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皇爷无端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至少有6个人听见了。
皇后王小兰听见了。
小皇妃听见了。
二皇妃也听见了。
段真公主听见了。
门外的慕容报听见了。
慕容仇听见了。
段皇爷自己自然也听见了。
二皇妃上来问道:“皇爷,你是怎么了,叹起气来了。”
她脸上一片关切之情。
皇后王小兰站在一旁,美丽的脸上微带忧伤,她并不是寻问,倒不是自己不关心段皇爷,也许恰恰相反。只是她似乎已猜出段皇爷叹气的原因来了。
小皇妃在一旁,秀首略歪,关切地注视着段皇爷,两个小酒窝还微带浅笑。
她二十多年来,只要能够与段皇爷相伴,便已心满意足了。
段真公主站在一旁,粉面桃花,光彩照人,听父皇叹息,知道这叹息无论是什么内容,均是与自己有关联。
段皇爷听见皇妃出言相询问,转首看着自己几位心爱的女人——心爱的妻子和心爱的女儿。
“我是担心这场恩怨何时才能了结?”他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个人都不出声了。
屋外的慕容报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他很兴奋,心中充满了得意。
他看见自己的仇人为难了,他能不高兴么?
他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天。
他的儿子慕容仇却只是感到奇怪,加上那清丽绝俗的段真公主掺和在里面,他更觉得事情非常神秘。
神秘得让他难以把握。
屋内的小皇妃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以年龄而言,她年龄最幼。
以性情而言,她尤其天真烂熳,无忧无虑。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让那吐蕃国那个倒霉蛋王子偏偏遇上咱们大公主。”
“话也不能这么说,”二皇妃出言道:“倘若那吐蕃王子不无礼取闹,会自取灭亡吗?”
段真公主在一旁轻声细语地说:“都怪我不该擅自离宫,惹下这大祸一场,累得爸爸妈妈们不得安宁,受苦爱累担惊受怕。”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里莹莹然有了泪水。
小皇妃见此状,急忙劝段真。
“大公主千万不必伤悲,这事情一丁点儿也怪不得你,都是那吐蕃国的倒霉蛋儿自讨苦吃。”
二皇妃也过来相劝。
倒是大公主段真自己暗暗自责。
段皇爷伸出手来,向女儿段真招招手。
段真走过来。
段皇爷把段真揽在了怀中。
父女亲情尽在不言之中。
段皇爷柔声问自己的女儿:“真儿,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叹息么?”
“定是因为孩儿私自外出,惹下如此大祸惹得父皇不高兴了。”
“哪里呀!”段皇爷以右手轻抚爱女头顶,柔声细语道:“我儿迫于无奈,自卫还击,天经地义,何过之有?”
“哪——?”
段真公主在父皇怀中轻声说:“定是因为连日来旅途劳累,父亲有些辛苦了。”
段皇爷又摇了摇头,“为父虽不是神人,但有北冥神功在身一日千里不足奇,这几日坐在车上,哪里有什么辛劳呢?”
“哪—”
段真又说:“定是因为吐蕃国扬言非取下我项上首级为他们的格来王子复仇,否则绝不罢休,是以父皇担心女儿的性命。”
段皇爷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段皇爷道:“一半原因是为了这个。自从那日你被高人用迷香熏倒,险些被弄到吐蕃国去之后,我是绝不放心你一个人独居一室了,故而我时时刻刻把你带在身边。有为父一身武功,谅是绝无任何人能奈何于你了。”
“哪……”。
段真自段皇爷怀中挣出,看着父皇问道:“另外一半的原因却是为了什么?”
段皇爷抬起头来,望着南方,久久不语。
皇后王小兰见皇爷面向南方而立,面带忧色,深沉而凝重,已猜出了丈夫的心事。
良久,段皇爷不说话。段真也不说话。
皇后王小兰忍不住出言点破:“皇爷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把天下黎民百姓放在心上,他所忧的另一半,自然是吐蕃国与大理国两国平民百姓将遭受战乱之苦。民不聊生,颠沛流离,生灵涂炭。是以皇爷忧之又忧。”
段皇爷听了,缓缓点了点头。
过了半晌,段皇爷自己慢慢道:“如何能想个办法,免去了天下百姓的一场苦难。”
他良久又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
败马号鸣向天悲。
鸟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枝树。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段真公主听出,父皇所吟,乃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只要能免去吐蕃国和大理国黎民百姓的这场苦难,段誉愿意折阳寿年相送。”
他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已免却了一场生死恶杀。
屋外的慕容报和慕容仇此刻正在干什么、想什么呢?
