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酷热。
酷热的晌午。
白晃晃的日头,向地上射出了成千上万道毒辣辣的光线。
凉亭里喝茶的人却很舒服。
一点也不在乎日头的毒辣。
凉亭在山腰的一棵大树下。
大树直长入天空,树冠如一柄绿色巨伞张卷在凉亭上面。
凉亭下是一条石板小道。
在小道上来往的商贾书生脚夫,路过这座凉亭时,都会停下来一消盛夏远足的疲渴。
离凉亭一丈远的地方,是三间不大不小的草屋。茶水就是从草屋中用大茶壶一次次提出来的。
凉亭中四个客人正呼噜噜乱响。
四张脸都埋在大茶碗里,只剩下黑黝黝的头顶。
谁要冷不丁看见这情景,会被吓一跳,以为看见了四个怪物。
接着,他就会懂得那两个字的意思了。
牛饮。
一口气的功夫,四张脸同时抬了起来。
脸上都是水珠。
弄不清楚是茶水还是汗。
四张大嘴张着,呼呼直往外冒气。
简直就是牛喘。
四个人又的确很象牛。
牛头,牛脸,牛鼻,牛眼。
大张在桌子下面的八条腿,象牛腿一般粗壮,沉沉地夯在地上。
“兹——兹—兹—兹——”
四只大茶碗倾刻间又满了茶水。
没有一丝热气。
凉茶。
四个牛脸大汉满意地看了看大茶碗,又看看老板娘,更加满意。
老板娘很年轻。
换句话说,就是个年轻女子。
自然很漂亮。
让牛脸大汉们满意的,还不止是老板娘的漂亮。是她脸上的笑。
那是很迷人的笑。
不过,不是艳媚。
是很温顺的,带有一点羞怯怯的笑。
老板娘本来就是个柔弱模样的女子。
她的笑容简直把牛脸大汉们迷晕了。
他们显然还想牛饮几大碗凉茶。
可是他们又看都没看面前的茶碗一眼。
只顾用牛眼盯住老板娘的一举一动。
老板娘温顺地笑着,将大茶壶放在牛脸大汉们的桌子中间,点点头,便轻轻走出凉亭,下了几级石阶,消失在草屋门口。
四个牛脸大汉都不约而同做了同样一件事。
长长地叹一口气。
过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注意到茶水。
那温顺的老板娘简直是一缕爽人得要命的凉风。
在凉风吹拂下,痛快地喝上几大碗凉茶,世上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
可惜老板娘走了。
凉亭中又来了歇脚的。
前面一个。
是男人。
后面一个。
还是男人。
四个牛脸大汉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恨色。
毫无道理的恨意。
但他们就是不太乐意。
这凉亭里就都是男人了。
眼见就要出现牛脸大汉们最不乐意做的事。
大眼瞪小眼。
男人看男人。
于是他们又想起了大茶碗中的凉茶。
四张牛脸霎时消失。
茶碗与他们的牛头组成一幅古怪的情景。
四只大白瓷碗上,浮着四颗黑乎乎的无脸怪物。一阵呼噜呼噜声。
四个牛脸大汉这次饮得并不快。
甚至很慢。
他们没抬起牛脸。但那饮茶声却是一下一下的。
四人不情愿一下把茶水喝干,好象他们一点也不渴热,喝茶一点也不快活,只是在做一件很苦的差事似的。
牛脸埋在大茶碗里,似乎一辈子也不想抬起头来了。
他们最后还是抬起来了。
不得不抬。
茶碗再大,也是碗不是河。
就是河,也有干涸的时候。
把脸嘴埋在已经没水的碗里,比男人看男人还没趣。
四个牛脸大汉快怏地从大茶碗中抬起头,满脸的不高兴。
那副神情好象那白瓷大茶碗答应过他们什么事,后来又失信了一样。
当他们的目光缓缓移到对面的桌位时,八只牛眼顿时一亮。
满脸的不痛快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老板娘正在对面两张桌旁倒茶水。
客人两位,却坐了两张桌子。
商人模样的青衣胖子坐在东边,呼啦啦喝了一气,又在脸上忙着。
胖脸上的汗珠滚滚下落,砸在茶碗里,几乎不用人再加水了。
老板娘微笑着,怜悯地看着胖子商人,将手中的大葵蒲扇递给了他。
