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开口的石老板开口了。
陆小凤又叹了一口气。
不轻易开口的人一旦开口,必定出口不凡。
石老板的话句句惊人。
话很惊人。
话里的东西更惊人。
陆小凤听多少人说过多少惊人之语?
陆小凤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却从未遇见过象石老板这么出口惊人的。
石老板的话不仅能钻进人的耳朵,还能钻进肉身。钻进耳朵的没甚关系。
顶多是听了动气。
钻进肉身的呢?
不是不动听。
是什么?
死。
只要他的话钻进谁的肉身,谁就得死。
石老板每次张开说话,就会有麦芒般的暗器射出!每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
随每一句话射出的暗器也令人胆寒。
一张嘴一边说话,一边飞射出暗器。
听话的人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肉体听。
谁见过这等奇妙的功夫。
陆小凤又叹了一声。
奇妙的江湖。
奇妙的江湖人。
奇妙的江湖人使江湖有双倍的奇妙!
陆小凤在店堂中飞上窜下。
暗器在昏黄的灯光中铺天盖地。
陆小凤没有出手。
他想听石老板说话。
一个你从未听他说过话的人,突然开口,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听。
听个够。
石老板的第一句话是在柜台后面说的。
说得很轻。
他看着陆小凤若无其事地道:“你简直是条狗。”
那张紧闭的嘴忽然洞开。
声音有些沙哑。
一阵“咝咝”的声音却轻而明亮。
异常的明亮。
陆小凤叹道:“我从来没听人这样叫过自己,不大喜欢这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拎起一张八仙桌,飞了起来。
八仙桌上立刻钉满几十枚黑亮亮的短针。
石老板飘出柜台。
好漂亮的轻功!
陆小凤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石老板道:“你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吃屎狗,改不了吃屎天性的狗。”
陆小凤听见手中的桌子上又一阵细微的叮叮声,笑道:“陆小凤要是吃屎狗,老板就是一条连狗屎都吃不上的狗。”
石老板道:“老板是不喜欢吃爱管闲事这泡大屎的。”
陆小凤大笑一声,道:“你错了。”边说边退到墙边,贴着墙往上一飘,暗针钉在他脚底下的墙壁上。
石老板道:“老板不了解别人,但对自己是啥人还是知道一点点的。”
陆小凤道:“可惜你对自己做的事却不了解。”
石老板道:“你不相信老板的话?”
陆小凤道:“是的。”
石老板道:“我要是你,就不会不相信。”
陆小凤道:“我不是你。”
石老板道:“你也不是老板,怎么知道他不了解自己做的事?”
陆小凤道:“因为你正在做你不喜欢的事。”
石老板道:“管闲事?”
陆小凤道:“是的。”
石老板道:“老板认为不是的。”
陆小凤道:“陆小凤要去什么地方,是不是他自己的事?”
石老板点头道:“这一点老板想得通。”
陆小凤道:“他要去马寨,是不是也用不着别人来管?”
石老板脸色突然一变,道:“这不是闲事!”
陆小凤道:“看来老板还是没想通。”
石老板道:“只要你不去马寨,你去任何地方,老板要是吱了半声,就不是人!”
石老板说得很慢,一字一句。
陆小凤手中的那张八仙桌却挥动得飞快。
随后他笑道:“马寨是地狱?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去不得?”
石老板脸色更加阴沉,道:“去了你就会后悔!”
陆小凤道:“这话陆小凤已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石老板道:“既然如此,你该听进去一点点的。”
陆小凤道:“你不懂。”
石老板道:“不懂啥?”
陆小凤道:“有些话听的次数多了,会使人腻烦。”
石老板道:“只要说的没错,听多少次都不会有错。”
陆小凤道:“我要不去走一遭,怎么知道老板说的没错?”
石老板道:“那时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陆小凤道:“如果我是马寨人,现在回马寨,也不行?”
石老板道:“可惜你不是。”
陆小凤道:“有人是。”
石老板道:“谁?”
陆小凤道:“马仙儿。”
石老板一怔。
屋里的飞针顿时止歇。
只听石老板叹了一口气,道:“是她去请的你?”
