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不论到什么地方,身上总带着一叠银票,而且一出手就是五千两。
他走进温柔窝的时候,自然带了一叠银票。
但他每次出手却已不是五千两,而是五万两。
他是来寻找刺激的。
至少在进温柔窝的大门时,他对老板是这么说的。他已有半年多的时间没有来寻这种刺激了。
在温柔窝,出手越大,刺激也就越大。
陆小凤自然很懂这一点。
不然他就不会一出手就是五万两银子了。
温柔窝是赌房。
城里最大的赌房。
足有五丈宽的门面,开了三道大门。
每道门前都高悬着两只大灯笼,很气派。
沉沉夜色中,温柔窝门前点着的大灯笼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大厅里也亮得象白昼,喧闹如白昼。
陆小凤坐在桌前,心情很愉快。
大厅里飘荡着好闻的酒香,混合着脂粉味,赌桌上哗哗响过之后,便是银钱叮当的响声。
奇妙的音响。
陆小凤左右共有六个赌客。
弧形长桌的里边,站着手持长竿的庄家。
女庄家。
陆小凤简直被这女人迷住了。
她站在圈内,一双朗如秋星的明眸显得冰冷神秘,微微傲脾着众人。
又一盘开始了。
女庄家将笔直溜滑的长竿夹在臂下,拿着一墩纸牌,起到赌客桌前发牌。
牌发得飞快。
弧形桌边的七位赌客每人面前都放好了一张纸牌。陆小凤在她发到自己面前时,盯住她的手。
那双手细长笔直,动作迅速而稳定。
有这样一双手的女人,都有着坚定的内心。
陆小凤小心翼翼的翻看了一下自己那攻牌的点数,是在虎牌。
他迅速地瞥了周围人桌上的牌一眼,笑了一下,然后盯着圈内那很好看的女庄家。
女庄家也从那墩牌中抽出一张,放在手中。
陆小凤看了一眼她手中牌的背面一眼。
女庄家站在圈内,一手持竿一手握牌,斜斜地站着,显出一副倦慵的神情,似乎她赢太多,已经对赢毫无兴趣,现在不是她要赢,而是别人自己硬要输一样。左首的三位赌客已报了自己押宝的数目,该轮到陆小凤了。
陆小凤掏出一个筹码放在桌上,微笑着报道:“我押五两。”
右首的人也很快报了押数。
女庄家仍那么懒洋洋地站在圈中。赌客们报完押,她将手中的牌一亮。
她慢慢道:“天牌,全吃。”
长竿一闪,桌上全部筹码都被划拉到桌子尽头的一只雕花大木盒里。
第二次陆小凤得到一张猫牌,他依然押得很少,只十两银子。
他全部银票买的筹码,还有二万多两,本来是够押几个大数的。但他相信自己已看出门道,就故意在自己要输时押小数,以让那女庄主明白他陆小凤并不是赌场上的傻瓜。
摊牌后,做庄家的是人牌,赌客中有地牌天牌的赢了五千两,陆小凤和另外两人被庄主吃了。
陆小凤端起面前的酒怀,一口喝尽,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女庄家依然懒洋洋的,看都不看他一眼。
再押宝时,陆小凤看清自己手中是张地牌,再盯了一眼庄家手中的牌,心知自己这次一定能赢,便将几个筹码放到桌上,道:“押五千两。”
最后还是陆小凤傻眼了。
做庄家的是天牌。
陆小凤明知自己没看错庄主的牌,但又不知道庄主是怎样让她手中出现天牌的。
陆小凤心里有些气恼。
看看那懒洋洋的女庄家,明白她已知道陆小凤看出了门道,就玩出了新花样,而这花样居然能骗过他陆小凤!
