呢?
绝对是输家。
假如这两种人相遇呢?
一方绝对赢。
一方绝对输。
绝对。
绝对的绝对。
一边是出山觅食饥饿难忍的猛虎,一边是在摇篮中咿咿呀呀的婴孩,你说谁能赢?
不用说。
假如有人硬要说婴儿会赢猛虎,那么他就是世界上最难得的。
最最难得。
最最难得的大傻瓜!
在那瘦长男子的心目中,梅娘就是这样的大傻瓜。
一个绝顶聪明的人,面对一个大傻瓜,会怎样呢?并不是绝顶聪明。
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跟傻瓜斗气?
悲哀?
毫无理由。
别人自己并不悲哀,反而有无比自信。
那该怎么办?
只有笑。
满含轻蔑的笑。
瘦长男子让笑意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道:“你们不想死,我却要你们死呢?”
梅娘也笑了,淡淡道:“那就有你死了。”
瘦长男子道:“席天龙从来不死。”
梅娘怔住,失声道:“你是席天龙?”
瘦长男子点点头,道:“是的。现在你该明白,死的是你们四个人,而不是我。”
他手里突然多了一柄长剑。
谁也没看清剑从何处抽出。
长剑在空中飞动。
锐厉的光芒可以吞噬一切肉身。
突然,一只鸟从空中坠落,啄住了那柄残忍的剑。
席天龙脸色霎白。
他看清了那只鸟。
那不是一般的鸟。
是神鸟。
凤。
陆小凤。
陆小凤挟住长剑的手指一抖。
长剑断为几截。
只剩下黑色剑柄光秃秃地握在主人手中。
陆小凤笑着对席天龙道:“你是席天龙?”
席天龙道:“是的。”
话音刚落,他就被抓走了一样东西。
脸皮。
他的脸皮落在了陆小凤手中。
脸皮面具。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是席天龙?”
对方不吭声了。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你太象席天龙了,可惜再象并不等于是真的。”
假席天龙酷似真席天龙。
只有一样不象。
眉毛。
席天龙是剑眉。
这人却是一对卧蚕眉。
陆小凤冷冷道:“是谁让你来的?”
瘦长男子面无表情。
陆小凤刚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背后传来一阵恐惧的呼叫。,回头一看,陆小凤顿时僵住。
陈家四处女正向坟场中的一截断碑扑去。
那断碑很古旧。
字迹已模糊。
谁也不知它原是哪座坟的碑。
断碑很古怪。
长了一颗人头。
脸庞冷俏。
星眸宁静。
在坟场间,在无云的天空下,这张脸分外冷漠。冷漠地注视周围一切。
一切都与它无关。
只作为虚空的标志,冷漠地立在断碑上。
陈家四处女呆呆地立在断碑前,泪水无声地淌流。陆小凤已变成一具木头人。
僵僵地戳立在坟场。
艾欢欢。
变幻不定的艾欢欢死了。
她还会在昼夜之间神秘地变幻吗?
不会。
永远不会了。
那样一颗人头,只有冷漠。
岁月再逝,连冷漠也会消逝。
只留下一杯白骨。
陆小凤忽然觉得了什么。
僵硬的脸上,那双眼睛转了一转。
一个人正向坟场边的树林中狂奔。
那假冒席天龙的瘦长男子。
陆小凤笑了一下。
可怕的笑。
说是笑,还不如说是脸肌僵硬地抽搐了一下。一声低低的呼啸。
一条人影闪电般射入林中。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
一件东西从树林中飞入天空。
“咚!”
