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江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他十一天来第一次笑。
古城的日午很静,蜿蜓如园林曲径的街巷中,几乎不见行人。
古旧的楼阁,和古城墙上高耸的城楼,被阳光照耀得白亮亮的,很刺眼。
沈大江乘坐的黑色轻便马车,在光阴斑驳的街上哒哒地跑着。
马蹄声很响亮。
马车转进一条深深的巷道。
巷道尽头出现一座大宅,白墙掩映在槐树荫中。
大宅两扇漆黑的大门向里开着,一堵红色的照壁隐去了宅里的一切。门两边各蹲着一只石狮子,永远沉默着。
门旁还蹲着一个人。
一个干瘦老头,衣衫破烂地坐在左边白墙下的树荫中。
浑浊的双眼直呆呆望着无云的天空,嘴微张着,一动不动,似在回想那已消逝很久远的旧事。
黑色马车在一片蝉声中,停在大宅门前空地上。
沈大江瞧瞧大宅,脸上笑意又露出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知道,再走出这座大宅时,那件事就结束了。那件事十一天来恶梦般缠绕着他。
十一天中他都阴沉沉的,没有笑过一次。
不但他没笑过,连他府上的仆人们也没笑过,说话都很小声。
现在他的心情却很愉快。
他从马车中跳下来时,看见那发呆的老叫花子,笑了一下,便走进大宅的门。
绕过那堵红色照壁,院子中间是一条石板道,直通高大堂屋前的台阶。
堂屋的门开着,左右两边上房的朱红漆木窗子都开着。
几株高大的槐树,将院子遮蔽得很阴凉,一点也觉不出外面那种酷热。
沈大江走上台阶,在堂屋门口立下。
他微笑着,双手拱拳,向堂屋里的人行礼招呼。
堂屋正中的黑漆大木椅上,坐着一位面如重枣,满头银发的老者,正张目向天,似在沉思。
老者是这座大宅的主人。
沈大江是专程来找这位主人的。
这主人是老前辈,而且关系到沈大江能不能从那件事中摆脱出来,所以沈大江在主人还没看见自己时,便先很客气地先行礼再招呼。
沈大江却没能行完礼。
他那又筋骨凸露的大手,还没来得把拱成礼,便悬在空中。
他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黑木椅上的老主人。
一阵颤栗掠过他的全身。
沈大江本来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他以飞镖绝技闻名。
精铁飞镖带着一绺红丝穗,从沈大江手中射出,说点中苍蝇的眼睛,绝不会刺中翅膀。
别人的暗器打来,不管有多快,不管有多小,沈大江都能用他的飞镖将对方的暗器击落。
他曾与一位剑客交手,对方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剑八仙华义最得意的弟子卢少杰。
卢少杰的梅花剑招一发,剑尖闪动如四处绽放的梅花,很多人一交手便被这把剑在身上点上几朵血红的梅花洞。
但在卢少杰剑招刚发时,沈大江便让对方的剑尖不但没闪出梅花,反而歪向一旁,将旁边观战的同道的衣服刺了一个洞。
沈大江当时就只发了一只铁镖。
铁镖的尖头恰好点中卢少杰的剑尖。
卢少杰只觉得铁镖点中剑尖时,一股异常古怪的大力传来,迫得他剑尖偏向,且无法收招,险些伤了旁人。
那时卢少杰才懂得,飞镖王沈大江的本事并不是徒有虚名的。
沈大江的飞镖很霸道,但却是一个很敦厚义气之人。
霸道的飞镖绝技使他名噪江湖。
侠骨柔肠却使他赢得了一位江湖美女子的倾心。那女子为了做他的妻子,甘心情愿地放弃了江湖生涯,温温顺顺地在沈府上做着贤淑的沈夫人。
从此江湖上也难见飞镖王的身影了。
沈大江太爱自己的美妻了,他不忍让她困自己而守寂寞,就连想一想这种念头,他都无法接受,于是淡了江湖盛气,只在家中与柔美的妻子过着温馨舒服,日子。
夫妻俩恩爱备至,一方要有一天没见着对方,都会失魂落魄得让人心痛不已。
沈府的大大小小的仆人们都因此异常敬重自己的主人和主妇。
有些日子过得很和美夫妻,总是很奇怪地会使旁人生出敬重之心。
沈大江在快乐之余,总会在心中暗自祈祷,请老天能让他们夫妻二人这样白头偕老。
而他次出门,就是为了让自己幸福的日子能继续下去。
于是他必须来拜访华义。
华义是卢少杰的师父。
那次交手并没有使两人反目,卢少杰却成了飞镖王的朋友。
沈大江也通过卢少杰结识了其师父八仙剑华义。
华义此刻正坐在堂屋正中的黑木椅上。
华义无声无息,很平静。
他已经死了。
