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子见那二人,不由分说出手伤了少林寺看门僧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地“啊”了一声。
听见这一声“啊”那二人一回头。那年轻人正是被呼作“仇儿子的,那老的面上蒙着东西,是否就是呼“仇儿”之人?
楚公子正自琢磨,忽见那蒙面人虚点一指,楚公子又“啊”了一声,却昏倒在地上了。
在面蒙布罩的慕容报来此寺之前,少林寺已有强敌来寻仇,此人却是一位番僧。
这个人,只比蒙面的慕容报和慕容优父子早一会儿来到少林寺。
“铛铛铛——。”钟声连续大响,不绝于耳。这种声凌厉地击破了千年古刹的宁静与安祥。
这是召集全寺僧众的讯号。
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爷诞辰等几日,寺中向来极少召集全体僧众,因而很少连续不断敲响这钟声。
慧轮禅师听了这钟声觉得有些奇怪,想道:“方丈鸣钟,咱们都到大雄宝殿去吧。”
于是,戒律院、达摩院、罗汉堂、其他各部分僧众,包括菜园中的僧人都纷纷涌向大雄宝殿。
此时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多僧众不断进来。
片刻之间,全寺千余僧人都已集在殿上。
僧众各分行辈排列,人数虽多,却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今日五代同堂,同汇大雄宝殿,必然是少林寺有大事情。
慧轮站在第二排,听得钟声三响,于是合掌当胸,和诸僧齐宣佛号:“南天释迦如来佛”。
方丈玄寂焉玄字辈三位高博僧,陪着一位僧人,自后殿缓步而出。
殿上僧众一齐躬身行礼。
玄寂等参释殿上佛象。
玄寂等人分宾主坐下。
慧轮抬头看去,见那陌生的僧人是一位番僧,心中不由一动。
众人听了,心中不由一凛。
错结开口道:“昔年我师父曾来贵寺交流佛学,切磋武艺,今日山僧来此,便是秉承先师之志,来贵寺切磋武艺,不知贵寺高手是否瞧得起山僧?”
果不其然。这番僧是来寻衅闹事来了。
他果真是为师父来报仇?
只怕他此番来寺,与大理国公主段真失手杀死了吐蕃国王子格来之事有关。
这番僧大约知道段真公主此时正在山上。
闻听错结口出此言,已是挑战。
玄寂大师合掌当胸,朗声说道:“你我同是佛祖的弟子,交流佛学心得,正是一心向佛要旨,至于切磋武功…….”
他顿了一下,环顾本寺僧众,不急不徐地道:“虽为交流技艺,但也未尝不可。”
真是不卑不亢。
错结道:“闻言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功盖天下,不知有人是否能够兼此七十二绝技?”
他说罢,也环顾寺中所有僧人。
错结笑道:“看来堂堂少林寺大寺,竟无一个能兼会七十二绝技的大英雄,可惜呀,可惜。”
玄寂朗声道:“据您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门绝技?”
错结点头:“不错。”
“此人是谁?”
“殊不敢当”
玄寂变色道:“便是阁下?”
错结点头,神情肃穆,道:“正是。”
这两字一出口,群僧尽皆变色。
大家都在想:“莫非此人疯了。”
少林寺七十二绝技,是少林寺镇寺之宝。
其中般若掌,创于本寺第八代方丈元之大师。
摩诃指系一位本寺挂单四十年的七指头陀所引。
大金钢拳法,本来第十一代通家辈穴位高僧,穷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钻研而成。
少林寺七十二绝技每门功夫创始既不易,学起来也不简单。
这些功夫有的专练下盘,有的专练轻功,有的以拳掌见长,有的以暗器取胜。
或刀或棒,每一门各有各的特长。
使剑者不能使禅杖,擅大力神拳者不能收发暗器。有的高僧同精五六门绝技,那是以互相并不抵触为限。
故老相传,上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门绝技,号称“十三绝神僧。”
少林寺建寺数百上千年,只此一人而已。
要说一身兼七十二绝技,却不免自欺欺人。
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中,有十三四门异常难练。
纵是天资极高之人,毕生苦修一门,也未必一定能够练成。
此时少林寺全寺僧众千余人,以千余僧众所会者合并,七十二绝技也数不周全。
僧众见错结不过四十八岁,就算每年能练一项绝技,一出娘胎就练,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
这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都是艰深繁复之极,难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练成数种?
