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马寨白楼2
书名:西门吹雪花满楼 作者:沧浪客 本章字数:9683字 发布时间:2024-08-05

夜。
很凉爽的夜。
镇上的人忽然间都好说好动起来,街上灯火通明,发出夜的喧闹。
白天他们都无精打彩,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白花花的日头下,谁也打不起啥精神。
疯子也比平日安静三分。
夜里他们就活过来了。
连同所有惊醒过来的欲望。
美丽窝门前的灯光尤其明亮,进进出出的人尤其多。走进大门,就能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很浓的刨花油味。男人们立即为之一振,两眼放光。
刨花油味是大门里面那些打扮妖艳的女人头上散出的。在任何一个跟美丽窝一样的地方,都会散发着这种撩人欲望的气味。
刨花油的气味。
陆小凤一杯一杯地喝着特级老窖酒,很有兴味地看着周围的嫖客妓女打情骂俏。
身边没有女人。
他不喜欢将那种女人带到众目睽睽之下饮酒作乐。他喜欢独自一人坐着,看身边的热闹。
在房间里是另一回事。
眼下他只一个人喝酒。
一会儿陆小凤就发现了两个人。
两个身边也没有女人的青年男人。
一个很清秀,着一身白衣。
一个穿一袭黄衣,方脸长鼻。
两人坐在一张酒桌旁,不停地比划,好象为一件事吵得不可开交。
白衣青年满脸不屑,不顾方脸男子的阻拦,向站在屋角的跑堂大头挥了挥手。
大头急急地跑过去,将那颗大脑袋伸到白衣青年嘴边,后者说了些什么,大头频频点头。
转眼间,那两人的桌上摆满了饭菜。
白衣青年眉开眼笑,伸手抓起半只烤野鸡,大嚼起来。
方脸男子看看同伴,又看看满桌的饭菜,却不动手,脸色很难看。
陆小凤觉得有趣,连喝了三杯酒。
很久没看见这么有趣的人了。
里屋门口,有几个女人向饭堂探头探脑。
她们看见那两个男人时,眼睛一亮。
立刻就有两个女人向他们走去。
两个女人一胖一瘦。
胖女人脸上笑嘻嘻的,瘦女人却一脸肃穆。
不过,她们也有一点相同。
眼睛里都放着光。
穷鬼突然看见屋角出现一堆金元宝时,双眼放出的那种光。
这种目光人们最喜欢用两个字来形容。
贪婪。
一个胖女人,一个瘦女人,去找一个大吃大喝的男人,一个不吃不喝的男人。
绝妙的搭配。
花钱都看不到的一场好戏就要开锣。
嫖客们都从自己的女人身上挪开粘乎乎的目光,看着那两个男人和向他们走去的两个女人。
胖女人笑嘻嘻地坐到白衣青年身边,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方脸男子却被那瘦女子抓住了手。
白衣青年停住了吃喝,转头盯着胖女人,也笑嘻嘻地道:“不怪你,你还不知道我凌波的毛病。”
胖女人脸上笑得更加腻腻歪歪,嗲声嗲气道:“你这么漂亮的男人有啥毛病,不要不好意思,我就喜欢你这种男人。”
凌波依然象看怪物一样盯着胖女人,道:“我是吃饭时有一种毛病。”
胖女人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媚笑道:“啥毛病?告诉我。”
凌波满脸堆笑道:“你想听?”
胖女人道:“想听。”
凌波将胖女人的手从腰上拿开,低声道:“我的毛病不是别的,就是喜欢吃人。”
胖女人脸上的笑容顿时飞去。
凌波脸一板,大声道:“谁要存心不让我吃好这顿饭,我就吃掉他!”
他两只油油的手动了动。
饭堂立刻响起一阵哇哇的叫声。
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的瘦女人,被方脸汉子一掌推开,滚到了地上。
她叫唤着爬起来时,又“哎哟”了一声。
她那硬硬的脑袋恰好撞上了跌扑过来的胖女人下巴上。
胖女人羞怒的脸上蒙着一层很亮的光。
腻腻的油光。
胸前的衣襟上也有几大块油迹。
她没做成生意,却做了另外一样东西。
擦手布。
两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大叫:“臭男人!”