飞镖王沈大江刚立在门口,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他锐利的目光便一下发现老主人的身上有一异样之处。华义的喉间,有一星红点。
一望便知那是一位功夫极高的对手使出一击。
沈大江脸色变得紫黑。
他慢慢转动视线,环视屋内,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在被杀死以前,一向交游很广的老主人显然正在会客。
屋中还有四位客人。
四位死客人。
他们原来都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现在却东倒西歪。
靠老主人八仙剑华义左边而坐的,是一白脸中年男子,仰身倒在木椅上,脖子上有一道两寸长的血口,划破的喉咙淌出的鲜血已凝成暗红团块。背后墙壁上依立着一杆白亮亮的银枪。
他旁边的地上,一个着红色紧身衣的女人跌坐在地上,头歪靠在后面的椅子上,双手紧握着两条很漂亮的软练花鞭,胸脯却被洞穿,已将半个身子染得血红。右边的椅子却是空空的。
原来坐在椅子上的人,此时都倒在地上。
地上还有四只血淋淋的断手。
其中一只断手握着一把镶着宝石的短刀。
它的主人显然是躺在地上的那个瘦长的青年,他的喉咙也被划得血口洞开。
青年旁边倒着的是一位满脸浓须的中年大汉,两只光秃秃的手腕显然表明地上那两只很厚很大的手,本来是长在那粗壮手腕上的,大汉的胸口也被戳开了一个血糊糊的窟窿。
沈大江立刻明白那杀手是怎样动手的。
他一纵,到了堂屋后门。
他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堂屋后面是座花园。
假山花草间,七歪八倒地躺着七八具血糊糊的尸体。
从服饰上能看出他们是华府的仆人。
沈大江脸如青铁,施殿轻功,飞快地在左右上房、厢房和花园后面的后房巡视了一圈。
当他扑出大门时,双目已经血红。
外面依然一片静谧,只有蝉声噪得如针刺耳般难受。
坐在门边的烂衫老头已不见人影。
突然,他的目光盯在马车前的地上。
血红的目光似乎要将那地面盯出一条缝来。
地上自然没有开缝。
只有五只鹅。
五只洁白的鹅。
用一块四色玛瑙雕琢而成的玉鹅。
鹅身是用玛瑙料坯上的白色部分琢成,红色雕成了头上朱冠和丹嘴,灰色做成食盆,黑灰色是盆中的杂食。
家产万贯的沈大江,识得那地上的玉鹅是一件奇珍罕见的玉器。
但是,他不是被这件珍奇惊住。
他的眼睛盯住的是一张纸。
压在玉鹅下面的一张纸。
沈大江扑到马车前,抓起玉鹅和那张纸。
纸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沈大江看清那几个字后,身子不由又抖了一下。飞镖王沈大江不到一袋烟功夫,已两次发抖。
这说明什么?
只说明一件事。
飞镖王知道遇上了一个可怕的高手。
生平第一次遇见。
沈大江用那张纸将玉鹅一裹,塞入怀中,飞上马车。
马车飞出长长的巷道,折上大街,向西一路狂奔而去。
群山中的古城炎热,寂静。
夏天的日午,是没有人轻易出门上街的。
街上少见人影。
人都呆在家中,呆在家中的阴凉之处。
西边靠近城墙处,圆起一座小山丘。
小山丘上耸立着一座山庄。
满山的树林将山庄掩映得幽凉。
在这种地方修筑山庄的人,不是达官,就是富人。在这种山庄消夏,自然是很惬意的事。
席天龙是山庄的主人。
他自然是个很有钱的人。
他也很惬意地坐在荷花池上的凉亭中。
碧绿的荷叶间,蜿蜓着朱红的九曲回桥。
荷池上凉风悠悠,轻摇着粉红的莲花,洁白的莲花。
席天龙感到惬意,也因为他在喝酒。
和一位很好的朋友喝酒。
一个人不想外出时,有人在旁边陪着喝酒神聊,是很快乐的事情。
如果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在一起喝酒,那简直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了。
席天龙单手把杯,瘦削的脸上微笑着。
微笑使身材瘦削挺拔的席天龙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一种女人见了就很难抗拒的魅力。
有钱的男人,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喜欢。
很英俊男人,不消说也很容易讨女人的喜欢。
如果恰好一个男人既很有钱又很英俊,那又会发生什么呢?
