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桃花杀手2
书名:西门吹雪花满楼 作者:沧浪客 本章字数:10245字 发布时间:2024-07-30

手。一只很好看的手。
这只手正慢慢抚着双眉间的一个红点。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阵哗哗的水响声。
一阵喃喃自语:
这一定象一颗美人的朱砂痣。
她刚才真凶,凶得象只母老虎。
不过也凶得让人十分舒服。
哗哗的水响停了。
他听到一阵悉嗦声,一股浓郁新鲜的香味飘来。他知道她已走进屋,正在床前看着他。但他不想睁开眼睛,只想静静地享受这份快乐
他感到那香香的躯体在他身边坐下来,紧靠着他的腿。随后听到一声叹息:
“你真惬意,就连你这象眉毛一样的胡子,看上去也那么惬意。”
她的手轩抚着他嘴上的胡子。
他睁开眼。跃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优美的脸,那双波斯猫一样的眼睛正讥俏地打量着他
他猛地坐起,一把抱住她,嘴里发狠道:“美人的朱砂!美人的朱砂!’
他用嘴在她的双眉间猛嘬一囗。
她立刻“哎哟”了一声,一只手在双眉间抚摸着,一只手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他大叫一声,说:“你真是一只母老虎!
,”
她哈哈大笑:“我是,我是,我还要给你点一颗朱砂痣。”说着便俯下身子。
他忙用手掩住额头:“别,别,我们还得去吃饭,别人看见了不好。”
她止住笑,躺在他身边,说:“我们来这地方才一天,我就喜欢上这地方了。”
她又说:“我真想在这附近找一块地方隐居下来。”
他搂住她,嗅着她长发上的芳香,说:“桃花林是个好地方,我进这晚香楼时,刚看一眼,就爱上这地方了。”
她动了动:“为什么?你爱得这样快。”
他说:“因为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人。”
她说;“什么人?”
他笑了:“那些站在后楼门囗的美人儿。
,”
她挣脱他的拥抱,坐起身子,抚着头发,冷冷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好你去找那些婊子,我不奉陪了。”
她刚要下床,他又闭上眼,悠悠道:“我就知道你会吃醋,我现在心里舒服了。”
她下床站到屋中间,大叫一声:“我饿了,快饿死了!’
她将一堆男人衣服扔在了他身上。
他就是陆小凤。
她自然就是沙曼。
晚香楼的前堂。时近晌午,吃饭的顾客将屋里十几张八仙桌几乎都占满了。屋里热气腾腾,酒菜味与外面飘进的花香,缭绕成一股奇特的氛围。伙计满头大汗在桌与桌之间穿回往来,端莱上酒。白白胖胖的老板仍坐在对着门的柜台后面的太师椅上,闭目打盹。
陆小凤和沙曼从庭院进来。
胖老板突然睁眼直起身子,似乎他能凭感觉知道进来的人是谁。他在柜台后面向陆小凤点点头,又瞅了沙曼一眼,问道:“客官今天来这里用饭?”
陆小凤点点头。
胖老板说:“客官,以后你吩咐一声,我们可以将酒菜送到你住的房间。”
陆小凤:“多谢。”他望了望朱老板身后,又道,“你们这里一定有好酒。”
胖老板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客官鼻子真灵,一定是好酒之人。我们这里有两样好东西。”他伸了两个手指头。
陆小凤一听,来了兴趣:“哪两样?”
胖老板:“一是桃花酒,一是桃花鱼。”
他接着又道:“桃花酒是采每季最早开的桃花酿制的,起码已窖藏二十年以上。桃花鱼是桃花潭中的鲜活鱼,捕捞起来最多不过一个时辰,用泉水清蒸,这是本店两宝。”
陆小凤又点点头:“老板贵姓?”
胖老板:“免贵姓朱,名一天。”
陆小凤笑眯眯地说:“朱老板不知贵店还有一宝,而且是第一宝?”
