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黑色马车紧跟在后面。白色马车一慢,它们也慢。
白色马车一快,它们的速度也快起来。
后面的马车显然是在跟踪。
谁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那真是白痴无疑了。
白色马车停下。
周围招幡飘动,传来一阵吆喝声,很热闹。
很热闹的小集镇。
陆小凤跳下车,带着艾欢欢,来到一个遮阳篷顶上飘着“醪糟鸡蛋王”旗幡的小摊前。
摊主是个圆头圆脸圆鼻子的小老头,见有客人,并不说话,只是笑咪咪地望着来人。
陆小凤和艾欢欢刚在小桌前会下,小老头已立在桌前,圆乎乎的脸上仍笑咪咪的。
陆小凤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道:“三碗。”
小老头人已不见。
桌上立刻摆上三碗热腾腾的醪糟鸡蛋。
细瓷小碗,两只白莹莹的剥皮鸡蛋,浮在白莹莹的耢糟中,散出又香又甜略带酒味的热气。
陆小凤点点头,用小瓷勺慢慢搅动一阵,又低头慢慢地呷了一口醪糟。刚要抬头,碗里忽然多了一只鸡蛋。
艾欢欢也正慢慢搅着醪糟,碗里的鸡蛋却只有一只了。
陆小凤道:“你饿不饿?”
艾欢欢道:“有点。”
陆小凤道:“是有点饱吧?”
艾欢欢看了他一眼,用小勺舀起一点醪糟,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然后慢腾腾地道:“再饱也吃不了两只鸡蛋。”
陆小凤笑了一下,道:“我忘了你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很秀气的女人。”
艾欢欢道:“男人都是牛,胃口如斗大的牛。”
陆小凤道:“不一定吧?”
艾欢欢道:“能吃五只鸡蛋的男人,不是头饿牛是什么?”
陆小凤赶紧勺起一只鸡蛋塞在嘴里。
那两辆黑马车停在白马车后面十丈远的地方。
车上并没有人下来。
只见两个车夫也坐在车前,东张张西望望。
艾欢欢忽然笑了一下,道:“有的男人还是跟你不一样。”
陆小凤道:“男人与男人之间不同,有时比跟女人的不同还要大。”
艾欢欢道:“譬如后面车上的男人。”
陆小凤道:“是的。”
艾欢欢道:“有的男人一吃就吃五只鸡蛋,有点男人却连鸡蛋的影子都没见着,没有比这更大的不同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我也看不见鸡蛋的影子了。”
艾欢欢看看陆小凤面前。
桌上只有两只空碗。
白色马车穿过小集镇。
狂奔。
两辆黑马车也跟着猛跑。
又一个小集镇。
比前面那个小集镇略大一些。
陆小凤和艾欢欢飞快地走进一家小酒馆。
后面黑马车上下来五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三个男人,一高二矮。
三人都精瘦精瘦的,黑绸衫上系着一条亮亮的腰带。
三人的脸庞大小不一,但有一个共同之处。
鼻子都很长,鼻头弯如鹰爪。
后面是一男一女,腰间都挂着白鞘短刀。
男的脸很大,白白胖胖。
女的脸很圆,也白白胖胖。
他们的眼睛不大,但眼白却不少。
三个鹰钩鼻来到小酒馆门前。
屋子里稀稀落落有七八个酒客。
陆小凤和那女人不见人影。
屋角有两个古怪的酒客。
大热天,坐酒馆,谁也不会戴着帽子。
那两个酒客头上却偏偏各戴着一顶帽子。
很宽大的草帽。
酒客的头脖都给大草帽遮没了。
两顶草帽不时凑在一起。
草帽底下的人似在商量什么。
高个鹰钩鼻盯着两顶草帽看了一阵,忽然一笑,摆摆手,三人便在旁边拣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白胖男女二人却就立在酒馆门外。
两双狼眼不时向屋内逡巡一二。
三个鹰钩鼻没要酒。
也没要菜。
他们只是盯着那两顶草帽,似乎那才是上等的美酒佳肴。