凌波笑嘻嘻道:“臭?你知道男人臭,为啥还往男人身边凑?”
周围一阵轰堂大笑。
胖女人和瘦女人脸胀得通红,飞快地跑进了里屋。饭堂里又喧闹起来。
陆小凤专心地喝了一阵酒。
抬头看凌波时,那一桌饭菜已被吃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他一人的功劳。
方脸男子依然脸色很难看。
看得出他始终没吃一口菜,好象那桌上堆的不是美味,而是一盘盘毒食。
他看凌波时的眼神,也充满痛苦,好象在看一个硬要把毒药当饭吃的傻瓜。
凌波自己并不这样想。
吃饱喝足,他满脸都是惬意。
谁也看不出,那么文静秀气的人,却有如此骇人的饭量。
而且一旦有人打搅他吃饭,还有那么大的脾气。凌波又招了招手。
大头跑堂赶忙过去。
凌波又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看来他的话是白说了。
大头跑堂这一次没有连连点头。
只是连连摇头。
凌波这时变得很有耐心。
一点都看不出他就是刚才大发脾气的那个凌波。
他再三向大头跑堂说着,仿佛要看者同意他的某种请求。
大头跑堂很固执。
头摇得象个大大的拨浪鼓。
看来凌波不是在点菜。
不然大头跑堂就会又是连连点头了。
没有一个酒馆的跑堂会那么傻,客人要再吃点什么他居然会不肯。
不然跑堂的就会吃点东西。
什么东西?
苦头。
吃点苦头。
譬如屁股吃上老板一脚。
再吃一顿老板炒的鱿鱼。
卷上被子开路。
大头跑堂不是这种让老板七窃生烟的蠢伙计。
看看那颗巨大的脑袋,你就会明白他绝对不是这种人。
凌波说了半天,嘴都有点苦了。
大头也一丝不苟地摇了半天,头都有些晕了。
凌波叹了一口气。
看看漠然坐在一旁的方脸男子,又叹了一口气。
很怪,他显然连连叹气,脸上却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
没有。
叹了一会儿,他离开酒桌,一边叹着向周围张望,一边向对面屋角走去。
陆小凤坐在对面屋角。
正望着杯里的酒发呆。
凌波恰恰走到陆小凤桌边就不走了。
陆小凤也恰好低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干。
四目相对。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没吃饱?”
凌波叹了更长一口气,道:“比没吃饱还悲惨。”
陆小凤道:“有什么事比挨饿还不幸?”
凌波道:“吃饱喝足,衣兜里却没有一个铜板,铜板的影子都没有。”
陆小凤点点头,道:“的确没有比兜里无分毫却吃得肚子溜圆更不幸的事了。”
凌波道:“你是说这不够悲惨?”
陆小凤道:“是的。”
凌波忽然笑了,道:“好极了,我也这么认为。”
陆小凤道:“我要是你,就不会那么叹气了。”
凌波道:“可惜我不是你。”
陆小凤道:“幸亏你不是我。”
凌波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兜里还有点钱,至少有比铜板更值钱的一点钱。”
凌波道:“有钱不是坏事。”
陆小凤道:“但是,如果兜里有钱,你那顿饭吃起来就没意思了。”
凌波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陆小凤道:“我不算太奇怪。”
凌波道:“你够奇怪的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奇怪的人。”
陆小凤道:“真的?”
凌波道:“你这人怎么就那么象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的心思你都一清二楚。”
陆小凤道:“蛔虫身上可是装不了钱,即使它是个大富翁。”
凌波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凌波道:“至少知道一点。”
陆小凤道:“知道一点,也就是知道全部了。”
凌波道:“我不是来向你讨钱。”
陆小凤道:“看得出,你不是那种人。”
凌波道:“我也不喜欢向人借钱。”
陆小凤道:“我还多一样,也不喜欢借钱给别人。”
凌波道:“我只喜欢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喜欢?”
凌波道:“偷。”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这实在是一样了不起的本事。”
凌波道:“我之所以喜欢偷,是因为我喜欢赊账吃饭。”
陆小凤道:“就跟刚才那样?”