胖子商人一连迭地点头称谢,同时又手忙脚乱地招呼脸上滚落的汗珠。
西边桌位上的是个长着连鬓胡的中年人,他正一边不慌不忙地饮茶,一边微笑着看青衣胖子商人的忙乱。牛脸大汉们却没看。
他们自己看自己。
八只牛眼相互盯着。
很仇恨。
很愤怒。
让人很奇怪。
四人长得很相象。
象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谁都看得出他们是兄弟。
不然不会那么相象。
但他们彼此盯视的目光那么冷酷,又让人觉得他们是仇人。
四个长得很象的仇人。
大胡子中年人也看着他们。
越看越奇怪。
不是牛脸大汉们很奇怪。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怪人。
比牛脸大汉们更奇怪的也见过。
他是奇怪另外一个人。
胖子商人。
这胖子直盯盯地看着牛脸大汉。
目不转睛。
简直是色鬼见着美女的那种状态。
不可自拔的状态。
大胡子中年人暗暗发笑。
也有些吃惊。
要是牛脸大汉长得再秀气一些,他也许就不会吃惊了。
可是那四人是四条牛一样的汉子。
脸上没长着花。
跟花一点都沾不上边。
却只跟另一样东西很象。
石头。
那四张脸简直就是四块方方正正的石头。
只不过每块石头上装了两颗眼珠,钻了两个鼻孔,挖了两只耳朵。
还掏了一张很大的嘴洞。
莫非那胖子商人有啥毛病?
大胡子中年人又仔仔细细打量了胖商人一眼。
商人的确很胖。
胖得让人疑心他就是肉做的。
肉下面根本就没有一根骨头。
连鼻子也很胖。
圆圆的蒜头鼻也只是个肉球。
他的皮肤很粗。
身上象蒙了一张水牛皮。
这身皮肤能让人一眼看出他是个男人。
只不过是很胖的男人。
男人会对男人有兴趣?
大胡子中年人明白,这种事不是不可能。
只是在他的印象中,面前的这一个男人和另外四个男人,是没法凑到一块去的。
对男人感兴趣的男人,他是一眼就能看出的。
别人也能看出。
这实在不需要太大的本事。
胖子商人不该是那种人。
牛脸大汉们更不用说。
可是,胖子商人那目光实在太露骨。
大胡子中年人忽然脸一变。
紧盯了胖子商人一眼。
然后也转过脸,做了一件事。
做的跟胖子商人同样的事。
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牛脸大汉。
结果却不一样了。
有人不乐意了。
谁?
牛脸大汉。
世界上的事情很奇怪。
同样的事,仅仅因为做它的人不一样,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胖子商人盯了牛脸大汉那么久,他们没有一点不乐意。
根本就没反应。
一点也没有。
大胡子中年人刚一看他们,他们却就变脸了。
好象他们那张脸是早已卖给了胖子商人。只许他一人瞅。
旁人不许。
牛脸大汉们慢慢转过脸,目光一齐向大胡子中年人射去。
脸色很难看。
大胡子中年人却一点也没觉察似的,只专心地看着他们的脸。
目光从这张牛脸转到那张牛脸,又从那张牛脸移到另外一张牛脸。
一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样子。
一张牛脸道:“你还没看够?”
终于忍不住了。
两只牛眼射出灼亮亮的光。
大胡子中年人没理他,仍一张张地看那牛脸,嘴里应道:“你说什么?”
那牛脸大汉道:“我问你在看什么?”
大胡子中年人收住目光,一副刚从梦中醒来的样子,不耐烦地道:“你明明知道还问什么?”
牛脸大汉脸色愈加难看,冷冷道:“你要想看,我会让你看个够。”
大胡子中年人道:“就跟他一样?”
眼光向对面桌子的胖子商人扫了一眼。
胖子商人仍直瞪望着四个牛脸大汉。
那牛脸大汉冷笑一声,道:“看不出。”
大胡子中年人道:“看不出啥?”
牛脸大汉道:“看不出你还是个聪明人。”
大胡子中年人吃惊道:“我?我是聪明人?”
牛脸大汉点点头道:“算是。”
大胡子中年人道:“真的?”
