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女入,罗仙仙,洪玉,洪芝,红娥,还有曾是敌手的青衣女客,都在一夜之间死了,就象被狂风卷落的花朵。
那可怕的人如此仇恨女人!
陆小凤看着窗外日光粼粼的水面。过了很久,他忽然头也不回地道:“老爷想不想做笔生意?”
驼背神龟正卷曲在栏杆上,看着小湖中的曲桥凉亭,听见陆小凤的话,有些懒洋洋地转过身来。
他慢声道:“现在还有啥生意?”
陆小凤道:“老爷去镇上弄些好酒回来。”
驼背神龟不由咽了一下口水,道:“弄酒?”
陆小凤点点头,道:“我们去那小屋中谈谈价钱。”说完,便纵过湖心亭,钻进了一座小屋。
驼背神龟眨眨眼,却未施展轻功,而是慢踱进了那座小屋。
淡白的半月形小屋。
水月宫。
亭桥迥廊依然朱红。
青藤依然爬满这静静的地下世界。
一会儿,驼背神龟从半月小屋中出来,背后小屋中传出一个充满倦意的声音道:“我累极了,就躺在这屋中等你的酒来吧。”
驼背的身影已消失在通道口。
屋外五个人都凝视那小屋,但谁也没有吭声。屋里的人的确是累了,在他们面前就已显得倦容满面,心事重重。
五双眼睛,不,其实是四双眼睛,也立刻充满了倦意,花满楼那双空空落落的眼窝中,透出的是无边的萧索。
西门吹雪站立在石窗边,沉默着。
洪灵、官湘漓坐在湖边的迥廊中,也呆呆的。
只有呆在湖心亭的老实和尚,嘴里还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穿着破草鞋的双脚搭在亭栏外,不住地摇晃。花满楼走到洪灵身旁。
她成了这群人中唯一活着的女子。
洪灵抬头望着花满楼,小嘴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
花满楼却似已知道她的心思,道:“我们的确败得很惨。”说完,惨笑了一下。
洪灵脸白如纸。
花满楼道:“我们活着有愧,但还得活下去,因为,“他略停了一下,“复仇还得靠活着的人。”
洪灵无语。
花满楼继续道:“陆小凤睡大觉,就是好事。”
洪灵满脸惊奇,小声道:“好事?”
花满楼笑了一下,道:“说明我们还没有输掉最后一局。”
洪灵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我这瞎子感觉到,他一定发现了什么。也许是发现了那个可怕的人。”
洪灵的眼睛一亮,旁边的官湘漓也两眼放光。
西门吹雪仍背对屋内直立在石窗前,似乎也开始注意这边的谈话。
老实和尚那搭在栏杆外的双脚也停止了晃动。
洪灵低低问道:“那人会在哪里?他还会再出现?”
花满楼道:“桃花劫杀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洪灵一怔,道:“是十九年前的事。”
花满楼的脸上出现淡淡的笑意,道:“现在已是十九年之后了,桃花杀手只要再出现,就再无隐身之地了,因为世界上已多了一个可怕的人。”
洪灵道:“谁?”
花满楼道:“陆小凤。”
在吐出这三个字时,花满楼的声音很轻,语气淡淡的,但谁都能感觉出,这个沉着智慧的年轻人对他的朋友充满了无比的信心!
