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席天龙之谜9
书名:西门吹雪花满楼 作者:沧浪客 本章字数:11609字 发布时间:2024-08-09

王郎的怀中空空的。
掏摸一百次,也是空空的了。
那里本来揣着白面馍。
一个也没有了。
第七个白面馍也已在中午吃进了肚子。王郎明白。
明白该做什么了。
现在是半夜。
夜风很凉。
简直算得上是冷。
十五。
圆月。
星星很稀。
稀稀落落浮在远离圆月的天空。
王郎望了很久。
望夜空。
望夜空中的月。
夜风拂来,使他觉出自己的身体很热。
灼热。
有种东西在他血液中熊熊燃烧。
周围的空气都被灼热了,王郎很兴奋。
为今晚他等了很久。
恰恰在这第七个晚上,他可得到了最好的状态。一切都正逢其时。
一切都已命中注定。
一切都将在今晚结束。
王郎心中一热。
一种心绪无法遇止地涌动到全身。
他很想哭。
却没有哭出来。
他陷入类似晕眩的状态。
狂热中夹杂着深深的忧伤。
莫名的忧伤。
当他懂事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走上一条不归路。召唤他上路的,就是那莫名的忧伤。
从母胎中带来的烙印。
也许就是夜空中那颗星星,在那个晚上照临了那久的家园。
一霎那间,一切都已铸成。
他无法摆脱。
最后他已不想摆脱。
小镇的街口。
几星昏黄的灯光,映照得夜色愈加凄迷,王郎忽然觉得来到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误入的世界。
只是一瞬间的惊异。
很快就清醒了。
他看到了自己命运的另一面。
没有那一面,他也许就没有现在的命运。
他本来就是为那一面而存在。
今晚,他将让那一面真正融入自己的命运之中。
完成使命。
完成也就意味着结束。
并不是结束生命。
只是验证自己命运的结局。
命运的那一面正立在街头。
等待王郎。
一个白衣人。
长身直立。
白衣如雪。
夜风在黑夜中吹动,淡淡的灯光昏黄地闪烁,白衣人衣衫飘动,象无名使者在等待来人。
西门吹雪!
王郎在心里低低地唤了一声。
在十步远的地方,他停住脚。
西门吹雪仍一动不动。
都如约而来。
两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王郎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
一种饥渴在燃烧。
两人目光在一瞬间相触。
另一双目光顿时也亮了起来。
西门吹雪的目光。
他们都明白了。
他们的相遇将不再有。
今晚将是一个节日。
不再有的节日。
西门吹雪向黑衣人投去关注的目光。
王郎一身黑衣。
在王郎身上没有一点夜行者的习气。
尽管黑衣是这类人的记号。
王郎不是。
王郎的黑衣跟西门吹雪的白衣一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格调。
一黑一白。
完全相反。
又同样透着神性。
它们不是为背离而存在。
仅仅为了依存。
如白昼与夜晚。
生与死。
星光浮游。
万籁俱寂。
小镇上的人早已入了梦乡。
街口这两个人,却在人们梦的尽头让各自的命运相撞。
突然,西门吹雪的眼瞳一缩。
冷峻的脸上掠过一抹惊喜。
不。
是快乐。
西门吹雪感到了一阵无比的快乐。
他听见了一声美妙的啸吟。
几乎听不清的音响。
那象是来自天外的音响。
只有西门吹雪才能听到的美妙音乐。
只有他。
别人不可能听见。
陆小凤?
陆小凤也不行。
陆小凤也许可以用双指接住任何剑招。
但无法听见这样的音响。
只有剑客能听见。
这剑客只有一个。
西门吹雪。
让西门吹雪神迷的音响,来自王郎。
他是剑客。
剑已出鞘。
在拔剑的一刹那,剑与鞘欲分未分的一刹那,一缕音响飘入夜空。
西门吹雪从未听见过谁拔剑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他自己也没有发出过。
他拔剑无声无息。
以无声胜过有声。
今晚他才发现,有声也会与无声一样美妙。
王郎手中发出幽蓝的清辉。
剑身的光茫。
泛着幽蓝清光的古剑。
西门吹雪也拔出了剑。
本来用不着现在就拔剑。
总是在对方已出击之时,他才让剑脱鞘。
一旦脱鞘,剑尖便已挂上血珠。
对西门吹雪来说,它们只是一个动作。
毫无停顿的一击。
今晚却例外了。
他要表示尊敬。
对面站立的黑衣剑客使他心生敬意。
从王郎的身上,他隐隐约约感到点什么。
也许是他西门吹雪的影子。
黑衣剑客直立于夜中。
苍白的手轻轻地握着古剑。
夜风拂动他的黑衫,夜色包裹着他,象包裹着一个精灵。
恍惚间,西门吹雪觉得对面站立着的,是他的一个兄弟。
从未见过面的陌生的兄弟。
但是,一旦看见又会立即认出的兄弟。
夜的深处。
两股迫人的剑气慢慢接近。
很缓慢。
似乎在相互辨认。
终于相接。
刹那间,一阵剑气冲天而起!