他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
牛脸大汉看他那副神情,心中又一气,道:“可惜,你又犯糊涂了。”
大胡子中年人又一惊,道:“怎么那么短?我真想不到。”
牛脸大汉一怔,道:“啥?”
大胡子中年人道:“我刚刚聪明了一会儿,怎么又那么快就变得不聪明了?”
牛脸大汉道:“一点也不奇怪。”
大胡子中年人想了一下,点头道:“的确不奇怪。”随后又望着那张说话的牛脸,道:“我还是不懂。”
牛脸大汉道:“不懂啥?”
大胡子中年人道:“我是怎么变糊涂的。”
牛脸大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要是聪明,就该明白一件事。”
大胡子中年人眨眨眼,道:“什么事?”
牛脸大汉道:“离开这儿。”
说完向亭子外望了一眼。
大胡子中年人也向亭子外望去。
阳光白亮亮的。
一点也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亭子外的树林、庄稼都被晒得蔫蔫的。
这喧嚣的日午,让人很难想象会有另外一个时候。夕阳西下的时候。
白亮火辣的阳光,似乎要一直白亮火辣下去。
永远。
大胡子中年入呆呆地望着亭子外,自言自语道:“到哪里去才好呢?这日头也太毒了。”
牛脸大汉们的脸上同时露出一丝讥笑。
其中一个道:“日头再毒,也比呆在亭子里好。”
大胡子中年人喃哺道:“怎么会?这样的天气,连狗都明白亭子里荫凉。”
那牛脸大汉冷笑一声,道:“的确,不过连狗也明白有时就该夹着尾巴窜走……”
另外一个牛脸大汉接口道:“即使外面的日头比这还要毒百倍。”
大胡子中年人仍望着亭子外面道:“要是只想图荫凉,不想出去呢?”
亭子里突然响起一阵轰响。
轰响的笑声。
牛脸大汉们笑得七倒八歪。
四张牛脸笑得乱七八糟。
四张大嘴裂开斗大的洞。
裂得比牛嘴还大。
牛是从来不笑的。
一个人可以夸口他听过各种各样的笑声。
他却不敢夸口听见过牛的笑声。
谁要是听过,他就敢肯定。
肯定牛的笑声就跟这亭子里四条大汉的笑声一模一样。
牛脸大汉们笑得兴起。
只见四只大手一抓。
桌上四口大茶碗顿时不见了。
它们都飞到了四张牛嘴中。
牛脸大汉们一闭嘴。
一阵嘎啦啦的咀嚼声。
四口大茶碗被吞进了肚子。
牛脸大汉们还长着一副牛肚。
牛的胃能消化很粗的食物。
但一定消化不了大茶碗一类的牛食。
四个牛脸大汉比牛还厉害。
大茶碗被他们几下就嚼进肚里。
简直比吃冰糖葫芦还快,还舒服。
大茶碗下肚,他们脸上的笑也不见了。
四张牛脸又变成了四块石头。
冰冷的石头。
八只牛眼射出冰冷的光。
冷光罩在大胡子中年人的身上。
大胡子中年人觉出了那种冰冷,慢慢转过头来。一张冷冰冰的脸。
一双寒光冽冽的眼睛。
牛脸大汉们心中暗自一怔。
大胡子中年人忽然象换了一个人。
浑身发出一股寒气。
亭子本来就很阴凉。
那股寒气使亭子里荡起一阵冷风。
大胡子中年人望着牛脸大汉,冷冷道:“我要是你们,就不会那么笑了。”
一个牛脸大汉嘎然道:“笑也犯法?”
大胡子中年人道:“不犯法。”
牛脸大汉道:“不犯法?那就用不着别人来管。”
大胡子中年人道:“不犯罪是真的,可惜你们的笑会惹祸也是真的。”
牛脸大汉脸肌动也不动,道:“你错了。”
大胡子中年人道:“的确我错了。”
牛脸大汉一怔,盯着他不语。
大胡子中年人道:“笑的确不会惹祸,惹祸的是另外一件事。”
牛脸大汉道:“你想管闲事?”
大胡子中年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一次就真的是你们错了。”
牛脸大汉道:“为啥?”
大胡子中年人道:“江湖上有一个白闲人,你们听说过吗?”