洪灵目不转睛地望着花满楼,心里一热,点了点头,不禁转头向那座半月小屋看了一眼。
淡白的半月小屋静悄悄的,象一个天上的谜。
一切都还是谜。
但在某个时候,谜底就要被揭穿了。
在喝酒的时候。
陆小凤正一杯一杯地喝酒。
已是日午。
静静的日午。
石窗外的潭水被日光照得很亮,很晃眼。
洞里却很幽凉。
五十坛竹叶青沿着湖边迥廊摆放成一个大圈。青花细瓷的酒坛,很古色古香。
七个人都坐在石窗前的空地上。
半月小屋里的椅子、桌子都被搬出来,拼成了一处窗下酒座。
陆小凤背坐在三扇石窗中间一扇前,左边是官湘漓、花满楼,右边是驼背神龟、老实和尚。
对面是西门吹雪、洪灵。
每喝完一坛,老实和尚便跳开去,单手抄回一坛来,对着五个酒杯,一一倒酒。
倒酒时,老实和尚是坐在自己座位上的。
他双手捧着酒坛,坛口便射出一股酒线。
那酒线先长长地射向离他最远的官湘漓,然后渐渐变短,直到他自己的酒杯时,那酒便只在坛口一涌。五个酒杯满满的,却没有一滴洒落在桌上。
西门吹雪和洪灵都不喝酒,只看着几个酒客,觉得有趣。
陆小凤的心情似乎很好。
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但其他六个人却并不觉得他的微笑象平时那样迷人。
在这七个活下来的人中间,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又一坛酒喝完了。
老实和尚又开始玩他的倒酒把戏。
陆小凤看着老实和尚一一倒完酒,又看着老实和尚喝完一杯酒,嘻嘻笑道:“和尚,你内功的确不错。”
老实和尚不知他又要开什么玩笑,闭嘴不语。
陆小凤道:“江湖上功夫跟和尚一样不错的人,是数得清的。”
老实和尚道:“你数得清,但你还是会数错。”
陆小凤道:“你喝醉了?”
老实和尚又倒满一杯,看着杯中的酒影,道:“我没醉。”
陆小凤道:“你没醉,为什么你说我连那几个人都数不对?”
的确江湖中没有陆小凤不知道的事,没有陆小凤不知道的人。
如果连江湖高手中有几个有老实和尚这样功夫的人都不知道,陆小凤就不是陆小凤了。
老实和尚却道:“是你喝醉了。”
陆小凤一怔。
老实和尚道:“你数出的那几个高手,肯定会少一个人。”
陆小凤道:“少谁?”
老实和尚道:“少一个和尚。”
陆小凤道:“和尚?”
老实和尚喃喃道:“和尚自己的功夫就跟自己一样高,所以和尚自己也应该是那几个高手中的一个。”
洪灵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笑,道:“难道有两个老实和尚,一个给别人做标竿,一个又是标竿外的高手?”
老实和尚道:“小姑娘不懂。”
洪灵听了他的话,心中不服气,眼珠一转,拍手道:“我懂了。”
老实和尚道:“你懂了?小姑娘心有慧根,看来早晚是佛界中人。”
洪灵道:“我想肯定有两个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瞪大眼睛望着洪灵。
洪灵笑道:“你在庙中还藏着一个老实和尚,一个小老实和尚。”
陆小凤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道:“是跟一个老实尼姑生的?”
洪灵大笑。
陆小凤道:“小老实和尚的功夫怎么比得上大老实和尚?”
洪灵眼珠又一转,道:“小老实和尚一生下来就跟大
老实和尚练功,功夫当然就跟大老实和尚一模一样!”
老实和尚满脸通红,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道:“我佛慈悲,别听小姑娘跟贫僧开玩笑,贫僧一向老
实。”
洪灵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溜到了地下。
花满楼微笑着喝了一口酒。
西门吹雪见老实和尚的窘态和洪灵的天真活泼,眼里露出温和之色。
驼背神龟则向望着自己出神的官湘漓眨眨眼,咧了咧嘴。
陆小凤也笑得很开心,道:“和尚,我跟你打一个赌。”
老实和尚正要喝酒,杯子悬在空中,道:“打什么赌?”
陆小凤道:“赌有三个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嘟囔道:“别净拿和尚开心,和尚的酒瘾犯了,只想喝酒。”
陆小凤等他将酒喝下后,道:“现在还剩下多少坛酒?”
洪灵一溜空酒坛,道:“喝空了十个坛子。”
陆小凤道:“好极了,我就将剩下的四十坛酒做赌资。”
老实和尚晃晃光秃秃的头,道:“真的?”
陆小凤道:“我要说了假话,就当和尚的孙子,和尚说什么我就干什么。”
老实和尚的眼睛一亮,道:“你真要当和尚的小孙孙?”
陆小凤一笑,道:“是的。”
老实和尚一抚掌,端身坐直,道:“你怎么证明有三个老实和尚?”
