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走在路上。
离少室山越来越近了。
他步行而去。
他在路上,遇到一位老汉,死了老婆,他就把这匹马给了那老汉。
如果他身上还有银子,定会给老汉银子。
银子没有了,他身上值钱的东西便只剩下了马、宝剑。
宝剑时刻不能离手。
他就只好把马送给了老汉。
这在他自己看来,是件极其平常的事。
对于一个宅心仁厚,无比善良的少年来说,确实也算不了什么。
然而,楚留香不知道,此举对他今后的生命和生活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这是一个中午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这是一个春天中午的事情。
春天,一般而言,是温和的、湿润的、美丽的、优柔的、可以信赖的。
然而也有例外,现在就是例外。
现在下起了雨。
楚留香在雨中缓缓骑马而行。
他忽然看见路边有两个人。
一个仰面躺在地上,是个老太婆。
另一个人伏在她身上,哭着。
老头似乎悲痛至极,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楚留香下了马,走过来。
他看见老头那一双饱经沧桑的脸,那是一双庄稼汉的脸,脸上刻着岁月的年轮,留着风吹日晒的痕迹,留着生活艰辛的无言的证据。
这张脸让楚留香感到震撼。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那去世已久的祖父。
“长辈,您这是怎么了?”
楚留香凑过去,柔声地问道。
老汉抬起了一张泪水打湿的脸。
“不得了了……”老汉显然是悲痛至极,断断续续讲了自己悲痛的事儿。
原来,老汉姓张,六十岁了,与老太婆相依为命。说来话长了。张老汉与老太婆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小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捉蝴蝶,捉蚂蚱,夏夜一起捉蛤蟆。冬天一起堆雪人。
两人一起过家家。老头扮爹,老婆扮娘,好不热闹。
日升日落,花开花谢,一岁一枯荣。
他们一天天长大。
十五岁上那年,他们都觉得自己快长大了。
十五岁,女孩正是害臊的年龄,而男孩正是死不要脸的时候。
男孩的伙伴对男孩说,你不说她是你的媳妇吗?是啊。
那你就该上去亲一下她的。
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男孩就在女孩拔草的时候,上去抱住女孩,扒下她的对襟小衣褂,亲了一下。
女孩放声哭了起来。
男孩“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因此博得了伙伴们的赞赏。
一时间,他竟成了男孩的头。
就因为他敢于一上去就把女孩的褂子扒下,亲她。
就因为这个。
过后他却很后悔。
因为女孩不理他了。
这可比什么损失都大。
整整三年,女孩躲着他走。
他好后悔哟!
这三年里,花开花落,他的个子长高了,喉骨变粗,突出了,下巴居然长出了胡子,这一切变化,令他吃惊,令他欣慰,令他不知所措。
一个月的风清的夜晚,他入梦后,梦见自己见到一个美丽的姑娘,这姑娘洁白无瑕,明眸齿,大辫子细腰。梦中,他发现姑娘很面熟,可是总是叫不出她的名字,后来,他想起来,你不是谁吗?你可是整整三年没有理我了呀。
他走上去,那面熟的姑娘却停住了脚步。
他也便停住了脚步。
那姑娘对他一笑。
他也对那姑娘一笑。
他发现姑娘的动作很奇怪,奇怪得不可思议。
姑娘在脱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速度很慢。你别脱,你别脱,我受不了的。
他着急了,大声嚷着,对她说。
姑娘一笑,却依然脱下不停。
终于,姑娘身上一丝不剩了。
他忍不住,扑了上去。
姑娘不见了。
他扑了个空。
他醒了。
他发现自己裤子里湿了一大片。
这是他第一次梦遗。
当他再次遇到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时,他发现姑娘也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姑娘的腰更细了。
姑娘的胸部却高高耸起来了。
姑娘的眼睛更亮了。
姑娘的嘴唇部越发红了。
他不知道他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变化。
他想起那梦境心里就不自在。
黄昏,他牵着牛回家了。
姑娘和他相遇,姑娘冲他一笑。
这一笑,如阳光冲破乌云,清风吹去暑热,令他心神为之大快。
这一笑,把整整三年的隔膜尽数荡去。
两个人又心心相印了。
深夜,他睡不着,他走出去,在村头,他碰上了她。
两人一句话也没有,黑暗中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和表情。
但是,他知道她是谁,她也知道他是谁。两人相偎依着走出了村。
他们来到了小河边。
月亮升起来了。
淡白的月光照在土地之上,这是朦胧的月光,神秘的月光,情人般的月光。
月光下,他和她相偎依着,相互可以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
她忽然说话了。
“唉,我对你说!”