于是陆小凤开始全神贯注,非得掰倒庄家不行。可惜,他越是专心,输得越多,越快。
几个回合下来,他的筹码已全部被吃尽。
女庄家似乎知道他已无钱,留着披肩长发的头微微点了点,便有侍者上来,数给他值十万两的筹码。
陆小凤心里一动,看了看她。
女庄家突然开口,冷冰冰地道:“本店没有赊帐的规矩,另外有人已经替你掏钱买了筹码。”
陆小凤也没问替他出赌资的是谁,反正有筹码就可以再享受一阵了。
陆小凤心里却暗骂自己是个傻瓜,但这女家越是那么冷傲,越是激得他心里直痒痒,恨不得周围的人一下全都消失,好让自己跳进圈中去将这座冰山化掉。
又赌了数个回合。
陆小凤又成了穷光蛋。
这次女庄家没有再让人送筹码来,而他身上别说有没有银子,就是半个铜板也摸不出来。
陆小凤偏偏正赌得兴起,让他这时罢手,简直比要他命还难以忍受。
女庄家手里持着长竿,淡淡地看着陆小凤抓耳挠腮,一声不吭,那神情似在等他自动离座而去,而不要那么不知趣。
输得身上分文不剩,却还赖在赌桌旁不走,的确是很不知趣。
陆小凤却偏偏就这么不知趣。
他太想跟这迷人的女庄家斗下去了。
他向女庄家陪着笑脸道:“能不能赊点帐?”
女庄家道:“可以。”
陆小凤喜道:“那……”
话没说完,女庄家便打断道:“但有条件。”
陆小凤道:“什么条件?”
女庄家道:“必须有东西抵押。”
陆小凤心里暗暗叫苦,心里转了转,道:“人能不能抵押?”
女庄家摇摇头道:“不要人。”
陆小凤道:“人不是最值钱吗?”
女庄家道:“人不是钱,他只会花钱,用你做抵押,你还要吃饭穿衣,不但没抵上债,反而白白花了我们的钱,这蚀本买卖只有白痴才愿做。”
陆小凤死皮赖脸道:“真不干?我可以为你们干活嘛。”
女庄家道:“除非你能做一件事,不然怎么也没用。”
陆小凤道:“能让我做什么事?去杀人?”
女庄家摇摇头,道:“不是。”
陆小凤道:“那做什么?”
女庄家忽然淡淡一笑,道:“除非你能造钱。”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女庄家的话令人语塞,而是她那一笑。
那一笑令陆小凤不由颤傈了一下,几乎无法自持。一个从来就冷傲如冰霜的美人,突然因为什么破颜一笑,那简直就象吹动池水第一缕春风,冬日寒屋中突然射进的一片阳光一样,足以令任何人心神荡漾不已。可惜那一笑消逝得太快,只是在那冷俏的脸庞上闪了一下,没等陆小凤回过神来,她就又变成了一座冰山,冷冷道:“你想赌,我还不想做庄家了呢。”
陆小凤一怔,不由道:“为什么?”
女庄家道:“我还有事。”
陆小凤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庄家看了看他,道:“难道你要去向老板告状不成?”
陆小凤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女庄家道:“那你问这个干什么?”
陆小凤道:“不干什么,就是想知道。”
女庄家淡淡道:“艾欢欢。”
陆小凤叫道:“好极了。”
艾欢欢道:“什么好极了?”
陆小凤道:“你的名字。”
艾欢欢道:“这名字好什么极了?”
陆小凤道:“因为它是个假名字。”
艾欢欢秋星一般的眼睛亮了一下,满脸嘲讽之色,道:“怎么假了?”
陆小凤道:“你不叫艾欢欢。”
艾欢欢道:“那叫什么?”
陆小凤笑道:“你一定叫艾冰冰,或者艾霜霜什么的。”
艾欢欢却没笑,简直连要笑的意思都没有一点点,好象根本没听见陆小凤在说什么似的,仍旧冷冰冰地说道:“跟我来。”
她将长竿递给一旁的侍者,转身走出赌桌圈,头也不回地向大门外走去。
陆小凤本想问她要干什么,但终于还是没张嘴,只是起身离座,乖乖地跟在她后面。
从语言中听得出,她的确是有事才叫他出去。
女人有事找男人,如果她自己并不言明何事,男人最好不要当众问她有什么事。
问了就只会得到一种结果。
什么结果?