陆小凤道:“要是我不想动,十条大汉也拖不动。”
石老板道:“她是小女孩,不懂江湖事。”
屋里依然很平静。
石老板现在是真的在说话了。
再没有飞针从他嘴中射出。
那张嘴收控实在自如。
很奇妙。
陆小凤仔细地看了看他的嘴。
两片嘴唇。
很薄的嘴唇。
跟别人的也没什么大不同。
然后他才回答石老板道:“她不懂,有人比她更不懂。”
石老板道:“谁?你?我?”
陆小凤道:“老板。”
石老板道:“这话听起来好象不大动听。”
陆小凤道:“还不够动听?一帮江湖人绑架一个还不通人世的小女孩,看来还应该给绑架人树碑才动人呢。”
石老板道:“这都是因为你。”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阻止我去马寨?”
石老板道:“一个江湖人丢了自己保护的人,是不会放之不管,一走了之的。”
陆小凤道:“这个念头实在没错。”
石老板道:“错事当然还是少干点为好,如果不可避免的话。”
陆小凤道:“可惜老板没想周全。”
石老板道:“太周全了会误事。”
陆小凤道:“但不能太不周全,你说对不对?”
石老板道:“当然对。”
陆小凤道:“对极了。你们想得都很周全,可惜有一点没想到。”
石老板道:“哪点?”
陆小凤道:“我这一点。”
石老板道:“你?”
陆小凤道:“是的。”
石老板道:“你什么?”
陆小凤道:“陆小凤别的本事没有,要找到被藏起来的人,这本事还凑和。”
石老板道:“而且很快?”
陆小凤道:“陆小凤除了好管闲事外,不喜欢慢算是他的另一个坏习惯了。”
石老板道:“要是你找到马仙儿,我这老板也就算白当了。”
陆小凤道:“幸好你做老板的时间还不算太长。”
石老板望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时间还不长,还没做不瘾,老板很快就会想开的。”
石老板没说话。
陆小凤道:“你这老板也没当好。”
石老板微微一怔。
陆小凤道:“我从来没见过毒死很顺从的伙计的老板。”
石老板道:“让伙计活得太长,老板的事就更要出错了。”
陆小凤叹道:“看来老板很多疑。”
石老板道:“小心总不是坏事。”
陆小凤道:“对我,你是更不放心了。”
石老板道:“是的。”
陆小凤道:“对去马寨的每一个人,你都不会放心。”
石老板道:“是的。”
陆小凤道:“假如对方是自己人呢?”
石老板道:“一样不放心。”
陆小凤有些吃惊,道:“真是这么回事?
石老板道:“不假。”
陆小凤道:“为什么?”
石老板淡淡道:“这实在很自然。”
陆小凤叹道:“我明白了。”
石老板道:“陆小凤本来是很聪明的人。”
陆小凤道:“有些人明明是自己是,暗暗又是敌人,这是太普通不过的事了。”
石老板道:“的确如此。”
陆小凤道:“那对你自己呢?”
石老板道:“老板对自己在有一点上是绝对信任的。”
陆小凤道:“哪一点?”
石老板道:“忠诚。”
陆小凤注视着对方,半晌道:“忠诚于谁?”
石老板道:“主人。”
陆小凤道:“你有一个很好的主人?”
石老板道:“我不知道他好不好,只是忠诚于他。”
陆小凤道:“即使他是一个恶棍?”
石老板道:“是的。”
陆小凤叹道:“这样的主人是有福了。”
石老板沉默着。
那双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眼睛,正慢慢流露出一种东西。
一种神情。
愈来愈坚定的神情。
陆小凤笑了一下,道:“那个楼的故事,也实在很吊人胃口。”
石老板道:“你不能去马寨。”
陆小凤道:“老板偏偏不准去?”
石老板道:“要去也可以。”
陆小凤笑道:“老板又想开了。”
石老板缓缓道:“你一定要去,那么请你将来一定记住一件事。”
陆小凤道:“我这人记忆力还算不错。”
石老板一字一句道:“你去马寨,是踏着一具尸体才走过去的。”
陆小凤惊道:“谁的尸体?”