“说吧!”
“说了你可别笑话俺。”
“不会的,我怎么会笑话你!”
“你一定会笑话俺的。”
“我一定不会的,我保证不会笑话你的,你放心。”
“你得起誓。”
“我发誓。”
“那好,我说了。”
“你说吧,再不说我可就要急出毛病来了呀!”
“俺……想洗个澡。”
他听了心砰砰跳了起来。
“好,你洗澡。”
“俺洗澡,你转过身子去,俺好脱衣服,”
“行。”
他当即转过身子去。
“好了,你转过身子来吧!”
此时,她已在水中了。
月光下,她的目光美丽而迷离。
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
他成了老张,她成了老张家的。
四十多年过去。
两个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相亲相爱,相依相恋,相亲相怜。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个后代。
开始,他们曾经为此而伤心。
可是后来,他们也释然了。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快快乐乐地活着。
就在刚才,他们老头老太太两个人相伴着到邻村去。
老太婆突然倒在地上死去。
依现代医学看来,老太婆极有可能生了某种突发性心脏病,或者脑溢血等等。
不管怎样,老太太死去了,带着满足的微笑死去了。
撇下老头一个人,好不可怜。
老头儿满眼是泪,好不伤心。
听罢这个动人的故事,楚留香似乎对于人生有了非常多的领悟。
他叹了一口气,摸摸自己的口袋,一两银子也没有了。
只剩下几副骰子在身上。
自然不能把骰子给老头。
他想了想,把马牵过来。
马缰绳塞在老头手里。
楚留香说了几句很简单的话。
大意是你卖了这匹马,可以为老伴儿送葬了。
说完他就走了。
他不愿意看见别人感激涕零的样子。
三五个围观众人却看见了老汉感激涕零的样儿。
老汉望着楚留香远去的身形,只是不停地说道:“善有善报,善有善报……”
“善有善报……一位僧人也重复着这句话。
他是迎楚留香上山的。
他更重要的任务是考察楚留香的德行。
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确切无疑的答案。
他低声道:“天降斯人,武林大事。”
少室山少林寺。藏经楼。
少林寺名扬天下,既仰仗于少林寺诸代高僧的佛心天边,慈悲为怀,是以见称于中国乃至吐蕃、天竺国。然而,少林寺所以能在天下以匡扶正义而闻名,却与少林寺的武功有直接关系。试想,如果没有少林神功,少林高僧纵有匡扶正义之心,却也无匡扶正义之能。
少林武功,几乎都储藏在少林寺的藏经阁中。
这藏经阁,虽建得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却是天下武林中人向往的地方不少人终生所想的便是习得少林七十二绝技的神功,在本书所叙述的故事前数十年间,曾发生天竺国高僧波罗星来少林寺以学习佛经为名,偷学少林寺七十二绝技的故事。
当时玄慈大师为少林寺方丈,恭敬接待来自天竺国的高僧波罗星。
波罗星道,数百年来,天竺国行道盛行,佛法衰微,佛经大半散失,因此师兄哲罗星大师派他来中华来取经。
玄慈大师道:敝邦佛经原是自天竺国求得,现下上国转来京上取经,那是莫大的因缘,少林寺深感荣幸。当时玄慈大师亲自陪同波罗星前赴藏经楼,道:本来藏经甚是齐备,源自天竺的经律论三藏论文,以及车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亦不下七千余卷,梵文原来亦复不少。
玄慈大师诚恳地对波罗星大师道:“藏经楼中佛经,若有复本,波罗星师兄尽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寺源出三十名僧人帮同抄录副本。”
玄慈方丈又道:“此去天竺路途遥远,经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罗星师兄取经回国之时,敝寺当派出十名僧众,随同护送,务令全部经典平安返抵佛国。
当时玄惭大师奉方丈之命,督率僧众帮同抄经,不敢稍有怠懈。岂知四个月后,玄惭大师竟然发觉,这位波罗星大师每晚深夜,悄悄潜入藏经楼秘阁,偷阅少林寺所藏的武功秘籍。
玄惭大师禀告玄慈大师此事始末。
玄慈大师听了一愣,不觉叹息,此人尘心太重,便向波罗星大师劝谕,说那些武功秘籍乃是少林寺历代高僧所撰,既非天竺传来,也与佛法无干,少林寺数万年来规矩,不能泄示于外人。
玄慈大师慈悲为怀,道:波罗星师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罢了,此后请他不可再去秘阁。
波罗星一口答允,又连声道歉。
哪知道,过了几个月,事情又有新的发展,更加火上浇油。
波罗星假装生病,却偷偷挖掘地道。
待地道挖成之后,由地下去藏经楼秘阁,继续偷阅武功秘籍。
待玄惭大师发觉,已是数年之后。
几年内,波罗星已偷阅了不少少林寺的武学珍典。玄惭大师情急之下,又气又恼,出面相阻止。
交面之下,玄惭大师不禁惊煌不安。
他发觉,波罗星不仅偷阅了少林寺武功秘籍,更已学了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中的三项武功。