他向凌波背后看了一眼。
大头跑堂正站在里屋门口向这边张望。
凌波道:“我这人有个毛病。”
陆小凤望了他一眼,倒满一杯酒。
凌波道:“我最不喜欢自己亏待自己。”
陆小凤道:“所以想吃就吃,不管兜里有没有钱?”
凌波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对不对?”
陆小凤道:“你自己还不清楚?”
凌波道:“我简直怀疑我们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面,而且做过朋友……”
陆小凤道:“为啥?”
凌波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就是凌波的口头禅。”
陆小凤笑了。
凌波却满脸苦笑,道:“可惜吃饭时我兜里就从来没有钱。”
陆小凤道:“故意不带?”
凌波道:“我是个正宗的穷光蛋。”
陆小凤道:“而且是很讲究吃喝的穷光蛋。”
凌波道:“每次吃饭赊账,我都是要还清的。”
陆小凤道:“看来这穷光蛋虽然穷,却还没有溜光。”
凌波笑了,道:“你忘了一个道理。”
陆小凤道:“世上道理实在太多。”
凌波道:“这个道理你一听就懂。”
陆小凤道:“那就是说人人都懂了。”
凌波道:“有穷人就有富人,这的确是连小孩都懂的。”
陆小凤道:“穷人就经常想当富人。”
凌波道:“有时想得都快疯了。”
陆小凤道:“那就是说还是没疯。”
凌波道:“所以我才能从富人那里弄一点还账的钱。”
陆小凤道:“既然是富人,那钱就多得可以吃不知多少桌宴席了。”
凌波道:“可惜我的胃口很大,又很小。”
陆小凤道:“吃饭的胃口很大,偷钱的胃口很小?”
凌波道:“每一次我都只刚好偷够一顿饭钱,就回来清账了。”
陆小凤道:“你这种小偷该杀。”
凌波怔住,道:“偷得少还有这么大的罪过?”
陆小凤道:“看来你不明白?”
凌波道:“不明白什么?”
陆小凤道:“越能偷得最珍贵最无价东西的,越没有罪;越偷得少偷得窝囊的,罪就越大。”
凌波道:“既然犯死罪,我凌波也愿意。”
陆小凤道:“你有病。”
凌波道:“不是。因为我只愿意做一种人。”
陆小凤道:“小偷?”
凌波道:“错了。”
陆小凤道:“穷光蛋?”
凌波道:“是能吃饱饭的穷光蛋。”
陆小凤道:“真的?”
凌波道:“不会是煮的。”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那我就知道世界上哪些人是最不幸的了。”
凌波道:“穷光蛋?”
陆小凤摇摇头,道:“是那些不愿做能吃饱饭的穷光蛋的人。”
话说完,杯子里的酒也喝完了。
凌波道:“错了,错了。”
陆小凤笑着看看他,不说话。
凌波道:“不是穷光蛋的人,至少有一样好处。”
陆小凤道:“什么好处?”
凌波道:“可以做担保人。”
陆小凤道:“担保什么?担保人的脑袋不会从肩上滚下来?”
凌波道:“至少可以在穷光蛋填饱肚子以后,为他做一回担保。”
陆小凤摇摇手。
凌波怔住,道:“你不愿意?”
陆小凤笑道:“谁说的?”
凌波满脸疑云。
马上又眉开眼笑,伸手拍了拍身边出现的一个脑袋,道:“这回你该点头了吧?”
那是大头跑堂的脑袋。
那大得古怪的脑袋果然顺从地点了点头。
凌波叹了一口气,道:“这担保可是正人君子不愿做的。”
陆小凤眨眨眼,道:“陆小凤最不喜欢的人,恰恰就是正人君子。”
凌波的嘴忽然合不拢了。
陆小凤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嘴,看了半天,举起酒杯向凌波嘴里倒去。
凌波飞快地闭上了嘴。
陆小凤放下杯子,笑道:“原来你不是想喝酒。”
凌波道:“你认识他?”
陆小凤道:“谁?”
凌波指了指他那位仍冷脸坐在对面屋角的方脸同伴。
陆小凤道:“他是谁?”
凌波道:“他就是正人君子。”
陆小凤道:“好名字!”