那东西滚落在坟堆中。
血糊糊的人头。
没有一丝声息。
陈家四处女都倒在那截断碑周围。
永远发不出声息了。
她们的颈喉上都有一星红痕。
致命的伤痕。
断碑上的美女头颅仍然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无云天空下死寂的墓地。
四具倒卧的死美人。
另外一颗血淋淋的断头。
陆小凤嘴唇紧闭,不说一句话。
从坟场回来,就再也没听见他说过一个字。
哼哼声也没听见。
马车狂奔。
车上还坐着一个人。
西门吹雪。
陷入沉思的西门吹雪。
过了很久,西门吹雪眼望着前方的夜色,道:“你来找我后,我就离开万梅山庄,跟上了七狼鹰。”顿了顿,“但他们仍被杀了。因为有一群剑客途中拦我比剑,误了一刻。”
陆小凤看了西门吹雪一眼,仍不说话。
西门吹雪明白。
陆小凤已听明白了。
西门吹雪道:“你不用说什么,我什么都明白。花满楼已告诉我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缓缓道:“他是我的.”
陆小凤看了西门吹雪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暗夜沉沉。
古城。
马车哒哒地在曲折的街巷中飞驰。
象神秘的复仇使者。
黑沉沉的山庄。
孤独山庄。
洞开的大门。
马车上下来的两个人,慢慢消失在黑洞洞的大门里。
山庄里每一道门都大开着,似乎没有主人,或者主人正在等候客人。
没有一个人影。
闻不到一丝人的气息。
如果是第一次跨进山庄的人,他会绝不相信。
绝不相信这是一座山庄。
它太象一座地狱。
阴森森的地狱。
两位客人慢慢走着,在房屋与房屋之间。
神色如夜。
沉甸甸的夜。
远处闪烁一豆灯光。
一个无声的召唤。
神秘的等候。
两位客人停住。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慢慢走去,向那豆灯光。
一间很宽敞的屋子。
空空荡荡。
只有一张长脚凳。
高高地立在屋子中间。
凳子上放着一盏灯。
已亮了很长时间。
灯油的痕迹已低到灯盏的底部。
昏黄的灯光映着两位客人静立的影子。
一个两手空空。
一个斜背着长剑。
死寂的夜。
黑沉沉的山庄。
一种可怕的气息慢慢弥漫开来。
杀气。
冷冰冰的杀气。
毒蛇一般在山庄的夜色中闪腾而来。
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在两位客人背后的黑暗中响起:“我已等了很久。”
两位客人背影一动不动,似仍在专心凝望屋里那盏灯。
沉默。
长剑斜背的人影头也不回地道:“席天龙?”
黑暗中的声音道:“是的。西门吹雪?”
那人影点点头,道:“是的。”
暗中的席天龙道:“那是陆小凤吗?”
西门吹雪道:“是的。”
席天龙道:“他变得不喜欢说话了。”
西门吹雪道:“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黑暗中席天龙沉默了一阵,然后道:“你们谁先上?”
西门吹雪背着摇了摇头,道:“你错了。”
席天龙道:“要一起上?”
西门吹雪道:“还是错了。”
席天龙不说话了。
西门吹雪道:“没有先上后上,也不会一起上,因为只有一个人上。”
席天龙沉声道:“谁。”
西门吹雪道:“我。”
黑暗中又沉寂无声。
灯光映出门前两个人影。
席天龙道:“为什么是你,不是他。”
他,是说陆小凤。
陆小凤一直不吭一声。
他已变成哑巴。
身边将发生的决斗似乎离他很远。
毫不相干。
西门吹雪凝然不动,淡淡道:“因为你是我的。”
席天龙道:“你们什么都知道了?”
西门吹雪道:“是的。”
席天龙道:“是陆小凤看穿了一切?”
西门吹雪道:“是的。”
席天龙道:“可惜他连话都不能说了。”
西门吹雪道:“你的激将法没用,你是我的,只属于西门吹雪的剑!”
席天龙道:“因为我冒充挑花杀手杀死了你的妻子孙秀青?”
西门吹雪道:“是的。”
席天龙道:“其实我还帮助过你们。”
西门吹雪道:“在什么地方?”