玄寂方丈心中纳闷,当初鸠摩智来寺中寻衅也是此番的模样。
慧轮心中不服,上前道:“阁下并非我少林寺派中人,然则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等几项功夫,却也精通么?”
错结微笑道:“不敢,还请慧轮禅师指数。”
他身形略侧,左掌突然平举,右拳呼的一声直击而出。
此拳既出,如来佛座前一口烧香的铜鼎受到拳劲,“镗”的一声,跳了起来。
正是大金钢拳法中的一招“洛钟东庄”。
拳不着鼎而铜鼎发声,这不算如何艰难。然而一拳向前击出,铜鼎却向上跳,可见拳力之巧,实已深得“大金钢拳”秘要。
不等铜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
错结这姿式却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
此招名为“慑伏外道”。
铜鼎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
“拍”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下来。
鼎中有许多香灰跟着散开,烟雾弥漫。
一时看不清是什么物件掉了下来。
其时“洛钟东庄”一招余力已尽。
铜鼎急速落下。
错结突然向前伸出大拇指一捺。
一股凌厉的指风射将过去。
铜鼎突然向左移开了半尺。
错结连捺三下,铜鼎移开了一尺又半。
铜鼎落地。
少林众高僧心下叹服。
错结这三捺看似平凡无奇,其中所蕴蓄的功力已到超凡入圣的境地。
正是摩诃指的正宗招数,叫做“三入地狱”。
那是说修习这三捺时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狱一般。
此时香灰渐渐散落,露出地下一块手掌大的物事来。
众僧一看,不禁惊叹一声。
那物事不是别的,乃是一块手形的黄铜,宛若一只黄铜手掌。
这黄铜手掌,五指宛然,掌缘指缘闪闪生光,灿烂如金。
黄铜手掌掌背却呈灰绿色。
错结袍袖一拂,笑道:“这‘袈裟伏魔功’练得不精之处,还请玄寂大师指点。”
一句话方罢,错结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铜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连打几个转。
转定之后,本来向内的一转侧而向外。
但见鼎身正剜去了一只手掌之形。
那割口处也是黄光灿然。
辈份较低的群僧这才明白,错结适才使到般若掌中“慑伏外道”那一招之时,掌力有如宝刀利刃,竟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块。
慧轮见他这三下出手,无不远胜于已,霎时间灰心丧气,心如死灰。
错结最后所使的“袈裟伏魔功”,玄寂方丈毕生在这门武功上花的时间着实不少,以致颇误禅学进修,有时着实后悔;但有时玄寂觉得自己这门神功足可以独步天下,也觉得自慰。
此时一见错结四十几岁即可随意拂袖,潇洒自在,而口中谈笑,袍袖已动,竟不怕发声而泄了真气,这非自己所能。
不由得玄寂方丈百感交集。
玄寂大师长叹一声:“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衲数十年苦学,在阁下眼中,实是不足一哂。”
错结不动声色,只合什说道:“善哉!善哉!方丈师兄何必太谦?”