不但得不到回答,反而会被她视为真正的傻瓜,不折不扣份量充足的傻瓜。
陆小凤不想做这样的傻瓜,所以直到跟着艾欢欢走到温柔窝的大门外了,他也没问她有什么事。
他很快发觉不会有什么好事。
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的艾欢欢,会要了他的命。
她自然是那种长腿细腰的女人,不然陆小凤就不会在此时暗骂自己没出息了。
艾欢欢的俏脸总是结着冰霜,星眸也总是闪着清冷的光芒,但她的身子却奇妙地充满女性的柔情蜜意。
灯影斑驳的夜色中,陆小凤从后面看着艾欢欢的腰背,发现她走路的姿势非常象一只夜行的猫,很轻柔,浑圆的身体曲线温顺地波动,好象在对看见它的人轻轻地诉说什么。
陆小凤现在才算明白,艾欢欢之所以脸上总是没有表情,是因为她身体能表达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不需要调动脸部肌肉来帮忙。
那迷人背影就忽然停住了,飘来两个字:“到了。”
依然冷冰冰的两个字。
陆小凤抬头一看,他们已来到一条昏暗的巷子中。长长巷道的尽头,亮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只在周围的黑暗中染出一小团淡淡的光晕。
晴朗的夜天中却浮着密密的星星。
艾欢欢站在一间小屋前,一声不吭。
小屋的窗户透出屋内的灯光。
艾欢欢敲了敲窗户。
屋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道:“请进。”
艾欢欢没有进去,转身从陆小凤身旁擦过,很快就消失在巷道的出口。
巷道的暗夜中隐隐约约浮来一般异香。
陆小凤苦笑了一下。
看来屋里人只是请他一个人进去。
陆小凤推门进屋。
屋子很小。
有一桌,一灯,两把木椅。
还有一个老头。
相貌奇古的老头。
一段精瘦如铁的躯干,顶着一颗大而圆的头颅,很象平民家墙壁上贴画中的老寿星的头。
老寿头坐在屋角一把木椅上,见陆小凤进来,两只大眼睛转了一转,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陆小凤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
老寿头两颊的肌肉动了动,道:“输光了?”
陆小凤笑着点点头道:“一个子儿不剩。”
老寿头道:“不错。”
陆小凤看着他的眼睛道:“谁不错?”
老寿头道:“你不错。”
陆小凤道:“因为我输光了?”
老寿头道:“还因为你看着那么多银子化成水,却还象没事人一样。”
陆小凤道:“温柔窝实在厉害。”
老寿头点点头,道:“温柔窝全都是女人做庄家,没有哪个男人不输。”
陆小凤道:“男人跟女人相赌,输的时候多。”
老寿头道:“尤其在温柔窝,男人更惨。”
陆小凤道:“但也更够刺激。”
老寿头道:“所以大名鼎鼎的陆小凤要输得精光,也就不奇怪了。”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
老寿头道:“我要是你,就不会去温柔窝,而是去云梦楼了。”
陆小凤道:“可惜我不是你。”
老寿头道:“倒也是,不然今晚就不是我找你,而是你来找我了。”
陆小凤道:“你很寂寞?”
老寿头微微一怔,道:“不。”
陆小凤道:“我看你很寂寞。”
老寿头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要不寂寞,怎么会在替别人出了十万两赌资后,只是把人请到这屋里来聊天?”
老寿头笑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那笔赌资不是你出的?”
老寿头道:“我也不是来找你聊天的。”
陆小凤道:“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老寿头道:“你马上就会看出来了。”
话音未落,老寿头一只手往椅子后面一探,再往桌上一放。
陆小凤眼睛不由一眯。
一株三尺高的红珊瑚立在桌上。
小屋中立刻生起一片美丽惊人的淡红光晕,朦朦胧胧的,散出一种珍玉特有的湿润清凉。
陆小凤忽然叹了一口气。
一直仰躺着注视他的老寿头,这时直起身来,盯着陆小凤的眼睛,慢声道:“你叹什么?”
陆小凤道:“我叹有些人真是大傻瓜。”
老寿头道:“你是说我。”
陆小凤道:“你这时还不笨。”
老寿头道:“我不聪明,但也不会去做傻瓜。”
陆小凤看了他一眼,道:“你要不是傻瓜,怎么会让这东西出现在这里?”