父子两人内心非常激动。
然而各自所想的却绝然不同。
慕容报被仇恨所充满,他所思所想的只是一个念头:复仇、复仇、复仇、复仇、复仇、复仇……
慕容仇内心却是复杂得多。
他名为“仇”似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一个仇字,就是为了复仇。可是他却偏偏爱上了一个自己命中该伤害的人。
这个人就是段真公主。
两驾马车拉着他的心向两个方向飞奔而去。
他看见了段誉段皇爷。
这就是江湖之中、乃至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段皇爷了吗?
这是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男人,面目之间绝无任何凶恶之气,决不是个能做出凶恶之事的人。
他的三位夫人呢?一个比一个美丽,一个比一个潇洒,一个比一个聪明可心。
这三个人也绝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还有那年方二九、甭丽俗的段真公主,那个他所永远无法忘怀的少女。
现在他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要让他把这个少女置于危险之中,就等于把他的心拿出来,放在大路上,任风吹雨打,灰尘蒙盖,听任车马从旁边行过,乃至听任鸡来天真无邪地啄食,听任恶狗来吃,听任白痴来捧起拿在手中,任意地戏耍。
这个少女已经和他的心联在了一起。
这个少女已成为他的心的影子。
他的心已成为这个少女的心的影子。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得很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正在开始一种危险的游戏。
一边是他的爱上的第一个少女,段真公主。
一边是父子之爱。
一边是异性之爱。
两只有力的手,同时向他伸出来。
这两只手,把他扯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该怎么办?
他无法选择。
他已经被选择。
他已被悲愤选择。
悲剧尚未到来。
悲剧似乎已经开始了。
因为他看见了父亲慕容报眼中的仇恨。
他不难猜出,父亲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父亲心中充塞的无非是仇恨、杀戮、报复、让仇人流血。
父亲心中所想的无非是把屋里这些人统统杀死。
父亲心中所想无非是把这些本来生活得平平安安、幸福安宁的活人就成死人。
父亲所想的无非是这些罢了。
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马上就下杀人之手。
他知道父亲随时会速出杀手。
他知道父亲随时随地会下杀手。
他知道父亲武功和内力也是无与伦比的。
二十年前就名震江湖的“姑苏慕容”,二十年前就是天下数得着的高手。
二十年前,据他所知,父亲每时每刻都不曾忘记了要勤于习武,二十年过去,父亲武功与内力之高,已数倍于二十年前。
他也知道,段皇爷是天下武功第一的人物。
段皇爷的六脉神剑盖世无双,举世无二。
段皇爷的北冥神功令几乎所有的高手也胆颤心寒。更兼以段皇爷的“凌波微步”,能攻能守、能进能退。
如果两人正面交战,段皇爷胜过父亲,这是确切无疑的。
现在情况不同。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段皇爷在明处,易于受攻击。
慕容报却在暗处,以逸待劳。
如果父亲遽发毒招,以其功力之深厚,即使不能把段皇爷置于死地,也能够把段皇爷致以重伤。
如果父亲不能一招之内把段皇爷杀死,段皇爷使出盖世无双的“六脉神剑”,必能置父亲于无可逃避之地。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
如果事情到这一地步,自然所能够做的只有去帮助父亲击败段皇爷。
自己和父亲能够击败段皇爷吗?
也许自己和父亲一起都会与段皇爷一起同归于尽了。
可是,如果父亲第一招选择的不是段皇爷,而是段真公主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的心脏几乎已经停住了跳动。
如果父亲第一招选择的是段真公主,段真公主必无招架还手之力。
如果父亲一出手,那么天真无瑕,纯洁美丽的段真公主必然难逃厄运。
如果父亲一出手,那活灵灵的少女之躯将立即凝止。
一幅美丽的人间图画由此而就一幅悲惨的死亡之景。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该怎么办呢?