少林寺僧众却个个垂头丧气。
方丈被逼到说出此番话,乃是自认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
少林派数百年来享誉天下,执中原武学之牛耳。
这次失败,不但少林寺一败涂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面前大大丢了脸面。
玄寂此时还在心中长叹。
此时错结开口又道:“以山僧之见,少林寺不妨从此散了,诸位高僧分投清凉,普通诸处寺院庇安身,各奔前程,岂非胜在浪得虚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养再好,也都忍耐不住了。大众才明白,此人上得少室山来,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将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原从此少了一座重镇,于他吐蕃国大有好处。
只听朗声说道:“小僧孤身来到中土,本意想见识一下少林寺的风范,且看这号称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样一副庄严宏伟的气象。但一见之下,这可使小僧大失所望了。”
慧字班有人出列,乃是慧回。
慧回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搭住,脸露微笑,神色温和。
错结也即脸露笑容,道:“久闻慧回禅师的‘拈花指’绝技练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错结说着右手食中两指也是轻轻搭住,作拈花之状。
二僧同时左手缓缓伸出,向着对方弹了三弹。
只听得波波波三响,指力相撞。
慧回禅师身子一晃,突然间胸口犹如射出三支血箭,激喷数尺。
看得出来,两股指力较量之下,慧回不敌,给错结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利刃所伤一般。
此时一灰衣僧电闪般跃出,群人尚未看清楚,已抢到了慧回对面,虚托一掌。
一瞬之间,三股血水未及落地,在他掌力一逼下,竟又迅速回入了慧回胸中。
灰衣僧左手如弹琵琶,一阵轮指虚点,顷刻间封了慧回伤口上下左右的十一处要穴。
鲜血顿时不再流出。
灰衣僧又惊又喜。
玄寂认出这灰衣僧乃是昔日契丹老英雄萧山,在寺中尽心向佛已二十年,只是平时不与人交往,故尔一般人不认识。适才玄寂一时竟把他给忘了。
这萧山二十年前就是一身至高神功;二十年后的今天自然更不会退步,登时玄寂心下大宽。
错结一见之下,不由心虚起来。
萧山合什当胸,对错结道:“在下以少林寺的‘罗汉拳’‘韦陀掌’与阁下过招如何?”
错结只好应战,也合什当胸道:“大师手下留情”。
错结挥掌击出,掌风中隐含着,噗噗的轻微响声,姿式手法,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
韦陀掌是少林派的扎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师人门,第一套学“罗汉拳”,第二套学的便是“韦陀掌”。
般若掌却是最精奥的掌法,自韦陀掌学到般若掌,循序而进,通常要花三十四年功夫。
般若掌既是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练将下去,永无穷尽。掌力越练越强,招数愈练愈纯,永无止境。
自少林创派以来,以韦陀掌和般若掌过招,实是从所未有。
可是萧山以韦陀掌对错结的“般若掌”,既是慈悲为怀,也是要让错结知道天外更有天,人外更有人。
萧老英雄见对方掌到,斜身略避,双掌推出,乃是韦陀掌中的一招。
“山门护法”
此招招式平平,所含力道却甚是雄浑。
错结感觉自己被轻轻推开。
错结双腿连环,霎时之间连踢六腿,尽数指向萧山的心中,正是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的“如影随形腿”。此招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随形,紧跟而至;第二腿随即自影而变为形,而第三腿复如影子,跟随踢到。萧山一拳击出,正是罗汉拳中的“黑虎偷心”。
错结又被轻轻推出。
错结惊急之际,接连使出四门少林神功。
“大智无定指”
“去恒恼指”
“寂灭抓”
“因陀罗抓”
萧山又一拳击出。
乃是“黑虎偷心”。
错结又被轻轻推出数尺。
顷刻之间,错结又连使十六门少林绝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驰。
众人均想:“此人自称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绝技,看来所言非虚。”
高僧看到的却是萧山以少林武功最最粗陋的“罗汉拳”的一招应付错结轻松得很,两人武功有明显差距。
错结又使出少林寺的一门绝技前来进攻之时,萧山又一拳“黑虎偷心”此拳出时,又多加了几分力道。
错结踉跄倒地,一时竟站不起来。
那错结勉强站起身来,恼怒地说:“少林寺纵使武功甚高,可是寺中暗藏春色,未免有碍于少林寺数百年令誉。”
玄寂大师一听,知道他所指是段真公主和段皇爷的三位夫人。
玄寂大师合什当胸,“原来阁下来此并非意在比武,而是为了此事”。
没有人料到,在段皇爷所住禅房外面,已有慕容父子提剑而立了。
那蒙面之人果然就是慕容报。
慕容报在少林寺门中,一出手就伤了前来开门的两位僧人,心中好不懊恼。
他懊恼的不是自己不该出手伤了这两位无辜的僧人。
他懊恼的是自己如此沉不住气。
二十多年过去,他自己感觉到自己已变了许多。或许那次疯狂的过去改变了他。
二十年前,他是潇洒倜傥的慕家公子,世人谁不景仰!