朱老板一楞。
陆小凤指指后面:“后楼的美人。”
朱老板看看陆小凤身边扳着脸的沙曼,哈哈一笑,连连道:“客官眼明,客官眼明。”
陆小凤又吩咐道:“将你们店最好的桃花酒和桃花鱼上来。”
一个伙汁过来。将他们引到一张空桌前。沙曼不和陆小凤坐在一边,而拣桌子对面的位置坐下。酒送上来,周围飘起一股清澈的醇香。陆小凤闭着眼抽抽鼻子,一副陶醉模样

忽然他咧咧嘴。沙曼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睁眼一看。桌上已摆好几个蓝花白底瓷盘,其中有两个盘子中,各摆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鱼尾有几星红斑,鱼上面撒着几丝茴香菜,缭绕着另外一种撩人食欲的清香。
沙曼似乎没看见桌上摆了这绝好的酒菜,象瞎子一样,抬头望着空中。
陆小凤心里笑着,却装着什么事也没有似的,端起酒杯,拿起筷子,摇头晃脑地叹道:“唉,有好酒,有好菜,不吃不喝,一定是个小傻蛋。”
沙曼收回目光,望着他,突然微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是比我还傻一万倍的大傻蛋。”
陆小凤停住筷子,向她挤挤眼:“那一定是我,对不对?”
沙曼摇摇头:“不是。”
陆小凤来了兴趣:“那是谁?”
沙曼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是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大傻蛋猪。”
陆小凤一怔:“有四条眉毛,不就是陆小凤?”
沙曼仍摇摇头:“不是,是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大傻蛋猪,难道陆小凤是猪?”
陆小凤的嘴不再嚼动,露出苦笑。
他知道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他知道自己不该和女人,尤其是沙曼这样的女人顶嘴。
男人和女人顶嘴,就象一个秀才遇到了十个大兵。这道理他很明白,但他今天又忘记了这点,所以只落得自讨苦吃。
沙曼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我也要喝酒。”
陆小凤有点惊讶。他和沙曼在海边呆了那么长时间,从来未见她沾过酒。但他知道,今天不让她喝酒,不定又要触什么霉头。
酒杯添上后,沙曼仍笑道:“你不问问,为什么今天我要渴酒?”
陆小凤摇摇头:“我不问。”
沙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为什么。你现在心情肯定很好,因为你当了一回了不起的女屠夫。”
沙曼怔住:“女屠夫?”
陆小凤将一杯酒一口喝尽:“你宰了一头长着四条眉毛的大傻蛋猪,还不庆贺一番?”
沙曼咯咯地笑了,道:“有四条眉毛的猪,即使是傻蛋,也跟别的猪不一样。”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人。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穿一身白绸衣的男子,很白净,显见得出身不坏。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两条胳膊在袖筒里晃来晃去,象断了一样
白净男子走到柜台前,一字一句地说道:“老板,我要用饭。”
朱老板见他进来时,早已直身等着,他冷冷地回答说:“你要用饭,可以,客人桌上剩的不少,你去用吧。”
白净男子的脸涨得通红,吃力却很固执地说:“我要,喝酒,家酒……”
朱老板不看他,说:“那好,你付钱。”
白净男子说:“我不给钱,这是……”
这时在中间桌位吃饭的四五个客人中一个人站了起来,他的大噪门一吼,打断了白净男子的话:“嘿,你这人穿得很体面,却是个赖少爷。起古至今,哪有吃饭不给钱之理?”