玄惭即向玄慈方丈禀报。
方丈招集玄字辈师兄会商。诸位都一致认定,少林寺武功虽然平淡无奇,但列祖列宗的规矩是非本派弟子不传。
祖宗之法不可变。
何况武林中千百年的规矩,偷学别派武功,实是大忌。
再者,中土武功传至天竺,后患无穷。
商议之下,大家认为,波罗星所作所为,决非佛门弟子的清静梵行,说不定他并非释家比丘,而是外道邪徒,不仅不利于少林寺,又于中土武林不利,于天竺佛门亦不利。
当下玄字辈长老各自提出自己认为合适的处置方法。
玄慈大师以方丈的身份说道:我佛慈悲为怀,这波罗星师兄的真正来历,我们无法查知,就算是外道邪徒,也不可太不客气,还是请他长期在本寺呆着,受佛法熏陶,一来盼望他终于能够开悟证道,二来也得免种种后患。
于是后来哲罗星万里迢迢来寻找师弟,清凉寺神山上人也一同上门报几十年前拒之门外不予接纳之仇。
孰不知在这段时间内,却另有两位佛法全无,武功甚高的人经常来少林寺藏经阁中翻阅武功秘籍。
一是契丹英雄萧进山。
一是大燕王室后裔慕容客。
萧进山第一晚来秘阁中偷阅的,是一本“无相劫指谱。”
第二次来秘阁,把“般若掌法”偷去研习。
第三次,找到一册“伏魔杖法”尔后欢欣鼓舞而去。萧进山来此的目的,是修习如何克制少林寺现有武功。
三十年中,萧进山达到了自己的全部目的,修习成了克制少林派现有武功的办法。
慕容客比之萧进山更加贪婪。
慕容客初来少林寺藏经楼秘阁,第一部看的是“拈花指法”。
三十年内,他将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一一囊括尽去。不仅如此,他还将七十二绝技尽数录了副本,然后才归还原书。
三十年中,意图融会贯通这七十二绝技。
萧进山、慕容客乃武学绝高之人,入少林寺偷习少林武功之前,其武学造诣已不在少林寺玄字辈高僧之下。
三十年中,将少林武功融会贯通,更加高屋建瓴,十分了得,然而,他们不知不觉之中,却受到了佛法的惩罚。少林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弟子学武,乃意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修习任何武功之时,总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
更可怕的是,如果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罢了,对自己为害甚微,只段身子强壮,尽自抵御得住,但如果所练的是少林武功中的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入脏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
是故,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来,唯有达摩祖师一人身兼诸门绝技,此后更无一位高僧能够并通诸门武功。
少林寺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少林寺中僧人,在一个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佛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会受到阻碍。
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
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了较高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了。玄慈大师便在此列。
少林寺中,也有人佛法修为不足,却要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将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内伤难愈。
当时少林寺玄澄大师以一身超凡绝伦的武学修为,先辈高僧均许为少林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
但他却在一夜之间,突然筋脉俱断,成为废人,便此一例。
当时萧进山因三十年强练少林寺武功,已自食其果。
他小腹上“梁门”“太乙”两穴,隐隐疼痛。
更有“关元穴”麻木不仁,于十年前只小指头大一块,十年之后却几乎有茶杯口大。
慕容客身受此苦更甚。
他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时,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
此痛不论服食任何灵丹妙药,都没有半点效验。
更有甚者,只要运内功,那针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
一日之中,连死三次,哪里还有什么人生乐趣?
