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莱已吃得干干净净。
四十坛酒也喝得干干净净。
他们还在喝酒。
喝第二个四十坛酒。
三个老头已喝得迷迷糊糊,嘟嘟嚷嚷地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声音细微,几乎听不清。陆小凤也星眼朦胧。
但他还没喝醉。
他没有同伴那么放松。
他很清醒。
沉重的清醒。
沉重得象周围那一个个摞叠起来的酒坛子。那个很白的黑衣美人和漂亮的洪氏姐妹,总在他眼前浮来飘占。
她们的影子总与沙曼和西门吹雪的妻子孙秀青的影子交错重叠,他怎么也无法将她们分离开来。
一边是活着的美人,一边是死去的美人。为什么在他脑海中就总也无法有区分开呢?
她们都是江湖中的美人。
对于桃花杀手来说,江湖中的美人就将是死人,死美人。
可怕的杀手。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杀手的任何情形,哪怕一点点。
而他总也末显露任何踪迹。
即使他的新仇宿敌都来了,都出现于桃花林,他仍然不动声色。
可怕的对手。对这样的对手,陆小凤深深感到自己难有十分的把握能制住对方。
罗仙仙和洪氏姐妹的处境实在是太危险。只要有机会,桃花杀手就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罗仙仙虽然身负高深莫测的毒技,但对手在暗处,有着骇世武功,一旦出现,罗仙仙是难以对付的,一如当年她的母亲那样。
洪氏姐妹无论武功还是阅历,更稚嫩,也就更危险。
但他又不能对她们说,你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复仇由我们男人来努力。
即使这样说了,她们也绝不会听进半句。即使她们明白他的话很有道理。
那死去的采花大盗袭亮,虽然不知道桃花杀手,却也从桃花林的气氛中感觉到了什么。那实在是很准确的感觉。
所以他在临死前,突然悟到罗仙仙她们是遇到了某个强敌,而这个强敌有可能会替他们向那几个女子复仇。
于是,他想在临死前诅咒她们。
他把他的诅咒说成是要告诉陆小凤一件好事。
陆小凤从他的神情中,早已猜出他要说的话是什么。
于是未等他说出来,便将他变成死人。袭亮的诅咒未能出口,但桃花杀手仍在。陆小凤喝完最后一坛酒,离开了店堂。桃花依然盛开。
一个粉红的世界。
满山满坡的桃花林中,只有一座晚香楼,晚香楼的人不多,但谁也无法预料它里面会发生什么。
孤零零的晚香楼。
神秘可怕的晚香楼。
忽然间,陆小凤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一个女孩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
女孩问道:“你在这看桃花?”
男人“嗯”了一声。
女孩道:“已经看了很久?”
男人道:“很久。”
男人道:“很美。”女孩道:“你觉得很美?”
女孩不说话,过了一阵,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朋友?”
男人道:“我想独自在这呆一会儿。”
女孩道:“你喜欢这种生活?”
男人以舒缓的语调说道:喜欢。闻到这沁人心底的芳香,我感觉到有很多美妙的花飘满天空,拥抱着我。”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有时捡起一朵落花,在手中抚摸,那花瓣的纹理很细腻,很柔滑,就象美人的肌肤,于是想到我曾经拥有过的美人,我朋友的美人,都不幸离开这个人世。也许她们就变成了这花瓣。这时我就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周围世界静谧。
男人的声音继续缓缓道:“也许这手中的花瓣,就是那个在我怀抱中长眠的美丽的女孩。而朋友的情人呢?”
他又沉默了一阵,随后又梦呓般喃喃道:“莫非她们都飘飞在空中,让我感到她们美丽的模样?”
他说完,便沉默了。
过了很久,才听见那女孩叹了一囗气,道:“你说得真好。”
是花满楼!
春天一般的花满楼!
陆小凤听着他们的谈话,差一点流泪。
陆小凤从来不曾流泪,但现在却想哭一场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的缘故。
喝酒后,人的心总会变得那么敏感,脆弱
。
而且,恰恰在这时又听见了朋友的倾诉,在野外的花丛中。
花满楼的话的确勾起了他浓浓的感伤。
花满楼说的那个在他怀中死去的美丽女孩,一定是指石秀云。她是中了上官飞燕的毒针后,在花满楼的怀中微笑着死去的。
她是峨嵋四秀中的老四。
但现在。峨嵋四秀中的二姐孙秀青也死了。
她的四妹爱上花满楼,她自己爱上西门吹雪,并且嫁给了西门吹雪。
两个很美的女人死了。
沙曼也死了。
春天般温暖的花满楼,想起这一切,也不禁在心中充满难解的忧伤!