他不可能出手狙击自己的父亲,他没有权力不让父亲动手报仇。
他也不可能面对段真的死亡无动于衷。
甚至于段真受伤,他都无法接受。
可是如果父亲真的向段真出手,他该怎么办呢?他无计可施。
他只有听任这悲剧静静地发生。
他只有听任自己的心静静地袭成两半儿。
他感到悲哀。
此时,他听见屋里有人叹息。
他听见叹息的是那威严而潇洒的段皇爷。
段皇爷为什么而叹息。
段皇爷为自己的女儿而伤怀。
段皇爷更为天下黎民百姓之苦而伤怀。
他忽然感觉到一个不可抹煞的事实:
段皇爷比起自己的父亲高尚得多。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为这新的悲哀所压倒。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他必须依靠自己而活着。
任何别的人都是靠不住的。
他突然感觉到身边的父亲激动起来。
他侧目一看,天那!父亲的眼中冒着凶光,凶光闪闪,如同要把人生吞活剥一样。
父亲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段皇爷为天下黎民百姓之苦难而伤怀之时,父亲却浮躁不安?
他那里知道,慕容报此时此刻正被无法克服的嫉妒心所咬噬着。
段皇爷为自己的黎民百姓而伤怀。
他慕容报的黎民百姓何在?
日思梦想的大燕何在?
慕容报难以忘怀的皇位何在?
慕容报喘着粗气。
他这就要下手了。
如果他一出手,定然将平生所习的武功和内力在一招之中使出来。
他的目标有两个,左手攻段皇爷,右手对准段真公主。
他早已将生死性命置之度外。
他所想的只有一个念头,毁灭别人的幸福和生命。他就要出手了。
就在此刻,一只手拎起了他的后衣领。
另一只手还拎起了慕容仇的手。
这简直是天帝之手。
这双天帝之手拎起慕容父子,疾转身而去。
此人武功之高,简直又是匪夷所思。
一场生死难卜的恶战被制止了。
在一间灯光明亮的禅房之中。慕容报已经站稳,他十分气愤的是,二十年后,还有人能够象当初的萧山一样把他毫不费力地拎在手中。
他抬起头,看见了前面站着的人。
他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不错。
他膝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父亲大人在上,受孩子一拜。”
说着,他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
慕容仇见父亲跪下来,也跟着跪了下来。
他似乎明白了,正是跟前这个人把他和父亲拎在手中的。
这个人是他从未见过的祖父。
不错,此人正是慕容客。
此人虽年过八旬,然而仍是神清气朗,皓眉长垂。此人身材高大,又极瘦削,身着一件灰衣。
慕容报磕完了头,抬头向父亲看去。
二十年过去,父亲依然不见衰老昏聩之态。
但是慕容报感觉,父亲变了。
变了的是父亲的眼神。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二十年前,少室山一战时的情景。
当时慕容报为段皇爷纵横恢宏的六脉神剑逼得无计可施,眼看要中剑身亡……
事隔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慕容客已八十有余,慕容报也已年近五十了。
慕容客端坐禅桌旁,受了儿子和孙子之礼后,招手让慕容仇过去。
慕容仇早已听说祖父当年英名盖世,后来看破红尘落发为僧。今日得见,不由得又惊又喜。
慕容客将孙子搂在怀中,以手摩孙子的脸,疼爱之情在那皓眉长垂的脸上洋溢出来。
慕容报在一旁冷眼相看,觉得父亲今非昔比,倒是显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慕容客与孙子亲热了一会儿,转首对儿子慕容报道:“江湖上平静了二十余年,又何必挑起如此之大的事端。”
慕容客仰面长叹:“当年我一心兴复燕国霸业,置天下人生死于不顾,不择手段挑起了萧山与少林诸豪杰的争端,到头来一干近百的无端横死,至今思之,不寒而栗。虽然日夜诵经向佛,仍觉自己罪孽深重,难以洗得清。”
慕容报听了,知道父亲再也不是过去那位以王图霸业为上上之要,其余一切生死哀乐、他人性命、均可置之不顾的大英雄大豪杰,而是一位参悟一切皆是空、天地之间唯向佛的出世之人了。
慕容客又叹一声道:“当初我挑拨事端,惹下无端的争斗,已是罪大恶极,万劫不复了。谁知你又筹划新的圈套,令天下英雄和黎民百姓为之不得安宁。”
慕容报抬头,正与父亲双眼相对。
年逾八十的慕容客双目有神,看着慕容报目光又似超过慕容报,看到了世间的群山万河千沟百峰、男人女人、好人坏人、老人小孩、善善恶恶、爱爱恨恨、恩恩怨怨、林林总总的一切。
慕容客双目眼神似有若无,似乎洞穿了一切真理与秘密,又似乎把一切都不曾放在眼里,真可谓空而又空。
慕容报心下一凛,他不知道父亲是指他有加害段氏家族之意,还是说他在这场两国成仇的争斗中扮演了一个隐秘得不能再隐秘的角色。
“孩儿有些不明白。”
慕容报硬着头皮说,他显然不想让父亲把一切都知道,尤其不愿父亲把一切都说出来。
特别是不愿父亲把一切当着慕容仇的面说出来。
慕容客叹了口气,道:“报儿,你年近半百,于人世沧桑已略有领略了,应该早一时早一日悟到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怜贫惜命才是正果之途呀!”