酒馆老板是个干巴巴的中年人,坐在柜台后面,瞅着三个客人。
瘦老板的眼神中,并没有要那新来的客人买酒买菜的意思。
看他那忐忑安的样子,倒是很房怕三个客人向他张口似的。
三个鹰钩鼻盯着两顶大草。
瘦老板又瞅着鹰钩鼻。
两双狼眼又在门口守视着屋内。
半个时辰已过。
鹰钩鼻们有点急了。
那两顶大草帽依然在小声嘀咕,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高个鹰钩鼻站了起来。
屋角的两顶大草帽也几乎同时站起身子,转身向外走去。
鹰钩鼻和狼眼都傻眼了。
草帽下露的是两张十七八岁的稚脸。
两个当地少年。
鹰钩鼻脸色一变,正要追上去,瘦老板却出现在他们旁边。
瘦老板双手一拱,道:“壮士们且慢。”
鹰钩鼻闻声齐刷刷回头,眼光如刀,眼不得剔了这瘦老板。
本来没几两肉的瘦老板机伶伶打了个噤,仍镇住自己,双手奉上一张帐单,道:“有位先生留下了它,让鄙人转交诸位……”
那张帐单上汶有数字。
内有几个字。
高个鹰钩鼻取过那张纸,眼光在上一盯。
他脸色顿变,阴沉沉大步走出小酒馆。
白马车依然停在街边。
高个鹰钩鼻一个箭步上前,伸臂一撩。
车中空空如也。
高个鹰钩鼻转过身来,一声不响地向黑色马车走去。
傍晚。莲花客栈的灯火明明暗暗。
陆小凤躺在床上喝酒。
胸膛上放了满满一杯酒。
陆小凤一吸气,一道酒线射入嘴中。再一吐气,酒下肚中,酒杯也回到原位。
他喝得很小心。
也喝得很小口。
只有一杯酒。
陆小凤一旦躺在床上喝酒,就不大愿意动弹了。这一杯酒他要喝够一个时候。
艾欢欢回来的时候。
房间很有些凉爽。
周围有大树浓密的树冠遮掩。
房间东西方向的两扇大窗却紧闭着。
陆小凤在想,客栈老板是个很不错的人。
他让伙计一再向客人交待,不能开门窗。
客人们都听从了。
客栈门窗都紧闭着。
有谁出去,吱呀开了门,也会吱呀立即关上门。
老板的伙计只说了一句话:“客官,本地半夜以前都是屋外如蒸笼,屋内如深井,开门奇热,关门幽静,入乡随俗,老少有益。”
门却开了,进来一个人。
一股热浪也随着扑进来,随即又被门关到了外面。陆小凤“啦啦”一声。
胸膛上的酒杯已空。
人已坐在桌旁。
艾欢欢将一个大木盒子放在桌上。
陆小凤抽了抽鼻子,连道:“好香,好香!”
艾欢欢打开木盒,端出一个个小碟子。
全是上等的猪肉烧腊,都切成了薄片。
金黄金黄的是耳朵、蹄筋,细润如玉的是舌条,肚片,还配了两碟翠绿新鲜的黄瓜条,一碟鲜拌香椿。陆小凤不禁连咽了几口唾液。
刚吃了几大口,只听房间的门窗“嘎嘎”作响。紧接着“哗——”的一声。
两扇窗户、一道门都被人撕开了。
窗门洞开,热浪散了进来。
撕开门窗的是那三个鹰钩鼻。
三双鹰爪般的手紧攥着被撕下的门板、窗页,再一扬。
“嘎嘎嘎!”
门板、窗页又被撕成了碎片。
陆小凤头也不抬地叹道:“七狼鹰的手劲儿还算凑合。”
后窗那鹰钩鼻身旁,出现了狼眼男女。
陆小凤道:“七狼鹰,七狼鹰,三狼四鹰,怎么成五狼鹰了?”
高个鹰钩鼻沉声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陆小凤道:“自己的事?”
高个鹰钩鼻点头道:“是的。”
陆小凤挟起一片烧腊,仔细观赏着,慢吞吞道:“这房间是你的吗?
高个鹰钩鼻道:“不是。”
陆小凤道:“主人是你?”
高个鹰钩鼻道:“不是。”
陆小凤道:“我有没有请你们打开这屋子的门窗?”
高个鹰钩鼻道:“没有。”
陆小凤突然冷冷道:“既然你都明白,那你也该明白现在做什么?”
高个鹰钩鼻道:“做什么?”
陆小凤道:“将这些门窗照原样装好。”
二狼三鹰瞅瞅地上的破烂木片,又看看空空洞洞的窗户,都不吭声。
谁都知道,陆小凤的要求是谁也做不到的。
一样东西破了,没有人能将它复原。
陆小观向来也是说一不二的。
他要狼鹰们将门窗复原,就是要他们做那做不到的事。
高个鹰钩鼻叹道:“这我们做不到。”
陆小凤道:“你是天鬼鹰?”