石老板道:“我的。”
两个字一说完,空口又响起“咝咝”不绝的声音。石老板的嘴张着。
再也没有说话的声音。
只有飞针密如蝗虫般射出。
这一阵飞针来得比前几次更急速。
陆小凤心中一凛,将一张桌子抡得溜圆。
飞针扑满了桌面。
石老板的功夫奇妙。
但还没有妙到让陆小凤心惊的地步。
陆小凤是为另外的事吃惊。
石老板的神色。
那是很安闲的神色。
只见他张嘴对着陆小凤翻飞的身影,不停地发针,不急不忙。
好象他不是在施展一种杀人功夫,而是在唱一曲拿手的歌戏。
戏唱完了,演戏人就该下台了。
石老板不是在演戏。
但飞针很快就放完了。
一张嘴本来放不下多少暗器。
即使是很细如麦芒的钢针。
他的嘴放出那么多飞针,已经是够惊人的人。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陆小凤暗叫不妙,飞身扑向石老板。
死了。
石老板死了。
那张奇妙的嘴巴紧紧闭上。
陆小凤很想撬开它。
终于没有去动。
他不看也知道。
那紧闭的嘴里有一枚针。
最后一枚针。
毒针。
它是主人故意留下的。
主人的嘴闭上时,就让那枚毒针刺人了自己的舌头。
所有的飞针没能沾着陆小凤的身子。
连衣服边也没有。
石老板就将最后一枚留给了自己。
射不中对手是可能的。
但要留来对付自己,却几乎是百发百中。
他无法阻止陆不凤去马寨。
他同样也就无法阻止自己去死。
陆小凤看着石老板,想起他说的最后两句话,心里不舒服。
石老板的话很古怪。
陆小凤隐隐觉着了点自己的举动会有的结果。
不太好的结果。
不祥的结果。
这种感觉让陆小凤不舒服。
太晚了。
他已经知道了那个楼的故事。
那座不断被拆建的楼,那个不断拆建楼的人,是如此神秘,使陆小凤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心中翻起的浓浓的好奇心。
诱惑。
不可拒的诱惑。
一声长叹,陆小凤飘上店堂的横梁。
横梁交叉的空档,放着一只大箩筐。
箩筐里装着一个人。
身子被一件长衫缠住。
嘴里塞了一块麻布。
看见陆小凤,那人充满惊惧的眼睛霎时流下两行眼泪。
陆小凤顿时觉得鼻子有些酸。
他将那人从箩筐中抱出,心底不由又涌起一声长喟。
仙儿。
小小的仙儿。
陆小凤的心又沉重了几分。
店堂灯光昏暗地摇曳。
摇曳的还有夜色中的心。
马寨很偏僻。
很秀丽。
马寨是既偏僻又秀丽的一隅。
马寨的房屋都落在三座山的怀中。
三座山呈品字形,凹处就是山的怀抱。
山前是一马平川。
平川中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向东流去。
东边有两座相连的山,靠在马寨东边的那座山梁很长很缓的山旁。
它们也拱成品字形。
那山凹里也有人家。
一户人家。
只有一户。
山凹里就立着一幢白色的楼房,周围绕着一圈红褐的宅墙。
跟山这边的集居着百余户马姓人家相比,那幢白楼房显得冷清而疏远。
孤零零的白楼房。
看不见人影的人家。
中间那道山梁上却有几个人影。
慢慢浮游在爬满碧绿野草的坡上。
一会儿那几个人影停住不动,随后便坐了下来。几个人都面朝白楼孑立的那处山凹。
几双眼睛都一动不动地望着白楼,好象从没见过这种漂亮的楼房似的。
从山梁上可以望见宅墙内的空地上,零乱堆着白石条、木板、圆木和石灰、砖瓦。
坐在最前面的白衣汉子叹道:“唉,修得真漂亮,要是我,早就心满意足了.”
他旁边的人着灰衣,脸颊左边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听见同伴的感叹,便道:“要是他早就满足了,我们还来这鬼地方做啥?”