陆小凤的心中,也感觉到同样的情感的压迫。
他没有立刻走过去见花满楼,只是静静地站立着。
只听花满楼问女孩道:“你一个人出来。不怕出事?”
那女孩道:“在屋里憋得慌,我也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那女孩是洪灵。
花满楼叹道:“还是小心一点为好,那桃花杀手是个很可怕的人,我的朋友们和我都对能否赢他,心中都没有把握。”
他似乎又陷入沉思。过了半晌,他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怕不早了吧?”
洪灵道:“太阳快西落了。”
这时陆小凤出现在他们面前。
洪灵一惊,抬头见是陆小凤,不觉叫道:“是你?”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也立刻问道:“谁?”随即声音沉静下来,“是陆小凤。”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慢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陆小凤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道:“我正要问你呢,你花满楼是不是戒酒了?”
花满楼摇摇头,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前堂喝酒?”
花满楼指指洪灵,道:“我来时,她们告诉我了。”
陆小凤道:“那你为什么不来和我们一起喝?”
花满楼笑了,道:“那三个老头硬要你请酒,是要你请他们三人喝酒,而不是请别的什么人。我要去了,不是又要生出事端来了?”
洪灵“咯咯’地笑了,随即又用手捂住嘴
陆小凤想到那三个怪老头,不由也笑了,随即又变得有些沉郁,道:“他们肯定是为桃花杀手而来。”
花满楼点点头,道:“看来江湖上已知道桃花杀手出现了。”
陆小凤道:‘报旧仇的人看来不多了。当年与江湖上四十二个美人有关系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老了,有的已泯灭复仇之心。毕竟是十九年前的事了。”
的确,十九年的岁月,足可以消磨掉无数的欲望和雄心。许多人年少时志向万丈,不出人头地绝不罢休,但经历了岁月的蹉跎,不少人就已锋芒敛去,混为芸芸众生。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岁月更替,沧海变成桑田,何况是本来就多变的人。”
陆小凤道:“现在为桃花杀手而来的,除了洪氏姐妹外,还有幻影毒后的女儿罗仙仙,四仙神中的三老神,陆小凤和西门吹雪也算在里面,此外还有一个人。”
花满楼和洪灵同时问道:“谁?”
陆小凤道:“红莲帮帮主。”
花满楼动容,沉吟了半晌,道:“十九年前,红莲帮正处于鼎盛之时,其女帮主花容不但貌美惊人,身怀惊人武功,而且统领颇有方略,此帮兴盛实是因为这女帮主之才。但此时桃花杀手出现,花容也未能幸免于难。女帮主被杀后,红莲帮就秘密转入地下,此后谁也不了解他们的情形,是谁在统领这个帮就不得而知了。”
他说的这些,陆小凤也知道。但他仍说得详细,是想让洪灵知晓点内情,不然洪灵听他们谈话会摸不着头脑。
洪灵也明白这点,心里也不由叹道:这人心地真好,难怪他虽然是个瞎子,看上去却跟长着一双好眼睛的人没什么不同。
花满楼继续道:“你怎么知道红莲帮帮主也来了?”
陆小凤道:“因为我看见了一枚针。”
他抬起手掌,一枚红针躺在掌中。
花瞒楼道:“一枚针?难道是莲花红针?陆小凤道:“不错。它正躺在我手上。”
花满楼从陆小凤手中取过那枚红针,仔细抚摸,似在鉴别真伪。过了很久,他才叹道:“果然是莲花红针。虽然我这个瞎子看不见它的红色,但这枚针比普通针要沉十倍,就只会是莲花红针了。”
他又慢慢讲道:“红莲花针是红莲帮的秘传绝技,帮主在位时,便要物色一位未来的继任者,将绝技的功底秘密传授给未来的继任者。待帮主卸任或突遭变故后,帮里才会隆重举行仪式,将该帮的镇帮之宝红莲秘典移交继任帮主。而继任帮主根据这部秘典,将原来学的功夫与秘典融会,很快就能练成惊人的红莲花针绝技。这门绝技只有帮主才能练,其他人严禁偷学。否则一旦发现,立即处死。”
他又向陆小凤问道:“你怎么得到它的?”