陆小凤道:“我自然会证明的。那两个老实和尚已经等了好久了,他们一直想出来喝酒,但又不能马上出来,因为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开赌呢。”
他说的很有把握,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老实和尚心里有些打鼓。
这个赌局简直就是荒唐的恶作剧。
陆小凤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最喜欢跟人恶作剧。但陆小凤跟人打赌,总是一是一,二是二,从不食言。
因为他打赌并不真的是打赌。
在打赌的背后,总隐藏着某种原因。
不然他就不会跟你打赌。
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跟人打赌,就象他从来总是无缘无故地管别人的闲事,但实际上心中是为分清是非黑白一样。
陆小凤不打赌。
一打赌就会有事。
老实和尚的额头冒出了一层汗珠,呐呐地道:“你真相信自己不会输?”
陆小凤微微一笑,道:“我已经输得够惨了,这一次绝对不会输,再输我陆小凤就去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老实和尚一咬牙,道:“好!你就证明给和尚看吧。”
陆小凤手向对面湖边的那排半月小屋一招,喊道:“老实和尚,快出来喝酒!”
一间半月小屋的门口果然出现一个人。
不是两个。
只是一个。
但就这一个,就把众人惊得口瞪目呆。
但人们看见他,却比真的看见一万个老实和尚还要吃惊!
人们简直忘了本来是等待出现老实和尚的,目光都直直地盯着那靠在门边的人。
只有陆小凤笑眯眯地,仍在喝他的酒。
突然,七个人的座中有人“嗷”叫一声,离座飞起。那人的身影飘过湖心亭,直落半月小屋前。
“扑”的一声。
门前的人应声倒地。
几乎与此同一霎那,那半月小屋的丝篷顶“咚”的一声,一个人从屋顶飞出来,向石窗这边扑来。
门前那人一见,立即鬼魅般纵起,扑向前边飞行的那个人。
后面的人这一扑,立刻就贴近了前面那人。
后面那人闪电般向前面的人出手。
陆小凤瞳孔一下紧缩。
好厉害的功夫!
前面那人绝对是一流轻功中的高手,被后面那人一扑,竟然就落在掌臂之内!
淮也没看清陆小凤是如何出手的,只看见一只酒杯流星般击向后面那人挥出的手掌。后面那人吃此一击,身形一顿,落在了湖心亭的顶上。
“波”的一声。
已飞到酒座前的前面那人,突然应声向桌上跌去。陆小凤脸色突变,一伸手。
那人跌落之势顿缓,随即被陆小凤的手轻轻一带,带进旁边的椅子坐下了。
这人的背上扣着一只酒杯。
赫然是陆小凤刚才打出的那只杯子!
陆小凤心里暗惊。
刚才被他接住的人,缓缓伸出手,从尖尖的背上拿下杯子。
是驼背神龟!
驼背神龟脸色刹白,已说不出话来,显然已受了很重的内伤。
而刚才要不是陆小凤在伸出接他时,已发力消解了那只杯子的力道,驼背神龟恐怕就不会是坐着,而是躺着,永远躺着了。
立在湖心亭上的也赫然是驼背神龟!
是刚才与陆小凤他们喝酒的那个驼背神龟。
而在陆小凤叫老实和尚出来喝酒时,被这驼背神龟飞身杀死的那人,也是驼背神龟!
这就是说,刚才的那个赌,陆小凤输了。
水月宫中没有出现三个老实和尚。
只出现了三个驼背神龟。
喝酒的驼背神龟杀死了门口的驼背神龟,并将屋中逃出的驼背神龟击成了重伤。
但现在已没有人想着打赌这事了。
连老实和尚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都目不转睛望着湖心亭顶上的那个驼背神龟。亭顶上的驼背神龟不知在想什么,只一声不吭地环视湖边的人。
他知道自己是无法逃出这洞子了。
不过他也未打算逃走。
西门吹雪早已站在水月宫通向通道的出口处。白衣如雪,长身直立。
周围出现一股逼人的剑气。
西门吹雪已成一把最锋利的剑,横在了出洞口。
老实和尚却坐在了右边那扇窗的窗台上,正合掌闭目诵念什么。
花满楼跟陆小凤一样,坐在椅子中未动。
看得出,他们两人已将洪灵、受伤的驼背神龟、官湘漓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亭上的驼背神龟面向着陆小凤,突然嘎声道:“我不相信!”
陆小凤正单手托起一坛酒,要往杯中倒酒,听到湖心亭上的声音,酒坛一顿,道:“你不信什么?”
亭上的驼背神龟指了指陆小凤身边的驼背神龟。陆小凤道:“你不相信他还活着?”