在这二人之外,更有吐蕃国护国法师大轮明王鸠摩智在练过少林寺七十二项绝技之后,又去强练少林寺内功秘籍“易筋经”。练来练去,始终没半点进展,却觉心烦意躁,头绪纷纭,难以捉摸。而且“承泣穴”上出现朱红色,“闻香穴”上隐隐有紫气透出,“颊车穴”筋脉颤动。这三个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必内伤过重,或死或疯。
幸亏他们机缘都不错。
幸亏佛法分别给这三个留下了一条生路,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们果然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慕容客、萧进山被少林寺中一位无名神僧,以“龟息大法”先将两人击昏,作“龟息”,然后用无上内功将二人救活转过来,让两人双手相握,掌心相对,以阴阳相济,互相调和,各自得益于对方。
慕容客、萧进山二人经历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回转之后,顿时翻然悟道。
两人都归依了佛法,成为少林寺一代高僧。
鸠摩智机缘另有不同。
鸠摩知因强练少林寺内功秘籍“易筋经”而终致于走火入魔。
当时他在西夏国境内,与慕容报相遇,俩言语不合,将慕容报投人一个枯井之内,自己也暴发起来。
他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断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
然而周身所觉,却似乎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
他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右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
此举意在导引内息从三个洞孔中泄出。
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
内息却无法宜泄。
鸠摩智所练“七十二绝技”乃是慕容客相赠。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时,方始明了慕容客用心之恶毒——
“慕容客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年,暗自了然,听到寺中有人谈到少林绝技不可尽练。那一日他与我邂逅相遇,对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
一来是在我身上试上一试,且看尽练之后有何祸患。
二来是要让我和少林寺结仇,挑拨大宋与吐蕃国相争。
这样,他慕容客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
至于七十二项绝技的秘籍,他另行录了副本,自己保存。
想到此点,他不免对枯井之中的慕容报也大发狠心。
他怒发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飞,井口声息全无。
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底。
他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
这一拳打出,内息更是奔腾鼓荡。
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又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
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一物掉下,落人井中。
他伸手一抄,已自不及。
他急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
若在平时,他定能将此物抓了回去。
但这时内功不受使唤,只是向外膨胀,却运不到掌心之中。
只听“拍”的一声。
《易筋经》已落入井中。
他知道自己内息运错,全系自“易筋经”而起。
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解此祸患,自非从“易筋经”中钻研不可。
这是牵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
当下他更不思索,纵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故右手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
殊不知内息既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
这一举非但没有减低下落速度,反而把他身子一推。
“砰!”
他脑袋重重撞上了砖头。
下到井底,他捡到了“易筋经”,不禁大喜。
他拾起经书,突然间哈哈大笑。
那井极深极窄,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只震得井中段皇爷、王小兰、慕容报三人耳鼓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
鸠摩智笑声竟无法止歇,内息鼓荡,神智昏乱,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
一拳一脚都打在井圈砖上。
有时力大无穷,有时全无气力。
此时段皇爷亦在井底,王小兰也在井底。
王小兰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来好好歇一歇,须得定一定神才是。”
鸠摩智笑骂:“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个头!”