白净男子闻声回头,盯着那客人。
客人身材魁梧,一股络腮胡子。白净男子盯着他,那眼神让他十分恼火,不顾同伴的劝阻,起身向白净男子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身子很稳,一步一步地。
他的大手拿住白净男子的一只胳膊,软绵绵地。他吃了一惊。
白净男子仍盯着他,眼里充满了仇恨。他闻到白净男子满脸酒气。但白净男子的神情令他恼怒顿生,便大声说道:“我雷震灵不想跟一个断手臂的醉鬼动手,但你在这儿败坏我吃饭的胃口。”他伸出手指着门外,“你要讨饭等我吃完走后再来,现在请你……”
“出去”两个宇还未出囗,雷震灵那伸出的手指象触电一般缩了回来。一根筷子击中了迅速回头。门口站着两个女人。一个老女人,他的手指,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他一个年轻女人。
老女人黑瘦,干瘪得象晒干的核桃仁,脸上也布满了象干核桃仁一样的皱折。谁也不知道他的年纪。她正向那穿着绿沙袍衣的年轻女子比划什么。
雷震灵认识这两个女人。老女人是晚香楼后楼给人送水打杂的仆人,是个哑巴。后楼往往有很多不合适的场面,一般仆人若遇上会令人尴尬,而一位哑巴老妇便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那绿衣女子是后楼的妓女,他曾招她过了两次夜,是个很温顺的女子。
雷震灵的眼睛由门口慢慢转向屋里的客人中间。客人们都停止吃饭,噤不作声。他知道那根筷子不会是门口的两位女人打来的。
果然他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长得很漂亮,跟一个胡子长得象眉毛的男人坐在一起。他们象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仍在吃饭。但那漂亮女子却只有一根筷子,她用一根筷子在那清蒸桃花鱼身上戳来戳去,不时咂一下筷子头,嘴里念道:“好鱼,好鱼,比我在诲边吃的鱼还要好吃。”
雷震灵放开白净男子,一步一步向沙曼走去。
陆小凤见他走过来,知道沙曼今天是故意要生事,不过这霹雳神掌是太多事了一点。陆小凤知道雷震灵,此人在江湖上有点名气,绰号叫雷霹雳。这样叫他,自然因为他的掌上功夫已到开碑裂石的程度,且出手神迅,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人的火爆雷公脾气在江湖人中也是有点名气的。
雷霹雳走到他们桌前,向沙曼一拱拳:“这位大姐有何见教?”
沙曼不看他,仍低头用一根筷子吃鱼,嘴里叹道:“好鱼,谁不吃鱼是小傻蛋。”
雷霹雳见她不回自己的话,怒道:“是你打的筷子?”
沙曼摇摇头。
雷霹雳道:“那你怎么只有一根筷子?”
沙曼忽然笑了:“我是只有一根筷子,但你怎么知道刚才就一定是我出的手,而不是他出的手呢?”她指指正在举杯喝酒的陆小凤。雷霹雳大声道:“我看就是你!”
沙曼仍笑道:“我明明有两根筷子,你怎么说是我?”她说着便将陆小凤的筷子拿了一根过来,举在手上,笑吟吟地看着雷霹雳的脸
那张脸正由红变白,由白变紫,透出一股青气。
雷霹雳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是他怒极动手的习惯动作。那双手粗大黝黑,皮肤已无肉色,显见得已将双掌练得颇有几分火候。
沙曼看着他,冷冷道:“你那双掌不错。,”
她没等对万反应过来,又道:“一双不错的熊掌,狗熊掌。”
雷霹雳简直气傻了。他一生最最不能忍受的有两件事。在讧湖上混了几十年,他也无法改变自己对那两件事的态度,虽然为此曾吃过不少亏。
一件事是,别人盯着他,不说话地盯着他,象刚才那白净男子的神情。那种沉默中的对视使他极其紧张,也极其恼怒。
另一件事就是遭人嘲弄。他生性莽撞,不善言谈,一旦被人耍弄,立刻恨不得将耍弄他的人吃下肚去。
只听店堂中响起一声如雷大吼。
雷霹雳红着双眼,双掌如闪电般向面前的沙曼拍去。
一股掌风闷响着扬起了沙曼的长发。