二十年后,他却不得不隐姓埋名,隐匿于江湖之中。
二十年来,他为仇恨、寂寞、嫉妒所折磨,他自己已逐渐变成了仇恨、嫉妒的化身。
他嫉妒段皇爷的“幸运”和好福气。
段皇爷虽然生来傻里傻气,却生而为镇南王世子,又承袭做了大理国王。
他慕容报追求一生而不得的东西,段皇爷轻而易举地获得了。
段皇爷生来不刻苦学习武功,但却连连遇上好运气,学得了举世无双的“凌波微步”、“六脉神剑”、“北冥神功”。
这世道是不是太不公平?
慕容报不由得十分嫉妒。
嫉妒象一种生命力极强极高的巴根草。
这种草只要一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就永远地生长在这里了。除非能够铲地三尺,不然就不能除掉它。
即使用火烧,也烧不死它。
千古流传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也许就是指这种巴根草了。
嫉妒之草弥漫而生之后,仇恨也就随之而来了。
慕容报内心深处在想,我已无法取得段誉所已取得的荣耀和幸福了。
我永远地丧失了这种机会了。
我只有破坏他所已取得的幸福和荣耀。
这还可以办得到。
二十年改变了一个人。
慕容报成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这可真是一种悲剧。
也许慕容报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发泄这些仇恨和嫉妒。
他的儿子也不知父亲竟是这么一个人了。
慕容报不知道将来如何生活下去,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复仇。
慕容报自己不知道,他一出手就把少林寺的看门人击伤,这是精神病给他留下的后遗症。
他有时无法控制自己。
他太急于复仇了。
昨日他出手伤人就是这样。
出手之后,他立即后悔了。
他又立即清醒了。
他右手举起,虚指轮点,瞬息之间点了被伤的人的伤口附近十几处致命的穴道,帮对方止住了血。
“走!”
慕容报一拉儿子的手,两人飘然进了少林寺。
以少林寺之大之宽之广,在上各间房中找到段皇爷一行原非易事。谁知走不多久,慕容父子便远远听见段皇爷的声音。
一听段皇爷的声音,慕容报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想起,正是二十年前,少室山下,他败于段誉之手,从此就走了下坡路。
千不该,万不该,段皇爷不该出手相助萧山,继而又以无形气剑伤了慕容报天下武功绝高的美名。
其实,慕容报的怨恨是毫无道理。
设若段不出手相助萧山,但那玉竹也会在料理了丁春秋之后来料理他。
以玉竹的武功内力,只在慕容报之上,决不在慕容报之下。
可是人并非什么时候都是理智的,慕容报在与段誉半阵失败之后,便失去了自己清醒的理智。
故尔才有疯狂,精神失常的进修出现。
故尔二十年后,慕容报还对段皇爷怀恨在心愈演愈烈,可以说来恨之入骨了。
其实仔细说来,慕容报对于段皇爷,是又恨又怕,怕多于恨。
怕的是段皇爷“六脉神剑”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少室山之战时,段皇爷还是不能够把“六脉神剑”自由发挥。便是如此,已令慕容报防不胜防了。
少室山之战后,段皇爷学会了自由运使“六脉神剑”的功力。
从此之后,更是天下无敌了。
慕容报所怕的其实就是段皇爷的“六脉神剑”。
由怕生恨。
只要这“怕”一天除不了根,这恨也一天除不了根。唯一的办法是战胜段皇爷。
战胜段皇爷的唯一办法是战胜段皇爷的六脉神剑。可是没有人能够战胜段皇爷的“六脉神剑”。
这就是段皇爷何以久被慕容报仇恨的原因了。
现在慕容报就在段皇爷所住的屋外。
报仇的时机是否已经到了?