他伸手向她抓去。
王小兰一声惊呼,急速避开。
段皇爷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身后。”
便在此时,鸠摩智双手已扣在他咽喉之上,用力收紧。
段皇爷顿觉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
王小兰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哪里能扳得动!
慕容报在一旁故作不闻不问。
王小兰握拳在鸠摩智头上、背上乱打。
鸠摩智又是气喘,又是大笑,使力扼紧段皇爷的咽喉。
段皇爷呼吸难通,渐欲晕去。
慕容报幸灾乐祸。
王小兰情急之下,突然张口往鸠摩智右臂上咬去。鸠摩智猛觉右臂“曲池穴”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慕然间一泻千里,自后堂心送入段皇爷的头顶。
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一个宣泄之处,登感舒畅。
这样,不知不觉之中,扼住段皇爷的手指渐渐也松了。
鸠摩智本来神智迷糊,内息既有前路,便即清醒,心下大惊,“哎哟,我内力给他这般源源不断吸去,不多时便成了废人了,那可如何是好?”
他当即运功竭力抗拒。
晚了!
他的内力本就不及段皇爷深厚,其中小半已进入对方体内,此消彼长,双方更是强弱悬殊,虽极力挣扎,始终无法凝聚,不会外流。
隔不多久,鸠摩智内力被段皇爷吸了个干干净净。醒来之后,鸠摩智内力离失,心思却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是卓超不凡如由。
他对皇爷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功力,老衲已疯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谢你救命之恩才是。”
段皇爷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要拜谢自己,道:“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能,敢说相救大师性命!”
鸠摩智叹道:“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于三十年前。唉,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居高自慢,无惭无愧,唉,命终之后身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段皇爷同情之心顿生,问道:“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
鸠摩智半响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艰辛修为已然废于一旦。
他原是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
他坐在污泥之中,猛然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困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静解脱?”
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冰涔涔而下,他对段皇爷道:“老衲过去诸多得罪,谨此谢过。”
段皇爷道:“若不是大师将晚生携来中原,晚生如何能与王姑娘相遇?故对大师感激不尽。”
鸠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积的福报。老衲的恶行,倒成了助缘,公子宅心仁厚,万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
然后把“易筋经”让段皇爷交还少林寺。
如此,鸠摩智与少林寺藏经阁的因缘方了,事隔二十年后,有一位年轻人来到藏经阁中。
此时,那位无名高僧尚在寺中。
这名无名神僧,此时亦九十多岁了。
这将是一年中什么样的因缘呢?
一个老和尚正慢腾腾地扫地。
这是一个春天的中午。
一个普普通通的春天的中午。
丽日象一只巨大的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大地,抚摸着绿叶灿烂的树,抚摸着几枝姹紫嫣红的月季花,抚摸着这沉静的房屋。
连那藏经楼所座落的静静的水面,也在这只巨大而温暖的手掌抚摸之下安谧而宁静。
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世界。
一只鸟儿飞过来,吱吱喳喳叫了一通,飞走了。又一只鸟儿,飞过来叫了一通,又飞走了。
后一只鸟儿似乎在追随前一只鸟儿。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一群鸟儿飞过来,乱叫成一片,似乎是一群少女或一群少年在闹。
美丽的世界。
愿世界永远如此美丽。
如果说这世界是一曲优美的乐曲。
那么,那个慢慢扫地的老和尚便是一个别致而独特的音符。
老和尚身体瘦高,身穿一件灰色的僧衣。
这是少林寺中最普普通通的一种僧衣,没有任何显著地位的标志。
这件僧衣表明,这位瘦高个头的老僧,是最最普通不过的老僧。
老头儿极瘦,脸上有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子。
这白胡子似乎也没有什么高贵的标志,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白胡子,也并不透明晶亮。倒有些干干巴巴,不甚景气的样子。
老头儿眼睛并不明亮,但是却透出一种奇怪的光。这是一种不是光的光,并非光的光,胜过一切的光。
一种超凡脱俗的光。
这种光似乎并不引人注目,但是却可以看穿石头、看穿树木、看穿房子、看穿山、看透丘陵、看穿人的服装、脂肪和内心。
看穿一切。
这是神的目光。
正是由于地上有了这种目光存在,于是才有了千千万万关于神的传说。
这就是那位无名神僧。
二十多年前,这位手执扫帚、身穿灰衣的执事僧在少林寺危难之际,陡然现出自己“真身”,使萧进山的深仇大恨和慕容客的王图雄心都归于无影无形。
当时少林寺玄字辈高僧玄慈、玄寂、高僧之类都呆了。
谁也不曾想到,这样一位从来不声不言的执事僧却是一位如此不凡的神僧。
这世界真奇妙。
这是一种何等的因缘。
这位老僧是谁?