高个鹰钩鼻点点头。
陆小凤道:“三狼四鹰,除了有生死攸关之事,狼和鹰是不会会合的,既然来了天鬼鹰、白蛇鹰、绿鱼鹰、怎么没见黑云鹰、二花狼?”
天鬼鹰道:“他们有事不能来。”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来?”
天鬼鹰道:“这是我们的事。”
陆小凤冷笑道:“来了也没用。”
天鬼鹰怔住。
陆小凤道:“来了你们就能将这门窗复原?”
天鬼鹰摇摇头道:“不能。”
陆小凤道:“既然这门窗无法复原,那你们也不能跟原来一样了!”天鬼鹰忽然阴恻恻地道:“我们本来就不想跟原来一样了。”
陆小凤一证,道:“为什么?”
天鬼鹰道:“三狼四鹰已不是三狼四鹰。”
陆小凤道:“二花狼和黑云鹰出事了?”
天鬼鹰傲然道:“不然他们怎么会不同来?”
陆小凤有些动容。
三狼四鹰平时是狼行其道,鹰飞其天,各自行事的。
他们彼此又莫名其妙地相互喜欢,于是又相约:若其中一方在江湖上有难,另一方便要即刻前来相助。他们很守信,很义气。
江湖上的人一见三狼四鹰同时出现,便知道又出什么事了。
这次他们出现,却少了一鹰一狼。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说明他们遇见了从来没遇见过的麻烦。
陆小凤道:“他们一定还活着。”
天鬼鹰不语,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陆小凤道:“如果他们死了,你们就不会来跟踪我了。”
天鬼鹰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们就会去找仇人了。”
天鬼鹰道:“不一定。”
陆小凤道:“一定。因为陆小凤并不是你们的仇人。”
天鬼鹰道:“可是我们也无法找到那个仇人,只有来找一个人。”
陆小凤道:“谁?”
天鬼鹰道:“陆小凤。”
陆小凤怔道:“为什么偏偏要找他?难道是他暗算了那一狼一鹰?”
天鬼鹰道:“不是。”
陆小凤苦笑了一下道:“因为你们找不着别的仇人,就把陆小凤当作仇人?”
天鬼鹰道:“那倒不是。”
陆小凤道:“是有人让你们来找我?”
天鬼鹿道:“是的。”
陆小凤道:“找我做什么?”
天鬼鹰道:“不做什么。”
陆小凤道:“就跟着我们四处逛逛?”
天鬼鹰道:“是的。”
陆小凤道:“而且还得随时看着我们,不能有一时的疏忽?”
天鬼鹰道:“是的。”
陆小凤道:“这门窗紧闭着,无法看见我们在不在屋里,于是就将它们都撕破了?”
天鬼鹰道:“是的。”
陆小凤道:“你们就准备这样呆到天亮?”
天鬼鹰道:“是的。”
陆小凤笑笑,道:“也不睡觉?”
天鬼鹰道:“是的。”
陆小凤忽然沉下脸,道:“你们不睡觉,我们也不能睡了?”
天鬼鹰道:“你们在这屋里照样可以睡。”
陆小凤道:“的确照样可以睡。”
天鬼鹰道:“的确。”
陆小凤冷冷道:“只怕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天鬼鹰道:“恐怕是的。”
陆小凤道:“你们在随时找机会下手?”
天鬼鹰道:“你倒是个不说谎的人。”
天鬼鹰道:“因为只有你死了,这二狼三鹰才会重新变成三狼四鹰。”
陆小凤道:“谁让你们这样干的?”
天鬼鹰道:“不知道,反正是那抓走黑云鹰和二花狼的人。”
陆小凤道:“你们就那么怕他?”
天鬼鹰道:“不怕。”
陆小凤道:“说谎!”
天鬼鹰道:“不说谎。我们的确不怕,我们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谈不上什么怕不怕。”
陆小凤道:“你们还是怕的。”
天鬼鹰道:“怕什么?”
陆小凤道:“怕他将那一狼一鹰突然杀了。”
天鬼鹰不说话,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这倒是真的。”
陆小凤道:“你们就不怕我?”
天鬼鹰道:“怕也不管用。”
陆小凤道:“为啥?”
天鬼鹰道:“我们只有一种选择。”
陆小凤道:“要么杀了我,要么一狼一鹰被杀?”
天鬼鹰道:“是的。这是唯一的机会。”
陆小凤道:“机会总是可喜的,而并不让人害怕。”
天鬼鹰道:“害怕机会的,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谁?”
天鬼鹰道:“一个叫懦夫的人。”
陆小凤笑了,道:“你知道我是谁?”