在天地间弥漫。
在黑夜中鼓荡。
夜空中响起一个声音。
西门吹雪的声音。
他声音飘忽,梦呓般喃喃道:“七天当中你一直跟着我?”
王郎的声音也象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为什么不见面就相约?”
王郎道:“我想等你办完自己的事。”
西门吹雪道:“那七名黑衣客是你的弟兄?”
王郎道:“我们八人在一起切磋了十年的剑术。”
西门吹雪道:“奇怪,你们相互间好象并不认识。”
王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你们却又一起来了。”
王郎道:“只是不约而同。”
西门吹雪道;“我相信。”
王郎道:“我们八人只为剑而存在。剑就是一切。此外都不重要。”
西门吹雪道:“所以你们并不相互打听姓名身世。”
王郎道:“连相貌也不相看。”
西门吹雪道:“平时你们都以布蒙面?”
王郎道:“是的,我们八人相互间不管老少贫富贵贱,只以剑术来交谈,只以剑术来识人。”
西门吹雪道:“他们七人不如你。”
王郎道:“所以他们尊我为王。”
西门吹雪道:“江湖上传说中神秘的剑王?”
王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如果散落于江湖,你们还相认吗?”
王郎道:“相认。”
西门吹雪道:“每人都有一个暗记?”
王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在一起时便将暗记遮蔽起来?”
王郎道:“我们总是尽力消除剑术以外的一切差异。”
西门吹雪道:“在彻底放松状态中竞技?”
王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你在八人中是最好的。”
王郎停了一会儿,道:“他们尊我为王。”
西门吹雪道:“剑王?”
王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他们怎么识别你?”
王郎道:“每年我们在青枫林中相聚三次,每次两个月,我们在林中切磋。”
西门吹雪道:“没有人能赢你?”
王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还有呢?”
王郎道:“我的下颏有一块剑伤。”
西门吹雪顿了一下,道:“你被击败过?”
王郎道:“不是。”
西门吹雪道:“如何负伤?”
王郎道:“是我自己用剑所伤。”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从没败过?”
王郎道:“是的,我从来没有流过血。半滴也没有。我的剑沾了很多人的血,却从来没有人的剑沾过我的。”
西门吹雪道:“你就想尝尝自己流血的滋味?”
王郎道:“那滋味让我沉迷了一个月。”
西门吹雪道:“也留下了那道伤?”
王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你周围的人很震惊吗?”
王郎道:“不,他们只是羡慕,也许还有一种妒忌吧。”
西门吹雪道:“但你们相处得很好。”
王郎道:“我们只为剑活着,别无他求。”
西门吹雪道:“最好的自然就是剑王。”
王郎道:“剑王只要被打败一次,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就不再是剑王。”
西门吹雪道:“你至今仍是剑王。”
王郎道:“我从未尝过被打败的滋味。”
西门吹雪缓缓道:“那是一种太珍贵的滋味。”
王郎道:“可遇不可求。”
西门吹雪语调变得沉郁,道:“那是一个人独踞于最高峰上的心境,有太多的寂寞。”
王郎道:“有时我就在想一件事。”
西门吹雪默不做声,只投过来关切的目光。
王郎道:“想一死了之。”
西门吹雪道:“你还活着。”
王郎道:“有一个救了我。”
西门吹雪道:“谁能救剑王?”
王郎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又沉默了。
王郎道:“他是剑神。剑神能救剑王。”
西门吹雪道:“我们以前并不认识。”
王郎道:“我们八人都是在遁世状态中练剑。八剑客从不问江湖事。”
西门吹雪道:“后来呢?”
王郎道:“有一天,一个镖师与护镖队伍走失,误入了青枫林。”
西门吹雪道:“于是你们知道了很多事。”
王郎摇摇头,道:“他说了很多,我们都没记住,只记住了四个字。”
西门吹雪道:“什么字?”