那件事过后,几位玄字辈高僧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可是当他们见到这位神僧,忽然发觉这些问题是十分幼稚可笑的。
或许这是一个孤儿。
数十年前,少林寺有道高僧把这个孤儿带上山来。高僧出于慈悲怜悯之心,把他养大,然后教他读书识字。
在那木鱼“笃笃笃”的空洞而旷远的敲击声中,这幼小的心灵超前地悟到了许多有道高僧一辈子精心悟释才能领略的真谛。
于是这幼小的心灵充满了虚空,虚空即是最高的智慧和力量所在。
于是小和尚不去和大家一起念佛,却操起了扫帚扫地。
在那一下复一下的单调的扫动之中,他似乎悟到了更多的真理。
花开花落,日升日暮。时光如流水。
以他虚空一切的心灵,来学习佛法,如海绵吸水,如饥似渴;如久旱逢雨,淋之即吸。
以他虚空一切的心灵学佛法之后再学武功。既能学到那最最高深的内家武功,又能用佛法调和消去那习武带来的暴戾之气。
这老和尚当他由一个年少和尚成为老和尚时,他简直也成了佛的化身,佛的使者。
自从他收服了慕容客和萧进山之后,少林寺中所有知道此事的老僧都把这个手执扫帚的老头儿看成了达摩老祖再世。
而这位达摩老祖再世的老头儿过后又操起了扫帚,扫他的地了。
每当他平平安安、不急不慢扫他的地的时候,这世界便是一个平安宁静的世界。
那老头儿单调而平和的扫地声似乎是安睡的世界和平而无忧无虑的呼吸。
当老头儿放下手中的扫帚之时,这世界就似乎不平安起来。
当二十年前,慕容客父子与鸠摩智,和萧进山父子即将决一死战之时,老和尚放下手中扫帚,开口吐“真言”了。
当二十年后,段皇爷之女段真公主失手杀死吐蕃国王子格来之时,老和尚手中的扫帚也拿不住了。
他似乎已经嗅到弥漫大地之上的血腥之气。
最近,他又操起了一把扫帚,慢条斯理地扫地。藏经楼中有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是楚留香。
藏经楼中,本来不许外来人随便进出。
因为藏经楼秘阁中,有少林寺武功秘籍。
其中有闻名天下的七十二绝技,也有曾让鸠摩智走火入魔的“易筋经”。
遵鸠摩智之托,段皇爷把这本少林寺内功秘籍“完壁归赵”了。
可是这位神僧说了,应该让这位凡夫俗子来此阁中。
他这么说了,玄寂方丈犹豫了一犹豫还是听从了神僧的意见。
楚留香来到楼上,已有五日。
五日之前,他冒雨曾行走了少室山少林寺。
然后他被带到这个地方。
他透过窗户,看见了那位传说中的神僧。
有时楚留香想,大概那老头有九十岁了吧。
楚留香在藏经楼中,开始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该干什么好。
后来,他发现在这里很有意思。
所有的乐趣都在经中。
他看见面前摆了一本“般若掌法”,信手拿过来,看了几页。
这是一本很高深的武林秘籍。
“般若掌法”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
他翻看着,感觉每页书上都隐含着几数杀机和恶毒。
他忽然想起那位老农夫和他的刚刚死去的老太太。他顿时感觉对手中的“般若掌法”感到有股说不出的厌倦。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杀人?自己为什么要去学武功,为什么飞骰杀人?