只会发生一件事。
什么事?
不断的风流韵事。
这样的男人身边总不停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女人。虽然是各种各样,但又都有一点相同。
只有一点。
很漂亮。
除了这一点外,那些女人们便再没有相同之处了。一样漂亮的女人总有不同万千的风情。
但即使怀中总是有不同的漂亮女人,那有钱的漂亮男人有时也会厌倦。
男人一厌倦,往往就去找同性朋友解闷。
糖吃腻了,就想吃咸食。
世上没有比这吏自然的事了。
席天龙就恰恰是上面那种男人,也恰恰正处于上面那种状态。
坐在对面的那男人,也是跟他一样的男人。
只不过他没有席天龙那么瘦削,也没有象后者那样修筑一座豪华山庄。
所以两人心情都十分愉快。
心情愉快,酒自然也喝得很快。
何况喝的不是从城中最好的酒店买来的最贵的竹叶青。
凉亭里的十个青花瓷坛很快就空了。
席天龙站了起来。
他准备去储藏室取酒。
对面的男人微笑道:“独孤山庄真正是名副其实极了。”
席天龙道:“你有何感慨?”
那人道:“庄主宁肯自己去取酒,也不愿使唤仆人。”
席天龙将桌上那最后一杯酒喝下,也笑道:“有时候我的确不喜欢仆人之类的人物在旁边。”
那人道:“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呢?也不喜欢?”
席天龙笑道:“不,恰好相反。”
那人哈哈一笑,道:“因为那时就最不愿一心二用了。”
席天龙微笑着点点头,离开了小酒桌。
但他没有离开凉亭。
来不及离开。
只听“啪”的一声。
一件东西钉在了朱红的亭柱上。
那与席天龙喝酒的人头也不回地叹了一声道:“不愧是飞镖王。”
只听席天龙在后边平静道:“的确。”
那朱红亭柱上贴着一张纸。
说是贴着,是因为那钉纸的飞镖已整个没入亭柱,只有那绺红丝穗露了一点点在外面。
远远看去,就真是一张有点破损的纸直接贴在了柱子上。
能发出这等霸道飞镖的,自然只有一个人。
飞镖王沈大江。
他立在回桥中段的栏杆上。
他听出了坐在酒桌旁那人的声音,不由一怔,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人仍不回头,淡淡道:“飞镖王交朋友吗?”
沈大江一道:“江湖中人谁能不交几个朋友?”
那人道:“交了朋友有什么事会自然而然出现呢?”
沈大江道:“当然就会象你们这样饮酒聊天。”
那人似乎笑了,道:“那你就不该有开始那个疑问了。”
沈大江冷冷道:“可惜,我却有另外一个疑问!”
那人道:“什么疑问?”
沈大江手远远一指,道:“你看看那亭柱上的纸条就知道了。”
那人突然不动,半晌未说话,但仍未回头,过了一会儿,道:“又有谁被暗杀了?”
沈大江怔,没有说话。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那纸条不用看,一定又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那人道:“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那人的姓名,三个字的姓名。”
沈大江呆了呆,叹道:“唉,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一直微笑着的席天龙这时开口道:“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陆小凤。”
一直坐着的那人这时转身站起来。
果然是陆小凤。
脸上那两道胡子自然很象眉毛,两条眉毛又自然很象胡子。
陆小凤此时神情很有些肃穆,道:“你知道谁被杀死了?”
沈大江道:“华府的主人。”
陆小凤动容道:“八仙剑华义?”
沈大江点点头道:“不错。”
陆小凤道:“他怎么死的?”
沈大江道:“死在宅第堂屋中。”
陆小凤道:“什么时候?”
沈大江沉吟了一下,道:“从血迹判断,大概是在一个时辰以前。”
陆小凤道:“就死了八仙剑一人?”
沈大江脸色一下变得很阴沉道:“他全家人,加上仆人,一共十一人,都被杀死了,一个不留。”
陆小凤道:“全家?”
沈大江道:“还要加上四位客人。”
陆小凤道:“四位客人?”