凌波道:“其实他的真名叫方正人。”
陆小凤叹道:“象这种名副其实的人,陆小凤还真没见过几位。”
凌波道:“他是宁肯饿死也不肯坏了名节的正入君子。”
陆小凤道:“尽管直吞口水,终究没动一下你赊来的满桌好吃。”
凌波笑着晃了晃脑袋,道:“可是他却与我这种小人为伍。”
陆小凤道:“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得意了。”
凌波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懂得那种效果。”
凌波道:“啥效果?”
陆小凤道:“西施跟东施走在一起时的那种效果。”
凌波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一直响到美丽窝的门外。
凌波的白色身影顷刻就消失在夜色中。
屋里安静了许多。
吃饱喝足的酒客都走了。
方正人不是酒客。
不过也象酒客一样被剩在桌旁。
他独自坐了一阵,整整衣衫,离开座位。
陆小凤看着方正人,忽然想到一个古怪的问题。名人是什么?
名头很响的人。”
名头怎么会很响?
有无数无名人都在敲打着它。
名人的头都快被敲晕了敲破了,还得忍受他们荒唐的敲打。
荒唐?
那你就不要去做名人。
做了,就不要抱头叫苦。
那是代价。
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要代价的。
方正人站在面前时,陆小凤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方正人冷冷地道:“你叫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方便,不知你肯不肯赏脸?”
方正人怔道:“什么方便?”
陆小凤道:“你可以随便叫我什么,不一定非要叫陆小凤。”
方正人脸上掠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就消失了,仍很平静地道:“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陆小凤道:“如果是忠告,多给几个我会更高兴。”
方正人道:“只有一个。”
陆小凤道:“有一个算一个,没多的我也不会生气。”
方正人道:“你知道了楼的故事?”
陆小凤惊讶道:“楼?什么楼?不会是海市蜃楼吧?那种楼没人住过,不过有啥故事倒也说不定。”
方正人脸上的怒气又回来了,道:“我说的是马寨的楼。”
陆小凤“啊”了一声,就再没下文。
方正人道:“你大概想去访访那古怪人家吧?”
陆小凤道:“果真古怪,陆小凤的确想去一去,说不定会觅得一个千古知音呢。”
方正人的眼中暴射出寒光,冷冰冰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去!”
陆小凤道:“如果去了呢?”
方正人道:“你会发现那是一个错误,一个绝大的错误。”
陆小凤道:“真的?”
方正人重重地点头道:“绝对是真的。”
陆小凤叹息一声,慢慢道:“陆小凤什么事都可以干,但错误却不能再犯了,他已经犯得太多了,差一点点就成错误大王了……”
方正人道:“不然,那错误的后果就太不可爱了。”
陆小凤点点头,手轻轻一动,那只空酒杯就在桌上滴溜溜旋转开来。
方正人不动声色地看着。
陆小凤慢悠悠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方正人道:“我从不瞎猜别人的心事。”
陆小凤道:“我想的事与你还有点关系。”
方正人看看周围星星稀稀的酒客,道:“你不说,我也不会问。”
陆小凤道:“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学会把话说得动听一些,哪怕学会一点点。”
说完他就眯眼望着在桌面上滴溜溜乱转的酒杯,脸上浮现着温和的微笑。
方正人那方正的大脸盘却变得紫黑。
长鼻子的鼻孔呼呼地起伏。
一双骨节突出的大手交握着,被捏得“啪啪”直响。听起来就象一串串小炮竹的爆裂声。
陆小凤低头注视酒杯,淡淡道:“你的手关节好象不太舒服……”
“啪啪”声响得更大了。
陆小凤道:“大概是患上哪种毛病了……”
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抄,杯子已没入掌中,随后将掌放回桌上,淡淡道:“那我送给你一付止痛药!”