陆小凤看了看洪灵,道:“今天,在袭亮和花花刀客与洪氏姐妹交手,袭亮放出蝴蝶时,我正好赶回晚香楼。在我扑到她们姐妹面前,伸指弹开蝴蝶镖时,我得到了这枚针。”
洪灵惊道:“是在袭击你?”
陆小凤对她笑了笑,摇摇头,道:“不是。当时我弹开你和洪芝身上的蓝蝴蝶,正要再为你二姐解围时,你二姐身上的蓝蝴蝶却突然斜飞而去,似是受了一种暗物打击。我立即在地上发现了这枚红针。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他看着花满楼手中那枚红针,又道:“这针是从后楼上发出的。”
洪灵一怔,自语道:“后楼?”
陆小凤道:“近日有什么人住进晚香楼吗?”
洪灵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道:“有一个。”
陆小凤和花满楼都凝神静听。
洪灵忽然故意叹了囗气,道:“那不会是什么帮主。”
陆小凤道:“为什么?”
洪灵慢腾腾回答道:“因为那人是个女客。”
陆小凤一听,笑了,道:“女人就不会是帮主?”
花满楼也道:“十九年前的红莲帮主就是个女人。”
洪灵道:“既然是一帮之主,为什么一个人前来,而不带着手下?”
花满楼道:“也许她就打算一个人前来为旧帮主复仇,而不想惊动扛湖。红莲帮本来就已转为秘密地下帮派。”
洪灵又道:“她为什么在陆小凤出手救我们时,也出手?”
花满楼道:“她一定是想让陆小凤知道,她也来了。”
陆小凤同意地点点头,又问洪灵道:“那女客什么模样?”
洪灵道:“三十多岁,一身育衣,年纪虽然大点,长得还不算坏。”说完,她不自然地笑了笑。
陆小凤见她的神情,心里觉得好笑。他想了半晌,自语道:“啊,青衣女客,徐娘半老,红莲帮主,……”
陆小凤忽然问花满楼道:“你来桃花林是为什么事吗?”
花满楼摇摇头,道:“没事,但想找事。”
陆小凤道:“找什么事?”
花满楼道:“一个人总有点孤单。”
陆小凤道:“你?”
花满楼在任何时候,都安安静静,从来不觉寂寞。而他那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才能进入。那是个黑暗无光的世界。但他从来没有显出悲苦孤单的心境。
花满楼道;“是我,也是你。”
陆小凤一下明白了。
一股暖流爬上心间。
花满楼是怕他一人应付不了将要发生的变故,赶来助他一臂之力。
他知道自己拥有的朋友,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他们之间有着世界上最真挚的深沉的友情
。
谁拥有这样的朋友,谁拥有这样的友情,就会有无穷的勇气去面对任何险境。
因为,只要想到有这样的朋友在你身后关注你,并随时准备为你牺牲生命,你绝不会有丝毫退缩的念头。
他还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虽然没有来,但他一定会在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陆小凤想到这些,心中那些忧虑的阴影一扫而光,变得明朗而欢悦。
洪灵看见陆小凤的脸色开朗起来,不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看看花满楼,又看看陆小凤,心里也对他们之间的友情很感动。
气氛一轻松,她的小女孩脾性就发怍了。
只见她向着远处大声叫唤道:“天快黑了,回家罗。”
那囗气就象一个小母鸡在呼唤小鸡回窝。有月亮的夜晚。
月光如水。
人立在空地,地上便有淡淡的影子。
月下的桃花如烟如雾。
月下的花香迷迷蒙蒙。
晚风轻轻地吹着。
晚香楼大门前的灯笼亮着,依然象只夜的睡眼。
后楼底楼的一个房间。两盏大油灯将房间照得很亮。
“他让驼背神龟回去送棺材来?”