席天龙道:“桃花林。”
西门吹雪道:“你一定化妆了。”
席天龙道:“麻衣道人就是我。”
西门吹雪道:“这有些矛盾是不是?其实人本来就是很矛盾的东西。”
西门吹雪道:“你很聪明。可惜聪明人犯起糊涂来,比傻瓜还不如。”
又是沉默。
这次沉默了很久。
黑暗中的凶手,昏黄灯光里的复仇者,都陷人了沉思。
伴着一声叹息,黑暗中又传来席天龙的声音:“一直到现在,我还想不明白。”
西门吹雪道:“不明什么?”
席天龙道:“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错。”
西门吹雪叹了一口气,道:“我没心思告诉你这些,我只告诉你一个原因,最致命的原因。”
黑暗中寂静。
西门吹雪道:“你不该杀那么多人。”
席天龙冷笑一声,道:“那都是些不足道的庸人。”
西门吹雪道:“庸人最不该杀。”
席天龙道:“我不明白。”
西门吹雪道:“你该明白,世上没有庸人,如何显得出你这样的人是聪明之辈?”
席天龙停了一下,道:“这话有点道理。但庸人杀不尽,所以多余几个也不用担心会绝种。”
西门吹雪道:“看来你不懂另外一个道理。”
席天龙道:“我一向喜欢听人讲道理。”
西门吹雪道:“被杀的即使是庸人,也是人,是人就不该无辜而死;杀人的尽管是聪明人,也有罪,应该偿命。”
席天龙冷冷道:“我的准则是一切人都可杀。”
西门吹雪也冷冷道:“那自然也包括席天龙在内。”
席天龙道:“西门吹雪也不是不死的。”
西门吹雪道:“不是席天龙死,就是西门吹雪活。”
席天龙道:“我用剑。”
西门吹雪道:“我懂。”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无边的黑暗。
双眼露出一点敬意。
对席天龙的敬意。
席天龙是剑客。
真正的剑客。
他说那句话,就是暗示对方转身面对自己。真正的剑客,是从不在对手背后出击的。否则他就会放弃出击。
即使对手因此而脱逃。
西门吹雪总是对同道心怀敬意。
对真正的同道。
不论对方是圣者还是恶魔。
只要对方表现出高超的剑品。
这敬意在西门吹雪眼中很快消失。
仅停留了一刹那。
一股剑气冲宵而起。
黑夜变得冰冷。
孤独山庄回旋起无声的呼啸。
暗夜中有人轻经地“啊”了一声。
轻得象一声叹息。
又象入睡时迷迷糊糊的低语。
陆小凤猛地转过身。
黑沉沉的夜色中已不见西门吹雪。
白衣如雪的西门吹雪。
夜色吞噬了一切。
陆小凤闪进屋中,端出那盏灯。
慢慢走进屋前的黑暗。
一团昏黄的亮光,照出一个倒卧在地上的人。
身旁还躺着一柄剑。
竹剑。
金黄的竹剑。
用楠竹削得很薄很锋利的竹剑。
竹剑尖殷红如豆。
染过很多人血。
那竹剑之尖要刺中多少人的颈喉,才染成它那如豆的殷红?
不知道。
地上躺着的那入紧闭着嘴唇。
双眼也已闭上。
脸上表情平静如常。
没人能看出临死前他脑子里闪过什么念头。
永远无法摸透的人。
山庄中空无一人。
那盏油灯被放在地上,陪伴着孤独山庄的主人。主人却永远看不见它的亮光。
照着自己的亮光。
夜风袭来。
孤独山庄沉沦在无边的黑暗中。
连死去的庄主也被遮没。
除了那两个复仇者,谁也不知道山庄的主人已死亡。
黑喑威力无边。
黑暗总能消融一切。
意志、名誉、痛苦,爱、仇恨,所有活着之时的欲望,都被那无边的沉默包卷而去。
没有人能抗拒。
无法抗拒。
一如死亡。
十一
花满楼静静地坐着。
背后是一家生意很不错的小酒馆。
匆匆而入的客人,出来时都慢腾腾地摇晃着膀子,打着嗝,满脸红光,酒色冲天。
面前的街上人车穿流不息。
花满楼静静地看着街景。
秀雅的脸庞充满全神贯注的神情。
本来他是看不见街上的任何人或东西的。
即使有一双很好的眼睛,他也会对面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他坐在这里实在不是为了看街景。
听那喧闹的市声?