雷霹雳这一掌用了八成功力,从击中他手指的筷子上,他已知道对方功力不弱,何况此时他已是怒火攻心,更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恨不得一掌拍得对方七窍喷血。
沙晷冷冷一笑,在座位上一拧身,一闪,姿势优美快捷得象一条海中的鳗鱼。
雷霹雳扑空,双掌却收势不住,直向桌上拍去。
陆小凤一直未动声色,这时见雷霹雳的双掌向桌上拍来,便大叫一声:“哎哟,我的桃花酒桃花色!”双掌在桌下轻轻向上一吐。“波!波!”两响。
“啊!”一声惨呼。
桌子依然完好无损。
一双手在桌上痉挛扭曲。
手背上赫然插着一双筷子。
雷霹雳的脸也在抽搐着,脸上的络腮胡子抖得如一蓬乱草。
他呆呆地瞪着桌上那双手,好象那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别的什么人的手。
那筷子的周围,正浸出红红的血,血泪般在手背上流淌。
这双手再也不能动弹了。
也许永远也无法象以前那样动弹了。
它们的筋骨已被戳断。
他呆呆地看看正冷笑着看着门外的沙曼,又呆呆地看看桌上那双手。
两行泪水从他那黝黑的大脸堂上流了下来。
刚才还暴烈如火的汉子,此时变成了一个伤心之极的小孩。
陆小凤不忍再看下去,便拉着沙曼要走。雷霹雳的伙伴吵吵嚷嚷地涌过来,要找沙曼算帐。但他们一见桌上那双手,都不吭声了。他们当中没有一人的功夫比得上雷霹雳,也没有一人的血性比得上雷霹雳。因此,他们也就不想自己的手背上插上这么一双筷子。
他们扶走了傻呆呆的雷霹雳,并且立即就离开了桃花林。
陆小凤叹遭:“你不该出手那么狠。”
沙曼道:“谁让他刚才那么凶!”
陆小凤道:“你没看他实际上只是一个坏脾气的大孩子?”
沙曼冷冷道:“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小孩?”
陆小凤摇摇头,缓缓道:“你没见他刚才那副模样?都吓傻了。”
沙曼恨恨道:“活该!这种人多吓傻几个,这世上才得安宁。只有他这种人才看不出,那人讨饭的背后一定有原因。”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也是如此。”
不过他仍觉得她出手未免太狠了一点。有些女人是冒犯不得的,否则,你将会得到比你的冒犯凶狠百倍的报复。
陆小凤知道雷霹雳不是沙曼的对手,所以一直未动。
在雷霹雳双手拍到桌上时,他伸手在桌下,只不过是想抵消雷霹雳的内力,使其无法拍坏桌子,顺便开开这位霹雳神掌的玩笑。
谁知这恰好给沙做了砧板,使她象戳鱼一样,穿了雷霹雳的双掌。
一直站在门口的那两位女人这时才走了进来。她们走到那白净男子身边。
他居然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过去了!
绿衣女子摸摸他的额头,轻轻叹息道:“他又喝得太多了。”哑吧老妪点点头。
她们扶起那睡得昏昏沉沉的男子,走进庭院,向后楼走去。
陆小凤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和沙曼。
陆小凤一侧头,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眯着,却射出刀子一样的光。
当那双眼睛看到陆小凤的眼睛时,便闭上了。
那是朱老板的眼睛。
朱老板现在又躺在柜台后面的太师椅中,闭眼打盹。
外面桃花盛开。
庭院的草地上,落满桃花。
落花粉红。如美人醉卧。
夜。
弥漫着花香的夜。
在这夜色掩盖下,桃花林的夜晚,将会发生什么?
乌云般的黑发落在陆小凤的胸脯上,沙曼轻轻的热热的呼吸,吹得他的肩脖痒痒乎乎的。他抚摸着她柔软的身躯,缓缓地,显得有些感伤。
沙曼动了动,喃喃地说道:“我还以为桃花林是个清静之地。谁知还是个糟地方。”
陆小凤仰面躺着,望着屋顶,说:“这是个有意思的地方。那个讨饭的男子和朱老板更是有意思。”
沙曼道:“这地方肯定发生过什么事。”
陆小凤道:“肯定。”
沙曼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昨晚是我们在桃花林住的第一夜?”