亭上的驼背神龟道:“他绝对是死了。”
陆小凤惊道:“死了?”他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身边的驼背神龟,后者抬起头,向亭上点了头。
陆小凤笑道:“他明明还活着嘛,你怎么说他绝对死了?”
亭上的驼背神龟脸色很阴,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是说在马车上……”
陆小凤倒满一杯酒,将酒坛放在桌上,道:“在马车上,你的确杀死了驼背神龟。”
亭上的驼背神龟冷冷道:“那他怎么还活着?”
陆小凤道:“你不仅把他杀死过一次,刚才你又在屋前将他杀死了一次。”
亭上的驼背神龟脸色一变。
陆小凤道:“可惜你两次杀死的,都是死人,只不过是两个死人而已。”
亭上的驼背神龟惊道:“马车上的那个,难道是用死人装扮的?”
陆小凤道:“不错。”
亭上的驼背神龟道:“我不相信!”
陆小凤笑道:“你又不信?”
亭上的驼背神龟道:“我明明看见他在赶马车!死人是无法坐在车前赶车的。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陆小凤慢声道:“你当然不是小孩,可惜坐在车前赶车的人也不是小孩。”
亭上的驼背神龟道:“这话怎么讲?”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看见他赶了一阵车后,又钻进了车厢?”
亭上的驼背神龟点点头。
陆小凤道:“而你也是在飞入车厢杀死那人的?”
亭上的驼背神龟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这你就该明白了。”
说完,将酒杯举在一臂远的地方,深吸一口气,杯子里的酒便射入嘴里,“咕咚”一声,便下到肚子里。
亭上的驼背神龟道:“难道在车厢中就用一个死人做了替身?”
陆小凤道:“你很聪明。”
亭上的驼背神龟声音越来越难听,道:“而那活着的人便一直藏在车中?”
陆小凤道:“是的。”
亭上的驼背神龟道:“我不信!”
陆小凤笑了,笑得很开心,道:“你这人今天怎么了?怎么总是这也不信,那也不信?”
亭上的驼背神龟声音中有了苦涩,他指了指陆小凤身边,道:“他的功夫远远没高到那种地步,我居然没发现他藏在车中,不管他藏得如何巧妙!”
陆小凤道:“他的确做不到。”
亭上的驼背神龟道:“那他又藏在哪儿?难道变了空气不成?”
陆小凤道:“他做不到,但也许另外的人勉勉强强还能做到。”
亭上的驼背神龟道:“谁?”
陆小凤淡淡道:“一个恰巧也叫陆小凤的人。”
亭上的驼背神龟身子第一次动了动,道:“车上的驼背神龟是你?”
陆小凤道:“是的。”
亭子顶上沉默了。
坐在窗台上的老实和尚忍不住道:“奇怪。”
陆小凤笑道:“和尚奇怪什么?奇怪和尚一年不在家,回去后却见尼姑又生了一个小和尚?”
老实和尚装着没听见陆小凤的话,道:“这屋内除了他,”他指指陆小凤身边,谁也没看见你来去呀?”
陆小凤道:“我怎么出去的,你们该是看见的吧?”
老实和尚道:“现在明白,你是在那小屋中捣了鬼。但你回来呢?”
陆小凤逍:“回来有一个人看见。”
老实和尚道:“谁?”
陆小凤道:“谁没去帮着搬酒坛子,谁就是那个人了。”
老实和尚看着官湘漓,醒悟道:“原来你是趁我们都去搬酒,溜了进来。”
陆小凤道:“这地下道我是来过一回的。”望了望亭上,“而且,那马车上和屋前的假驼背神龟,都是我第一次来时杀死的人装的。真驼背神龟一直躲在屋里。不过,真对不起真老爷,让假老爷给弄伤了。”
洪灵一直听着,这时问身旁的花满楼道;“亭子顶上是假驼背神龟?”
花满楼点点头。
洪灵刚想问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来。
亭子上传来声音道:“你陆小凤怎么知道我还会出现?”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远走高飞。”
亭子上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既然在十九年之后复出,就绝不会轻易罢手!”
周围人一听,顿时都一震。
那人就是可怕的桃花杀手!