沈大江语气很低沉,缓缓道:“神金刚罗汉群,追魂银枪董崇威、双花银鞭习韵华夫妻,一刀客漆仁。”
两个听者脸上立刻布满震惊之色。
五个死者中,八仙剑华义是早已名满江湖的前辈。其余四位,也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五人同时毙命,显然是没来得及出手就已被击中。陆小凤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大江道:“因为我妻子的事。”
陆小凤道:“迷魂夺魄常鹅?她怎么了?”
沈大江黯道:“她被人绑架了。”
陆小凤道:“什么缘故?”
沈大江摇摇头,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绑架她的人想干什么?”
沈大江又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外出回来才知一切,十一天后我才在后花园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让我去找八仙剑华义,说他能将妻子送还给我。”
陆小凤道:“你却没想到找到都是死人。”
沈大江道:“有一个却不是。”
陆小凤道:“谁?”
沈大江道:“我在华府门前曾见到一个叫花子老头,坐在墙下犯傻。”
陆小凤道:“再出来老头就不见了。”
沈大江道:“是的,随后我就发现了那纸条,还有一
他掏出那玉鹅,飘到凉亭中,将它放在桌上。
陆小凤和席天龙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席天龙叹道:“好一个巧取豪夺!”
陆小凤盯着那五只形态各异的白鹅,道:“千种玛瑙万种玉。一块颜色如此复杂的玛瑙被艺人完全用绝,变疵为美,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席天龙道:“而且这块到玛瑙是四寸大小。”他低头将玉鹅细细打量一遍,指着鹅的黑色眼目道:“这肯定是巧用玛瑙本来的一条黑线妙琢而成。”
陆小凤点点头,边看边道:“给两只站立嬉戏的鹅琢成双目后,那剩下的黑线再琢成三只鹅的双目就不够了,但艺人却又让另外的三只鹅或歪头鸣叫或偏头吃食,于是每只鹅就只须露出一只眼睛了,实在是天衣无缝。”
席天龙抬头向沈大江道:“你在什么地方捡到这珍奇的?”
沈大江道:“在我马车前的地上,用来压那纸条的。”
陆小凤直身道:“你见纸条,疑心独孤庄主是凶手?沈大江道:“是,也不是。”
陆小凤微笑道:“纸条上写着‘席天龙’三个字,总归是有牵连,所以是,但又无凭证,所以又算不是。”
沈大江默默地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但是的成份又大于不是的成份?”
沈大江又点点头。
陆小凤叹道:“你错了。”
沈大江一怔,道:“你肯定?”
陆小凤道:“一个时辰以前到现在,独孤庄主都不孤独.”
沈大江道:“他一直在与你陆小凤喝酒?”
陆小凤道:“是的。”
沈大江不说话了,抬头望着天空,半晌才喃喃自语道:“那么,字条又表示什么呢?”
陆小凤道:“很简单。”
沈大江收回目光,望着陆小凤的眼睛。
陆小凤向席天龙点了一下,道:“有人正在陷害另一个人。”
沈大江道:“陷害独孤庄主?”
陆小凤道:“我之所以不看那字条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并不是我有何神算。”
沈大江道:“这之前还发生过什么?”
陆小凤道:“是的,一洞天唐乃恩和他的七个弟子也被杀死了。”
沈大江动容道:“一洞天?”
陆小凤点头道:“是的,就是那个用一根指头就能在人身上戳一个洞送人上西天的一洞天。”
沈大江叹道:“一洞天的神指本来是有几分真功夫的啊!”
陆小凤道:“一洞天虽然不能给每个人都戳个洞,但被他戳洞上天的高手也还是不少。”
沈大江道:“在唐家庄园也发现了这样的字条?”他指指亭柱。
陆小凤道:“除了一洞天师徒八人每人身上都有一个穿心洞外,就只剩下一张这样的字条了。”
沈大江道:“那你听说后疑心了吗?”
陆小凤看看一直微笑的席天龙,叹道:“我想疑心,所以就跑到独孤山庄来了,谁知一来,我连那想起疑心的念头也被打消了。”
沈大江也长叹一声,低头道:“我真不该出那趟远门。”
陆小凤道:“也许真是不该。”
沈大江道:“有了常娥,我是很少进入江湖了,但有时还是免不了要走动走动,谁知偏偏这一次就出事了呢?”