王郎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
最后道:“你为什么要等到第七个晚上?”
王郎道:“你有事,我得等你完事以后才来。”
西门吹雪道:“另外七剑客并不这样想。”
王郎道:“剑王只在竞技中求胜,并不能干预别人的行动。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懂。”
王郎道:“他们都是很自爱的人,绝不会从背后偷袭,也绝不会一起上。”
西门吹雪道:“这两件事他们都没做。”
王郎道:“他们差不多是在同一瞬间死去的。”
西门吹雪道:“我有事,不能给他们太多时间。”
王郎道:“你让他们一起上?”
西门吹雪道:“是的,他们不肯。”
王郎道:“宁死也不会答应的。”
西门吹雪道:“最后我让他们每个人做好准备,每人都将接我一剑。”
王郎道:“这跟让他们一起上是一回事。”
西门吹雪道:“不是。他们都同意了。”
王郎道:“你怎么说的?”
西门吹雪道:“我说,西门吹雪的剑将从你们中的一个人开始,并依次与他后边的人较技,每人一招,不会再多,也不可能再多。”
王郎叹道:“谁让他们遇上的是剑神?能赐招就是幸福了。”
西门吹雪道:“你当时在场?”
王郎道:“在山坡上的草屋中。”
西门吹雪道:“八剑客都知道我将从那里经过?”
王郎道:“所以,他们中就有人在坡上搭了那座鸡茅野店。”
西门吹雪道:“那是个不太讲究的旅店。”
王郎道:“他们本来除了剑,是什么都不讲究的。”
西门吹雪道:“可惜他们太急了一点。”
王郎道:“你说他们的功夫还未到火候?”
西门吹雪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到火候的希望的。”
王郎道:“他们中却有。”
西门吹雪道:“不多,只有一个。”
王郎道:“我看见了那一个,只有他脸上还未露出表情。”他望着对面白色的人影,“你在一瞬间就都击中了他们。”
西门吹雪道:“能坐在那草屋中以耳听剑的人,并不多。”
王郎道:“恰好那峡谷口还有风。”
西门吹雪默默地抬起头,望着夜空中迷蒙的星光,眼中放出快乐的光。
过了很久,他收回目光,向那黑色的人影吐出两个字:“谢谢。”
王郎的眼中也露出感激的目光,道:“你也使我不再寂寞。”
西门吹雪道:“在这一刻。”
王郎道:“我真想这一刻永远延续下去。”
西门吹雪道:“拥有一刻就足够了。”
正郎道:“我快乐。”
西门吹雪道:“我也是。”
两人的对话变得简短起来。
他们已迷醉。
为彼此的相遇。
剑神与剑王。
白衣的剑神与黑衣的剑王。
没有人知道在这小镇街口的夜晚,将出现一场罕见的高手相遇。
只有天上的星星默视。
两人都没有想到要赢对方。
也没有想到要败。
忘了。
胜负被遗忘了。
他们都只静静地享受着那一刹来临之前的幸福。沉醉的脸上,都带着敬意。
彼此的敬意。
为彼此是真正的剑客。
他们心中只模模糊糊地想着:那一剑……
天地变得混沌。
只闪烁着一道清辉,一道蓝光。
它们彼此分离着。
又如此渴望相吻。
西门吹雪与王郎彼此盯着。
盯着对方的剑。
眼神痴迷,似乎在盯着一个梦幻。
将在一瞬间绽放的梦幻。.