慕容报低下头来,他心里想,父亲的确彻底变了。一个人在不短时间内经历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人生体验,能不彻底变么?
在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他经历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过程。
几乎极少有人能够在半个时辰之内经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过程。
这种过程能够把人的灵魂掀个底朝天。
慕容客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能够看破红尘,领悟到“大燕国不复是空、复亦是空”的道理,“天下庶民为尘土,帝王亦是尘土”的真谛。
所以他能够在三十多岁时,陡然跳出尘世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爱爱恨恨、功名利禄、江山基业、等等,成为一代高僧。
然而他的儿子慕容报不能。
因为慕容报没有亲身经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过程。
他只不过亲眼目睹了别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过程。
亲身经历与亲眼目睹,这中间有大大的不同之处。亲眼目睹的人,虽然能够受到震撼,但是却并未身受洗礼。
这如同水从人身上流过,留下水痕留下感觉,而已。
所以慕容报与慕容客不同。
尽管他此时的武功似已达到二十年前的慕容客的水平。
历史和人生并不能总是重复。
尽管有时这种重复是美好的,或是善良的。
我喋喋不休地发这一通议论的意思是说,不要指望慕容报也象他的父亲一样能够得到善果!
因为慕容报不是慕容客。
慕容报所以难以成为慕容客,重要原因之一,是因为慕容报的精神病史。
一个曾经精神失常的人,如果不淡漠地活下去,必定会有复发的危险。
此时此刻,慕容报看着已成为出家人的慕容客的眼睛,渴望在里面能够找到慰籍和关怀、同情、鼓励。他失望了。
他在这双眼中,看到的是极其淡泊的出世人的无所谓,看到的是空冷无所指的大慈大悲、大彻大悟。
他需要的不是这些。
他需要是的同仇敌忾。
他需要的是同一样的愤怒的火焰。
他需要的是二十年前的慕容客的王图霸业之雄心。他需要的是二十年前的慕容客的阴险狠毒和毫不留情。
然而,眼前的慕容客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慕容客,而是二十年后的慕容客。
二十年后的慕容客,自然不同于二十年前的慕容客。
这中间有很大的区别。
看着父亲的眼睛,慕容报心中的希望之火渐渐暗淡下来,最后终于熄灭,只留下一堆灰烬,余温尚存。这灰烬就是父子之亲,血脉之情。
他看着身边的儿子。
慕容仇的眼中,有着年轻人的兴奋与朝气。他所渴慕的年轻人的兴奋与朝气。
除了年轻人的兴奋与朝气之外,他还看到了一丝游移不居的疑惑。
他所不愿看到的疑虑。
针对他而言的疑虑。
这是一个绝对不祥的讯号。
这是他所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如果说父亲的淡然出世早已在他预料之中,或是因为二十年前那次由生入死、由死入生的场面已经给了他以极大的震撼,让他难以忘怀。使他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
慕容仇眼中的疑虑却是他所始料不及的。
这疑虑从何而来呢。
这个年轻人是他的一脉骨血。是他跟那个死心踏地爱着他的女人阿兰血肉相融的产儿,是他们共同生活的见证。
,这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一言一行都是他教的。年轻人的武艺是他教的。年轻人的思想也受他的感染而成。
为什么在他和可称之为他的自然延伸的年轻人之间,居然也出现了裂痕。
无法掩饰,的的确确存在的裂痕。
这裂痕从何而来?
这疑虑从何而来?