他用下颏点了点那株红珊瑚。
老寿头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知道它是何等稀罕之物?”
老寿头道:“我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在海底长成这么一株珊瑚,要有上万年的时间。”
陆小凤道:“而且它还是红珊瑚。”
老寿头道:“是珊瑚中最名贵的一种。”
陆小凤道:“有这么一株,家产万贯也不足道了。”
老寿头道:“的确。”
陆小凤道:“你是个很喜欢钱的人。”
老寿头颔首道:“不错。”
陆小凤道:“我很想不通。”
老寿头道:“有什么想不通?”
陆小凤道:“你怎么不带着这玩艺儿远走高飞?”
老寿头闭了一下眼,又打开那显然很厚重的眼皮,将眼光落在那红莹莹的珊瑚上,叹了一口气。
陆小凤道:“现在后悔了?”
老寿头摇摇头道:“不。”
陆小凤道:“看来你并不是真的喜欢钱。”
老寿头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怎么又错了?”
老寿头道:“有钱当然不错,假如有钱意味着要用命去换呢?”
陆小凤道:“当然命比钱要贵。”
老寿头道:“你是明白人。”
陆小凤道:“你不敢,虽然很想?”
老寿头道:“我要敢带走它,活不过三天。”
陆小凤微微一笑,道:“那人很厉害?”
老寿头道:“不然他怎么会把这种东西交给别人?”
陆小凤道:“他要送给谁?”
老寿头道:“自然不是这屋里的老头。”
陆小凤道:“那笔赌资也是他让你出的?”
老寿头道:“他给了我一张十万两的银票。”
陆小凤道:“你是这城里黑道上的人?”
老寿头道:“你眼力不错。”
陆小凤道:“而且不是个小人物。”
老寿头笑了一下,道:“不太小。”
陆小凤道:“你这样的人也肯听命于人?”
老寿头道:“我是一个喜欢钱的人。”
陆小凤不语。
老寿头道:“一个老头喜欢钱,很可以理解。”
陆小凤道:“你相信钱能买到青春?”
老寿头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寿头道:“有钱无青春,比无钱又无青春,要稍稍好一点。”
陆小凤道:“所以为了钱,听命于人也是不错的差事”
老寿头道:“也不只是为钱。”
陆小凤道:“还为啥?”
老寿头道:“我的年纪虽然已不算小了,但还不想立刻就死。”
陆小凤道:“尤其是死于别人刀下。”
老寿头默默地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你知道那个人为什么送这玩艺儿给我?”
老寿头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不知道?”
老寿头摇摇头。
陆小凤道:“我也不知道。”
老寿头一怔,脸上满是疑云。
陆小凤淡淡道:“连那人倒底是谁,我也一点不知道。”
老寿头的眼里充满了惊谔。
陆小凤道:“你身上不会还带着纸条之类的东西吧?”
老寿头怔道:“怎么了?”
陆小凤道:“如果有,你大概就活不过今天了。”
老寿头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纸条上多半涂了点什么,说不定会要人命。”
老寿头松了一口气,道:“那人没给我什么纸条。”
陆小凤感到奇怪。
老寿头道:“何况,要用毒来杀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看来那人很了解你。”
老寿头道:“我却恰恰相反。”
陆小凤道:“当然,他只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看着他的脸。
老寿头的眼中闪过一丝余悸,道:“他若想我子时死,我就活不过丑时。”
陆小凤道:“假如你不照他的话办?”