难道就是为了段真公主?
他忽然感觉说不出的空虚和无所谓。
“啪嗒”。
“般若掌法”落在书架之上。
他随手捡起一本“法华经”,不经意地读了起来。这是一本正宗佛法之书。
楚留香读了几页,开始觉得不过是新鲜有趣而已,慢慢读下去,却被深深吸引过去了。
“法华经”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他又信手把一本“杂阿含经”拿到手中。
几天之中,楚留香读了好几本佛经,虽然有些半懂不懂,却已悟出了不少佛理。
楚留香即是空,段真亦复是空。
他脱口而出了这么两句话,于佛理不甚然练,一片佛心却已昭然若揭。
“妙哉,妙哉。”
楚留香听见有人答言,伸出头一看,那老僧放下手中的扫帚,大步向他走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僧了。
楚留香看神僧大步向他走来,就象神人向着他走来,他又惊又喜,预感中生命中将有非常重大的事件即将发生了。
“楚施主,知道老衲是谁么?”
神僧含笑问。
楚看见老头儿那含意无穷丰富的微笑,不知怎地,心中无限欢喜,简直是心花怒放。
他当即跪拜在地。
一种柔软之极的力量把他托起来。
他无法跪拜下去。
他看见神僧那有着丰富涵意的微笑。
他看见神僧的双手自然下垂,并无任何动作。
神僧似乎从他微笑中释放出一种能量,把他凭空托住了。
他不再跪拜了。
他满脸欢喜地望着老头儿。
他等待着老头儿继续口吐真言,他知道老头儿就要口吐真言,他心中宁静如天空。
“楚施主有何心愿?”
此问一出,楚留香如闻当头棒喝。
“楚留香别无心愿,只愿随神僧出家,侍奉佛祖。”
“各人因缘不同,楚留香施主另有大任在身,与老僧不可相提并论。”
神僧之笑含义丰富,楚留香闻梵音,如见舌吐莲花。
“老衲老矣,尘缘将尽。楚施主年少风华正茂,来日方长。”
“愿闻神僧指点迷津?”
神僧道:“若楚施主有了盖世神功,便当如何?”
楚留香如闻当头棒喝,心中顿然大悟,郎声说道:“出家即不出家,不出家即出家,佛祖在我心中。”
“善哉,善哉。”
老僧连连点头,然后微笑道,“乖孩子,你跪下磕头吧!”
楚留香听见如此慈祥温柔之声,不由得大为感动。他跪下去。
这次老头儿没有阻拦他。
他跪下去,老老实实磕起头来。
他跪下磕了九个头。
神僧拍手道:“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老头儿走过来,以手掌抚摸楚留香的头顶。
一股热气通过楚留香头顶的前顶穴深入楚留香身内。
楚留香一动也动不了。
仿佛他此时已变成了一个容器。
与众不同的是,这个容器眼下灌入的是神僧积有八十多年的盖世神功。
楚留香感觉自己正飘飘欲起。后来觉得自己似乎不费力气地登上了高山,又从高山之上跃入高空,飘在空中遨游,如一只大雁。
如一只天鹅。
大雁和天鹅也不存在了,他自己觉得似乎变成了一种声音。
这种声音也不存在了,他自己变成了一种颜色。
这种颜色也不存在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种气体。
这种气体也不存在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种精灵。
这种精灵也不存在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种独特的空间。
这种独特的空间也不存在了,他感觉自己也不存在了,可是他又感觉自己无所不在。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这种叹息来自宇宙深处,归于宇宙深处。
忽然有雨滴落下来。
他吃了一惊,才发现方才那个老头儿已不存在了。老头儿的个儿矮了半截。
老头儿的手已离开楚留香的头顶儿,老头儿盘膝而坐,双手合什,双眼紧闭,面带微笑。~
“神僧、神僧”楚留香着急地叫了起来。
没有人回答他。