错了。
花满楼有一双无比灵敏的耳朵。
可以听辨出他想知道的任何东西。
此时他的确在听。
不是听市声。
是听那小酒馆。
听小酒馆中的什么。
那里面似有牵扯着他极大思虑的东西。
脸上却看不出。
来来往往的人们,谁也没对他感到惊奇。
他实在很安静。
坐在小酒馆前的长凳上,悠闲地望着街景。
这样的人是不会妨碍任何人的。
别人也就不去打扰他。
夕阳的余晖从对面天边照射过来,将街道、房屋、行人和车马罩在一片淡红天地中。
人群中冒出一个古怪的人。
光光的头颅。
一身破旧的青布衫。
脚上穿着一双已透底的草鞋。
他走到花满楼跟前停下,一声不吭地站着。
花满楼脸上浮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叫道:“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摇摇秃头,喃喃道:“可怕的人。”
花满楼拍了拍身边的凳子,道:“请坐下,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道:“你出家了?”
花满楼道:“问得古怪。”
老实和尚道:“和尚就是出家人,也不会像你这样傻。”
花满楼道:“我这瞎子又怎么了?”
老实和尚道:“守着一家上好的小酒馆,不坐在里面舒舒服服地喝上几杯,却干巴巴坐在外面看人走路,这不是傻,要怎么才算傻?”
花满楼微笑道:“我虽瞎,却不傻,我实在很想进去喝几杯。”
老实和尚抽抽鼻子,道:“里面飘出的酒香菜香简直让人包不住口水了。”
花满楼道:“我也是忍了又忍。”
老实和尚道:“你没钱了?”
花满楼道:“还没穷到喝不起几杯酒的地步。”
老实和尚道:“和尚也奇怪,江南花家的七童不会喝不起几杯酒的。”
花满楼道:“眼下不想喝。”
老实和尚道:“和尚请你也不喝?”
老实和尚叹了一口气,边向酒馆门口走去边道:“那只好和尚一人享受一回了。”
老实和尚没能走到酒馆门口。
花满楼叫住了他:“老实和尚且慢。”
声音里透着肃穆。
老实和尚觉得,如果自己不停下,将会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
他老老实实地停下了。
花满楼道:“不要进去。”
老实和尚望着仍不断进进出出的酒客,满脸疑云,喃喃道:“这小酒馆里有啥东西,和尚进去不得?”
花满楼道:“因为里面有人。”
老实和尚云里雾里,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
花满楼道:“有人在里面请客。”
老实和尚道:“谁?”
花满楼道:“陆小凤。”
老实和尚喜道:“陆小凤?是他请客?和尚正想找他喝上几杯,这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不然和尚会后悔死的。”
说完又要进去。
花满楼沉声道:“你进去会后悔的。”
老实和尚怔住,回身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他不会请你。”
老实和尚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花满楼缓缓道:“以后他会请你,请多少次都可以,但现在不行。”
老实和尚低声道:“和尚还要问个缘由。”
花满楼道:“现在他只请了一个人喝酒。”
老实和尚道:“谁。”
花满楼说了一个名字。
老实和尚一听,惊骇得差一点撒腿就跑。
老实和尚功夫是江湖中数得着的高手。
闯荡了那么久,什么险恶都经历过,但从来没有显出过这等惊怯。
一个人的名字就吓得他掉了魂。
实在不象饮名江湖的老实和尚。
眼下这老实和尚又的确不是假的。
这只说明一件事。
那名字真正很骇人。
谁的名字有如此大的威力?
一个死人的名字。
花满楼说出的名字是:“席天龙。”
老实和尚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怔怔道:“在孤独山庄西门吹雪是不是杀死了庄主?”