一瞬间,他想起了慕容仇奉他之命出门游荡江湖的日子。
慕容仇奉他之命出门学习其他门派的武功绝招。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慕容家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传武功才能够真正发挥出功力和威严。
然而,慕容仇一离家门,许多事情就不在他的视野之内了。
诚然,当他再见到自己亲爱的慕容仇儿子的时候,他已发现儿子学到了数十门武功的精要绝招。特别是,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在武功领会上灵气十足。
这灵气更在他之上。
可是,除了武功,儿子就不曾接触到别的人,别的事?
他万万想不到,改变了儿子心灵的是那一尊美丽的少女躯体。
那一尊美的精灵。
这件事,他是万万也想不到的。
所以现在他疑虑不解。
但这一切都是一闪念之间的事。
慕容报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慈眉善目地注视着自己。
“报儿,你今年有五十岁了吧?”
“五十尚缺一岁。”
“人过五十,尚知天命了!”
慕容报听了心中一凛。
他知道父亲心里明白禅宗不能打动自己的心,于是父亲搬出孔丘的一套人生哲理来劝谕自己,目的是让自已放下眼前正拚命追求的一切,安安乐乐守天命。
“儿子明白。”
慕容客微微点点头。
慕容客忽然轻轻把头一扬,吟起诗来了。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鸟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枝树。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慕容仇听了这首诗,情不自禁重念了最后两句,然后问道:“祖父,这是谁的诗,我听段皇爷也这么念叨?”
“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慕容客道:“这位诗圣轻诫天下有武有光之人,千万要以天下黎民百姓为重,不要为逞一时之勇,或泄一时之愤,就将天下黎民百姓的生死置之不顾。”
慕容客以大慈大悲的目光看了慕容报一眼,接着说道:“段皇爷于大敌当前之时,吟读此诗,定见此公宅心仁厚,以天下黎民百姓为念,不肯妄开杀戒,骤动战机。此公虽身在荣华富贵、香艳浓浓之处,心早已向佛了。可喜可叹。”
他这么说,正是告诉慕容报,他已知道慕容报一举一动的用意。
慕容报听了心下一凛。
慕容报已然明白,现在是父亲慕容客正在阻止自己复仇。以自己的武功内力,自然不能与段皇爷正面交锋而立于不败之地。
以自己武功内力,虽不能与段皇爷正面交锋而立于不败之地,但也不会抢先下手而即一败涂地。
所以他静悄悄在外面,准备抢先下手。
以自己的内功和内力,纵然不能一下子置段氏父女于死地,也不会一点效果也没有。
他就要出手。
他就要尝到报复仇恨的乐趣。
他似乎已经尝到了报复仇恨的乐趣。
然而他毕竟没有尝到报复仇恨的乐趣。
因为有人有力地阻止了他。
这个人不是别人。
这个人正是他的父亲。
如果换一个人,这个人早已被他杀了。
可是这个人偏偏是他的父亲,叫他该怎么办呢?他总不得把父亲杀了。
他即使想把父亲杀了,其实也未必做得到。
因为他父亲在二十年前,武功就高得了不得。
二十年后,父亲的武功至少高过自己。
刚才的一切就是明证。
慕容报感到非常气馁。
因为他凭空又多了一个敌人。
这个敌人不是别人。
这个敌人就是他的父亲慕容客。
因为他父亲阻止他去复仇。
所有阻止他复仇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这可是个强大的敌人。
刹那之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苦恼。就象他是站在一片空旷的地上,有上千人围拢着他,每个人手里拿着一面镜子,而他却是赤身裸体,脸上还抹得一团黑。他心中感到气恼。
他脑中一片混沌,如同寒冬腊月里,一场暴风雪,充塞了整个宇宙,世界、天和地之间的一切。
在这暴风雪中,一个强有力的声音自远而近地来了。
这声音来自何方?
也许就来自他身边。
可是这声音何其遥远,多么陌生!
这声音由远而近。
越来越近。
这个声音之近,已贴近他耳边;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响亮。
“杀死他!杀死他!”