掌打开。
人已消失在门外。
桌上多了一小堆白色粉末。
全都放在桌面上一个深深的掌印里。
还有一样东西也变白了。
方正人的大脸。
两眼在那堆粉末上游移,脸却已惨白。
没法不惨白。
方正人毕竟是方正人。
一会儿功夫,他就平静下来。
望望门外的夜色,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
月明星稀。
灯火下拖着长长的人影。
陆小凤独自在小巷的夜色中踯躅。
孤独的陆小凤。
陆小凤也沉溺于孤独。
在夜色中彳亍。
街灯落在身后。
影子在人前爬行。
陆小凤踩着自己的影子,漫无目的。
也许有。
但是没人知道他是在闲逛,还是在等待什么。总之,在陆小凤影子旁边,又出现了一条影子。那影子小小的头。
小小的肩背。
是个小小的影子。
陆小凤停住。
影子也在地上静止。
小影子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小影子慢慢动起来。
陆小凤突然转身。
一个衣衫又破又脏的小男孩,头发乱糟糟的,正睁大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
不知是因为这个脏小孩,还是因为别的。
脏小孩也叹了一口气。
神情竞与陆小凤一模一样。
陆小凤见他装出一副大人的老成样子,不由笑了,道:“你叫什么名字?”
脏小孩也笑了,用袖子擦擦鼻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脏小孩就象是别人的影子。
对方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对方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模仿得很快。
象镜子映人一般快。
陆小凤心里有些喜欢上这个脏小孩了,道:“我叫陆小凤。”
脏小孩脱口而出:“我叫陆小凤。”
陆小凤大吃一惊道:“你也叫陆小凤?”
脏小孩点点头,道:“我叫陆小凤。”
陆小凤是真吃惊。
原以为这脏兮兮的小孩再有能耐,在自报家门时,对方无法说出一样的话来。
每一句话都可以一样,唯独自家的名字是无法跟人一样。
除非你跟别人恰好是重名重姓。
脏小孩居然仍学他说的每一个字。
看样子他并不以为自己是在说谎。
陆小凤故意板脸道:“陆小凤只有一个。”
脏小孩道:“陆小凤只有一个。”
陆小凤皱了皱眉头,突然一把抓住脏小孩的小胳膊,厉声道:“你真的叫陆小凤?”
脏小孩点点头道:“我真的叫陆小凤。”
陆小凤手上略略加了一点劲儿。
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从脏小孩口中传出。
陆小凤道:“你还是陆小凤吗?”
脏小孩又点点头,道:“大人欺负小孩,不害臊?”
陆小凤道:“我不是欺负小孩。”
脏小孩道:“你撒谎。”
陆小凤道:“我是在欺负陆小凤,另外一个陆小凤。”
脏小孩道:“谁说的?”
陆小凤满脸惊讶,道:“你说的!刚才你没说?”
脏小孩忽然笑了笑,道:“我是说了,但你听错了。”
陆小凤道:“听错了?你还不如直说陆小凤是个聋子。”
脏小孩道:“你不是聋子,但是你还是听错了。”
陆小凤道:“你是说我没听懂?”
脏小孩道:“这次对了。”
陆小凤道:“这简直比说陆小凤是聋子还要糟。”
脏小孩舔舔嘴唇,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陆小凤道:“当然是我说的。”
脏小孩道:“我是叫陆小凤。”
陆小凤脸一板,道:“又来了。”
说完又作势手上要加劲儿。
脏小孩不慌不忙道:“你不懂,我是说我是来叫陆小凤的。”
陆小凤奇道:“你来叫我?”
脏小孩点头道:“是的。”
陆小凤道:“谁让你来叫的?”
脏小孩摇摇头。
陆小凤道:“不知道?”
脏小孩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人啥样子?”
脏小孩又摇摇头。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了。”
脏小孩满是灰土的脸上露出惊奇,道:“你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叫你来的人住在地下。”
脏小孩怔住,道:“人会住在地下?”
陆小凤道:“他不是人。”
脏小孩又怔住。
陆小凤道:“他是鬼,是大鬼。”
脏小孩惊道:“大鬼?”
陆小凤道:“你是小鬼。”
脏小孩叫道:“你瞎说!”
陆小凤满脸正经,不紧不慢道:“我没瞎说,让你来叫我的人,你是不是既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又不知道他长得啥样,是不是?”
脏小孩道:“嗯。”
陆小凤道:“一个人总长得有脸有鼻子,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该知道他的样子,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又替他做事,他不是个鬼是什么?你是大鬼派来的小鬼。”
脏小孩拚命摇头道:“我不是!不是!”
陆小凤道:“你叫什么名字?”