牛脸大汉们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个道:“白闲人?什么白闲人?黑闲人红闲人也许还听说过,可惜就是白闲人我们四牛王没听说过。”
大胡子中年人道:“没听说过没关系,我只是有些担心。”
牛脸大汉道:“担心啥?”
大胡子中年人道:“要是今天白闲人在这亭子里,他就绝不会坐视。”
牛脸大汉道:“那就是站着看了。”
大胡子中年人道:“白闲人有个怪脾气。”
牛脸大汉道:“有多怪?”
大胡子中年人道:“谁要是当着他的面被人杀死了,那死人就成了他儿子。”
牛脸大汉一脸惊愕,道:“你说啥?”
大胡子中年人道:“只不过不是亲儿子,是当成干儿子。”
牛脸大汉冷哼一声,道:“干儿子怎么着?”
大胡子中年人道:“干儿子虽不是亲儿子,但毕竟是儿子,干儿子被人杀死了,干爹就该干什么了?”
牛脸大汉道:“还能干啥?”
大胡子中年人道:“你们自然懂。”
牛脸大汉道:“他闲得发慌,大热天四处管闲事?”
大胡子中年人道:“闲人管闲事,本是天经地义。”
牛脸大汉道:“他现在还想管?”
大胡子中年人道:“听说他还是要管。”
牛脸大汉道:“听说?他没来这里?”
大胡子中年人道:“听说来了。”
牛脸大汉道:“在哪儿?”
大胡子中年人指着牛脸大汉的脸,道:“在那儿。”
牛脸大汉怔住,道:“你疯了?”
大胡子中年人道:“你错了,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注定要疯,那我也会是最后才疯的那个人。”
牛脸大汉道:“那你怎么指着我说啥闲人闲驴的?”
大胡子中年人道:“我指的不是你。”
牛脸大汉道:“指啥?”
大胡子中年人道:“眼睛。”
牛脸大汉使劲眨了眨眼睛,道:“指着老子的眼睛做啥?”
大胡子中年人道:“闲人就在你们的眼睛里,八只驴老子的眼里。”
四牛王的脸由黑变紫,异口同声道:“你!……”
大胡子中年人点点头,道:“是的,我,我就是江湖闲人,白闲人就是我。”
四牛王立刻镇静下来。
白闲人道:“没想到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还有一手细活……”
他看看那仍直瞪瞪望着四牛王的胖子商人,喃喃道:“绝妙的细活……”
胖子商人死了。
早就死了。
那双大瞪着的眼睛,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睛是用来看东西的。
不是用来放东西的。
要是放进了什么东西,那眼睛一定就很难受。
譬如放了点砂子灰尘。
放了东西的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
如果放的不是砂子灰尘,而是两颗针,很细的针呢?
那就是永远看不见了。
谁也不会想到,那四个手大脚粗的牛脸汉子居然使的是麦芒一般尖细的毒针。
使得出神入化。
没有人看见他们是如何出手的。
他们只是相互盯着。
胖子商人就死了。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
胖子商人是不会往自己的眼睛里放东西的。
何况是放针。
要命的针。
白闲人望着四牛王道:“干爹现在要为干儿子做一件事了。”
四牛王中一个人冷笑道:“你又在做梦娶媳妇了。”
白闲人道:“媳妇娶不娶不要紧,要紧的是该替我的干儿子找几个孙子了,这一次不错,一下就找了五个干孙子。”
四牛王居然很镇静。
其中一个牛脸汉子道:“你也是去马寨的?”
白闲人道:“我看你们不该叫四牛王,应该叫另外一个名字,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牛脸汉子道:“啥?”
白闲人道:“你们该叫四闲牛。”
牛脸大汉道:“为啥?”
白闲人道:“你们也很爱管闲事,也该跟本人一样取一个很好听的闲名。
牛脸大汉脸一沉,道:“如果你还想活着去马寨,就最好不要在此多事。”
白闲人一脸痛惜,连连道:“晚了,晚了……”
牛脸大汉道:“现在还来得及。”
白闲人道:“我看是来不及了……”
牛脸大汉脸色稍缓,道:“我们四牛王说话算数,也不想多事。”
白闲人一惊,道:“不多事?”
他望望那胖子商人僵坐的尸体,继续道:“那胖子怎么突然就变得不会擦汗了?”