老寿头点了点头。
陆小凤叹道:“看来你是很惜命的人。”
老寿头道:“我是个老头。”
陆小凤不解地望着他。
老寿头说这话的语气,好象他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一个还渴望享受生活的少年。
老寿头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道:“一个人年纪越大,越害怕死,老头比青年人更珍惜生命。”
老寿头将那与身躯相比显得沉甸甸的大头慢慢抬起,站起身来,走到小屋的后窗前。
陆小凤无声地注视着他。
突然,老寿头双手在离窗半尺远的地方一张,紧闭着的后窗竟“啪”的一下应声打开。
陆小凤陡然从椅子上跳起。
他听到那“啪”的一声后面,紧跟着有一下极细微的“咝”声。
晚了。
老寿头那沉重的大脑袋一歪,人已向地上倒去,乍看上去,好象是他那精瘦的身躯最后不堪那颗大脑袋的重负,终于散架垮掉一样。
陆小凤闪电般扑了出去。
后窗的两扇活页兀自摇动不已。
老寿头一动不动倒在地上,浑身紫黑。
桌上油灯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晃,将光影在地上死人身上抹来涂去。
老寿头的喉间中了一颗毒针。
见血封喉的毒针。
老寿头的眼中却还残留着无比的惊谔。
只有惊谔。
他没来得及产生恐惧,就已经死了。
屋外。夜色澜珊。
星光灿烂。
等陆小凤从后窗回来时,他立刻发现小屋中又起了变化。
前窗也被人打开了。
桌上的那株红珊瑚已不见了。
一双断臂却赫然摆在桌上!
断臂上的血早已凝固,肌肉也有些萎缩了。
那显然不是老寿头的手臂,而是另外一个人的。陆小凤的目光在近窗的墙壁上停住。
一张纸条贴在上面。
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一看清那三个字,陆小凤立刻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纵身从窗口扑出。
桌上的油灯“呼”的一下灭了。
夜色顷刻便淹没了小屋。
巷道黑沉沉。
死寂。
一切在黑夜中发生的,总好象什么也没发生。
艾欢欢觉得现在最幸福的事只有一件。
在清凉的水中泡泡身子。
紧身短衫贴着肌肤,汗津津的有些难受。
温柔窝的大厅放了冰块消暑,但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是没法子不出汗的。
但想着那些输得口瞪目呆的男人,她就觉得很好笑,很舒服。
男人有时候会变得很愚蠢。
赌坊里的男人尤其如此。
嗜赌的男人不仅仅是来求刺激。
他们之所以坐在赌桌边,赌得天昏地黑,往往还因为抱着命运会照顾自己的念头。
这次输了,就想着下一次可能会大赢大发。
下一次输了,就希望着更下一次。
一次次这么下来,直到变成穷光蛋。
他们不懂得什么叫赌坊。
赌坊就是变着法子将客人兜里的钱掏得干干净净的地方。只要踏进赌坊的门,你身上的钱,不管有多少,就已经不是你的了。
艾欢欢走进一处幽静的住所。
跟每天晚上回来一样,她在外间立下,褪掉紧身衣,进了澡间。
大木缸中放满水后,艾欢欢泡了一会儿,便将水放掉,换上清水,然后在水中放了一点上等玫瑰香料。凉悠悠的水飘溢出沁人肺腑的芳香。
艾欢欢觉得从头到脚有一种难于言说的舒畅,不由闭上了一双星眸。
每天晚上,她总要这样闭目静静享受很久,直到肚子有些饿了,才肯出来。
今天晚上也不例外。
今晚却又例外了。
澡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人举着一只点亮的蜡烛走了进来。
艾欢欢在澡缸中发出一声惊叫。
那人一手举着蜡烛,一手却挡在蜡烛与脸之间,似挡风,又似不愿被人看见脸。
澡间也有三只蜡烛。艾欢欢一人时不喜欢点灯。那人举烛走过去,一一点着。
屋里顿时很亮。
艾欢欢已经冷静下来,默不做声地注视着那不速之客一举一动。
那人举烛遮脸向澡缸走来,那样子好象澡缸里蹲着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大蜡烛,一只还没点着的大蜡烛。
艾欢欢一动不动。
那只举着蜡烛的手离澡缸很近了,并慢慢向艾欢欢的脸庞伸过去。
艾欢欢的小嘴突然一噘。
“噗!”
蜡烛灭了。
几缕灰蓝透白的轻烟缭绕在空中。
那人发出笑声,将举着的手放下了。
艾欢欢立即从那两道眉毛似的胡子认出了那人,眼中闪过一星亮光,瞬即又寂灭,只是冷冷道:“你来干什么?难道想来讨回赌本不成?”
陆小凤笑道:“什么赌本?”
那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装得很象,艾欢欢都有点疑心在温柔窝遇见的是不是眼前这人了。
艾欢欢道:“没想到你已经是有儿子的人了。”
陆小凤这次是真的有点莫名其妙了,道:“你在说什么?”