同样将在一瞬间消逝永远消逝的梦幻。如此短暂。
如此美妙。
一切短暂的东西、才会是美妙的。
譬如昙花。
譬如梦。
警如云。
譬如快乐。
太长久的东西,是没有人肯说它美妙的。这样的东西太多。
只说一样,你就会明白。
乌龟。
龟很长寿。
能活上千年的岁月。
人们很惊叹。
可惜不是惊叹它如此美妙。
仅仅是惊叹它活得长久而已。
夜雾起了。
街口灯光迷迷蒙蒙。
星星也隐约闪烁。
极静的世界。
只为等待。
静极生动。
一切将会发生。
自然而然地。
夜色。
夜的深处。
突然,一道光芒在暗夜中进放。
象一朵花。
一朵神秘的花。
在瞬间绽放。
又在瞬间凋谢。
看见的人有福了。
没有谁看见。
一切复归于寂静。
夜。
浓浓的夜雾。
一个声音轻轻地飘起。
“我……觉得……我的……一……生……就只……只是……为了……这……个……夜晚……”
很快,声音也消失了。
象一个梦呓。
一个人走了出来。
从夜深处。
他走得很慢。
如雪的白衣飘忽着,象在夜色中飞行。
西门吹雪。
他双手托着一个人。
王郎。
死去的王郎。
死人的脸在很快乐地说什么。
西门吹雪专心地倾听着。
谁看见此刻的西门吹雪,都会感到震惊。
不,此刻他不是西门吹雪。
依然挺直。
手里托着人,也依然笔直。
依然白衣如雪。
黑夜中,那斜背古雅长剑的白色身影异常肃穆。让人震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里面充满了温情。
无限的温情。
它使西门吹雪突然变了。
变得不象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
总是无比冷峻。
总是那么高傲。
总是用剑一般锋利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
此刻却不是。
此刻的西门吹雪充满柔情。
他轻轻托着的似乎不是一个已死的对手,而是那心爱的情人正偎依在自已的怀抱中。
王郎不是情人。
王郎又实在比情人还要让西门吹雪生出更多的柔情。
西门吹雪只有一个情人。
真正的情人。
别的情人谁也无法象她那样博得西门吹雪那无边的钟情。
那情人是剑。
王郎一生也只爱剑,不爱别的。
他们象同时爱着一个女人的两个男人。
两人的爱同样深,以至于从没想起过要为那女人而争斗厮杀。
只献出爱,他们就满足了。
这就是一切。
一天,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为爱而死去。
另一个立即明白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以后活着的将独自爱着。
孤独地爱下去。
西门吹雪脸上的柔情渐渐退去。
一种无法摆脱的落寞又涌上胸间。
他觉得自己的躯体立刻虚空。
天空一般高远的虚空。
西门吹雪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迷惘。
人世间的快乐为何如此短暂?
是因为短暂才快乐?
是快乐本来就短暂?
很短很短的快乐之后,就是很长很长的空虚。
一如大海中的岛屿与大海。
快乐是那么快就消逝,竟如死亡那般不可抗拒。
每一次,当感觉到剑尖侵入对手喉间柔软的肌肤时,西门吹雪立刻就意识到,在那一刹那,快乐就开始逃逸了。
随着剑尖上血花的零落,快乐也死了。
他有绝顶的机敏与意志,令每一个对手惊骇敬畏,却对那种逃逸毫无办法。
他觉得自己如此软弱无力。
西门吹雪是剑神。
却又不是真的神祗。
他还是人。
人都会有觉得自身渺小脆弱的时刻。
西门吹雪正陷入这种时刻。
危险的时刻。
一个比所有人走得更远的人,很容易遇到这样的危险。
西门吹雪还没被打败过。
所有试图追上超过他的人,最后还是被抛下了。
他独自行走在无人之境。
没有人能安慰他。
包围他的是寂寞,虚空与孤独。
没有人能长久地做他的对手。
陆小凤本来可以是。
命运却又安排他们做了朋友。
人需要对手。
跟人需要吃饭睡觉没什么不同
西门吹雪最后找到了一个对手。
不得不找它。
最可怕的对手。
自己。
西门吹雪觉得自已身上出现了一种新的状态。
正渐渐变得混乱的状态。
这种混乱会产生无法预知的后果。
它会完全改变一个人。
当一个人从这种混乱状态中走出来时,他会很震惊地发现一个变化。
自己已变成另外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自己。
风流才子遁入空门,本来空门中人却又会坠入市井的酒色之中。吝啬鬼突然变得挥霍无度,雄心万丈者变得卑微猥琐,世故马屁精变得愤世嫉俗。老头变成了少年,而少年变成了老头。成天逗笑的人突然在一个早上被发现自杀于卧室。安份守已的人突然变成恶魔,屠夫却又变得不忍踩死一只蚂蚁。
世界依旧,人却已经完全变换。
一切都源于那灵魂深处的骚乱。
西门吹雪会变吗?
不知道。
他也许会重新听从另一种命运的召唤。
也许不会。
至少现在不会。
他心深处涌动的混乱没能持续多久。
他已停住脚步。
脸上又罩上了一层冷峻。
只听他喝道:“谁?”