陆小凤道:“是的。”
沙曼道:“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陆小凤一动不动地听着。
沙曼的声音慢慢地:“我梦见自己的额头上长了一颗朱砂痣,飘进一片桃花林,周围是个粉红粉红的世界,我成了这个世界的女王,奇怪的是,你却消失了,我一急、就醒了……,”
陆小凤道:“今天白天你怎么没告诉我?”
沙曼没回答,一把抱紧他:“我害怕。”
陆小凤拍着她的背,轻轻说:“别怕,有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陪着你,别怕。睡吧,睡吧,到明天就好了……”
他这么哼着,自己也变得迷迷糊糊地。
沙曼也睡着了。
早晨。
陆小凤醒来,见沙曼仍在梦乡中,便轻轻下床。他站在窗前。
桃花依然。庭院的,远处的。
他感到心绪不宁。
沙曼的梦。
早上醒来,他便想起沙曼的梦。
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略略感到有些心绪难安。
突然,他的瞳孔收缩,眼睛眯起来。
三位少女出现在庭院的桃花树下。
三位并排走着的少女。
她们正向后楼走来。
她们的腰上都挂着短剑。
走在中间的紫衣少女,个头略高,她左边是一位白衣少女,右边是红衣少女。
三位少女都留着一式的披肩长发。
“你在看什么?”沙曼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他的身后。
陆小凤一努嘴:“瞧,那三个美人儿。”
沙曼道:“是长得不错。”
陆小凤道:“的确长得不错。”
沙曼冷冷道:“不过,却是要命的美人儿,要人命的美人儿。”
陆小凤点点头:“的确要命。”
一个男子又出现在庭院里。这男子就是昨天向朱老板讨饭的那人。他的双袖晃来荡去。他后面随即出现那个绿衣女子。她追上那男子,不住地劝说什么,然后轻轻地合拢双臂,抱住他那晃来荡去的胳膊,将他带回楼下去了。
庭院里又静无一人。
陆小凤感到一阵倦怠。
因为他知道又要发生点什么了。
他有时真想摆脱这一切,但又无法摆脱。他生性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虽然他时时感到倦怠。
他一回头,看见沙曼也是一副慵懒的神情,便轻轻抱了抱她。
他们一天都未外出,只让人将饭送到了房间。送饭的是那位哑巴老妪。她在桃水八仙桌上摆好饭菜后,还向沙曼比划了一阵,意思是她很感激。
“她比划些什么?”哑巴老妪走后,沙曼问道。
陆小凤躺在宽大的桃木床上,一吸气,将放在胸膛上的一杯酒喝尽,然后由吐了一口气,酒杯回到原位。他回答说:“你明明知道,她是在感激昨天中午你的那双筷子。”
沙曼嫣然一笑,给陆小凤胸膛上的空杯斟上酒,说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她也不时喝上一杯。
陆小凤看着她那渐渐变得酡红的脸庞,没有说话。
夜色又来临。
弯弯的钩月。
朦艨胧胧的钩月。
月下花香依然袭来,一缕缕地,有些渺茫
沙曼临窗看了一阵月色,回头道:“我要出去走走。”她波斯猫一般的眼睛发出亮亮的光。
昏暗中传来陆小凤的声音:“一个人?”
沙曼道:“对。一个人。’
陆小凤道;“再加一个人不行?”
沙曼摇摇头。
陆小凤坐了起来:“你不是厌烦我了吧?,”
沙曼摇摇头,走过来,吻了他一下,摸摸他的头发,道:“有时候就只想一个人,难道你就没有这种时候?”口气象在哄小孩。
沙曼又变成了原来的沙曼。
说梦的那个晚上,也许只是她一时的软弱
那是谁都有过的软弱。
他陆小凤也有过的软弱。
沙曼对他笑,便开门下楼了。
陆小凤无声地看着她消失。再看看手中的酒杯,空的。下床摇摇桌上的酒罐,也是空的
陆小凤觉得自己的心也是空空的。
一阵敲门声。
她又回来了?这么快?是想起带什么东西回来拿吧?