脏小孩道:“我不是小鬼,他们都叫我小玩闹。”
陆小凤道:“他们是谁?是一群大鬼?”
小玩闹仍摇头道:“是镇上的大人,还有别的小孩。”
陆小凤放开小玩闹,道:“你的家呢?”
小玩闹怅怅道:“不知道。”
陆小凤懂了。
小玩闹是个孤儿。
陆小凤道:“你一个小孩怎么过日子?”
小玩闹道:“镇上有几个小孩都没家,我就和他们在一起,到处去要吃的。”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
小玩闹忽然感到奇怪,道:“你怎么不问是谁叫我来的?”
陆小凤道:“我都知道了。”
小玩闹道:“谁?”
陆小凤道:“你不知道,是因为那人不让你说,是不是?”
小玩闹点点头。
陆小凤道:“他叫我去干什么?”
小玩闹道:“他请你去喝酒。”
陆小凤道:“看来是个有钱人。”
小玩闹奇道:“但是他说他是个穷光蛋。”
陆小凤道:“他怎么不自己来请我?”
小玩闹道:“是我自己想来。”
陆小凤道:“你让他派你来?”
小玩闹点点头,又抽抽鼻子,道:“他答应给我几个铜板。”
陆小凤又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他的确是个穷光蛋。”
小玩闹呆呆地看着小巷中的夜色。
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人已经不见了。
小玩闹低头看看,随后揩揩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
他手中攥着一张纸票。
银票。
十两银票。
美丽窝已经静下来了。
酒客们都回家了。
嫖客们自然都带着女人回房间了。
这时还在喝酒的人,一定是有心事。
很重的心事。
陆小凤一进大门,就知道凌波有很重的心事。
凌波面前的桌上,放了一只坛子。
一只很大的酒坛子。
酒坛旁边露着凌波那张白净的脸。
他眼睛望着半空,在沉思。
看见陆小凤,立即又眉开眼笑。
他笑着起身道:“小玩闹真行!”
陆小凤道:“看来陆小凤并不聪明。”
凌波道:“至少不傻。”
陆小凤道:“他要不傻,怎么会在进门前还以为那穷光蛋还是穷光蛋呢?”
凌波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我要是你,就会说对了而不是错了。”
凌波眨眨眼,道:“为啥?”
陆小凤向桌上那坛酒点点头,道:“买得起这坛陈年老窖的,还说是穷光蛋,那简直就象是说嫖客都是和尚。”
凌波笑了一下,道:“但是嫖客中也不是没有和尚。”
陆小凤道:“所以穷光蛋中也有富人。”
凌波道:“我只是个恰好买得起这坛酒的富人。”
陆小凤在酒坛封口处闻了闻,道:“这是坛窖藏了五十年的老酒。”
凌波道:“要一锭金元宝才买得下。”
陆小凤道:“富人都不一定舍得掏这腰包。”
凌波道:“对极了。”
陆小凤道:“穷光蛋却舍得……”
凌波道:“穷光蛋没钱,干脆就不把钱当回事,有多少就花多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陆小凤道:“富人钱很多,却想再多,在富人眼里,一个钱都恨不得掰成十瓣花。”
凌波道:“所以在富人眼里,一个钱不是一个,而是十个百个千万个。”
陆小凤叹道;“富人会让钱生钱,穷人却没这本事。”
凌波道:“富人的确能让一个钱生出很多钱来,但他们却少了一样东西。”
陆小凤道:“少个脑袋?”
凌波道:“少点潇洒。”
陆小凤道:“潇洒值几个钱?”
凌波叹息道:“在富人眼里,任何东西都用钱来衡量.”
陆小凤也叹道:“的确,富人少潇洒,而潇洒是无价的.”
凌波道:“我弄够了刚才那顿饭钱,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你。”
陆小凤吃惊道:“跟我有何关?”
凌波道:“我想我该请你喝酒,喝很好的酒。”
陆小凤道:“于是就偷了抵很多顿饭钱的东西?”
凌波点头道:“买完这坛酒,我仍然是个穷光蛋。”
陆小凤看看他身上,道:“至少还有几个铜板吧?”