他转头,发现已有玄寂一大帮白须飘飘的高僧跪拜在地。
慕容客和萧进山也在这些人当中。
楚留香又回转过头来。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神僧本已变小的躯体发出红光。
这红光象火,更象神奇的宝石所发出的红光。
比起宝石所发出的红光,这种红光更加神奇。
红光四射之时,这老头的躯体顿然缩小。
楚留香的心中充满着惊讶和欢欣。
老头儿的躯体缩小之后,又开始发出红光,这次发出的红光更加强烈,更加辉煌。
简直如旭日东升。
楚留香的心中被欢乐充满。
他永远无法忘记这一时刻。
这景象太伟大,对人灵魂的震撼太强烈。
他不再抬头观看,只是跪下双手合什,心中被喜悦和欢乐所充满。
“阿弥陀佛。”
一片佛号声四起,如大海波涛,在起伏不定。
他抬起头来,神僧已几番缩小,成了拳头大小。可他分明仍看见神僧仍在含义丰富地笑着,笑着。此时神僧虽已小如拳头,却也已坚硬如铁。
楚留香忽然站起,朝着众人一揖然后扬长而去。他一步竟跨出数丈。
因为他已尽得神僧几十年的神功,他的身体已可谓坚不可摧。
他的神功已可谓无坚不摧。
他的灵魂发生了更加奇妙的变化。
他一闪念之下,想起了段真公主。然而此时,她在他心中引起的不再是青春的骚动,而是大慈大悲的怜悯。
他料到,她此时亦然正在经受某种磨难。他必须把她拯救出来,以了结这段因缘。
他想起了慕容报。
那个神秘的蒙面人。
那个武功奇高的杀手。
那个唯一不愿暴露自己的姓名和真实身份的人。
在这场腥风血雨的大灾难之中,似乎有一种意图在起作用。
偶然的灾难背后隐藏着看不见的一只手,那只手在精心编织着什么。
可以料定,这只手编织的是灾难,绝不是幸福和平安。
这只手属于谁?
他心中闪过清晰的疑问。
然而,在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不愿枉作判断。
他大步流星走下山去。
一到山下,面前一下子出现十几个人。
这些人有的拿剑,有的操刀,有的赤手空臂,而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内功修为极高之人。
“你是楚留香么?”一个穿绿衣的老者问他。
“正是在下。”楚留香平平静静地答道。
“你在一直四处打问段真公主的下落吗?”
“确实如此。”
“你找她的目的据说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此话可当真?”
“确有此事?”
“我们也在寻找段真公主。”
“噢,那么说我们是不谋而合了。”楚留香微笑着道。
“屁!”绿衣老者嘎嘎笑了起来“我们找她是为了把她杀了,为格来王子报仇。”
“原来如此。”
楚留香收敛了笑容,但依然十分平静。
“可是我们却找不到她,宗赞皇爷说了,先把那个叫楚留香的小子抓来也成。”
“抓我做什么?”
楚留香面带微笑,似乎在观看桃花盛开。
“抓你干什么?”
绿衣老者嘎嘎笑道:“为了把你杀掉。”
楚留香道:“只怕也难做到吧。”
绿衣老者嘎嘎笑道:“久闻你能飞骰伤人,所以我们多来了几个人,不等你杀完我们,我们先把你杀了。”
有人哄笑起来。
绿衣老者得意非常。
一个中年汉子走出来。
他双眼有神,两边太阳穴高高凸起。
楚留香知道,这是个内功修为极高的人。
那人向前一揖,道:“愿与楚留香公子比试一比试。”
楚留香微笑道:“不比试也罢。”
楚留香右手一挥,那内功修为极高的人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一片树叶,轻飘飘飞起,直飞了十来丈,才缓缓落地。
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一点也没受伤。
所有的人睁大了眼。
他们象看天神一样看着楚留香。
“再会!”
楚留香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