艾欢欢道:“你要没有儿子,今晚在大厅里遇见的那人,怎么会那样象你?”
陆小凤脸一苦。
没等他开口,艾欢欢又淡淡道:“你的儿子还口口声声把我叫艾阿姨呢。”
陆小凤一下惊呆了。
这女人真是个说谎的天才!
那句话明明连她自己都知道是在说谎,但她说出来却那么淡然,那么随意,象是忽然想起,不经意地提一句罢了。
在一个不明底细的人听来,陆小凤有一个小陆小凤,简直就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了!
陆小凤看着那白皙光滑的肩脖,很吃力才把视线移到她的脸上,笑笑道:“我认输,行不行?”
艾欢欢板着脸道;“这里不是赌坊,没人论什么输赢。”
陆小凤道:“不过我倒很想问问,你究竟用什么手法,把大牌都弄到自己手里?”
艾欢欢道:“什么手法?”
陆小凤道:“别蒙我。”
艾欢欢道:“蒙你?”
陆小凤道:“你明明认识别人手中发到了什么牌。”
艾欢欢道:“你是说我们在牌上做了记号?”
陆小凤道:“是的。”
艾欢欢道:“你也看出来了?”
陆小凤道:“是的。”
艾欢欢道:“真的?”语气象个天真极了的小女孩。陆小凤得意地点点头,道:“反正不是煮的。”
艾欢欢突然满脸冰霜,道:“那你怎么还输了,既然你那么聪明?”
陆小凤一怔。
他的确到现在还没弄清自己是怎么输了的。
在赌桌边,他明明看出每张牌的背面都有一个记号,只是极难发现而已。
能看清那记号的人,一定有一双比鹰眼还锐利的眼睛。
而能记住每个记号所代表的牌底,用来赌博赢钱的人,一定有着超人的记忆力。
澡缸里的女人是个中高手。
陆小凤也能做到。
但是陆小凤却始终弄不懂,他明明看见艾欢欢手中牌上的记号是某张牌,而她一亮底却又变成了另一张牌。
陆小凤精通赌博。他从六七岁开始便已是一个小赌徒。
他对掷骰相赌精通得不能再精了。什么铅骰子,水银骰子,在碗底装上吸铁石掷骰子,圈中所有把戏,他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谁也甭想骗他。
可惜,他精通的只是掷骰子。
翻牌比点的玩法他玩得很少。
平常赌坊都不设此赌。
偏偏温柔窝就是赌牌,而他陆小凤却没法将其中的底细完全弄明白。
艾欢欢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告诉你。”
陆小凤道:“我知道?”
艾欢欢道:“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还靠什么赚钱?”
陆小凤听了,突然伸了个懒腰,呻唤道:“好热,好热。”
艾欢欢道:“夏天不热,难道冬天热?”
陆小凤道:“你知道夏天人们最想做而且做得取多的事是什么?”
艾欢欢道:“这还不容易,洗澡呗。”
陆小凤道:“对,洗澡,洗澡。”
艾欢欢的眼里有了警戒之色,不吭声。
陆小凤走到澡缸前,双臂高举,脱下了衣服,说道:“洗澡真舒服。”
艾欢欢在澡缸里动了一下,道:“你难道要挤进来洗澡不成?”
陆小凤点点头道:“难道只许女人洗,不许男人洗?”
艾欢欢冷冷道:“你不能洗。”
陆小凤一副傻呵呵的样子:“道:“为什么?”
艾欢欢道:“你不是人。”
陆小凤一听,乐了,道:“更好,更好。”说着手已把住了澡缸高高的边缘。
艾欢欢的眼睛有些发直,但依然神色从容,道:“你先别急。”
陆小凤心里很佩服这女人的镇静力,将下颏搁在澡缸沿上,看着艾欢欢,道:“为什么?我很急,急得要命。”
艾欢欢道:“你既然不是人了,还洗什么澡?”
陆小凤道:“我不是人,是个动物行不行?”
艾欢欢道:“随便你。”
陆小凤道:“是动物,譬如是狗,牛之类,在这么热的天也要在水中滚两滚吧?”