沙曼的剑还挂在墙壁上。那是一把形式古雅的剑,她从海边那座岛上带出来的。
他边思忖,边去开门。
昏黄的灯光泻进屋内。
门口站着一个红衣女人。
鹅蛋脸上,一双清秀细长的眼睛,黑漆漆的,却又蒙着一层雾一样的东西。由于从亮处走进黑暗,这双秀长的眼睛微微的眯着。于是,她的脸上便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忧郁。
那是一双羔羊般柔美的眼睛。一只从屠宰场幸存下来的羔羊。
她似乎经历了人类的种种苦难,却对人世依然满怀温情。一种痛苦的温情。
在那一霎那,昏暗中的陆小凤几乎被感动得要跪下来、为了那张脸上那美丽的忧伤。其实她不过是一个妓女。
而陆小凤也许是喝多了一点。
但那张柔美的脸在那一瞬间给陆小凤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虽然他后来从未对任何人讲起过这件事,而他照样闯荡江湖,吃喝嫖赌。那成了他心底的秘密。
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无法向别人诉说的秘密。妻子,情人,最好的友人也不行
陆小凤认出那女子不是沙曼,而是那扶走断臂白净男子的绿衣女子。但现在她穿的不是绿袍,而是一身玫瑰红的长裙,套着一件玫瑰红的坎肩。
女子一弯腰,道:“大哥,打扰。”
陆小凤道:“不客气。大姐贵姓?”
女子道:“免贵姓丁,名叫红娥。”
陆小凤道:“我姓陆,叫陆大哥好了。”
陆小凤在心里笑自己的酸劲儿,但他却总觉没法在红娥面前洒脱起来,就象跟其他女人打交道一样。
他将红娥请进屋,点上灯,屋里一片酒香,红娥笑了笑。
她道:“陆大哥,多承那天你们出手相帮,不然湘离他……”
陆小凤笑道:“无功不受禄,那双筷子可不是我的。”
他望着红娥,又道:“有件事我总想问问,不知该不该问。”
红娥道:“大哥要问什么事,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柔美的眼睛显得更加迷嫁:“那男子叫官湘离,他家跟我们家是世交。这座晚香楼本来是官家的,后来这里出了一点事,一切就变得昨是今非了。”
红娥似不愿深谈这件事,呆了一下,问道:“大哥,那位大姐呢?”
陆小凤道:“她出去散心去了。”
红娥脸色一变:“一个人?”
陆小凤望着她,有些奇怪。点点头。
红娥的脸变得苍白:“大哥听说过一个叫雕花仙后的女侠没有?”
陆小凤动容:“雕花山庄的女庄主?”
红娥迟疑了一下,但随即又显得很有把握,说道:“肯定是她。一月前她在这里被杀了。”
陆小凤脸肌一紧:“被杀了?”