牛脸大汉道:“这不关你的事!”
白闲人道:“不关闲人的事恐怕现在还没人能找得出几件,”眼光盯着对方,“你们是要去马寨?”
牛脸大汉道:“你也是的。”
白闲人道:“不错。除我以外,还有人要去。”
牛脸大汉道:“谁?”
白闲人道:“他——”
手向胖子商人的尸体一指。
牛脸大汉紧盯着他道:“你们是同伴?”
白闲人道:“不是,只是闲人爱跟闲事总很有缘份。”
牛脸大汉看看那具僵尸,道:“看来他的本事还小了·点,去马寨也是白去。”
白闲人点头道:“也许。不过,我不明白。”
牛脸大汉道:“哪种不明白?”
白闲人道:“不明白还分几种?”
牛脸大汉沉沉道:“你最好不是到死都明白不了的那种。”
白闲人笑道:“不是。”
牛脸大汉道:“那是啥?”
白闲人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他自然是指那死了的胖子商人。
四牛王面面相觑。
这句话问到了坎节上。
四牛王现在才忽然明白了。
他们眨眼间杀死了一个人,却还没弄明白自己为啥要出手。
他们只清楚地认得一件事。
当时他们是非杀胖子商人不可。
不可能不向他出手。
那股要杀死胖子商人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他们根本想不到还要找什么借口。
没有。
想杀就是理由。
最好的理由。
四牛王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四人中不知谁轻轻嘟囔了一声:“老板娘……”
白闲人眼睛放光。
四牛王也一下子都在心中回想那老板娘那小鸟依人的风韵。
他们模模糊糊明白了一点点。
杀人跟老板娘有一点点相关。
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那一点点就很可怕了。
可怕的诱惑。
四牛王却没有说出口。
这理由只有他们自己才相信。
别人不会。
只有自己相信而别人不会信的理由,聪明人是知道该怎么做的。
不说出来。
说出来别人不信,很糟。
说出来别人会以为你是在撒谎,那就不是很糟了。是另外两个字。
愚蠢。
四牛王并不是这种人。
白闲人看看他们,叹道:“杀人连个理由都没有,也杀得太霸道了。”
忽然他语气一转,道:“我知道你们想说那老板娘什么的,虽然你们不愿出口。那理由可以理解,却不可原谅。”
四牛王脸一红。
白闲人叹道:“为一个女人,而且是自己还没沾上边的女人,就去杀人,这样的男人也太有出息了,还去马寨做什么?”
四牛王脸又红了,随后变黑,阴沉沉地望着白闲人胡子拉茬的脸。
一个牛脸大汉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管这闲事?”
白闲人道:“闲人不管闲事,就象夏天的日头不晒人,冬天的北风不刺骨一样,不可能。”
牛脸大汉脸色更加阴沉。
另外三人阴沉着脸。
四牛王都不声不响了。
只阴阴地盯着白闲人。
白闲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一丝刚刚能被人看出是在笑的微笑。
亭子里立刻寒气逼人。
外面骄阳依旧。
酷热如毒炽的日午。
陆小凤却不怕热。
别人都饮水喝茶。
陆小凤依然喝酒。
热天喝酒人总会燥热流汗。
陆小凤却很凉爽,身上没有一颗汗珠。
半颗也没有。
他自然是在很荫凉的地方喝。
凉亭旁的三间草屋中的一间。
他现在也不明白,老板娘为什么要让他在草屋中喝酒。
不过他也有点明白。
他喝的是酒,不是茶。
喝茶在凉亭。
喝酒就应该在另外一处。
所以他现在才躺在这草屋中。
草屋墙壁是用稻草麦杆夹成的,有密密的大大小小的缝隙。
屋里便生起缕缕穿堂而过的凉风。
很凉快。
屋里没床。
有一把软藤做的躺椅。
不是躺在床上喝酒,但躺在椅子上,陆小凤觉得也很舒服。
旁边一张一尺半高的小酒几。
地上摆了一圈青瓷瓶的老窖酒。
陆小凤没想到。
如此偏僻之处,还有如此舒服的酒店。
很小,很简陋,却让人满足。
老板娘不知忙什么去了。
屋里很安静。
只有忽哧忽哧的喝酒声。
日头太毒。
太阳落山才是赶路的好时候。
陆小凤一点也不着急,只让一杯杯酒流进肚里,让另外的东西悄悄流走。
时间。
时间总是不声不响地溜走。
比酒从陆小凤的喉咙往肚里流得还快。
青瓷酒瓶空的越来越多。
陆小凤没醉意,却又生了一点倦意。
太舒服了,是免不了放松的。
一放松,倦意就总会找来。
陆小凤眼睛眯着,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
一觉醒来,日头落山,晚风习习,那时上路,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
迷迷糊糊地想着,陆小凤的头落在躺椅的靠背上。睡了。
睡了?