一个影子从夜雾中慢慢走了出来。
俊雅的脸上浮着一抹笑意。
西门吹雪的眼神立时变得温和。
他看清了来人。
花满楼。
他在西门吹雪身旁立住,没说一句话。
浮着淡淡笑意的脸上,带着沉思的神情。
过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缓缓地道:“你心里有些不痛快。”
西门吹雪点点头。
花满楼道:“陆小凤,你,还有我,三个人都同时陷入了一种骚动,灵魂的骚动……”
他望了望远处,好象用瞎眼看见了什么,又道:“大概我们都觉得了岁月流逝的威力,不再象年少时那么乐观了……”
西门吹雪默默地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又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已无暇去沉思,有人需要我们……”
西门吹雪道:“谁?”
花满楼道:“陆小凤。”
陆小凤出了一身臭汗。
粘乎乎的很难受。
他现在才明白,陪女人实在是件很辛苦的事。
有时候女人比男人能耐大得多。
大很多倍。
譬如在逛大街的时候。
艾欢欢和齐宝斋的四姐妹突然来了兴趣。
非要出去逛大街。
女人喜欢结伴上街不奇怪。
偏偏她们还要拉上陆小凤。
也许她们都喜欢这长着四条眉毛的漂亮男子。
也许女人需要有男人在一旁才玩得有兴致。
陆小凤是个脾气很好的男人。
他喜欢跟漂亮女人玩。
何况还是五个美人。
艾欢欢平平静静地跟他一提这事,他简直乐开了花。
可惜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
五个女人在大街上东游西逛,见什么都好奇,都新鲜,似乎她们不是京城人,而是刚刚从山沟里出来的小傻妞。
其实她们从小在京城长大。
这也不算什么难事。
陆小凤陪在一旁,还一个劲儿傻乐。
当女人们从一家家店铺钻进钻出的时候,陆小凤就觉得有些不妙了。
只要看见那些店铺,五个女子必定会停下来,一齐扎进去。
她们问价钱,评质地,论款式,在身上比来比去,嘻嘻地相互打趣戏谑,真真实实从中感到无穷乐趣。
艾欢欢虽然不苟言笑,但也满脸兴趣地观尝谈论。她也是女人。
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
也爱打扮。
五个女人进出了很多店铺。
陆小凤很喜欢女人谈打扮之类的话题。
这些话题有很浓的女人味。
这时的女人才真正显出与男人的不同格调。
陆小凤却又发现了过去未想到的问题。
一个男人要在女人堆中听她们无休止地谈论这些东西,实在很累人。
男人插不上多少嘴。
顶多在她们比试或买下一样东西时,夸上儿句。话不多,却也很费了陆小凤一番心思。
你不能每一次对每一个女人都说同样的奉承话。你须每回的话都说得不重复,都很巧妙。
不然她们就会认为你是个傻瓜。
多数时候,陆小凤都不说话。
只站在一旁笑着看她们沉湎于其中的模样。
心中却暗暗叫苦。
他实在象条尾巴。
五个漂亮女人带着的一条漂亮的尾巴。
绸布店,鞋铺,香料店,成衣铺,花店,古玩店…
陆小凤一路数着他们进进出出的地方。
陆小凤是个玩主。
任何新鲜玩艺儿,他都想见识见识。
对此他一身很自负。
在这五个女人面前,他才明白自己错了。
错得很厉害。
简直成了大巫面前的小巫。
大一些的小巫还算不上。
更小。
很小的小巫。
他下意识望望自己的小手指。
也许比它还小。
他发现自己过去的自负很可笑。
女人天生是玩主。
不玩则已,一玩,男玩主都只有夹尾而逃的份。陆小凤的自信迅速缩小。
小得快没了。
过了一会儿,连最后的一点点也完全不见了。
陆小凤眼睛睁得溜圆。
象鸡蛋那么圆。
嘴也张的老大。
象水盆那么大。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五个女人竟然对那种店铺感兴趣。
做梦也没想到。
换了陆小凤,那店老板用八抬大轿来请他去做店爷爷,他也不肯。
死也不肯。
五个花一般美丽的女人站在那店门前,十分怪异。令人有些毛发悚然。
她们指指点点,不知在议论什么。
在头顶上,飘着一面黑色招幡。
黑幡上写了字。
三个白色字。
寿衣店。
长长短短的黑色寿衣,松松地挂在店门口。
站在街边能望见店堂内除了寿衣,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花圈。
用竹条编制的安魂的纸房子。
娥娘和丽娘在向肖娘说什么,肖娘点点头,指了指后边的寿衣店。
艾欢欢也在肖娘耳边凑了一会儿,手却又指向陆小凤这边。
陆小凤一见,头立刻大了。
他有点惊讶。
他陆小凤与寿衣店从来没有什么瓜葛。
每次看见这种店铺,他就扭头快走。
很怕多看一眼。
他弄不懂自己为何如此。
现在仍没弄懂。
陆小凤见过很多死人。
其中不少是他杀死的。
死人往往会有各种惨状,令人恐惧。
陆小凤连眼也不会多眨一下。
花圈纸房寿衣只是给死人送葬的。
没什么可怕。
偏偏他就发悚。
这五个女子想让他干什么?