“是的。”
问话的是陆小凤。他坐在一只大木椅中,在问这个房间的女主人。
回答的是红娥,她靠窗坐着,旁边是洪氏姐妹。
花满楼则坐在门囗,似乎在专心地倾听夜色中的世界。
官湘漓也坐在一只大木椅中,沉默地听他们交谈。
罗仙仙站在另一扇窗子旁,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又望望外面的月色。
陆小凤喃喃道:“朱老板实在是个古怪的人……”
这时官湘漓突然直起身,开口道:“他也不算古怪。”他白皙的脸忽然间变得通红。陆小凤心里一动。
他一直想知道官湘漓、红娥和朱老板、晚香楼之间的关系。
但自从那次见红娥不愿深谈之后,他便没有再向二人提出这个疑问。
现在必须弄清这事。
它一定是个缺口。
而官湘漓看来就是挖这缺口的铁铲。
于是陆小凤问道:“你觉得他不古怪?”
官湘漓点了一下头,想了想,道:“也许他有些地方是莫测高深。但是我恨他,不管他是何种高深难测的人物。”
陆小凤道:“他是你的仇人?”
官湘漓眼中充满疑惑,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就是我们的仇人。”
陆小凤道:“那你为什么恨他?”
官湘漓的脸又一红,心中似有极大的愤恨,他大声道:“这晚香楼并不是他朱一天的。
,”
陆小凤从红娥那晚的简单对答中,已知道这晚香楼原来是官湘漓家的,但他不知道更深的内情,所以他静听着官湘漓的下文。
官湘漓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很久没有说话,似陷入了从前的回忆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说道:“十九年前,有一对姓官的夫妇和一对姓丁的夫妇,在桃花林被人杀死了……”
十九年前?屋里的人一惊,都屏息静气地听着。
只有红娥没有动。官湘漓讲的事,她怎么会忘记?十九年来,她时时都在回想那个可怕的夜晚里发生的一切。
陆小凤耸然动容,道:“你们父母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了吗?譬如说颧间有一个红印?,”
官湘漓摇摇头,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他们都是胸口中刀而死。”
花满楼在门口喃喃,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众人讲话:“十九年前,不会只是巧合吧?”
陆小凤心里又一动。
花满楼说得不错。只要是在十九年前在桃花林发生的事,就很可能跟桃花杀手有牵连。桃花杀手不是在这里重现的吗?
官湘漓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的夜色,道:“当时江湖上有一家很出名的龙凤镖局,主事的就是家父官啸天和家母方居兰,家父家母都各怀一身家传绝技,他们两人轮流外出护镖,加上家父,人情世故也很练达,所以押镖很少有闪失,镖局生意很兴隆。这样过了十年,他们忽然转让镖局,来到了这桃花林。”
陆小凤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官湘漓摇摇头,道:“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家母是一个天性敏感的女人,虽然出身武林是觉得忍受不了血腥厮杀的江湖生活,所以,世家,跟家父结婚后也出入江湖,但她最终还在开镖局十年积下一笔钱财后,她便劝家父洗手退隐,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安安静静地度过后半生。”
陆小凤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又想起了沙曼。
他感到无法理解的是,他陆小凤要与沙曼隐形于江湖的梦想,竟然跟官啸天夫妇一样,都在这桃花林破灭了。
他向官湘漓道:“你父母就在桃花林定居了?”
官湘漓道:“是的。因为家母非常喜欢这里遍地的桃树。”他看了红娥一眼,“当时,父亲手下也有一对做镖师的夫妇,男的叫丁大业,女的叫史芳丽。丁姓夫妇跟家父家母关系很亲密,对镖局出力不小。他们见家父家母归隐,便也跟着前来,家父家母很高兴。因为有这样的朋友做邻居,平时相互走动,做客聊天,自然比单家独户更有乐趣。”
旁人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那对丁姓夫妇就是红娥的父母。
官湘漓继续道:“官家、丁家都在桃花林一带修房筑屋,安居下来。官家当时修了一座庭院,就是现在这座晚香楼,只不过当时并不叫晚香楼,也不是用来做客店。前面的店堂原来只是来客人时宴席用,此外平时便只住了一个佣人。其他三个佣人都住在后楼,官、丁两家相距一里地,平时你来我往,或者择日两家都携妻带子去大镇或外地游玩几日,两家的日子都过得很安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臂,神情显得很黯然,又道:“两家人对这种生活很喜欢,简直喜欢得入迷,以至于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长大后没有必要象他们那样去做江湖人,当时官家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丁家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两家大人都只让他们读书识字,笑着看他们那青梅竹马的稚趣,都约定不向他们传授一点功夫,以使他们将来完全远离江湖。”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很苦涩:“谁能想到,这两家父母的一番苦心,却使他们的孩子直到今天也无法替九泉之下的他们复仇。虽然这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可怕的夜晚……”
一直沉默着的红娥,此时流下了两行无声的泪。
罗仙仙一会儿看看官湘漓,一会儿看看红娥,这样看了好一阵。
陆小凤在心里叹道,官、丁两家夫妇的想法,是害了他们的后代,还是真的给了后代某种幸运?