陆小凤道:“你妻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沈大江道:“我外出了十天,回来听仆人说,夫人在我离家三天后便被人绑架了。”
一阵难言的痛楚浮上这飞镖王方正的脸膛。
陆小凤心里也有点难受,道:“常娥这样的女子本来就不多。”
沈大江闭目道:“我都无法去想这些。我们两人为了尽情享受几年,甚至准备五年后才要孩子。”
陆小凤道:“你们结婚三年了?”
沈大江点点头,睁开眼睛,望着池中的荷花,感喟道:“永远无法忘记的三年,现在想来那简直等于我的一生,好象在三年之前,我飞镖王从来就不曾存在一样。”
沈大江满脸痴痴的神情,浑身透出绝望和哀伤。
陆小凤拍拍他的肩,道:“既然那人还在利用常娥支配你,说明常娥多半还活着,也许我们能让她活着回来。”
沈大江不吭声,似对陆小凤的话一点也不感兴趣,又似根本没听见那番话一般。
陆小凤很奇怪。
奇怪马上就变成了惊谔。
沈大江象一堆泥一样倒在地上。
他双臂和那方方正正的脸庞突然变得紫黑。
他浑身都已紫黑。
陆小凤看着地上紫黑的尸体,眼神很古怪,很莫测。
“嗖!”
一阵轻风扬起。
陆小凤已在荷塘之中,在荷叶之上三起三落。
转眼间又飘回凉亭。
两只红、绿蜻蜓在他的手指间“外”煽动着翅膀挣扎。
一会儿,红蜻蜓已不再动弹。
红晴蜓被摁在了凉亭柱上。
绿晴蜓却仍拚命挣扎。
很快,它就从玉鹅身上飞走了。
席天龙一直静静地站立着,望着远处,只听他轻声自语道:“来了,该来的都来了……”
陆小凤闻声抬头,顺着席天龙的目光望过去。
荷塘边的曲径上,一个白衣女人在飘飘忽忽地走动,如白日幻梦一般。
衣袂飘飘。
黑发飘飘。
陆小凤眼瞳忽然紧缩。
一声怪怪的笑。
凉亭中已无陆小凤身影。
一个轻飘飘的人影,在荷塘上疾速起落,直向对岸扑去。
午风轻轻地吹拂。
满池荷叶荡起一浪浪碧波,象晃动的天空。
荷池中朱红的凉亭,此时空空如也了。
城边小山丘上,独孤山庄很幽凉。
白亮亮的街巷。
一群破破烂烂的小乞丐,从树荫下懒洋洋地钻出来,歪歪倒倒地走在石板街道上。
街道房屋忽然凹进去一段,在左右房屋之间腾出一处空旷地带。衣饰华美的男男女女不断从这里进进出出,很热闹。
夹凹之处立着一幢小红楼。
古城名头很响的小红楼。
楼房的门朱红,窗朱红,外壁也朱红。
它其实应该叫青楼。
卖笑女子寄生的青楼。
它大门上横挂的白底匾额上,恰恰就写着三个青色大字:云梦楼。
如云如梦的青楼。
既要如云如梦,就只有两种人出入楼上楼下。那两种人?
漂亮的女人。
有钱的男人。
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在青楼才有。
没钱的男人却一定只有望着那幢小红楼叹气,不敢奢望能碰碰那些媚人的女子。
世上有一种人,一听他们的名字,你就知道他们一定是没钱的人。
至少是没多的钱。
谁?
乞丐。
乞丐是世上最没钱的人。
别说钱,有时候连吃的都没有。
如果有钱还要做乞丐,那他就一定是有病,而不是因为乞丐能赚大把大把的钱。
那群小乞丐自然没病。
他们还没有另外一样东西。
吃的。
肚子里没东西,是无法在阴凉处舒舒服服消夏的。那会比站在毒日里暴晒还要难受百倍。
想有吃的,就要有钱。
除非你自己就是卖吃食的人。
小乞丐们只是乞丐。
而且是很小的乞丐。
小乞丐们只好去找有钱人。
城里有很多很有钱的人。
他们却不肯去别处,只肯去云梦楼。
云梦楼的确有很多有钱人。
有钱并不见得就大方,就肯将钱随便出手。即使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也不会。
云梦楼的有钱人却很怪。
小乞丐在朱红楼前的空地上蹲上半日,每个人总会得到几个铜板。
几个铜板,就可以到东边的闹市小摊上,买到一张烧饼,一小块烧腊。
云梦楼的有钱人比别处的有钱人大方得多。
并不是他们钱太多,已多得不知该怎么用了。
他们大方,只因为是男人。
云梦楼的有钱男人。
为什么?