凌波一怔,又想起什么,笑着连连道:“没有了,没有了。”
陆小凤道:“你骗了小玩闹?”
凌波摇摇头,道;“我当着他的面,把钱给了他的同伴,并说他要请不来你,我就要去找到他的同伴如数要回。”
陆小凤道:“这么小气?”
凌波道:“我只是开玩笑。”
陆小凤道:“你找我不只是喝酒吧?”
凌波道:“当然有事。”
陆小凤不说话,挥手轻拍。
“啪”的一声,酒坛的泥封尽裂。
碎泥块撒落在桌上。
酒香在屋子空气中弥漫。
陆小凤眯着眼,瞅着凌波,半晌才道:“你跟方正人是同伴。”
凌波感到奇怪,道:“你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不用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你说的事了。”
凌波怔怔地看了他很久,道:“你在说什么?”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我都知道了。”
凌波道:“你还是要去?”
陆小凤道:“我对你说了?”
凌波想了一下,摇摇头。
陆小凤道:“我还知道另外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
凌波道:“啥事?”
陆小凤慢声道:“这酒是很好很贵的好酒,但它有一样不好。”
凌波看着酒坛道:“哪样不好?”
陆小凤道:“它不能喝!”
谁也没看清,陆小凤人已飘出门外,声音还留在屋里:“你要喝了,就一定是个死穷光蛋……”
凌波听得楞楞怔怔。
他将那坛值一锭金元宝的老酒搬到桌边,东瞅西看,一点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大头跑堂从里屋探出脑袋来向这边张望着。
凌波向他点点头,大头很殷勤地跑过来,把耳朵在凌波嘴支了一会儿,大脑袋点了几下,又跑进屋子。
一会儿,大头抱出一只大白猫。
凌波将酒倒了一些在杯中,撬开猫嘴,硬给灌了两口酒。
大白猫兴奋地妙妙乱叫。
很舒服的样子。
凌波刚想说什么,脸色突然惨白。
大白猫妙妙了两声。
两声以后就变成了一只大黑猫。
浑身雪白的毛,顷刻间已紫黑。
大头吓得浑身发抖,眼睛盯着怀中,两手不由一松。
猫死沉沉地砸在地上。
一动不动。
“啪—”
一声脆响。
桌上那坛五十年的老酒被击得粉碎。
酒在桌上乱淌,很快就滴沥沥向地上流去。
酒香顷刻充满屋子。
很浓很浓的酒香。
本来,谁要闻到这样的酒香,都会忍不住要喝它个天昏地暗,不省人事的。
真酒客是要酒不要命。
可惜,真要是喝了酒就没命了,是没有人愿意做酒客的。
即使那一坛酒值一个金元宝。
凌波叹了一口气,走出美丽窝。
没有人愿意为喝酒丢命。
要是有这样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白痴。
可惜,偏偏就有人喝酒丧了命。
他却不是疯子也不是白痴。
甚至还不是个大人。
凌波走到美丽窝大门外,却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一双亮亮的眼睛在望着他。
他不由一怔,叫道:“小玩闹”
小玩闹笑了一下,舔舔嘴唇,道:“我把他请来了。”
凌波道:“你要真请不来,我也不会要回那几个铜板的。”
小玩闹脸红红的,道:“今晚我的运气真好,净碰见好人。”
凌波笑了,道:“你又碰见哪个好人了?”
小玩闹又舔舔嘴唇,道:“是个老公公。”
凌波道:“你喝酒了?”
小玩闹点点头,嘴中有一股酒气。
凌波道:“那老公公怎么会请你这么个小孩喝酒?”
小玩闹有些不高兴了,道:“老公公有事托我,而且,”他顿了顿,“我只喝了一口。”
凌波道:“老公公让你做什么事?”
小玩闹道:“他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凌波道:“什么话?”
小玩闹脸上露出困惑,道:“他的话不好懂。他说,你不要再害人了,因为你已经害了一个。”
凌波怔住。
但他立即就明白了,脸如纸白。
比刚才还要白。
小玩闹已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小身子变得紫黑。
凌波一下将小玩闹从地上抱起。
手中的小玩闹早无气息。
他既不会玩,也不会闹了。
凌波脸肌抽搐,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夏夜。
很浓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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