花满楼道:“不错,孤独庄主的确被西门吹雪杀死。”
老实和尚道:“花满楼是从不说谎的,比老实和尚还老实不知多少倍,对不对?”
花满楼道:“至少刚才那句话绝对不是说谎?”
老实和尚道:“那和尚就知道了。”
花满楼怔道:“知道什么?”
老实和尚晃晃光秃秃的脑袋,道:“陆小凤不正常了。”
花满楼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谁要遭遇了那么多的打击,也免不了有朝一日神经崩溃的。”
花满楼道:“你怎么知道?”
老实和尚道:“一个正常人,是不会请一个鬼魂来一起饮酒的。”
花满楼笑了一下,道:“你错了。”
老实和尚道:“和尚错了?”
花满楼道:“是的。”
老实和尚道:“如此,和尚也知道了。”
花满楼这回真的很吃惊,道:“你又知道什么?”
老实和尚道:“是和尚自己疯了。”
花满楼又笑了一下,道:“你没疯,这你自己也明白。”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明白。所以和尚自己疯了,不然这世界怎么一下变得比无字天书还难懂?”
花满楼道:“其实,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是好好的,陆小凤,席天龙,老实和尚,还有我这个瞎子。”
老实和尚呆了半晌,然后走到花满楼身边,一声不响地坐在了凳子上。
他叹了叹气,道:“看来还是和尚自己出了什么错。”
花满楼淡笑道:“也许是漏看了两行经文,经书就变得难懂了。”
老实和尚道:“和尚本来该洗洗耳朵再来听,现在也顾不得了。”
花满楼点点头,抬脸向小酒馆里张望了一下,脸上充满关切。
老实和尚道:“他们除了喝酒,恐怕还要做点什么事。”
花满楼道:“他们在决斗。”
老实和尚道:“在热闹酒馆的人群中?”
花满楼道:“是的。”
老实和尚又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花满楼低头沉思了半晌,然后抬头用无目的脸望着远处,叹道:“人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啊。”
老实和尚道:“尤其象席天龙这样的人。”
花满楼道:“他本来是个地道的职业刺客。”
老实和尚道:“这是个需要湮没无闻的行当。”
花满楼点点头,道:“有一天,他忽然厌倦了自己的生活,带着当刺客积累下的钱财,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
老实和尚道:“于是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孤独庄主。”
花满楼道:“这位庄主有着很高的天份,本来可以早早成为江湖顶尖高手的,但由于命运的安排,却做了一位无名的刺客。”
老实和尚道:“他早年遇到了什么事?”
花满楼道:“幼儿时他是家中的受宠物,父母都把自己家业的未来寄托在他身上,最后却落了空。”
老实和尚道:“这必有古怪原缘。”
花满楼道:“因为几个算命先生。”
老实和尚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
花满楼道:“几个算命先生连占数卦,都算出这小儿有克父母克姊妹之命,并测出将来他不但不会兴家业,反而会让他家家破人亡。”
老实和尚叹了一口气。
花满楼道:“惊惶不安的父母苦思数月,终于一狠心,将幼儿胡乱送给了路人。”
老实和尚道:“后来一切应验了吗?”
花满楼道:“他父母只好将家传绝技传给女儿,那四个女儿为此终身不嫁。”
老实和尚惊道:“陈家四处女?”
花满楼点点头道:“是的,他本是齐宝斋老板的儿子,恰恰是他,杀了自己的四个亲姐姐,自己也招来杀身之祸。齐宝斋是注定毁在这代子女手上,永远失传了...”
老实和尚震惊已极,连连念“阿弥它佛”。
花满楼道:“席天龙并不了解自己的身世,但让人奇怪的是,他恰恰在无意中将祸水引向齐宝斋,而不是别的地方……”
老实和尚道:“他怎么会动杀心,杀了那么多人,与他毫不相干的武林人士?”
花满楼道:“席天龙有绝大的天赋,但当过职业刺客的经历,使他不能在江湖上无顾忌地纵横,因为那样将会招来无数仇杀……”
老实和尚道:“但他又很骄傲,无法忍受江湖高手头上的那些盛誉,于是决定暗中向陆小凤这样的人挑战?”