他不明白。
马上他就会明白了。
艾欢欢和梅娘向他走来。
陆小凤笑了笑。
苦笑。
五个女人不是女人。
是猎人。
五个猎人正在圈捕兔子。
兔子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想逃也来不及。
他也不会逃。
在女人面前他还得保留一点起码的男子气。
艾欢欢和梅娘已站在他面前,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真象孪生姐妹。
陆小凤被她们看得心里发毛,不禁暗自嘀咕。艾欢欢忽然笑了一下。
陆小凤觉得自己头发竖了起来。
连最短的那根头发荐子也直立着。
平时艾欢欢难得笑一下。
几乎不笑。
能让她发笑的事不多。
现在她却笑了。
这一笑就意味着有好玩的事将要发生。
陆小凤并不一定觉得好玩。
艾欢欢开口道:“有件事要你帮忙。”
陆小凤心里打鼓,脸上却笑得很满不在乎,道:“你们终于发现可以让陆小凤玩玩的东西了?”
艾欢欢又笑了一下,笑得很快又很快不笑了,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们觉得什么好玩?”
艾欢欢道:“花圈。”
陆小凤惊叫道:“什么?”
艾欢欢平静地点头道:“花圈。”
陆小凤道:“你们疯了?”
艾欢欢道:“六个人当中要有疯子,肯定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陆小凤道:“那男人再疯,也不会觉得花圈好玩。”
艾欢欢道:“女人更这样想。”
陆小凤道:“那你们还呆在这儿干什么?”
艾欢欢道:“让你帮忙。”
陆小凤道:“让我去偷花圈来给你们玩?”
艾欢欢道:“差不多。”
陆小凤眼瞪得更大了,眼珠都快掉出来了,过了一会,忽然笑了,道:“我想为你们弄一样比花圈好玩一些的东西。”
艾欢欢道:“什么东西?”
陆小凤道:“天上的星星。”
艾欢欢道:“没那么难。”
陆小凤道:“我现在觉得上天摘星星简直算不上难。”
艾欢欢道:“并不是真的让你去偷。”
陆小凤道:“去买?”
艾欢欢道:“是的。”
陆小凤道:“你们不是玩主,不是,不是,陆小凤弄错了。”
边说边摇头,长吁短叹,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艾欢欢奇道:“你在说什么?”
陆小凤道:“你们不是玩主,是玩家,大玩家。”
艾欢欢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错了?”
艾欢欢道:“她们只是女人。”
陆小凤看了梅娘一眼,道:“她们?”
艾欢欢道:“是的,她们,梅娘和她的三个姐姐。”
陆小凤满头雾水。
艾欢欢道:“她们是女人,是没见过那么多死人的女人。”
陆小凤一怔,心中一动,道:她们害怕寿衣店?”
艾欢欢道:“她们又想买一个花圈来送给那些死人?”
陆小凤道:“谁?”
艾欢欢道:“黄昆鹏和他的那些随从。”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艾欢欢与梅娘相视一眼,道:“明白就好。”
陆小凤道:“女人的心肠总是很软的,胆子也是很小的。”说完人已不见。
当他们回家时,陆小凤要了两辆马车。
他和艾欢欢坐了一辆。
还带着一件黑布蒙着的东西。
花圈。
那块黑布是向店老板买的。
他不想扛着一个花圈,跟在五个美女后面。
其实他自己并不害怕什么。
但是,花圈与美女,总是很别扭的搭配。
回到齐宝斋,他就钻进了浴桶。
急不可待。
躺在凉悠悠的水中,很舒服。
舒服得差一点忘了自己是谁。
很快又不舒服了。
要让一个在浴桶中浸泡得很舒服的人爬出来,他是会不舒服的。
很不舒服。
陆小凤简直痛苦极了。
可惜连痛苦也没维持多久。
他已变得心事重重。
齐宝斋那老男仆将一张纸条递给他时,陆小凤就只好从浴桶中出来了。
陆小凤觉得自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
并不是洗澡洗得不舒服。
是因为他与席天龙会面之后。
齐宝斋男仆送的那张纸条,是席天龙写的。
纸条上面只有六个字。
醉又归。席天龙。
每个字瘦长有力。
跟写字人一样。
醉又归是一个店名。
京城很响的店名。
醉了,回不了家,请回来。
有很堂皇的客房。
陶醉了,想再来。
还有很好的酒在等着。
陆小凤跨进店门,就看见桌上摆着竹叶青。
和白瓷酒瓶后面的席天龙。
陆小凤坐下后,笑了一下,道:“席庄主知道我一定会来?”