红娥道:“听客人说,她本来是来追杀一个名叫采花大圣的花贼,她在桃王山上杀了那人,后来却发现她也被杀了。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她。”
她低头缓缓道:“很奇怪,她身上没有伤,只是额上有一个红印……”
她突然停住,脸上充满惊异之色。
陆小凤已不在屋里。
窗外的夜空,只有一弯钩月。
桃花林依然暗香浮动。
一条黑影在桃林中飞行,黑影在那不知有多深的桃花潭边停住。停了很久很久。
那黑影突然倒了下去。
幽亮的潭水,将月光反射在他的脸上,照得那脸苍白如雪,而那浓浓的眉毛和胡子却更见漆黑。
陆小凤跪着,眼神呆呆的。
她的手中紧抓住一根桃树枝。那是刚从树上折下的树枝,断处汩汩流着白浆,枝上还挂着几朵残红。
她坐在潭边一块石头上,身子斜靠着旁边的另一块巨石上,头却转向岸边。
她那双神秘的波斯猫一般的眼睛,仍迷人地睁着,却露出惊恐之色。
她的双眉之间有一红印。
朱砂。
美人的朱砂痣。
陆小凤伸手合上她的双眼。她看上去就象睡着了,脸上一派安详。他将她抱到潭边一块平地,轻轻放下,然后用那把古剑一点点刨地
他嘴里不住喃喃道:“桃花劫杀,桃花劫杀,……'
一座坟在潭边拱起,上面撒满桃花。坟中间插着一根桃树枝。
潭水闪着幽幽的波光,一弯钩月在中天。
红娥站在晚香楼的后楼下。她身边一位男人在不断地嘀咕:“这么晚了,你还不去陪我,我等不了了。你站在这等谁?”说着便动手动脚,在红娥身上摸摸弄弄。
红娥看见陆小凤出现在庭院。
他走得很慢,全没了平日的洒脱。
红娥不耐烦地拨开那男人的手,道:“我说过,我今晚有事,别来缠我。”
那男子也看见了陆小凤:“嘿,你在等那个男人?他比我还捧?他给你钱比我还多?”
陆小凤已走到他们面前。红娥没理睬那男人,只满脸关切地望着陆小凤。他一下变得十分憔悴,他突然脸色一变,对红娥身边的男人道:“你走开!”
那男人道:“怎么?今晚是老子包了她,你……”
那男人话还未说完,他的一只手却完了。他只感到眼前有白光闪过,手就断了。那只手本来正抓着红娥的袖子。
断手从红娥的袖口上“叭嗒”一声落在地上。
那人一声痛吼,扶着断臂飞奔上楼。
晚香楼的每一处门窗都打开了。
陆小凤什么也没说,便上楼去了。
那胖胖的朱老板在远处盯着陆小凤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黑沉沉的楼门洞里。
屋子里死气沉沉。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将一件东西慢慢搬进屋子,轻轻放在床边。然后到门囗,又将一件东西慢慢搬进来,轻轻放下。这样一共来回了五趟。最后这人影走到门囗,将门轻轻关上,走了。
陆小凤在床上一动未动,象个死人。
他已是死人。所以,刚才那人影在干什么,他一点也不关心。
那人影会不会是来杀他的,他一点也不关心。
假如那人影突施杀手,他也会一动不动。因为他已死了。他的心已经死了。
心已死的活人,跟真正的死人设什么两样
但死活人依然有感觉。
陆小凤想将这种感觉也麻木掉。
他下意识往床边一摸,冰凉凉的。
是罐子。五囗酒罐子。
他将酒罐子提起来,放在胸上,长长地吸一口气,一股酒从倾斜的罐口被吸出来,射进他的嘴里,他“咕咚”一声咽进肚里,他吐一口气,立即又长长地吸气。
黑沉沉的屋里只听见不停的“咝咝”声和“咕咚”声。
陆小凤不管喝的是什么酒。
是辛辣如刀割喉的劣质酒,他也照喝不误
是会要人命的毒酒,他也照喝不误。
只要是酒,他就喝,喝个够。
足够的酒,可以让人不知天地,不知有人世,不知有自己。这是几乎每一个痛苦的男人都有过的体验。
这样也就可以忘掉欢乐,忧伤,血腥,爱,死亡,怀疑,还有怕。
陆小凤现在很怕。
怕想起沙曼。那在桃花潭边永远睡去的女人。
他将她从海边带回来。
他向她发誓,要与她做一对隐形于江湖的伴侣,象西门吹雪、花满楼一样,拥有一个宁静的世界。
他们确实在江湖上隐迹,专拣安静无事的地方住行。
沙曼变得十分温顺,眼睛充满温柔,身躯也变得惊人地柔软。她变成了猫一般美妙的女人。
这常常激起他爱欲的冲动。一种怜爱与性欲的混合冲动。这使他们两人的日子充满销魂蚀魄的奇异魅力。
这种魅力使他忘了扛湖。他从未与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生活。他以前常常是在江湖的奔波之中,与爱上他的或他爱上的一个个女人斯混。不停地拚杀,不停地获得一次次如露水般的情爱。他从未有过这种脱身于江湖之外的两个人的世界。
这样过了半年。
但他却觉得过了很久。
因为那段常常伴随着爱欲的激发与满足后又激发的销魂时光,令他刻骨铭心,足以抵上他过去在一切女性身上获得的满足。
但渐渐地,他又觉得身上有个地方不对劲起来。
后来他终干想明白了那是为什么,却没对沙曼说。他不愿也不敢对她说。
因为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已开始慢慢冒出来,变得越来越清楚。
你是陆小凤。
是的。
陆小凤是江湖中人。
是的。
你不该也不可能以这种生活打发一生。为什么?