白衣汉子道:“他的心太高了。”
刀疤汉子道:“听说他的祖辈都是这种古怪脾气。”
白衣汉子道:“谁也没弄懂他们家族的来历。”
刀疤汉子道:“来历管啥用?只要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就行了。”
白衣汉子道:“来马寨的人真不少。”
刀疤汉子点头道:“再偏僻的地方,只要有人烟,别人也会知道的。”
白衣汉子又望望山下的白楼,道:“他们跟马家人好象也很疏远。”
刀疤汉子道:“心气高嘛。”
白衣汉子道:“这样很不错。”
刀疤汉子道:“什么不错。”
白衣汉子道:“我们就少了很多麻烦。”
刀疤汉子道:“麻烦还多着呢。”
他向身后瞥了一眼。
后面还有两个红衣人。
他们一直一动不动坐着,凝望着山下的白楼。
前面两人的议论,他们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们不感兴趣。
但也没不耐烦。
那幢白色楼房深深地吸引住两位红衣人的目光。饥渴的目光。
白楼是石块木头砌成的。
再饥饿的人,也吃不下石块木头。
两个红衣人的眼光却是那般饥渴,就象两个三月未沾水食的饿汉,突然发现远处摆着一大堆美食美酒,正等着他们去攫取似的。
只能是攫取。
没有谁会让人吃白食。
红衣人自然没有饿。
他们的肚子吃得饱饱的。
马寨人天生好客。
何况红衣人也很慷慨,每顿酒饭他们都硬塞给主人一两银子。
红衣人倒底在饥渴什么东西?
他们总沉默寡言。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心事。
马寨突然间来了很多人。
都是江湖人。
这些江湖人每天都在那幢白楼附近转悠。
马寨入很吃惊。
也想不明白。
马寨本是马姓人家的住地。
二十年前,一户何姓人家搬迁到了这里,成为马寨唯一的一户外姓人家。
没有人知道这家人从何处来。
日子稍长,马寨人渐渐看出何家的古怪之处来了。何家人喜欢修楼房。
这也许还不算古怪。
有钱多修点楼房,不怪。
怪的是何家人只修一幢楼。
更怪的是不知何因,何家人每次修完楼,总是一部分一部分地拆掉。
拆了又修。
修了又拆。
边拆边修。
边修边拆。
每次修成的楼都是新模样。
从不重复。
马家人开始很惊异,议论纷纷,但没有人去干涉。何家本来是外来户。
那家人在山那边修修拆拆,从没影响马家人的日子,也从未坏风水。
他们总是静静地修修拆拆。
只是不时见何家的四五个仆人到外面来买运石料木材石灰什么的。
那些仆人神态也很安详,似乎对主人的这种举动早就习以为常了。
马家人却实在有些不习惯。
一幢楼房好好的,干么要拆了修,修了又拆?
这举动太古怪。
于是马姓人家中开始有人猜测山那边的人家是不是不正常。
脑子说不定有啥毛病。
明明新楼修得比原来更漂亮了,最终还是被拆掉重修。
似乎何家主人总在嫌自己新修的房子不好,总想修出更好的。
马家人心里不踏实了好一阵子。
古怪的事总使正常人心惊意惶。
岁月流逝,马家人也渐渐习惯了,不再惊异了。
只是有时在夜里聚堆聊天时会提起何家来,说几句而已。
但在马家人的内心深处,却已积下对这户外来人家的戒心和疏远感。
何家人很少来山这边的马家大寨串门聊天什么的。马家人更不会自己到那山下人家去的了。
直到何家主人去世,留下一个独子。
独子承父业,依然拆拆修修。
只是这个年轻人有时也到寨子这边的马家来散步。马家人知道他叫何君。
何君长得很白净,很秀雅。
对马家人很客气,很礼貌。
马家人也同样对待这个在他们眼中漂亮而古怪的何家后生。
他们有时也闲聊几句。
但是,聊了一千个话题,也不会聊到那个话题。
修楼。
不论是何君,还是马家人,都从不对此提半个字。日子平静又平淡。
就这么过去了。
忽然间,马寨来了这么多江湖人。
马家人先是对江湖人诧异。
很快,他们又开始对何家人诧异了。
江湖人寻找的人,自然是江湖人。
至少也是在江湖中混过。
何家人却一点也不象是江湖中人。
来马寨二十年,没有谁见何家人练过功,或者露出什么功夫。
他们年年都在忙着修楼,从来没见他们闲过。
何君一派秀雅,谁也无法想象会是个习武之人。但何家人的古怪却是显见的。
江湖人象蜜蜂闻着花香一样聚到马寨。
何家一定有秘密。
秘密是什么?