席天龙也笑了一下,却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陆小凤叹道:“你很知道陆小凤。”
席天龙将两只酒杯斟满,酒已高出杯口,他便恰到好处地收住。
倒酒的手细长有力,很稳。
杯里的酒没有溢出。
再多哪怕半星、那酒就该溢出来了。
可是,倒酒的手是那么沉稳,绝不会多出那半星。陆小凤手一抄。
一杯酒下肚。
滴酒未洒。
席天龙却端着酒杯,很慢地举起。
杯里的酒一动不动,跟放在桌上一样平稳。
端酒的手就象桌面一样平稳。
席天龙的目光看着陆小凤,似乎在想什么。
压根儿没注意手上的酒。
他只是很慢很不经意地将酒端到嘴边,嘴唇一沾杯。
杯子已空。
陆小凤眨眨眼,道:“你不是请我来看喝酒表演吧?”
席天龙缓缓放下酒杯,道:“不是。”
陆小凤便不再说话。
其实他很想说点什么。
但他也明白。
明白在席天龙这样沉着的人面前,说得太多,没有好处。
言多必失。
陆小凤并不是担心这点。
说得多,并不一定就会失误。
说话本来是一门艺术。
有人说了一天,说了无数事,最后却什么也没说。至少听的人会觉得如此。
说话人并没有说你想知道的事。
半点也没有。
他说那么多,只是在带你绕圈子。
话越多,圈子越大。
圈子越大,离你想知道的事越远。
有人却相反。
话很少。
少得不能再少。
他一开口,你就会明白。
绝不会糊里糊涂。
假如他想说什么,你就会听到。
不想说呢?
他也会告诉你。
明白地告诉你一件事。
他不会说。
你也就明白了,不再指望从他那里了解什么。即使你说再多的话,他也不会开口。
这两种人智力很高。
说或不说,说多或少,都几乎没有失误。
陆小凤就具备这种口才。
并不相信言多必失。
他不说话,是另有缘由。
在席天龙面前,有时的确不能多说话。
没有说话的欲望。
如果有,也得压住。
不然,在这惜言如金的人面前,一个喋喋不休的人,只会象一种人。
傻瓜。
从来不知在某种场合就该沉默寡言的傻瓜。
陆小凤不是傻瓜。
所以他说了两句话后,就不再说。
只专心做一件事。
喝酒。
一杯一杯地喝。
桌上的竹叶青很快就喝光了。
跑堂的忙来送酒,动作很利落。
摆好酒离开时,跑堂的却走得很慢。
边走边回头。
那双小眼睛直瞅着陆小凤。
很好奇。
也很惊讶。
他见过很多酒客,却未见过有如此海量的。
这漂亮的小胡子已喝了二十瓶竹叶青。
一点酒意也看不出来。
真怀疑他喝的不是酒。
酒又实在是他这跑堂的送来的。
他敢用脑袋保证那白瓷瓶中装的不是水,而是地道的原装竹叶青。
醉又归一直是很小心的。
不敢让冒牌货砸了招牌。
不然,酒客醉是醉了,却是不会有人再归的。
让跑堂奇怪的,还有那小胡子的酒友。
这瘦长的男子喝得很慢,却喝得一点不比小胡子少。
他只是动作慢。
酒进肚时却很快。
只要杯子一沾嘴,立刻就空了。
跑堂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对这张桌子侍候得更加小心。
顾客喝得越多,他自然越开心。
但他不止想的这些。
他只是觉得这两人很可怕。
不仅仅是酒量很可怕。
倒底怕什么,他自己也闹不清楚。
他只是告诫自己,小心为妙。
弄得不好,自己这口不错的饭碗就会给砸了。
说不定还会丢掉小命。
其实这些都只是这小眼睛多疑多虑。
两个酒客始终很平静。
没有一点要寻衅找事的样子。
又有二十瓶竹叶青下肚。
陆小凤仍未开口。
酒友却开口了。
席天龙静静道:“我请你来,是向你辞行。”
陆小凤抬起头。
席天龙道:“我要回孤独山庄去了。”
陆小凤看着桌上的空酒瓶,道:“在京城呆腻了?”