这是一个多么甜蜜的诱惑,就象一片处女地对于雪亮的犁铧。
这就象一片旺盛的青草对于一头饥饿的小牛犊。
此时此刻,慕容报为一个崭新的念头所充满:杀死他,杀死慕容客。
下一刻,他就要使出杀手。
他要杀死自己的父亲……
段皇爷一行的屋外,此刻又有一个人。
这个人站在那里。
这是个小孩。
小孩个头不高,所以说他是个小孩。
小孩身穿着雪白的上衣,雪白的裤子。
小孩的脸也是白的,苍白。
这苍白不像一个孩子的脸色。
这苍白像是一个少年贵族肤色。
这小孩的嘴唇是红的,紧紧抿着,像是作出重大决定之前的镇定和沉着。
这小孩本不该这么小就有如此的表情。
他脚下是一个人。
一个横卧的人。
横卧的人双目紧闭,显然人已经死了。
血从这个横卧的人的胸前慢慢渗出来。
可想而知:这个人是被人用很快、极快的剑法杀死的。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段皇爷的一位家将。
杀死他的人就是这个小孩。
可怕的小孩!
小孩把目光投向屋内。
他看见了颇有王者威仪,又具风流潇洒的段誉段皇爷。
他看见了年已四十岁,仍绝俗清丽的王小兰。
他看见了小皇妃。
他看见了二皇妃。
这个段皇爷竟一个人拥有如此多的漂亮女人,真是他妈的。这个小孩心中骂道。
似乎已经忘记了,他自己那个极其隐秘的洞穴之中,也藏着美丽的少女。
如果就数量而言,他自己拥有的女人还比这位身为皇爷之尊的段皇爷还多呢!
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并不是个成年男人,甚至连个成熟的男性也算不上。因为成熟的男性至少要得十七八岁。
他才不过十来岁,连十五岁也不到。
而且与段皇爷大不相同的还有他那洞府中女人,并不是他用爱心和小是征服的,而是他用其快无比的剑法抢掳而来的。
这中间有着极大的不同。
他就是“一剑指南山”。
“一剑指南山”就是这个小孩子。
小孩子就是“一剑指南山”。
小孩子来到少室山下的目的不是别的,也是为了段真公主。
吐蕃国用重金收买了他。
其实重金收买的说法有些不准确之处。其实是吐蕃使者的一句话说动了他的心。
“这段真公主漂亮么?”
“一剑指南山”当时问使者。
“段真公主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所以他来了。
他来了,住在少室山下,此刻已来到少室山上。夫妇四人正在做投壶的游戏。
只有段真一个人坐在窗前,正在看书。
段真公主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衫,鹅黄衫如同柳树新长出的嫩芽儿,淡然散发着清香。
段真小姐左手捧书,右手托腮,云鬓高耸,美得象一幅画。
段真公主的脸是红的,淡淡的红色。
段真公主的眼睛是黑的,黑幼幼的黑。
段真公主的鼻子是挺的,笔直笔直。
段真公主的嘴唇是红的,红的象樱桃。
看到段真小姐的嘴唇,小孩的呼吸开始由细变得粗起来了。
在这个过早发育的小孩的大脑之中,一连串想入非非的香艳故事纷至沓来,应接不暇。
可是正在跟夫人在一起的段皇爷的威严却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一剑指南山”小孩虽号称天下剑法最快最强,可是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虽然剑法奇快,却也难以快过以指为柄,以气为剑的“六脉神剑”。
“六脉神剑”天下无敌,威震敌胆。
怎么办?
是进还是退?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有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任何人在这个时候,能够镇定自若吗?
“一剑指南山”回眸一看。是那个满眼都是笑意的少年。
正是那个杀人从不眨眼的坏蛋。
这个少年有个江湖名称:“非恶莫为”。
“非恶莫为”正笑吟吟地望着“一剑指南山”。
两人眼神一对,立即携手使轻功远去。
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两个人商量起来。
这是一个狠毒的计划。
这个计划最大的长处就是充分发挥了两个人的作用。
正所谓“1+1>2”
这个计划的主要内容是:由“非恶莫为”先引出段皇爷,而后由“一剑指南山”冲进屋子,抢走段真姑娘。计划已经定好,现在关键要按计划执行。
说时迟,那时快,“非恶莫为”把手一扬,手中的石子变成暗器,掷入房中。
段皇爷辨风听声,左手一抬,以掌中之力震回飞来物。右手一挥,一招“少商剑”打了出去。
屋外“啊”的一声。
这是一声惨叫。
这是人在临死前发出的凄厉的惨叫。
只有人在临死前才能叫得这么惨。简直惨不忍闻。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段皇爷这一剑既快且准,正中“非恶莫为”的当胸。
可怜这面目总带着微笑的少年就这样死去。
这少年也可算是死得其所。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非恶莫为”。
“非恶莫为”虽是恶人,也算有一世英名,他最后死于段皇爷“六脉神剑”之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有谁能够躲过段皇爷的“六脉神剑”呢?