天鬼鹰那双黑森森的眼睛盯了陆小凤一眼,道:“难道有人还敢冒充陆小凤不成?”
陆小凤道:“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天鬼鹰道:“那你陆小凤又还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那个叫懦夫的人。”
天鬼鹰道:“你会害怕?”
陆小凤点点头,道:“陆小凤也是人。”
天鬼鹰脸上满是疑云,道:“陆小凤真的会害怕?”
那神情仿佛一旦证实陆小凤是真害怕,他就会立刻趁机下手似的。
陆小凤道:“不过,陆小凤一害怕,就会有一招。”
天鬼鹰道:“什么招?”
陆小凤道:“写字。”
天鬼鹰怔道:“写字?”
陆小凤点头道:“在桌上写个字,他就不害怕了。”
天鬼鹰不禁道:“什么字?”
陆小凤伸手在酒杯里蘸了一下,手指在桌上一动,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桌子已向天鬼鹰飞去。
桌上的碗碟却飞向窗门口的二狼二鹰。
“咚!”
屋里已少了两个人。
陆小凤和艾欢欢。
二狼二鹰都接住了飞来的碗碟。
天鬼魔也只手接住了那张八仙桌。
西面墙壁上赫赫然有一人多高的洞!
众狼鹰都惊住。
陆小凤的功夫极高。
这是他们早就知道的。
他们并不吃惊。
陆小凤不走正门正窗,偏偏穿墙而走,这才令他们吃惊。
他们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有些事情本来不算什么,但就是因为人们从未想到,就变得令人惊讶不已。
天鬼鹰忽然看见桌上有个字。
手指沾酒写的字。
“遁”。
天鬼鹰眼睛一眯,将桌子一放,一只手向桌面上那个“遁”字一抓。
“嚓”的一声。
“遁”字已不见。
桌中间只有一个手掌大的缺洞。
满士其觉得很无聊。
周围很安静。
满府是京城很大的宅第。
钉满拳头大的铜钉的对开铁门,很高,门洞也很高。
这样的门洞,人一走进去,立刻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很难舒展起来。
谁要看见这样的大门洞,阴森森的,就会对宅第主人生出敬畏之心。
满士其不过是一个包打听。
他使唤着一帮各色人等,替各式雇主打听形形色色的事情。
打听这行当,既需有极广的关系,又还得随时准备丢命。
包打听所取的报酬,一般都很高。
尤其是京城的包打听。
京城高言很多。
一个不起眼的人,你没得罪他时,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一旦得罪了他,你才发现是捅了马蜂窝。
对方往往不是跟某个要人有七里八拐的亲缘关系,就是某种势力圈中人。.
你得罪了一个人,也就跟一帮人一层人结下了难解的过节。
包打听本来只管替人探听事情。
但你要探听,就有人不愿被探听。
于是包打听便有种种想不到的危险。
有些包打听早上出去,晚上便听人说已被杀死在街头,或者酒馆歌楼之中。
满士其干这营生有十多年。
手下也死了上百人。
但满士其却是京城势力最大的包打听。
他为自己立了一个信条: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小本经营,他也做。
大买卖,他必做。
他手下有两百来人,散布在京城各处。
稍有路数的雇主,掏几十两银子,就能随便雇上其中的一个或几个。
这层包打听,是去探听那些鸡毛蒜皮一类的事情。而真正的大买卖,是由满士其亲自掌握的。
满士其亲信有二十人。
这二十人是他在十余年中挑选训练出来的真家底。满士其以每一次不同的买卖来考察他认准的人。
几经淘汰,现在这二十人是他最忠诚、最能干的手下。
这二十人可以做任何买卖。
他们几乎从不失手。
一旦失手,满士其一点也不会担心。
雇主也不会担心。
一旦败露,他们就会让自己不再说话。
无论对方怎样询问,他们也绝不会讲出一个字。那时他们已经死了。
自己杀死了自己。
死人是永远不会泄漏秘密的。
靠着自己用人的才能,满士其的生意做得很大,很兴隆。
别的包打听很难与满士其的势力匹敌。
满府也就很显赫。
近一段时间,京城却很平静。
满士其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很不习惯这样平静。
平静意味着他的生意将很清淡。
而且,他认为世上从来不会有真正的平安。
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而这种事他满士其还不知道。
虽然他是京城最能干的包打听。
他手下的几百号人也照常四处游动,象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罩在京城每个角落。
一有什么动静,网中心的蜘蛛是立刻就能感觉到的。
现在却没有一点动静。