艾欢欢道:“那也不是跟人一起洗吧?”
陆小凤傻呵呵地笑着,道:“我既然不是人,自然也不是男人,你还怕什么?”
艾欢欢一时语塞。
陆小凤双手握缸,将身子往上行了两下。
艾欢欢一动不动地望着蹿上蹿下的陆小凤,忍不住道:“我看你就真不是个人,象只猫!
陆小凤突然板脸道:“我不跟你绕圈子了,只问你一件事。”
艾欢欢道:“啥事?”
陆小凤道:“你认识那老寿头吗?”
艾欢欢道:“他怎么了?”
陆小凤道:“他被人杀死了。”
艾欢欢不说话了,下意识地用下颏点了点水面,眼睛望着烛光,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只知道他是本地黑道上的人,其他就不知道了。”
陆小凤道:“因为他不喜欢进赌坊?”
艾欢欢道:“我熟识的人多半是赌客。”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间小屋里等我?”
艾欢欢道:“因为我恰好是你的庄家。”
陆小凤道:“这又跟那老头又有什么关系?”
艾欢欢道:“那老头指定要做你庄家的人去那里,然后掏了十万两银票替你买筹码,唯一的条件是……
陆小凤道:“要带我去那间屋子?”
艾欢欢点点头。
陆小凤觉得心里很苦,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
艾欢欢看看他,道:“我想我洗的时间也够长了。”
陆小凤醒悟过来,忙道:“美人该出浴了,这是幅很好看的画,但是一个男人死皮赖脸呆在旁边,那美人出浴图的确是没法看了。”
说完,人已飘出门外。
艾欢欢听得心中暗笑,望着陆小凤的背影,有些出神。
夜风清凉。
陆小凤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星空辽阔,高远。
古城沉寂。
想着这些日子频频出现的怪事,陆小凤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厌倦。
江湖中总是永远是恐怖,永远有那血糊糊的死尸断臂,毒杀,莫测的动机与险恶。
他见得很多,又摆脱不了。
也无法摆脱。
每当出现稀奇古怪的凶案时,他会感到有些厌倦,但又更激起他强烈的好奇心与穷究真相的欲望。
而这种欲望涌起时,他又隐隐感到厌烦。
现在他只想着一件事。
背后的屋里起了动静。
随后屋内变得很明亮。
陆小凤转身跳下窗台,不由呆了呆。
艾欢欢穿着一件紫色的浴袍,长发用一条淡红丝绢束住拖在脑后,白嫩的颈脖裸露着。
一双星眸闪动着打量他。
眼中没有了冰气,但仍如秋水般明澈又不可捉摸。一阵淡淡却又沁人的芳香在屋中散发开来。
香味还略带着一点清凉。
冷美人的芳香。
闻着屋中的异香,陆小凤顿时发现这夏夜其实很舒爽,很惬意。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唉,这样的夜晚要是不喝点酒,就太可惜了。”
艾欢欢转身走进旁边一间屋子,抱出一只瓷坛,坛盖上放着两只酒怀。
陆小凤闻见那酒香,很熟悉,是上等的竹叶青,不禁又惊又喜。
他没料到真会有酒喝。
而且还是他最喜欢的竹叶青。
艾欢欢一边低头向杯中斟酒,一边道:“你吃惊吗?”
陆小凤道:“有点,一点点。”
艾欢欢将酒坛在旁边放好,和陆小凤各拿了一怀酒,道:“女人有时也会有喝一点酒的欲望。”
陆小凤道:“很累或很烦的时候。”
艾欢欢呷了一口酒,点点头。
陆小凤一怀酒下肚,满嘴奇香,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有时也有快累垮了的感觉?”