如果你是个男人。
恰好又是个有钱的男人。
那么,你到云梦楼去出人一次。
只一次。
你立刻就会明白了。
男人在某个时候,总是很大方,出人意料地大方。什么时候?
与女人在一起的时候。
女人往往会使不太大方的男人也变得大方起来。只有一种例外。
那女人恰好也是个吝啬婆。
吝啬鬼和吝啬婆凑在一起,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鸡。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铁公鸡就是指把钱看成世上最重要的东西的人。最重要的东西自然最不肯轻易给人。
不过,这种人不太多。
云梦楼几乎就没有。
小乞丐们散落在红楼前空地中的树荫下,蹲坐在那些漂亮的厢式马车带篷马车中间,只等那些乘车的男女出现,使涌上去讨要。
七八个小乞丐的肚子,象七八面响鼓一般咕咕的乱响。
响得心烦意乱。
于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乞丐站了出来。
他十一、二岁光景,一双眼睛却黑亮亮地乱转,显然比别的同伴多点灵巧劲儿。
黑眼小乞丐抹抹鼻子上的粘稠物,又捞了捞松松垮垮的破裤子,向各处同伴叫道:“再等老子非饿死不行了,老子进去闯闯。”
小乞丐都围到他身旁,吵吵嚷嚷争着要跟他去。
黑眼小乞丐眼一瞪,道:“别吵,老子一人去就行了,人多反而不好。”
小乞丐安静下来,敬佩地看着他们的头儿。
黑眼小乞丐看见同伴的眼神,小身子陡生一股豪气,道:“等着老子。”
说完便转身跑上小红楼前的石阶,泥鳅一般钻进大门洞消失了。
小乞丐们又歪歪倒倒地坐在树荫下的石板地上。过了很久。
云梦楼的大门静静的,难见有客人出入。
客人们现在都愿意呆在房间里。
小乞丐们眼巴巴望着大门。
黑眼小乞丐还没出来。
街上奔过四辆黑色马车,旋起一阵灼热的风尘。“啊—”
突然马车队中传来一声惨叫。
在日午阳光暴射的大街上,惨叫声显得分外恐怖。一个人被抛出了马车。
一把剑也抛了出来。
四辆马车黑色狂风般远遁。
抛到街面上的人被奔车带得踉踉跄跄,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人再也没起来。
地上一团血肉模糊。
那人被抛出车时,已被砍掉了双臂。
他脖颈间也血糊糊的。
那把宽柄长剑在扔到地上时,震断成几截,散落在那团血肉周围,在阳光中闪着刺眼的亮光。
云梦楼前的小乞丐们被大街上那恐怖景象吓得口瞪目呆。
大街上又出现一个衣饰华贵的青年。
他慢慢走到街中间,走到那堆血糊糊的尸首旁,一动不动地立住。
看那神情,好象他是专门跟在马车后面看稀奇的。不然,象他这样显然很有身份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跑到那死人面前去?
只听那青年叹了口气,抬起了头。
一张年轻秀气的脸。
他望了望白亮亮的日头。
天空瓦蓝。
没有一丝云彩。
突然,空中又传来一声惨叫。
叫声是从云梦楼上发出的。
小乞丐们惊得一缩头,举头向上望去。
一团东西已从失红的楼外空中落下。
那团东西发出哀吟!
小乞丐们一下明白了什么,呼地从地上跳起。向楼前奔去。
没等他们跑到楼脚下,一个身影忽然已飘上半空,伸手一抄,落下地来。
是那位很体面的华服青年。
他手中挽抱着一团破烂衣服。
破烂衣服中却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那些小乞丐围了上来。
果然是他们的小头儿。
华服青年将黑眼小乞丐轻轻放到地上,摸了摸他的左臂,眉头不禁皱了皱。
他双手不知怎么动了两下,随后微笑道:“好了。”
黑眼小乞丐立即止住了呻吟,只睁大眼睛,呆呆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小乞丐的眼中不是感激,他已经忘了感激。
他感到的只是惊奇,极端的惊奇,随后立刻充满了极其崇拜的神情。
旁边的小同伴拽了拽他的衣服。黑眼小乞丐醒过来,倒头便拜。
他头刚一低,便觉一只大手轻轻地搭在了他额头上。
他没能磕成头。
华服青年看着他,微笑道:“小家伙,你在楼上干了什么,被人弄断胳膊扔下来?”