没有一个人能够躲过段皇爷的“六脉神剑”。
没有一个人。
没有。
“一剑指南山”见“非恶莫为”在无声之间已死于段皇爷的“六脉神剑”,顿时失色。
这样,他的脸色由苍白而雪白。
简直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简直比他全身的白衣服还白。
他即使是个傻瓜,也明白,自己根本不是段皇爷的对手。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还是走吧,再也不要打这几个人的主意。”段皇爷地声音从屋内传出。
这声音很小,却是深厚无比的内力传出来的:“一剑指南山”再也不敢呆下去。
雪白的影子一闪,“一剑指南山”跑了。
他并不知道,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
他疾奔之时,也不得不疾刹住步子。
因为他不可能不刹住步子。
因为有人横剑立在他的面前。
他停住步子。
他抬头看去。
这人正是楚留香。
楚留香受伤之后,已被萧山所救,服了少林寺中的治伤灵药之后,疼痛几乎消于无形。他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萧山听了不住颔首。
楚留香急不可耐地打听段皇爷一行的住处。
一片天真无邪之状现于脸上。
萧山以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看着他,稍稍一停一顿,一挥手指给他一个大致的方向。
楚留香不等问明白,自己奔过去。
正赶上“一剑指南山”。
他拦住了“一剑指南山”的去路。
“一剑指南山”停住了脚步。
“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提一个问题。”楚留香冷冷的看着“一剑指南山”。
这小孩奔忙的情势很象是个丧家之犬。
他知道这可怕的小孩遇见了厉害万分的对手了。
这对手不是别人。不必说,就是段皇爷。他忽然想跟这个小孩开个玩笑。
他想开开玩笑一定有意思得很。
他开口说:“我想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一剑指南山”问。
“我想知道,是你出剑快,还是我出剑快!”
“你是问这个问题?”小孩说。
那可怕的小孩在此之前一直胆气甚盛,可是今天变了,他第一次领略了段皇爷那威力无比的“六脉神剑”忽然意识到自己实在不过是个小孩。
自己的确不过是个小孩而已。
所以他的豪气突然间无影无踪了。
豪气一去,英雄气也难免不复存在了。
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原来你是问这个问题。”
可怕的小孩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可怕的小孩变了。
可怕的小孩变得絮絮叨叨,不成个样子了。
可怕的小孩倒有点变得象个可怕的小老太婆了。“你的剑快。”
这话一出那可怕的小孩之口,立即让楚留香吃了一惊。
这话也让那小孩自己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剑比你的剑快呢?”
楚留香盯着可怕的小孩看了半天,他叹了口气,看来今天这个玩笑是开不成了。
他微微感到有点遗憾,又有点不甘心。
“我就知道我不如你剑快。”
楚留香心下不由得一凛。半日不见,这小孩子怎么忽然变得如此深沉老练。
“那么,你走吧。”
楚留香一闪身,让那小孩走过去。
他自己心中有些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幸亏他自己不相信!
那小孩在一错身而过时,拔剑出手。
可怕的小孩毕竟是可怕的小孩。
可怕的小孩毕竟还是出手了。
可是他遇上的是个比他更加可怕的对手。
楚留香曾经“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了最好的武功。”
这虽然有些夸张,可他毕竟学成了武林之中最快的剑法。
在少室山下,他曾经初露了一手。
厉害得的身手他依然藏而不露。
何况他又学成了丐帮的“降龙十八掌”。
现在他使出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掌。
“亢龙有悔。”
一招“亢龙有悔”过去,可怕的小孩被震得离开儿步。
紧接着,楚留香握剑在手。
剑是楚留香最先学得精通的兵刃。
关键的时候,他还是用剑来解决问题。
一剑刺去。
小孩的左膀右臂同时垂了下去。
楚留香冷冷道:“你还没长大,回家去吧。”
“一剑指南山”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