谁也说不清。
马家人只知道会出事。
果然如此。
一个马家人偷偷跑到山梁上去窥视那些外地人。没见着活人。
只看见了死人。
他吓得大叫着往自己寨子里奔逃。
眨眼工夫,山梁上便聚满了人。
一大堆活人围看着草地上的死人。
两个死人。
一具灰衣尸体。
一具白衣尸体。
灰衣死人的脸颊上有一道刀疤。
在马寨人眼里,那道刀疤简直就是江湖人的标志。那道万疤没有要走他的命。
现在这江湖人死了。
身上却没有新的刀疤。
连伤痕都见不着。
马家人脸色变得灰白。
一个个都有些战战兢兢。
默默地看了一会,都溜回寨子里去了。
没吐一个字。
他们怕江湖人。
怕江湖人的刀枪棍棒。
怕江湖人的杀人技艺。
怕一言不慎,惹来杀身之祸。
围观的人只剩下最后一个。
身体精壮的老头。
老伯。
敲钟的老伯。
老伯是马家人。
马家人都不太明白他的身世。
只知道老伯祖上曾是马家的一支大户,后来到老伯父亲时,家道中落,老伯的父亲便带全家出去了。
十九年前,他们家回到马寨。
只回来一个人。
老伯。
回到马寨,老伯没有成家,只一人孤单单过着。后来他就到山上做了寨子的敲钟人。
老伯站在山梁上,望着两具发僵的尸体,不禁叹了一口气。
望望山下那幢白楼,老伯又叹了一口气。
他用带来的铁锹,很快在草地上刨了两个大坑。
白衣汉子和刀疤汉子本来坐在山梁上俯望,却没料到自己会躺下。
躺在土坑中。
永远躺着了。
山梁上很快立起了两个土包。
敲钟老伯慢慢向山梁尽头走去。
一座土庙。
庙子不大。
庙前的那棵古槐树却很高很大,树冠浓荫成一团巨大的绿云。
在古槐下面,土庙就象是一个蹲在高大老爷爷膝前玩耍的小孩儿。
山梁上一片寂静。
夕阳西下。
大地的热气正慢慢散去。
马寨的房群上空,绕起一缕缕炊烟。
田园的安详。
与以往的每一天都一样。
今天却不是往日。
马家人惊魂甫定,又被寨子外面的喧闹惊起。
又是江湖人。
三男一女。
三男斗一女。
女人很漂亮,年轻,一头秀发。
一张轮廓极柔美的鹅蛋脸上,缀着一双黑眸。
樱桃小嘴。
樱桃一般红润。
樱桃一般小巧。
从樱桃小口中吐出的声音,总是燕语呢哝,让男人心跳不已的。
凡事总有例外。
站在寨子外面石碾上的女子的樱桃小口说的不是软语绵言。
她的话北风一般冰冷。
她向围在碾子周围的三个男人道:“你们三枯老注定成不了美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三个男人脸色很难看。
三个年纪不轻的男人。
老头。
枯瘦如木。
三张脸都瘦得颧骨高突,脸颊深陷。
很深的眼窝中的眼睛,却清亮放光,锐利如刀。
秀发女子道:“现在还修行,已经来不及了。你们趁早死心吧。”
三枯老中的大枯老眼一翻,道:“江湖之道无止境,你这女子不明白?”
秀发女子冷冷道:“你们进了那白楼也无用,还不如歇了心思,多活几年。”
大枯老道:“你怎知我们进去也无用?”
秀发女子道:“三枯老要是天才,现在还用得着如此这般?早已江湖扬名了。”
大枯老道:“我看你也没用。”
秀发女子道:“这我比你明白。”
大枯老道:“明白啥?”
秀发女子道:“我会比你们强。”
大枯老嘿嘿一笑,道:“你嘴不大,说出来的话倒是很不小。”
秀发女子微微一笑,道:“不错。”
大枯老道:“你根本就没心思。”
秀发女子道:“你根本就缺心眼。”
大枯老道:“你只不过是冲着何君的漂亮才来马寨,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秀发女子道:“所以我进去不如你们三人进去?”
大枯老道:“你还挺聪明。”
秀发女子道:“我看你却不太聪明。”
大枯老道:“怎么有人刚听见一句好话,立刻就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秀发女子道:“这有啥?有人活了一大把年纪,却连门的大小都还不知道。”
大枯老道:“那白楼的门的确不太大。”
秀发女子道:“门不大,进去的人就不能太多。”
大枯老道:“你是其中一个?”