满士其也不是无事找事的人。
京城中无事,他有些不安,但还是静观以待。
他相信自己手下的人。
十几年来他都很相信。
手下的要不来报告有什么事,那京城中就绝不会有什么事。
除非发生了一件事。
他们都死了。
庭院的屋檐上,立了一只红蜻蜓。
尖尖的,尾巴翘向天空,好象屋檐上长了一只小小的红辣椒。·
满士其盯了它一会儿。
他的手动了动。
红蜻蜓往下一坠,又奋力飞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向院外滑去。
他笑了一下。
他的脸很瘦。
只是一层皮包着骨头。
他一笑,脸上只是皮紧了紧,根本无法看见笑意。但又确实能看出他笑了。
因为他有一双眼睛。
瘦脸上有一双很大很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满士其全身最有生气的东西。
满士其的任何表情都从这双眼中流露出来。
假如他没有表情,那么这双眼睛就很平静。
虽然是平静,但满士其就整个是面无表情了。
现在满士其却很有表情。
很惊讶的表情。
他没有让这表情在眼中停留,只闪了一下,便恢复了平静。
他又面无表情。
他躺在一把红木椅中,头仰靠在宽大的扶圈上,身子蜷缩在椅子上。
满士其不但脸很瘦,而且身体也很瘦。
看他蜷缩的模样,你会以为他是个病人。
有钱的病人。
这样的病人是知道自己已好不了,就早早做出一副等死样子的人。
但走进满府的那个人却不这样想。
他右手提了一个很大的漆雕木盒。
饭馆给订菜的顾客送货用的那种手提漆雕木盒。他走到堂屋的台阶下时,伸了一下左手。
这个动作使满士其很惊讶。
他走进堂屋时,满士其仍蜷缩在椅子上。
满士其向旁边的椅子看了一眼。
客人在旁边那把椅子上坐下。
那木盒被放在椅子之间的茶几上。
客人左手一放,木盒上落了一个东西。
一小点红色。
一星红蜻蜓的尾巴。
满士其刚才明白客人伸手是干什么,但他仍忍不住又惊了一回。
这客人的功夫很深。
深不可测。
满士其刚才在无聊之时,发了暗器,要削掉屋檐上红蜻蜓的一点尾巴。
这没什么难的。
满士其也只是为解解闷。
他发的暗器是一只指甲盖大的银片。
银片极薄。
这样的暗器是很难发出什么声音的。
那蜻蜓被削掉尾巴,也不会明白是什么东西袭击了它。
谁也无法看出它中了暗器。
谁也无法听见空中发出了暗器。
看上去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也许的确是什么都未发生过。
假如没有出现那个客人的话。
那客人却发现了暗器。
而且还伸手接住了蜻蜓掉下的尾巴。
满士其一下就明白,眼前这客人有顶尖的功夫。
能在那一刻发现他击出了暗器的人,满士其能掰着指头算出来一共有几位。
那有数的几位,都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现在他又得加上一位了。
客人打量了满士其一会儿,道:“看来满爷的日子过得不错。”
满士其动了动身子,道:“凑合吧。”
客人道:“满爷也亲自跟人谈买卖吗?”
满士其道:“偶尔。”
客人道:“那买卖必定是很大的。”
满士其道:“自然。”
客人望了望很宽大的院子,道:“满爷一人呆在屋里不冷清?”
满士其道:“不冷清。”
客人道:“手下人都出去做活去了?”
满士其道:“是的。”
客人自语道:“也是,没事就不出去走动,是做不了包打听的。”
满士其没吭声。
客人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
他却绝不是来闲聊的。
他究竟要做什么?
做生意?
凭直觉,满士其觉得不象。
从来没有雇主来找他时,却又在他面前显露功夫的。
满士其也还没有接待过有这等功夫的雇主。
有这等功夫的人,是用不着雇什么包打听的。
这种人自己就是最好的包打听。
满士其拿不准客人的来意。
他很冷淡。
他想等客人自己说出来。
满士其是个很谨慎的人。
那是一种狐狸式的谨慎。
他在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同时又将自己藏匿得很紧。
紧得象把拉满的弓。
看上去,满士其却依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客人忽然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慢声道:“有人托我告诉满爷一句话。”
满士其静静道:“请讲。”
客人道:“满爷知道的事太多了。”
满士其道:“太多了又怎么样?”
客人道:“知道得太多的人,早晚对别人是威胁。”
满士其道:“托你的人一定曾是我的雇主。”
客人摇摇头,道:“你错了。”
满士其淡淡道:“可能我不对。”
客人道:“托我的人,曾特意告诉我,他没有雇你为他做过任何事。”
满士其道:“那他是某一雇主要找的仇家?”