慕容报激动起来。
慕容报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段皇爷在屋内叹了口气。
这叹息极其轻微。
这叹息在慕容报耳中听来,却如初夏第一个惊雷。因为这是仇人的叹息,如爱人的软语一掠同样有着惊心动魄的效果。
此时慕容报身边的慕容仇,却另有一番心思。
他看见了屋内的一个少女。
一个清丽纯洁的少女。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刚见到不久的段真公主。正是那个段真公主。他第一次看到的胴体无比美丽的少女。
男人终有一天会看见女人的裸体,除非他是一个真心向佛的和尚。
真心向佛的僧人有时也难免有些艳遇。西夏国驸马爷,执掌军机大权的虚竹子便是这样的人。
可极少有男人能够头一次就能见到如此完美无瑕的女性胴体。
绝大多数人终生也不能见到这种美景。
能够见到如此美丽的女人人体,无论如何也得算是一种幸福。
慕容仇便是这样一个幸福的少年。
可是慕容仇真的那么幸福吗?
他生来的使命呢?
他名为“仇”。
他生下来,就是父亲用来报自己仇恨的一个工具。这注定了他的悲剧。
现在他还没发现自己生下来便是个悲剧。
因此他现在还很幸福。
他至少又一次看到了段真公主。
段真公主身着鹅黄长袍,清丽无双。
段真公主正在微笑。
那微笑就象一朵雪莲花缓缓开放。
开放的雪莲其香幽幽,沁人心脾,摄人心魂。
慕容仇感觉自己就象一条小船,被浮于一条河上。那条河何其温柔、美丽。
那条河就是段真的微笑。
慕容仇飘飘欲仙了。
他隐隐约约地知道,他大概爱上这位段真公主了。他爱上了自己必须亲手杀死的人了。
想到这一点,忽有两驾马车拉着他的心向相反两个方向急驰。
他的心就要被扯成两半了。
他的心尚未被扯成两半,所以至少他现在还是清醒的、幸福的。
此时不清醒的是他的父亲,是慕容报。武艺高强的慕容报已被仇恨和复仇的欲望冲昏了头恼。
这一切,段皇爷不知道,段真不知道。
仇人近在咫尺,可谓危险之至。
有段皇爷在,皇后她们均感到幸福而且安全。
幸福是因为段皇爷痴心地爱着她们。
世上很难能找到一个男人能够如此挚爱自己的女人。
尤其是成熟的女人,要让她们感到幸福,必须首先让她们感到安全可靠。
更何况是金枝玉叶的女人,要让她们感到幸福,必须让她们感到非常踏实。
段皇爷是一个让她们感到安全可靠的男人。
段皇爷她们感到安全可靠,首先是因为他对她们一往痴情,可说是痴情无比。
然而痴情能够让坠入爱河的少女陶醉;对于成熟的、美丽因而相对脆弱的女人来说,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也是必不可少的。
段皇爷便是这位强有力的男人。
段皇爷强有力并不是因为他蛮横无礼,处处得理不让人,无理夺三分。
恰恰相反,段皇爷是那种具备“好生之德”的谦谦君子。
他虽然贵为王侯,却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向善之人。
他奉行哲学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然而他又是一个有强大力量的男人。
他的强有力也并非因为他肌肉发达,身躯高人。
恰恰相反,从某些外乡人来看,他简直是个软弱可欺的文弱书生。
这些人的看法统统是错误的。
段皇爷从不恃强凌弱,但也并不示弱畏强。
从他软弱无力、甚至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他就很少怕过什么。
何况也早已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当段皇爷初得“凌波微步”、刚会“六脉神剑”的时候,虽无甚功力却精通天下武功派、各式兵器的王小兰小姐就断言:“此后天下武功最强的恐怕要属这位段公子了。”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说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段皇爷与皇后王小兰相识不久。
段皇爷对王小兰一片痴情。
王小兰一片痴心却全在那自幼青梅竹马的表哥身上面。
在一次混战之中,王小兰中了西夏国一品堂高手的“悲酥清风”之毒,四肢无法动弹。
段皇爷舍身把王小兰抢了出来,两人乘快马躲到了农家的一座两层的房子里,旁边还有一座碾坊。
刚刚躲好,西夏武士追了过来。
“这匹马是咱们的,那小子和妞儿躲在这里。西夏武士说。
王小兰和段皇爷一在阁楼,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
两人均想:“先前将马牵进后面藏起来便好了。”
但听得“哐”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名西夏武士闯了进来。
段皇爷一心保护王小兰,飞步上楼。
王小兰正换湿衣不及穿衣,只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
她中毒后手足酸软,左手拿着湿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来。
段皇爷急忙转身,惊道:“对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
王小兰急道:“怎么办啊?”