秀发女子摇摇头,道:“错了。”
大枯老一怔,道:“什么?”
秀发女子道:“我不会进去。”
大枯老沉吟了一下,道:“也不让我们进去?”
秀发女子冷眸一瞥,道:“这次是说对了。”
大枯老道:“为啥?”
秀发女子淡淡道:“不为啥。”
大枯老冷笑一声,道:“你故意要与我们三人为难?”
秀发女子道:“是的。”
大枯老道:“真是如此?”
秀发女子道:“不为难也行。”
大枯老不做声。
秀发女子道:“但有一个条件。”
大枯老道:“啥条件?”
秀发女子向远处望了一眼,道:“你看明白了吗?”
大枯老脸生疑云,道:“看啥?”
秀发女子道:“路。”
大枯老道:“路?”
秀发女子点点头,道:“你们是从那条路来的?”
大枯老脸立刻阴下来,道:“让我们离开马寨?”
秀发女子道:“这是我不为难你们的条件,唯一的条件。”
大枯老仰天大笑。
笑了一阵,又望着秀发女子道:“你能如何为难我们?”
秀发女子道:“很简单。”
大枯老道:“太简单了反而会变得太麻烦。”
秀发女子道:“不麻烦。”
大枯老道:“不麻烦我倒想听听。”
秀发女子道:“你们要不走,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留下来好了。”
大枯老道:“我看你有二十多岁吧?”
秀发女子怔道:“这与你有何相干?”
大枯老道:“我怕自己弄错了。”
秀发女子道:“弄错什么?”
大枯老道:“一个三岁小女孩。”
秀发女子怔住。
大枯老道:“我还以为站在碾子上的是个三岁小女孩呢,说话颠三倒四得厉害。”
秀发女子微微一哂,道:“你们留下来,不会后悔?”
大枯老道:“后悔就不会来了。”
秀发女子道:“这可是你说的?”
大枯老道:“是的。”
秀发女子道:“二枯老和三枯老也同意?”
大枯老向两位老伙计望去。
二枯老点点头。
很慢。
三枯老点点头。
也很慢。
都很慢。
都很坚定。
秀发女子在碾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三枯老脸飞疑云。
秀发女子道:“你们会留下来,把脑袋留下来!”
鲜红迸溅,如夕阳中怒放的杜鹃。
碾子上已空无人影。
周围立着三个人。
三枯老。
直直地立着。
但已经没有人能认出他们是三枯老了。
直立着的只是三具没有脑袋的身子。
肩膀上都生着一朵碗口大的花。
血花。
血糊糊的大花。
“扑!扑!扑!”
三个无头人倒下。
碾槽里有三样东西。
三颗头颅。
干枯的脸颊,失血后变得更加干枯。
周围不见人影。
除了地上的死人。
远处观望的马家人早已远避。
他们很恨。
恨自己。
恨自己长着一双眼睛。
那三具无头尸和三颗头颅,使他们恶心不已。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马家人怨自己的眼睛。
他们的眼睛都很好。
有人的眼睛并不好,却一点也不抱怨。
两个正走在通向白楼小道上的人。
两弟兄。
他们好得如一个人。
连眼睛都只有一双。
左眼长在兄脸。
弟弟自然就只有右眼了。
另外两只呢?
不知道。
两弟兄的脸上都各有一个空空的坑。
很小的坑。
很空的坑。
空空的眼窝。
残废人。
弟兄俩都残废,却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龙珠。
龙璧。
珠联璧合。
的确如此。
龙珠龙璧好得象一个人。
两只独眼合用起来,比一个人有两只好眼睛还锐利。
龙氏兄弟两人并肩走在小道上。
两只眼睛盯着远处的白楼。
饥渴。
眼中充满饥渴的欲望。
两人慢慢快起来。
“刷”一声轻响。
龙珠右手已多了一把短刀。
不用看龙璧。
他左手握着一把长刀。
白楼外褐色院墙已在眼前。
龙氏兄弟一声低低的长啸,飞身而起。
空中飘起两道飞影,直扑白楼。
刹那间,院墙外也闪起两道人影,直冲而上。
“哗——”
向白楼扑去的身影顿时一挫,又飘了回来,直落到地上。
龙氏兄弟。
两只独眼充满血丝,紧紧盯着前面一丈远的地方。那地方没啥特别。
只站了两个人。
红衣人。
他们冷漠地望着龙氏兄弟。
一字不语。
两只独眼与红衣人的目光相遇。
一道无声的电光石火闪起。
一个红衣人道:“急了?”