客人道:“也不是。”
满士其道:“为何他要你转告那句话?”
客人道:“他只是说,你早晚会对他是个威胁。”
满士其沉默不语。
行黑道十几年,他一直小心翼翼不与强手结下什么仇怨。
但是,你不找别人,别人却偏偏找上门来。
这都是因为名。
他满士其好歹也是京城地界上一个人物。
名总会带来身累。
有名的人比没有名的人总要多些东西。
多的是麻烦。
满士其懂得这一点。
他并不害怕别人的威胁。
从走上黑道的那天起,他就没有想让自己一生平平安安。
想也是白想。
本来就是在刀口上讨生活。
满士其从椅子抬起那骨棱棱的脑袋,缓缓道:“我是个威胁,他又准备让我做什么?”
客人道:“他没说。”
满士其道:“好的。”
客人将木盒上的那星蜻蜓红尾一掸,拍拍木盒,道:“他让我送你一样东西。”
满士其瞥了茶几一眼,道:“还不相识,岂敢收受礼物。”
客人道:“我只是个受托办事的人。”
满士其忽然道:“我看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客人一下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叹道:“你不用知道这个,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满士其的瘦骨脸动了动,大眼中露出一丝笑意,道:“我其实并不知道什么。”
客人道:“知道得太多的确没好处。”
满士其道:“我真正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客人道:“哪件事?”
满士其道:“我只知道,满士其一定会死。”
客人叹了一口气,道:“只要是人,都得死。”
满士其道:“早死晚死,没什么不同。”
客人道:“想通了,的确如此。”
满士其道:“老死,自己死,被杀死,也没什么不同。”
客人怔了怔,沉吟了半天,道:“满爷没有家室?”
满士其道:“一人吃饭,全家不饿,一人穿衣,全家暖和。”
客人道:“一条汉子,来去无牵挂,自然说得出上面那番话。”
满士其道:“死没什么可怕,只要想透了。”
客人点点头,叹道:“话虽不错,但还是错了。”
满士其怔道:“错了?”
客人道:“错了。”
满士其道:“为什么?”
客人道:“有时候,你想死,却又死不了。”
满士其道:“是因为缺少勇气?”
客人道:“如果能立刻死,我不会等到现在。”
满士其道:“有什么东西阻止你,假如你实在不想活了?”
客人道:“别的人。”
满士其道:“仇人?”
客人道:“不是。”
满士其道:“亲人?”
客人道:“是的。”
满士其不语了。
他是条真正的光棍。
光棍知事做人总是最少顾忌的。
所以世人总说光棍难惹。
他实在很少感到家室拖累之类的东西。
客人继续沉声道:“假如自己想死就死了,那自然最干脆不过,但最让人害怕的,是你一死,会连累别人也死。”
满士其道:“而别人并不定就想死。”
客人点点头,道:“他们不仅不想死,而且是不该死,该好好活下去。”
满士其道:“除非他们不是在刀口上生活的人。”
客人道:“他们不是。”
满士其道:“这倒是件很难办的事。”
客人道:“他们唯一不幸的是,他们与玩刀枪性命的人是亲人。”
满士其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样的人最好不要有什么亲人。”
客人道:“所以,我现在最羡慕的只有一种人。”
满士其道:“光棍?”
客人道:“是的,象满爷这样的光棍。”
满士其道:“那你为何不一直光棍下去?”
客人沉默了,最后道:“因为我太爱她。”
满土其道:“一个女人?”
客人道:“一个很好的女人。”
满士其象被触动了什么,那双大眼睛中闪着奇异的光,道:“其实我也很羡慕你。”
客人道:“真的?”
满士其道:“不会是假的。”
客人点点头。
满士其道:“可惜,我一直没遇上一个能让我为她舍弃一切的女人。”
客人道:“也许你以后会遇上。”
满士其摇头不语。
客人道:“还有一种可能,是满爷这样的人太难被人打动,一般的女人总无法夺走你的心。”
满士其忽然苦笑道:“也许我真的只是块石头。”
客人道:“这点我倒没看出来。”
满士其道:“你该看出来的。”
客人道:“满爷是个风月场中人。”
满士其道:“如果把跟女人上床叫做风月,也算是这样吧。”
客人道:“风月场上,什么人都会有,就是不会有一种人。”
满士其道:“哪种人?”
客人道:“石头人。”
满士其道:“可我也没真正喜欢上什么女人,她们总是一个味儿,有时让人腻烦。”
客人笑道:“满爷大概喜欢的是那样的女人。”
满士其道:“什么样的?”