他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至少眼下还没有答案。
官湘漓呆呆地望着窗外,神情变得渺茫而飘忽,似乎他的灵魂已追随亡故的父母而去。他再说话时,声音也变得很轻,就象是自己对自己讲话:“十九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月光也象水一样泻照这桃林。桃花也是这样开着。我睡得很早。在半夜,我突然醒来。这时我听见隔壁父母的房间里有说话声。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说道:“有人出钱买了你们的性命。”只听父亲道:“是谁?”那人道:“我也不知他是谁,反正不会是你们的好朋友。他出钱我就出手。”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我给你双倍于他的钱呢?”那人嘿嘿一笑,道:“那我也不能放过你们,不然我就得当心自己的这条命了。”又听见父亲说道:“如果是有人报仇,杀我官啸天就够了,杀两个人就太多了。”那人道:‘别人出的是两人的命钱,我自然不能只干一件的活。’父亲道:“你得先拿走我的命,方拿得走其他人的命。”那人冷笑两声道“好,这一点我可以照办。”随后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同声怒喝;似乎是在联手斗那杀手,过了一会儿,扑通扑通两声,房里便声音全无。我扑出去一看,父亲和母亲都倒在地上,胸前血糊糊的。母亲当时还没立即断气,睁开眼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未说,随后就合上眼再也没睁开。我当时都吓傻了,连哭都不会了,只觉得满屋都是血。便跑出家,拚命跑到附近的丁家。一到那里,就听见一个女孩的哭叫,原来丁家夫妇也被人杀死了。我从窗口爬进房中,见小女孩坐在地上,旁边躺着丁家夫妇,胸口也是血肉模糊。我们两个小孩惊恐万状,抱头痛哭,一直哭到天亮。”那时他们一个九岁,一个八岁。
官湘漓讲到这里,便停住了。
他感到累极了。不是说话的累,而是那种回忆悲惨情景使心情极度紧张而产生的疲累。房间里一片沉寂。
一阵芬芳的花香飘进来。
来你们俩就呆在一起,一直到长大?”洪灵眼圈红红的,轻声向红娥问道:“后
红娥点点头,道:“是他家的一个佣人带着我们长大。”
陆小凤道:“是那个哑巴老妪?”
红娥道:“是的。”她心里有些惊奇,对陆小凤的判断。
陆小凤又问道:“其他的佣人呢?”
红娥道:“那天早上,是哑巴老妪到我们家找到了我们两人,带回官家。官家住在后楼的三个佣人都被杀死了,大概是怕他们中有人发现了那件杀案。而哑巴老妪一直住在前房中,那杀手也就放过了。”
陆小凤道:“你们三人,两个孩子,一个老太婆,就一直相依为命?”
红娥道:“是的,”她又很快笑了一下。“不过,当时哑巴老妪还不是老太婆,只三十多岁,只不过看上去老相,所以别人都叫她老妪。”
陆小凤道:“后来来了朱老板,朱一天?”
红娥带着淡淡的讥俏笑道:“朱一天来了,并不是只想住一天,而是要永远住下去。”
陆小凤道:“朱老板用什么办法得到了这幢房子?”
红娥道:“杀案过去一个月,桃花林就来了一个胖子,说他叫朱一天,已经从这幢房子的主人手里买下了产权,并且掏出了房契和买卖合约,上面在‘官啸天’三十字下都有红红的指印。我们三人,不是小孩就是哑女人,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我们只知道父母刚受害,他就来夺走房子。不会是好人。当时湘漓扑上去跟他扭打,被他点穴废了双臂。”
陆小凤道:“你们还是在这幢房子里活了下来?”