花满楼道:“不错。职业刺客养成的习惯,使他不自觉地想到了以暗中行事的方式。”
老实和尚道:“于是他杀了崔洞天和他的弟子,杀了华义和他的客人,随后是沈大江夫妇等等,一直到最后的陈家四处女和艾欢欢……”
花满楼道:“凡是在陆小凤面前出现的人,他就杀掉,没有出现的,就让他死在陆小凤面前。”
老实和尚道:“也不尽然,那八个小乞丐就是死在花满楼面前。”
花满楼脸上忽然现出惨淡的一笑,道:“可怜的孩子们,那一切都只因为在云梦楼他们中有人无意中听到了有人叫‘席天龙’这个名字。”
老实和尚道:“这就是说席天龙当时在妓院厮混。”
花满楼道:“是的。”
老实和尚道:“是的。”
老实和尚道:“但陆小凤事后却证明席天龙一直在与他在庄中喝酒。”
花满楼道:“这其中缘故我后边会讲的。”
老实和尚道:“和尚的胃口快吊到头顶上去了。”
花满楼笑了一下,道:“别急,现在胃口大开,最后会让你大饱而止。”
老实和尚道:“那些玉鹅,红珊瑚、纸条,都是些穿针引线之物,好把那些案子全都引向陆小凤?”
花满楼道:“是的。偷一点珍宝,对席天龙这样的高手来说,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中的小技罢了。”
老实和尚道:“每一次出事的时候,他都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
花满楼道:“而每一次出事,都跟席天龙有点关系。满士其死前就说他亲自听见了凶手说自己是‘席天龙’。”
老实和尚道:“也许是有人陷害他。”
花满楼道:“的确有这可能,可惜我们怎么找,也发现不了谁是席天龙的仇家。”
老实和尚道:“但同样无法说是他自己干的。”
花满楼点点头,叹道:“后来元老头被杀了,传言是一个瘦长男人,这又很象以前的做法,席天龙不说话,别人也会认为大半是他仇家所为。”
老实和尚道:“元老头是个奇才。”
花满楼道:“他的武功除轻功外,别的不值一提,但他还有一样本事。”
老实和尚道:“什么本事?”
花满楼道:“超人的感觉。”
老实和尚道:“元老头感觉出了席天龙什么?”
花满楼道:“元老头对席天龙心怀惊惧,后者有超人的功夫,远比他平日显露出来的还要可怕不知多少倍。”
老实和尚道:“元老头此后就死了。”
花满楼道:“太玄妙,是不是?”
老实和尚道:“的确。”
花满楼道:“他还帮助过陆小凤,让恨地不平单立杀了黄昆鹏的随从,这一点他没有隐瞒。”
老实和尚道:“这是善举,不需隐瞒。”
花满楼道:“一切都做得很完美,毫无破绽,是不是?”
老实和尚道:“至少和尚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花满楼道:“可惜他遇上的不是别人,是陆小凤。”·
老实和尚道:“陆小凤还是发现了什么?”
花满楼道:“骇人的案件从头到尾都罩在扑朔迷离的云雾中,所有的人都感到无力……”
老实和尚道:“陆小凤也一样?”
花满楼道:“是的。但陆小凤这时却一下悟出了对手的一个错误,致命的错误。”
老实和尚道:“是什么?”
花满楼道:“他做得太完美了,简直无懈可击。”
老实和尚道:“这就是那个致命的错误?”
花满楼道:“是的。”
老实和尚满脸迷惑,想了一阵,自言自语道:“和尚糊涂极了,怎么也想不出做得周密怎么还是错误……”
花满楼笑道:“你是老实和尚,太老实了。”
老实和尚低头道:“和尚的脑瓜是不太聪明,不然怎么会叫老实和尚……”
花满楼道:“你并不老实。”
老实和尚脸红了,嘟嚷道:“和尚不老实,谁还老实?”