客人道:“奇女子。”
满士其怔了一会,叹道:“也许是吧。”
客人道:“奇女子世上也是有的。”
满士其道:“只不过太少了,到现在还没遇上一个。”
客人道:“以后会的吧。”
满士其道:“即使遇上,也会有道不尽的苦恼,而不会全是快意吧。”
客人道:“喜欢了一场,终究是件值得的事,不算白话。”
满士其盯住客人,好象现在才想起要认认真真打量打量对方似的。
他忽然道:“你怎么会这样了解满士其?”
客人微微一笑,道:“我当然知道。”
满士其道:“为什么?”
客人道:“包打听总是打听别人,别人对他们却难以打听到什么。”
满士其道:“这是起码的职业规矩。”
客人道:“有人对他们却很了解。”
满士其道:“什么人?”
客人道:“他们自己。”
满士其不语,看了客人一眼,忽然道:“你也做过包打听?”
客人点头道:“是的。”
满士其道:“在谁门下?”
客人道:“满爷门下。”
满士其动容道:“怎么没见过你?”
客人道:“满爷并不一定认识每个无名小卒。”
满士其道:“你的功夫并不坏,怎么会在我门下做小卒?”
客人道:“那时我并没有什么高深功夫。”
满士其道:“什么时候?”
客人道:“十年前。”
满士其道:“后来你又离开了?”
客人道:“我当时觉得自己在江湖上混饭的本事还差得太远,想到外面去学点东西。”
满士其看看他,道:“你果然学成了。”
客人道:“本事学了一点点,又才明白了一个大道理。”
满士其望着他的脸。
客人道:“本事越大,惹的祸事也就越大。”
满士其心中一动,道:“你出了什么事?”
客人道:“我不能说。”
满士其道:“不敢说?”
客人道:“是的。”
满士其道:“为什么?”
客人道:“我只是来送这东西的,”他拍了拍木盒,“不然我倒没事,而别人就会有事了。”
满上其道:“那人如此厉害?”
客人点点头,道:“不然,我怎么会到这里来,而且这么乖巧?”
满士其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又望了望茶几上的木盒子。
这不会是什么吉祥的礼物。
他却一声不吭。
脸无表情。
客人已经消失了。
旁边的木椅空空的。
外面庭院似乎传来一下轻微的响动。
仿佛一片树叶落在了地上。
满士其明白了。
他听出那是一个人轻轻倒在地上的声音。
一个人杀了另外一个人。
杀人的是个可怕的人。
满士其只听见了死人的响动。
没能听见活人有何响动。
满士其居然听不出。
他是知道自己的功夫的。
如果是他都没法听出响动的人,那就只会是一种人。
那种杀人比捺死一只蚂蚁还容易的人。
满士其很久没动一下。
外面也再无声响。
他明白,这并不是说外面已没有活人了。
那活人肯定还在。
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愿进来而已。
满士其从椅子扶手上伸过手去,拿起了茶几上的那只漆雕木盒。
木盒很沉。
开关很简单,看不出什么机关。
上面只钉着一只铜扣。
没有上锁。
满士其轻轻掰开铜扣。
打开盒盖。
满士其忽然闭上眼。
瘦骨嶙岣的脸抽搐了一下。
那只木盒差点从他手中掉落下去。
满士其还是抓住了它,并且轻轻合上盖子,又轻轻放回茶几。
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象一个瞎子般做着这一切。
刚才那一眼,他简直象看见了一场恶梦。
难以想象的恶梦。
活人无法做出的恶梦!
木盒中没有别的。
只有二十双眼珠!
那些眼珠一对一对地洗涮得很干净,很整齐地放在木盒里的内格中。
内格都衬上了一层红色丝绒,好象放珠宝一样。一只只光秃秃的眼珠,离开了人脸,竟如此恐怖!每只眼珠都带着一种怒目圆睁的神态。
二十双。
满士其懂得这意味。
那二十名手下是不会再活着回来了。
他自己也不会再活下去了。
这一击来得如此突然,满士其简直无法承受。
一点预兆都没有。
连那人为何要杀他们,满士其也都没弄明白。
他马上就会明白了。
他马上就能问个明白。
问他面前那个人。
那人不知何时已站立在满士其面前,静不做声。他见满士其久久不睁眼,便开了口。
他道:“那二十对黑白玛瑙晃花了满爷的眼?”