黑眼小乞丐张嘴道:“老子……”没说完,他就赶快收话头,看了周围的伙伴一眼,吐了一下舌头,又道:“我是去楼上做活。”
华服青年道:“就是想去要点钱。”
黑眼小乞丐点点头道:“那些男的女的都把自己关在客房里,外面没几个人,我就想去叩门……”
华服青年微笑道:“然后就被人捉住扔了出来?”
黑眼小乞丐道:“这里店主客人平时倒没这么凶。”
华服青年道:“你做了什么?”
黑眼小乞丐申辩道:“我没做什么。”
然后他放低声音,继续道:“我是听见有间客房中传出了席大人的名字,就想去听听他们在说席大人什么,但没等我站好,就不知被谁给捉住了。”
华服青年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席大人,是独孤山庄的那个席大人?”
黑眼小乞丐点点头,道:“是的。”
华服青年道:“你这小家伙也认识什么大人?”
黑眼小乞丐显得有些委屈,道:“当然认识。”
华服青年道:“怎么认识的?是因为经常跟他碰在一起喝酒?”
黑眼小乞丐不好意思地笑了,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们经常在这里做活,席大人经常在红楼出入,每次他给的钱都要比别人多几个铜板,我们很喜欢他,一打听,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以后也就认识了。”
说完,他又赶紧补充道:“当然,是我们认识他,不是他认识我们。”
华服青年点了一下头,接着便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又道:“小家伙识字吗?”
黑眼小乞丐道:“以前我在有钱人家当过几年书童。”
华服青年笑了,站起身来,道:“好,你有没有胆子帮我做件事?”
黑眼小乞丐忙道:“有,有胆子得要命。”
华服青年笑道:“这事不会要你的命。小家伙,跟我来。”
两人走到了街中间那死人跟前。
华服青年指指那血尸的胸前,道:“你给我念念那纸条上面的字。”
黑眼小乞丐满脸惊奇,道:“你不识字?”
华服青年摸摸他的头,微微一笑,道:“你给我念念吧。”
黑眼小乞丐一看那已染红的纸条,不由发出低低的惊呼。
华服青年一听,道:“写的什么?”
黑眼小乞丐道:“上面写的是席大人的名字!”
华服青年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只听他哺喃自语道:“席天龙?怎么又是他的名字……”
黑眼小乞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席大人的名字怎么了?”
华服青年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的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一件事。”
黑眼小乞丐道:“什么事?”
华服青年道:“现在该付给你报酬。”
说完,他掏出一锭纹银,放在黑眼小乞丐手中。黑眼小乞丐立刻傻眼了。
他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给他这么多钱。
这一锭银子,比他花过的钱加起来还要多,不知多多少倍。
他不过是为眼前这体面的人看了一眼那张纸条,居然就给他这么多钱。
何况这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黑眼小乞丐呆呆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只手托着银锭,一只手不停地擦着鼻子。
华服青年拉着黑眼小乞丐离开街中,回到云梦楼下,道:“你们这些小家伙大概快饿晕了,快去买些吃食吧。”
话音刚落,有人就发出咕咕响声,好象在很快应答似的。
那是肚子里的响声。
黑眼小乞丐的肚子。
华服青年忍不住笑了一下,摸摸小乞丐的头,就向西走去。
小乞丐们呼地围了上来,看见黑眼小乞丐手中的银锭,都不由“啊”地叫了一声,惊得直咋舌。
黑眼小乞丐望着华服青年的背影,想起了什么,将银锭往怀中一塞,拔腿追了上去。
在那家绸布店前面,小家伙追上了那华服青年,拽住对方的衣角,抬头说了一句什么。
华服青年想了想弯腰向他说了几句什么。
黑眼小乞丐跳着跑了回来。
破衣烂衫的小同伴将他拥住,七嘴八舌道:“嘿,你上去说些什么?”“他告诉你什么?”“快说快说!”
黑眼小乞丐神秘兮兮地低声道:“他让我们以后不要去楼里乱窜……”
众小乞丐喊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黑眼小乞丐道:“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众小乞丐齐道:“他叫什么?”
黑眼小乞丐直起身子,望着街道尽头那个身影,道:“他说他姓花,鲜花的花。他是花大人。”
小乞丐的语气里带着崇敬。
是的,那是花满楼。
花满楼也到古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