花满楼微微一笑,道:“在这件事情上,除了陆小凤,谁也不会想到那一点。”
老实和尚道:“哪一点?”
花满楼道:“做得太完美实在是个致命的错误。”
老实和尚道:“陆小凤从来就不老实,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不老实的人了。”
花满楼道:“所以他想到了这个不老实的念头。”
老实和尚道:“老实和尚有一个邪念。”
花满楼看了他一眼,奇道:“邪念?什么邪念?”
老实和尚道:“老实和尚想听听那个不老实的念头到底是啥。”
花满楼点了一下头,道:“席天龙做得太完美了,完美的简直不象是一个席天龙做的。”
老实和尚嘀咕道:“难道还有两个席天龙不成?”
花满楼缓缓道:“你说对了。”
老实和尚惊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呆呆地望着花满楼。
嘴张着,却没有一点声音从那里发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缓过神来,大叫道:“真有两个席天龙?”
花满楼道:“是的,有两个席天龙。”
老实和尚道:“都是真的?”
花满楼道:“是的。”
老实和尚使劲晃晃秃头,道:“和尚不是在做梦吧?”
花满楼道:“不是。”
老实和尚道:“怎么会是真的?”
花满楼道:“其实很简单。”
老实和尚道:“简单?”
花满楼道:“世上很多事情,不知道时觉得神秘万分,一旦知道了底细,才发现最简单不过。”
老实和尚道:“这话不错,可究竟怎么个简单?”
花满楼道:“席天龙是一对孪生子。”
老实和尚呆住。
夕阳照在他身上,直似一尊佛像。
孪生子。
多么古怪。
又多么奇妙。
花满楼叹了一口气,轻轻自语道:“这太简单了,简单得几乎没有人会去想它。”
老实和尚动了动,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唉,陆小凤毕竟是陆小凤!”
花满楼道:“江湖上也许会有第二个花满楼,甚至有第二个西门吹雪,但不会有第二个陆小凤!”
老实和尚道:“席天龙是两个,两个席天龙向陆小凤挑战,还是输了。”
花满楼道:“的确如此。”
老实和尚道:“他们的名字都叫席天龙?”
花满楼道:“小时候不是。”
老实和尚道:“小时叫什么?”
花满楼道:“哥哥叫席天龙,弟弟叫席天云。”
老实和尚道:“后来就改为同一个名字了?”
花满楼道:“两人长大后,发现如果同用一个名字,就会做出很多奇妙的事情,在做职业刺客时,他们就只有一个名字了。”
老实和尚叹道:“从来没人发现席天龙竟是孪生的两兄弟。”
花满楼道:“两人的意志力很坚强,极善于控制自己。”
老实和尚道:“一接触席天龙,谁都会有这种感觉。”
花满楼道:他们总能没法不在人前重复出现。”
老实和尚道:“一个人行动时,另一个人就隐匿起来?”
花满楼道:“是的。”
老实和尚道:“这一次他们却是同时行动了。”
花满楼道:“但仍是一个在暗中,一个在明处。”
老实和尚道:“被西门吹雪杀死的是席天龙还是席天云。”
花满楼道:“是弟弟。”
老实和尚道:“是席天云?”
花满楼道:“杀死孙秀清的就是他。”
老实和尚道:“哥哥还活着?”
花满楼道:“至少眼下还活着。”
老实和尚叹道:“席天云已死,席天龙是不会再活下去了。”
花满楼道:“只剩下半个席天龙了。”
老实和尚道:“所以陆小凤请他喝酒,他也就赴约了。”
花满楼道:“这半个席天龙还没有垮掉,他要做成那整个席天龙没完成的事。”
老实和尚道:“与陆小凤做最后一斗?”