没有。
被人搅了。
陆小凤眼皮刚要落下,背后就响起一声大喝:“骗
子!你这个骗子!”
陆小凤一惊。
睡意全无。
那人显然是在向他喊叫。
陆小凤有过各种各样的绰号,却从来没人说他是骗子。
那人居然敢这样叫他。
胆子不小。
陆小凤转过头,怔了怔。
那人却不算大。
至少不顶大。
一个小女孩。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马仙儿。
她小脸上满是怒气。
见陆小凤看着自己,她又冲着他叫道:“你这骗子,大人骗子,还是个酒鬼!”
陆小凤一下笑了,道:“骗子就不能喝酒?”
仙儿哼了一声,道:“喝酒的骗子就更加是个坏蛋!”
陆小凤道:“真的?”
仙儿道:“喝醉了就更加要胡说,还不更坏?”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可是我还没有喝醉。”
仙儿道:“没醉也是个骗子!”
陆小凤笑道:“从来没人说我是个骗子。”
仙儿小脸一鼓,道:“我就说!”
陆小凤道:“你说得有说的理由。”
仙儿哼道:“理由?”
她走到陆小凤前面,将地上的酒瓶、酒几上的杯子打量了一通,然后又望着陆小凤,道:“你不是说你不会去马寨吗?”
陆小凤道:“我是说过。”
仙儿道:“那你怎么又在这里?说话不算话,还是个大男人。”
陆小凤一脸认真,道:“你就因为这个才叫我骗子?”
仙儿道:“你还说你不是在骗人?”
陆小凤做了个鬼脸,又鬼头鬼脑地向仙儿道:“你过来,我给你说件事?”
仙儿一听,脸生疑云,道:“什么事,不能大声说?”
陆小凤道:“你听不听?”
仙儿道:“仙儿又哼了一声,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1.1”
说着,将头凑到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一句。
仙儿一听,立刻蹦开,大声道:“你又在骗我!”
陆小凤乐道:“不对。”
仙儿道:“你才不对,我怎么会错了?”
陆小凤道:“你当然错了。”
仙儿道:“你要不是去马寨,怎么会走这条路?”
陆小凤道:“这条路只通马寨?”
仙儿想了一下,道:“不是,听大人说这条路还通到好多别的寨子去……”
陆小凤道:“这就对了……”
仙儿道:“对啥?”
陆小凤道:“既然这条路不光通马寨,还通那么多别的寨子,我走这条路为什么就一定是去马寨?”
仙儿一下被问住,低头半天不说话了。
陆小凤很开心的样子,连喝了两杯酒,故意不去理她。
仙儿却抬头道:“你还是在骗人……”
声音小了很多,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陆小凤脸一唬,道:“你不相信?”
仙儿嘟囔道:“你肯定是去我们马寨,不是去别的地方……”
陆小凤道:“为啥?”
仙儿道:“因为,因为有人说你是个好管闲事的人,肯定闲不住……”
陆小凤一听,大笑起来。
仙儿紧张在望着他,弄不清他笑什么。
陆小凤停住笑,叹了一口气,道:“唉,那个人算是说对了。”
仙儿一喜,道:“真的?”
陆小凤道:“我是要去马寨。”
仙儿先是一怔,随后拍手笑起来,大声道:“你是个好人,我姐没猜错!”
陆小凤望着她道:“你姐?”
仙儿立刻止住笑,一声不吭了。
陆小凤道:“你姐猜准我一定会去?”
仙儿看看他,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仙儿望望他,不说话。
陆小凤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姐让你在这等我的。”
仙儿开口道:“不都是。”
陆小凤道:“你自己也愿意留下来?”