艾欢欢道:“只要不是石头,都会有的。”
她的神态很平静。
眼前这个女人,虽不象陆小凤那样一杯一杯而是一口一口地喝,但也喝了五六杯了。
冷俏的脸庞也已慢慢爬上酡红,象一朵醉人的海棠。
但是,她那双如星的美眸,却始终很沉静,看不见丝毫酒意。
陆小凤真要疑心这杯中不是酒,而是清水了。
屋里飘溢的酒的香味,又证明那疑心只是疑心,并不是事实。
同样她丝毫没有表现出跟陆小凤这样的男人喝酒并不快乐,而只是虚与委蛇的应酬。
相反,她还显得很舒心,能有一个人在旁边一同喝酒。
她似乎只把陆小凤视为一个朋友,而不是一个男人。
陆小凤正要开口对艾欢欢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窗口有什物破空之声。
他手臂一舒,揽住艾欢欢,闪电般纵向屋里的内门。
窗口飞进几串东西,“啪啪啪”地摔落在屋内地上。
当艾欢欢一眼看见那是什么东西时,不由闭上了眼,心里有些作呕。
随即她觉得靠着自己的那个身子离开了。
地上扔着几串血淋淋的东西。
八只人鼻子。
四对人耳朵。
八只脚掌。
它们都用线串了起来!
陆小凤不一会儿又从窗口闪了进来。
显然那凶手逃匿得很神速。
艾欢欢直盯盯地看着地上的豁鼻断脚残耳,显出一种害怕与好奇相混的欲望。
陆小凤呆呆地站着,很久一语不发。
艾欢欢走过来,倒满一杯酒,递给陆小凤。
陆小凤叹道:“看来我陆小凤出现在哪儿,哪儿就会有人用这些东西来侍候我了。”
艾欢欢道:“是谁?”
陆小凤道:“不知道。”
艾欢欢想了一会儿,道:“这些事好象都是你出现在城里后,才连连发生的。”
陆小凤道:“是的。好象有人专门要跟陆小凤过不去。”
艾欢欢道:“那些死了的人你都认识吗?”
陆小凤道:“有的认识,有的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艾欢欢道:“既然是与你作对,又怎么要去杀那些和你不相干的人?”
陆小凤道:“我也不大明白。”
艾欢欢道:“此事倒真有点古怪。”
陆小凤想了想,道:“也许不古怪。”
艾欢欢道:“不古怪?”
陆小凤道:“那人大概对人陆小凤有点了解。”
艾欢欢看着陆小凤的眼睛。
陆小凤继续道:“我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
艾欢欢道:“遇上这类事你就会去管?”
陆小凤点点头,道:“这事看来也是管定了。”
艾欢欢道:“但这并不是凶手的动机吧?”
陆小凤道:“凶手究竟出于何种目的,现在还是个谜。”
“卟!卟!”
两响之后,屋子地上的断脚残耳已不见了。
艾欢欢没来得及看清陆小凤的动作。
陆小凤的身子动也没动,那杯酒还端在手上。
陆小凤的脸上忽然露出很疲倦的神情。
他道:“我现在真是想洗个澡,立刻睡上一觉。”
艾欢欢道:“你去洗吧。”
陆小凤泡在澡缸中,一种极舒服又疲累的感觉袭来。
他觉得脑子里空空的。
揉搓一阵,换上清水,又泡了一会儿,他便跨出了澡缸。
当他一把拿起衣服时,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衣服下面有一条纸条。
上面仍然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那是陆小凤一见就头大如斗的三个字。
这纸条显然是他进来之前就放在这里的。
至少是在他追出窗外之时,有人来这里放了它。那人很聪明。
将纸条放进澡间,早晚会有人发现的。
而且没有危险。
陆小凤明白,自己遇到了一个非常难对付的敌手。从已发生的事来看,这人动机不明,但显然是不会轻松住手的。
这一系列事情中,还有一点很明确。
凶手并不想要他陆小凤的命。
陆小凤拣起纸条,一下一下地撕成碎片,扔在地上。
居室里已空无一人。
窗户已经关好。
床上的席子、枕头、大汗巾都被放得整整齐齐。屋里还留着那淡淡的香味。
陆小凤忽然觉得虽靠过她的那半侧身子有些酸麻。那温软的感受已深深融入他的肌肤体内。
陆小凤精神顿爽。
他吹灭蜡烛,轻轻走到旁边的房间门前。
侧耳一听,屋内没有太大的动静。
伸手一推。
门已从里面闩上了。
陆小凤泄气地回到自己房间。
古怪的美人。
冰冷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