花满楼道:“喝酒的席天龙功夫本来就比死去的席天龙还高一些。”
老实和尚半晌不吭声,后来叹道:“死席天龙本来就很可怕了……”
花满楼道:“所以,我不能让你进去喝酒。”
老实和尚点点头,道:“这样的两个人相斗,实在不能分一点点心。”
花满楼道:“周围的那些酒客不足道,只是不能让高手在一旁。”
老实和尚道:“因为是高手,难免自作主张,而万一逞强,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花满楼道:“如果你真要进去,恐怕这酒馆外面就会有另外一场决斗了。”
老实和尚光光的头颅上冒出一层细汗,满脸通红、喃喃道:“和尚太糊涂,太糊涂……”
花满楼道:“这不怪谁,事先没人会想到的。”
老实和尚仍嘟囔着:“要是酿成祸事,十个老实和尚去死,也抵不了那份罪过的一半……”
花满楼默然。
他心里也很后怕。
假如老实和尚闯进去……
如果陆小凤因此出了差错,他花满楼也就没脸再活在这世上。
即使是很小的差错。
花满楼叹息道:“我们已经渐渐不再年轻了……”
老实和尚点头道:“时间如水,滚滚流逝,没人能奈何!”
花满楼道:“更年轻的人会不断出现。”
老实和尚道:“他们还急于成名。”
花满楼道:“已经成名的人就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挑战。”
老实和尚道:“小名人受小难,大名人受大难。”
花满楼道:“于是血腥总也断绝不了,有大名的人会带来更大的劫杀!”
老实和尚道:“尘世终归是尘世。”
花满楼道:“这就是那无法摆脱的状态,身处尘世,为尘世之人,做尘世之事,却又想挣脱尘世,无法随遇而安……”
老实和尚呆了半晌,叹道:“和尚无话可说。说到底,和尚也只是个江湖中人,这些烦虑和尚自己也无法消解。”
花满楼轻轻叹息,嘴里轻轻念道:“江湖,江湖,多么古怪的叫法……”
是的,江湖。
水波不兴的江湖。
凤浪大作的江湖。
如镜的水面映出一切。
不动声色地吞噬一切。
世界上找不到比水更变幻莫测的东西了,谁懂得水,就懂得了江湖。
谁懂得了江湖,就等于懂得了人。
但是,有谁懂得了人?
没有。
所以,没人懂得江湖。
江湖中人不懂。
江湖外的人们也不懂。
只知道江湖神奇。险恶。
只知道有无数人在江湖中闯荡。
有人声势鼎赫。
有人半途退隐。
有人背叛。
有人象枯树般死去。
有人哭。
也有人终日笑嘻嘻。
天下江湖。
永远看不尽的江湖。
夕阳沉落。
暮色笼罩大地。
街上行人神色更加匆忙。
小酒馆中走出一个人来。
脸色冷漠,两眼直望着前方。
他走得很慢。
走进了大街上的人群中。
他也是一个路人。
渴望回家的路人。
“陆小凤!”
酒馆外面一个头颅光光的人低低地叫了一声。
旁边坐着的那个脸庞俊雅的年轻人点点头。
老实和尚。
花满楼。
老实和尚望着那正慢慢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花满楼也用无目的脸望着那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淡淡道:“有时你会有一种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的心情,是不是?”
老实和尚默然。
小酒馆的门口亮起了灯。
酒客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伴着一阵阵酒气飘出来,消散在大街暮色的空气里。
小酒馆外面那个秀雅的华服青年和那个穷破寒酸的和尚也已不见了。
小酒馆里面,酒客们正兴头大发,划拳饮酒,杯盘交错,生出一片喧闹。
屋角。一张酒桌上静静伏着一个酒客。
他很安静地伏着。
谁也没注意他。
酒馆中的醉汉太平常。
喝醉了伏在酒桌上沉沉睡去,是酒馆中太平常的情景。
他的对面还摆着一只酒杯。
空空的酒杯。
那喝酒的同伴已经离去。
留下他一个独自在酒桌旁睡去。
酒客们兴奋地吵嚷比划着,没有谁向那角落多看一眼。
他显得很安静。
也有些孤寂。
酒馆外面的世界,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夜色已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