声音带着几分厌倦,似乎是迫不得已才要跟人说话。
红衣衬出苍白的脸。
龙珠道:“急啥?”
红衣人道:“急着死。”
龙珠的左眼望了一下龙璧的右眼。
两只独眼都闪过一抹同样的神色。
讥讽。
看来红衣人不知道。
不知龙氏的可怕。
珠联璧合,威力无穷。
江湖中都知道这句口诀。
龙氏二人没有与顶尖高手相斗过。
一流高手他们却会过不少。
没有败过。
在与两位骇人的江湖怪杰决斗时,两人丢掉了两只眼珠。
龙珠的右眼。
龙璧的左眼。
他们依然没输。
那两位怪杰死在他们的两把短刀之下。
两只眼睛换了两颗头颅。
这自然是赚钱的买卖。
红衣人不知道面前这两位总是赚钱的主。
火红的衣袍。
苍白的脸庞。
懒洋洋的只几个字的问话。
龙氏兄弟对红衣人也只知道这些。
他们还知道一样事。
两位红衣人是剑客。
长剑挂在腰上。
剑鞘漆黑。
这时红衣人道:“看啥?”
龙璧的独眼正看着那红衣人的剑鞘,一听问话,道:“不看啥。”
红衣人望望他那只孤独的右眼,道:“你懂黑色?”
龙璧道:“什么?”
红衣人叹了一口气,道:“不懂。”
口气含着惋惜。
还有几分轻蔑。
龙璧也听出了弦外音,道:“红与黑,红是衣服,黑是剑鞘,难道还有什么高深之处?”
红衣人道:“你很快会懂的。”
龙璧一怔。
红衣人懒洋洋地望了远处一眼,道:“江湖同道一火并,就急了?”
龙珠在一旁道:“捷足先登,谁都喜欢这样做。”
红衣人道:“错了。”
龙珠道:“你不喜欢?”
红衣人道:“是的,不过不只是我。”
龙珠道:“还有谁?”
红衣人目光一转,道:“还有他。”
另外一个红衣人。
一样的红衣袍。
一样的黑剑鞘。
一样苍白的脸庞。
只有一样与同伴不同。
更冷漠。
站在一旁,始终没说一个字。
懒得说。
这样的人不喜欢说话。
在他的心目中,说话跟吃喝拉撒一样,是一种累赘。
人类的累赘。
无法摆脱的累赘。
龙珠心中猛然一惊。
侧目看龙璧,弟弟的右眼也掠过一丝惊惧。
完全沉默的红衣人使他们失去了一个法宝。
自信。
龙氏兄弟觉得他们心中的自信正在一点点减少。一阵恐慌浮过两人的心室。
这是两个聪明的独眼人。
明白冷漠无言的意味。
可怕的意味。
活着,相互间总得言语。
一个人要是不靠言语而四处闯荡,那他一定有着一样可怕的东西。
面前那红衣人身上就有那种东西。
直觉。
野兽一般敏锐的直觉。
有这种直觉的人,往往都有可怕的爆炸力。
直觉象一颗火星。
一旦进入那封闭的堆满火药的心房,就会引起骇人的爆炸。
两只独眼霎那间一红。
血红。
血红的独眼。
只有一只眼的脸变得痉挛。
恐怖的颤栗。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龙氏兄弟才会产生的颤栗。死亡。
唯有面临死亡,不可避免的死亡时,这两条汉子才会真正觉得心惊。
有人却笑了。
两个红衣人。
他们第一次笑。
龙氏兄弟的两只独眼掠过深深的恐骇,就象两个飘过浓浓乌云的天窗。
红衣人笑着。
猫对老鼠的笑。
两只大猫看着两只小老鼠时发出的笑。
高空中飘来一阵声音。
宏亮的钟声。
马寨的古钟敲响了。
钟声在山谷间回荡,象死神张开翅膀在人世低低盘旋。
可怕的死神。
再偏僻的地方,它也不会遗忘。
死亡的钟声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