语气淡淡的。
淡淡的语气,却使满士其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站着一个瘦长有力的男人。
他站在屋当中,象一棵生根的树一般稳定。
一只瘦长的手,紧握着一把红鞘长剑。
剑挂在腰畔。
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满士其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这瘦长男人有一身骇世功夫。
满士其却不认识他。
别说认识,连听都没听说过!
而有这等身手的人,是不会默默无闻于江湖的。他肯定不是无名小辈。
但是,满士其的确不知道他。
满士其的信心有些动摇了。
他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京城最能干的包打听。
如果不是,他就不可能拥有今天这样的势力。
如果是,那他怎么又会不知道面前这可怕的人是谁?
满士其道:“是你杀了他们,并且剜掉了他们的眼珠?”他没动,但对方明白他是指那木盒。
瘦长男人道:“是的。”
满士其道:“用你手中那把长剑?”
瘦长男人道:“是的。”
满士其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瘦长男人道:“因为一个人。”
满士其道:“谁?”
瘦长男人道:“你。”
满士其声音——下哑喑,道:“我?”
瘦长男人道:“是的。”
满士其道:“为什么?”
瘦长男人道:“你是京城最能干的包打听。”
满士其道:“因为我有名?”
瘦长男人道:“是的。”
满士其忽然笑了一下,道:“看你的功夫,你不是想以杀几个包打听来出名吧?虽然他们还算有点小名气。”
瘦长男人道:“不错。”
满士其道:“可你还是杀了他们。”
瘦长男人道:“因为他们有名。”
满士其道:“有名就该杀?”
瘦长男人道:“不关该杀不该杀的事。”
满士其怔道:“不关?”
瘦长男人道:“是的。”
满士其道:“那又与何有关?”
瘦长男人道:“你尝过一种乐趣吗?”
满士其道:“什么乐趣?”
瘦长男人道:“杀名人的乐趣。”
满士其道:“我的职业不是杀人。”
瘦长男人道:“只是打听人?”
满士其道:“是的。”
瘦长男人道:“我要是你,就不会那样想。”
满士其怔住。
瘦长男人道:“包打听也是杀人的职业。”
满士其道:“怪谈。”
瘦长男人道:“你不信?”
满士其点点头。
瘦长男人道:“要说服你相信这一点,很简单。”
满士其道:“愿请教。”
瘦长男人道:“假如一个人,怕被仇家找到,一旦被找到,就会丢命,所以他想方设法藏匿起来。”
满士其静静地听着。
瘦长男人道:“但是,他的仇家却雇了可怕的包打听四处察访他,……”
满士其接口道:“他终于被查了出来?”
瘦长男人道:“你该明白,有时一个人被发现了藏身之地,就等于是个死人了。”
满士其道:“包打听也就等于杀了人?”
瘦长男人道:“是的。”
满士其道:“你不会是来替人复仇的吧?”
瘦长男人轻轻摇了一下头。
满士其叹了一口气,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他说着,手在椅子光滑的扶手上拍了拍。
那瘦长男人的眼瞳忽然一缩。
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
没人看见他出剑。
也没人看见他撤剑回鞘。
他又确实出了剑。
至少有一个人承认这一点。
满士其。
他的双眼已被剜掉,只留下空空落落的眼窝。
眼窝中没有血流出来。
那瘦长男人的剑太快。
快得连血都来不及流出,眼珠就被剜掉了。
满士其听见对方吐了五个字。
此后屋子中再无动静。
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
满士其用手捂住脸。
一股热乎乎粘稠状的东西从手指间不停地涌出来。刚才他手拍椅子的时候,就已发出了银片暗器。他想占一点先机。
对方太可怕。
他指望先动手,也许能击中对方。
对方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数倍。
他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反应。
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刚动了动,双眼便立刻被蒙上了一层东西。
那感觉一点不象被兵刃击中,倒象一阵凉风在眼前凉了一掠。
但满士其当时就明白自己已被废了双目。
他没有出一点声。
他走出堂屋,下到院子中。
他感觉附近有一个人。
一个死人。
他在石板小径旁边蹲下,用手摸了摸。
那人已变得冰凉。
这就是刚才那客人。
他来满府,是为了救什么人的。
显然那人并未打算放过他要救的人。
也没有想要放过他。
满士其仔细摸了摸。
那客人头脸周身没有伤口。
满士其沉默地蹲着。
死人身上一定有伤口。
只不过杀他的人功夫太可怕,剑锋过处连伤口也让人看不出。
满士其抬起头,无目的血脸仰望着再也看不见的无空,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
那喃喃自语是在不断重复五个字。
瘦长男人留下的五个字:
“我是席天龙。我是席天龙。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