那个狂风暴雨般卷杀四十二名江湖女侠的人,昨晚在晚香楼又幽灵般连杀四名江湖女子的人,居然就在那小小湖心亭的顶上。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阴沉。
陆小凤继续道:“雕花仙后洪琪在桃花林出现,又勾起了你那奇特而残酷的欲望,于是本来已消匿得如此彻底的你,便又拿起了那夺过累累美人魂的桃树枝。”
亭上冷冷道:“就凭这一点,你就猜中了我的行踪?”
陆小凤道:“当然不是。”
亭上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陆小凤道:“开始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亭上道:“认为我从不杀男人?”
陆小凤点点头,道:“老实和尚是被人抓走的?”
亭上道:“是的。”
陆小凤道:“你放走他,就为了使我放心?”
亭上道:“我本来想杀了他,可是他还有那么点用处,就让他活了下来。”
陆小凤道:“你这一招的确很厉害,当我追朱老板时,看见老实和尚,我就更放心了,不用急着追赶回来,而让你先动手。”
亭上道:“你的朋友们也犯了这个错误。”
陆小凤的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道:“是的,我们犯了错误,因为我们也是人。同样,你也是人,虽然是个功夫很高的人,但也因此而出了错。”
亭上惊道:“出错?”
陆小凤的手轻轻拍着桌面,道:“你其实很象一个小孩子。”
亭上道:“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本来整个晚上都好好的,没想到却在天亮时,撒了一泡尿在床上。”
亭上沉默。
陆小凤道:“你犯了唯一的错误,恰好我又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
亭上慢慢问道:“我想不起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
陆小凤道:“你不该在那个时候烧晚香楼的。”
亭上沉默了半晌,道:“难道你不怀疑是红莲帮的人烧的?”
陆小凤摇摇头。
亭上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朱一天并未让他们烧掉晚香楼,即使他们要烧,也应该在动手的时候就点火,至少在第二次动手的时候。”
亭上又无声。
陆小凤道:“其实你开始也未打算烧掉它,只不过后来就不得不那样做了。”
亭上道:“你认为我是想烧死洪灵?”
陆小凤道:“你至少是想将他们赶出来。因为你功夫再高,也不敢贸然在黑洞洞的楼房里乱闯。”
亭上叹了一声。
陆小凤道:“你的确成功了,可惜晚了,西门吹雪又回来了。”
亭上道:“那你怎么又知道我还会回来?”
陆小凤也叹了一口气,道:“从洪灵口中知道这事后,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亭上道:“什么念头?”
陆小凤道:“你还不甘心,你不会半途而废。”
亭上道:“因为那个女孩没死?”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的心气太高,绝不能容忍一个你想杀死的人,居然从你手中逃脱。过去你从来没有这样失过手。这就是你敢冒着风险在西门吹雪、花满楼他们面前放火的原因。”
亭上道:“你认为这也是我还会回来的原因?”
陆小凤道:“它也是我让要喝酒,并且假冒驼背神龟去买酒的唯一原因。”
亭上的声音变得有些虚飘了:“你为什么要冒充驼背神龟而不是别人来设这个圈套?”
陆小凤突然笑道:“因为这是恰好。”
亭上怔道:“恰好?”
陆小凤道:“对,恰好,恰好驼背神龟本来是在罗江镇酒楼歌坊中斯混得很熟的人,恰好驼背神龟的功夫能让你杀死他,恰好你要容易装扮的最好对象也是驼背神龟!”