红娥点点头,道:“朱一天来后,便将房子改建成了现在的客店,取名‘晚香楼’做起了生意。生意倒一直不坏。”
陆小凤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问道:“他为什么不赶走你们?那样他不就清静多了?”
红娥沉吟了半晌,随后道:“我和湘漓也对此感到不解。朱一天对此也从来没提过半个字。我和湘漓呆在这里,他不但没有什么不安,反而好象很高兴。”
陆小凤道:“这人的确是很古怪……”
这时罗仙仙走到红娥面前,问道:“你们怎么不搬到丁家去住,而愿意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她的语气似既带着怜惜,也带有责备意味。
红娥那双秀长眼睛的瞳孔慢慢收缩,脸上出现一种深深的痛苦,沉郁地说道:“丁家的房子被朱一天派人放火烧了,说是不能让别人也来桃花林买房做客店生意,我们两人当时虽然是小孩,却已经将朱一天当作杀害父母的仇人,这没有证据,但他的出现就使两个小孩在心中这样认定了。我们曾经发誓,只要他一天不走,我们也一天不离开桃花林。我们要看着他。只要他一旦有漏洞,我们就要杀了他。虽然我们没学武功,但放毒药是小孩都会的。”
罗仙仙道:“你们哪来的毒药?”
官湘漓道:“我们曾偷偷跑到丁家,找到了她父母平时用来煮飞镖的药袋。丁家夫妇善用毒镖。我们将那毒药袋偷偷分几处藏了。”
他的语气又变得黯然:“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从小孩长成大人,却还是没能找到复仇的机会。那胖猪总是那么小心翼翼……”
红娥望着他,道:“只要我们活着,就总该有机会。他总不可能永远那么紧张下去,只要他还是人,就总有出错的时候。”
的确,是人,就必有出错的时候。
十几年来,她就是靠这个信念活着,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开始,她和湘漓靠哑巴老妪在晚香楼做活挣钱糊囗一一朱老板不收房钱,却要收饭钱。在两人长大后,不能再靠那老太婆而后者的薪钱也无法养活两个成人了,红娥便去做了妓女。
一一她把处女的贞洁保留给了官湘漓。
光阴一年年逝去不返,复仇之神却迟迟没有降临。
见到自己的情人时常在别的男人床上,官湘漓更受到痛苦的煎熬。
于是他到酒杯中去寻找安慰,寻找暂时的忘却。
喝醉以后,他又常常去找那朱老板的麻烦。
陆小凤和沙曼就恰好遇上了那么一次。
但自从那次事情以后,他虽然也喝酒,但不再喝得烂醉。
他要保持足够的清醒。
不然他会悔恨一生。
有一种感觉告诉他,复仇之神已隐隐显露了。
陆小凤就是它的使者。
官湘漓的父母没有教他武功,却给了他一颗异常聪慧的心。
突然,一个人如鬼影般出现在门囗。
核桃仁般干瘪的脸上满是惊惶。
哑巴老妪!
屋里的人大吃一惊。
靠近门口坐着的花满楼一动未动。
哑马老妪走到红娥面前,哇啦哇啦地比划了好一阵。红娥听着,站起身来,脸色变得苍白。
哑巴老妪比划完,便害怕地望了一眼红娥,离开了房间。
陆小凤问道:“她说什么?”
红娥道:“她说他不见了?”
陆小凤已动容,道:“谁?是朱老板,朱一天?”
红娥点点头,道:“她还让我离开这个屋子。”
陆小凤道:“她是看见了什么?”
红娥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传来几声哇啦哇啦的叫声,似有无比的惊恐。
忽然间,几道亮光从窗外射进屋里,空中响起一阵“咝咝”声。,背对着窗子的红娥满脸痛色,身子一抖,向罗仙仙倒去。
罗仙仙飞快地伸手抱住她,又飞快地将她放在床上。
官湘漓冲到床边,看着红娥,脸白得象一张纸。
洪氏姐妹哗地一下冲向门口。
坐在门口的花满楼已经不见了。
陆小凤坐的那把大木椅也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