因为你的手生来是拿刀拿剑的手,而不是拿眉笔或其它什么的手。
西门吹雪不是也一手拿剑一手拿眉笔吗?他也未完全做到,何况是你。
我为什么就不能?
因为你是陆小凤。陆小凤不是西门吹雪,不是花满楼,更不是别的什么人。你要认命,认陆小凤的命。
陆小凤觉得自己被击垮了,被那个声音击垮了。
当和沙曼来到桃花林时,他的情绪正落到最低点。
所以,他总无故地和沙曼斗嘴。但过后总后悔。后悔他就喝酒,想让酒帮助他。
沙曼似乎电感觉到了什么,她就不再是那只温柔的猫了,动不动就板脸。
今晚地外出时、却变得很温柔。她吻他,摸着头哄他,象一位在劝哄不懂事弟弟的小姐姐。
陆小凤突然觉得心里很苦,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一心一意要跟他在一起,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他不也从中获得了最大的快乐吗?
他不也为沙曼所展现的一个女人所全部有的美色和柔情沉醉不已吗?
但他心中为何偏偏会冒出那个声音?
如果没有这个声音,他和沙曼仍然会如胶似漆难以分离,就不会顶嘴怄气,就不会呆在屋里面无聊,沙曼也就不会想在月下独自夜游了。
她一定是想到月下独自排遣某种心绪,却获得了永远的安宁。
也许死人确实比活人幸福得多。
但你陆小凤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假如沙曼那晚不外出,不死,以后又会怎样呢?
也许快乐本身就是人生苦海中的岛屿,人活着就是为了忍受苦难?
他忽然感到很怕。怕自己。怕那个叫陆小凤的人。
陆小凤的头痛极了,痛得要炸裂。
最后他昏沉沉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口空酒坛在床边七倒八歪。
整整七天,他都这样躺在床上,昏沉沉地什么也不知道。
红娥来看过他,叹着气为他收拾屋子,他也不知道。
红娥让哑巴老妪天天给他送来饭,他也不知道。只是有时醒了,看见桌上有饭莱,便胡乱吃上几囗,又倒在床上,死人般躺着。
七天过去了。
陆小凤终于又活过来了。
他醒来时,是早上。
红娥、官湘离、哑吧老妪,还有三位女子都站在他的床边。
陆小凤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也没问三位女子是谁。下床后在屋里走了走,便客气地请众人避一避,只让哑巴老妪送来热水。众人也什么都未说,便出去了。
陆小凤在澡间里哗哗地洗了好一阵。
他换上干净的衣裤,一身轻爽。
他的脸色依然憔悴,但神气已好了很多。他精心修剪了自己那两条象眉毛一样的胡子。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
过了一会几,他又梦呓般喃喃自语:“桃花劫杀,桃花劫杀,……。”
庭院里桃花还在开着。
但落红已比原来多很多。
陆小凤仍然是陆小凤。
认命的陆小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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