亭上沉默了很久很久,再说话时,声音都变了,沙哑得象锯子一般刺耳:“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陆小凤吐了两个字:“惭愧。”
亭上顿时响起一阵极其尖厉的喊叫,简直象几十铁锯在相互锯拉发出的声音:“惭愧?你还惭愧?撒谎!你在心里早就自认为是江湖上最了不起的人了!嘴上却还说惭愧!撒谎!……”
水月宫中回响着这可怕的喊叫声。
亭子顶上的人崩溃了。
自信心的崩溃。
一个几十年中从未出过一次差错的江湖顶尖高手,在突然遭受这样一种挫折时,他的自信心很难不垮掉。
因为他出的错太小太小。
小得简直不能算是错。
亭上那人因此而狂怒发作。
假如出的并错很大,他反而不会这样。
很大的差错,他会安慰自己是一时大意。
而能利用很大差错的人,也就不足畏。
因为能抓住大错并赢得对方的人,多半是不需要太高的智慧的。
几乎小得不能再小的一点差错,被对方狐狸般狡猾地发现,自己却由此一下被逼得原形毕露,无异是一种最沉重的打击。
差错越小,打击越沉重。
它们是反比例。
这样的对手太强大,也太可怕。
一个从未遇见过对手的人,第一次眼看将要败在另外一更强敌人的手下时,都会有齿锯般痛苦。
而这更强的敌手在得胜时,却偏偏还说什么惭愧!这简直是向本来已熊熊的大火又浇上几大桶很上等的油。
于是,将败者嘴里也难免发出锯齿般的痛叫了。
等亭上叫声慢慢平息后,陆小凤才平静地道:“我不撒谎,我的确惭愧。”
亭上沉默。
陆小凤道:“也许早该怀疑到你,但有很多东西我一时拿不准。只是在追上朱老板之后,我才肯定十九年前那可怕的人只能是你,而不是别人。”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冷地:“如果早知道是你,你想动一动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一根毫毛都不可能!”
亭上冷笑道:“你还是想到得太晚了。”
陆小凤看着空空的酒杯道:“所以我惭愧。”
亭上道:“你不痛苦,那么多的美人儿从你这浪子面前消失,而你却无能为力?”
陆小凤眉毛都未动一下道:“对你,我只能说声惭愧!”
亭上阴森森道:“你真不痛苦?这世界上没有漂亮的女人,男人都会去死,就象这桃花林的桃树,如果没有好看又很香的桃花,不是早已枯死,就是该死了。你陆小凤,还有另外那几个人,难道一点都不痛苦?”
他的话说得很对。
正由于很对,那一声声追问才象鞭子一般无情鞭挞着听话人的灵魂。
陆小凤的脸已变色,但又突然一笑,人往椅子后一仰,道:“对,我不痛苦,一丝一毫都不痛苦。我很痛快,痛快极了。行了吧?”
亭上怔了一怔,继而冷笑一声,道:“你这浪荡子又变成了石头?是女人们把你宠成这样的吧?”
陆小凤的声音冷得象结了冰,道:“我看见有人将横尸在这山洞中,而这人在十九年前是一位不可一世的杀手,现在却要死在我们几个人手中,我不痛苦,我很痛快,痛快极了。”
亭上无声。
洞中忽然响起一阵笑声。
夜猫子一般嘶嚎的笑声。
不笑的人浑身都被笑得起疙瘩。
猫叫般的笑立即又止住,好象发笑人的脖子突然断了一样。
亭上人的脖子还好好地立在肩上。
空中传来他那沙哑的声音:“你们自信一定赢得了我?”
陆小凤仰在椅子上,动都未动,只嘴动了动,吐出两个字:“一定。”
亭上冷冷道:“你们三个做朋友的,一个也不死?”
陆小凤道:“一个?半个也不。”
亭上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几个名满江湖的小子怎样得手?”
陆小凤道:“你做梦也想不到。”
亭上道:“我从不做梦。”
陆小凤道:“我们只是在想一件事。”
亭上道:“什么事?”
陆小凤直起身,笑道:“在想你怎么个死法,才让我们不痛苦,反而痛快极了。”
亭上那人似乎被气极,半天不出声,半晌才道:“你们三个人中,就一定会死一个!”
西门吹雪这时开口道:“错了。”
亭上那人一转身,盯着这个总是一身如雪白衣的人,道:“你就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一怔,道:“你不是西门吹雪是谁?”
西门吹雪道:“是杀手的杀手。”
亭上道:“因为你的剑法天下无双?”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又怔住,随后又道:“那你又凭什么?”
西门吹雪道:“想象,想象中那朵奇美的花。”
亭上道:“你爱的女人?”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又道:“是真的花?”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这次怔了很久,到开口时已有恨声:“那是什么花?”
西门吹雪道:“杀人时的血花。”
亭上冷声道:“你有把握赢我?”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连反应都不反应,便道:“错在哪?”
西门吹雪道:“我只是有把握杀死你。”
亭上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你身上开出的血花,一定很大很美。”
亭上道:“因为我的武功不错?”
西门吹雪叹道:“错了。”
亭上似已受到很深刺激,高声道:“你会不会换两个字?总是错了错了,什么对了?”