仙儿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的胆子真不小。”
仙儿低声道:“姐姐让老板娘看着我。”
陆小凤道:“要是等不到我呢?”
仙儿道:“姐姐来接我,过两天就来。”
陆小凤道:“等到我呢?”
仙儿道:“就跟你一起走。”
陆小凤道:“怕我不识路?”
仙儿道:“不是。”
陆小凤道:“你不怕我是个坏人?”
仙儿道:“只要你去马寨,你就不会是个坏人。”
陆小凤叹道:“我都有点嫉妒了……”
仙儿奇怪道:“嫉妒谁?”
陆小凤道:“那个修了楼拆了又修的人。”
仙儿道:“何君?”
陆小凤道:“是的。”
仙儿道:“你不用嫉妒。”
陆小凤道:“说说容易。”
仙儿眨眨眼,道:“我要是你,就不。”
陆小凤道:“为什么?”
仙儿道:“因为你也很棒。”
陆小凤道:“真的?”
仙儿道:“我不会象你们大人那样会说假话。”
陆小凤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仙儿道:“你说吧。”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
陆小凤端起酒杯喝下,道:“我喜欢听那种话。”
仙儿做了个鬼脸,伸出一个手指头在脸上刮了一下,道:“没羞!”
陆小凤道:“羞啥?”
仙儿道:“这么大个人,还喜欢听好话,小孩说的好话也要放在心上。”
陆小凤一听就乐了。
仙儿忽然想起什么,道:“我得去找找老板娘。”
陆小凤道:“跟她道别?”
仙儿点头道:“我给她说,我要跟另外一个大人一起回家了。”
说着,她就走出了草屋门外,消失在白亮亮的阳光里。
仙儿既天真又大胆,陆小凤跟她聊了一通,心情很愉快。
倦意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青瓷酒瓶被一瓶一瓶打开。
地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
心情愉快,酒下肚似乎也特别快。
一会儿,一个人跌跌撞撞闯进屋来。
陆小凤一抬头,立刻怔住。
是仙儿。
她脸色苍白,望着陆小凤,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陆小凤一下从躺椅上跃起。
仙儿伸出有些发抖的小手,向屋外指了指。
屋外是很亮的阳光。
很亮的阳光下,凉亭很安静。
陆小凤飘落下地时,立刻明白了。
凉亭里有六个茶客。
不过他们再也喝不进一滴茶水了。
六个人都死了。
四条牛一样壮实的汉子,醉酒般趴在桌上,无声无息。
不是醉酒。
他们本来是喝茶水的。
再好的茶也醉不了人。
他们的左脸的太阳穴上,都插着一样东西。
金钱镖。
对面桌旁是个商人模样的胖子,直瞪瞪望着四条汉子。
谁都看得出,这胖子也不是活人。
五个人都死在座位上。
另外一个却不是。
大胡子。
他背上背着一柄短刀,俯在凉亭的栏杆上。
短刀下插着一张纸。
飞刀人是将那张纸插在刀尖上发刀的。
纸上写着几个字:
去马寨者,回头不晚。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真的回了头。
回头望了望凉亭周围。
只有白晃晃的日头。
蜿蜓的大路。
远山和树林。
不见一个人影。
陆小凤一低头,见仙儿正仰脸站在他身边,便道:“你不怕?”
仙儿的脸上露出既害怕又好奇的样子,轻声道:“有点……”
陆小凤道:“刚才你没找到老板娘?”
仙儿道:“没有。她去哪儿了?”
陆小凤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么热,她也真敢走。”
仙儿道:“可能她也害怕。”
陆小凤道:“怕什么?”
仙儿道:“怕这些死人。”
陆小凤道:“你真以为她害怕?”
仙儿想了一下,道:“你是说……”
陆小凤看着她。
仙儿继续道:“是她杀了这些人?”
陆小凤望望凉亭里面,道:“至少有一个是她杀的。”
仙儿道:“她为啥好好的突然杀起人来了?”
陆小凤道:“跟你们马寨的事有关。”
仙儿歪着头思索。
陆小凤道:“不是有很多人都去了你们那里吗??”
仙儿点点头。
陆小凤道:“人一多,事就多了。”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