席天龙点点头道:“有点。”
陆小凤沉吟了一下,道:“也不想找仇人了?”
席天龙道:“我想那对手是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说完淡淡一笑。
陆小凤道:“你对那人摸得很透?”
席天龙摇摇头。
见陆小凤脸上露出疑惑,他又道:“我只是觉得会有某个人去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回去等他?”
席天龙道:“其实,我在哪儿他们都会找来。”
陆小凤道:“的确。”
席天龙道:“我现在却很想那山庄。”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我懂。”
走在大街上的人群中,陆小凤不知怎么突然一怔。
他臭骂了自己一句。
锁紧的眉头再也没打开。
他在街上飞行。
心底深处冒出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使他不由直冒冷汗。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
转来转去,却始终只是两个情景。
五个如花的女子。
一个黑布罩住的花圈。
苦涩的感觉开始在心中弥漫。
他拚命让自己相信。
相信一件事。
平安无事。
一切平安无事。
当然包括那五个很好的女人。
偏偏在这时,花满楼的声音又出现在脑子里。我们一出现,血腥也出现了。
是我们带来了血腥。
陆小凤觉得自己快要爆炸。
他忽然很后悔。
不该离开齐宝斋。
即使离开,也不该离开这么久。
他本来一直很小心。
总是很小心防止出现意外。
那五个女人要出了一点意外,他陆小凤就是罪人。艾欢欢。
冷漠如冰的艾欢欢。
激情似火的艾欢欢。
白昼与夜晚神秘地变幻着面孔的艾欢欢。
命运送到他身边的宝贝。
他不能没有她。
不能失去她。
命运不会也不该那么苛刻。
送来。
又收回去。
陆小凤感到头顶上那茫茫苍穹正向自己罩来。
自己一忽儿变得很小。
一粒尘埃那么小。
一忽儿又变得很大。
一个力大无比的巨人。
忽小忽大。
忽大忽小。
冷热交替。
一阵阵寒热袭击了他。
远远地,他看见了那院墙,院墙中间的院门。
突然,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颗张紧的心顿时松驰。
那人站在院门前。
正在等候谁。
陆小凤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人的眼睛。那是一双苍老的眼睛。
有些浑浊。
但没有陆小凤担心的东西。
它们含着等待。
却没有焦灼。
也没有恐惧。
那双眼睛中,只有宁静。
天空般宁静。
他是齐宝斋的老仆。
一个温顺如羔羊的老头。
只有那四姐妹,才配用这样的仆人。
也只有这样的仆人,才配得上那些主人他们有男女之别。
老少之别。
主仆之别。
却都都是羔羊。
一群善良的人。
寿衣店前,陆小凤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她们需要平静。
她们只能生活在平静之中。
任何波折,都会使她们不堪而折。
太驯善的人,总是不幸的。
她们太纯洁,所以脆弱。
陆小凤早就明白,虽然那四姐妹还不明白,他的到来,实在不是好事。
黄昆鹏是不会再活过来飞扬跋扈了。
但是,她们还没觉察到,更大的不幸也许正隐藏在那幸运后面,伺机伸出它那可怕的面目。
陆小凤忽然很恨。
恨那让他看见红珊瑚的人。
他生出一个很强烈的念头。
要亲手杀了那人。
不管对方有多么可怕。
也不管那五个女子是否已招祸。
即使她们好好活着,他陆小凤也要立即出击。
否则,罪恶就一定会寻到她们。
老仆见陆小凤,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向他说了一件事。
其实就是一句话。
老仆道:“主人让老仆告诉陆大侠,她们上坟去了。”陆小凤听完,笑了。
惨淡之极的笑。
老仆早已倒在地上。
浑身炭一般黑。
直到死,老仆也还不知道自己早已中毒。
只无声无息地卷伏在院门前的地上。
院墙后面很静。
也许永远都那么静。
寂静中,院里的空地会长出丛丛青草。
房顶上也会。
一如坟墓周围发生的一切。
陆小凤依然笑着。
惨淡的笑容已凝结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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