西门吹雪仍很平静地道:“因为你的身上溅了很多无辜人的血。”
亭上那人似还想说什么,却听一个人叹了一口气,道:“不用再问了。”
亭上人又一转身。
是花满楼。
亭上道:“你就是江南花家的七童?”
花满楼道:“是的。”
亭上道:“为什么你不让我再问了?”
花满楼道:“因为我太了解我的朋友。”
亭上道:“了解什么?”
花满楼道:“他只为杀人而活着,杀一切该杀之人,在没人可杀之时,他就只是在等待,等待杀人。”
亭上传来一声“哼”,道:“那你为什么活着?”
花满楼道:“鲜花,美丽的鲜花。”
亭上道:“只为花?”
花满楼道:“那是一些美丽的生命。当你身在芬芳的花从中、你才会感受到活着的美妙!”
亭上道:“那些漂亮的女人呢?”
花满楼道:“她们也是一种美丽的花。”
亭上道:“这样说来,你跟你的朋友是两种人了?”
花满楼摇摇头,道:“至少有一点相同。”
亭上道:“哪点?”
花满楼道:“都喜欢很美的东西,都恨那些虐美的人!”
亭上道:“就是说,你那花香充溢的心间,也充满杀气?”
花满楼道:“不是杀气。”
亭上声音顿住,道:“哪又是什么气?”
花满楼道;“萧索之气。”
亭上道:“你觉得萧索?”
花满楼道:“因为有很多的花凋谢了,这是让人伤感的事。”
亭上道:“那今天在这水月宫你想干什么?”
花满楼道:“我不过是个瞎子。”
亭上无声,只静静听着。
花满楼道:“瞎子总是在黑暗中,永远看不见路,也就无法到处闯荡,但瞎子也希望不瞎的人不要撞到他身上。”
亭上过了一会儿才道:“撞上了又怎么样?”
花满楼淡淡道:“就难免变成更瞎的瞎子。”
亭上道:“还有更瞎的瞎子?”
花满楼道:“那进入更黑暗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就是比我这种人更瞎的瞎子。”
亭上那人沉默了一阵,道:“你们都很自信,可是有一个人却再也无法自信了。”
陆小凤道:“谁?”
亭上道:“你们的驼背老爷。”
几双目光转向驼背神龟,只见他正努力抬起头,想盯住亭子顶上的那个人。
但努力没成功。
他的内伤太重。
即使活下来,一身的功力也会减半。
他只得伏在桌上。
陆小凤突然向亭上道:“你怎么会向男人出手?莫非你活得不耐烦了?”
亭上那人点点头,道:“我的确是活得不耐烦了,只想找几个人一同去阴间,免得黄泉上太寂寞。所以不管男人女人,只要能变成死人就行!”
忽然,湖心亭尖上的顶上已空空的。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闪向窗台上的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猫下了腰。
陆小凤双瞳急剧缩小,脸部肌肉紧缩。
那黑影在将至老实和尚面前之一刻,陆小凤已作势准备跃出。
他知道老实和尚功力稍逊那人一筹,所以一旦跃出,将也是同样的神速。
但他没能跃出。
那黑影在这一刹那,似乎突然觉察到这稍纵即逝的一丝机会,便空中一折身,老鹰般向洪灵扑去。
这一招实在突然之极。
因为那人狼一般敏锐地嗅到了对方相互间的空隙所在,几乎是本能般变向而扑。
陆小凤双手拍椅而起、直扑向那人。
但有人比陆小凤更快。
在那黑影正在俯冲而下时,一个人从椅上弹射而起,双掌拍向对方的脑袋。
假如对方不变势,那脑袋就会被拍成稀葫芦。
但空中黑影居然不变,只是单手凌空一挥。
跳起的人轻飘飘荡开去。
几乎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已靠这一缓,长身出手,向那黑影抓去。
只听“咚”的一声,一个人跌进了小湖中。
而那黑影却蝙蝠一般从空中滑过,落在湖心亭尖上。
他的脸被抓去了一层皮。
一张人皮面具。
亭尖上那人露出了脸。
一张枯黑,干瘪,布满皱纹的脸。
这张象核桃仁一般的脸上,此刻充满了无法抑制的狰拧。
洞里顿时声息全无。
是哑吧老妪。
晚香楼的哑吧老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