此时已有一武士抢步上楼梯,段皇爷忙将木梯向外一推。
木梯虚架在楼板之上,便向后倒去。
那武士抢先跃在地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楼板上去。
段皇爷又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多一枝袖箭向他射来。
段皇爷来不及躲闪,“扑”的一声,袖箭钉入了他左肩。
第一名武士乘着他伸手按肩,架好木梯,一步三窜上来。
王小兰坐在段誉身后,见那武士在木梯上纵下窜上的身法,说道:“你用左手食指点他小腹‘下脘穴’”。
段皇爷在大理天龙寺学那六脉神剑、在无量山学那北冥神功之时,对人的穴道是记得清楚得很的。
听得王小兰呼叫,那西夏武士已左足踏上了楼头。其时那容多想,段皇爷一伸食指,便向武士小腹“下脘穴”点去。
西夏武士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大叫一声,向后直掼出去,从半空摔了下去,当即毙命。
段皇爷叫道:“奇怪!奇怪!”
他奇怪的是自己这一点竟有如此之大的威力。
又一名西夏武士舞动大刀护住上身,抱上了木梯。其人满腮虬髯,舞动大刀如风,其势凶猛过于第一位西夏武士。
段皇爷急问:“点他哪里?”
王小兰惊道:“哎哟,不好!”
段皇爷道:“怎么不好?”
王小兰道:“他刀势奇急,你若点他胸口‘膻中穴’,手指没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
她刚说完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上了楼头。
段皇爷一心只在保护王小兰,不及想自己手臂会不会被砍,他右手一伸,运出内劲,伸指向西夏武士胸口“膻中穴”点之。
那武士掌刀向段誉砍来,刀眼看就要落在段誉臂上。
突然间,西夏武士“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
段皇爷看到,那西夏武士胸口一个小孔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有两尺来高。
王小兰和段皇爷相视而笑,两人又惊又喜。
他们自己也不曾想到,这一指之力竟如此厉害。
段皇爷于顷刻之间连毙二人,其余的武土不敢再上楼来。
西夏武士聚在楼下商议。
王小兰道:“段公子,你把肩头的袖箭拔了去吧。”
段皇爷大喜,心想:她居然也关怀着我肩头的箭伤。
段皇爷伸手一拔,将袖箭起了出来。
这枝箭深入寸许,已碰到肩骨,这么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
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王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你想该如何对付他们才是?”
一面说,段皇爷转身向着王小兰,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
“对不起,王小姐。”
王小兰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衣。
她灵机一动,便又去钻在稻谷堆中,只露出了头,笑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吧。”
段皇爷慢慢侧身,全身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露出肌肤,便即转头相避。
正斜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窗外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背上,探头探脑的要跳进屋来。
“这边有敌人。”
段皇爷又进入临战状态。
王小兰心想,我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
她对段皇爷道:“你用袖箭掷他吧。”
段皇爷依言扬手,将手中袖箭掷了出去。
他发射暗器纯属外行,袖箭掷出一点没准,落地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那武士看出门道,根本不予理睬。
但段皇爷这一掷之手劲极强,一枝小小袖箭飞出时呜呜声响,这是因为段誉已有了超出高手们所可以想像的内力。
王小兰伸长头颈,看得清楚了,便道:“他是西夏人摔跤好手。让他扭住你,然后你在他天灵盖上一拍,那便赢了。”
段皇爷道:“这个容易。”
他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从马鞍上涌身跃,撞破窗格,冲了过来。
段皇爷道:“你来干什么?”
那武士并不懂得汉语,瞪眼相视,左手一探,已扭到段皇爷的胸口。
这人身手也真是快捷,这一扭之后,跟着手臂上挺,将段皇爷举在半空。
段皇爷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正中西夏武士脑门那西夏武士本想将段皇爷举在楼板上重重一摔,摔他个半死。
不料段皇爷一掌下去,早把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段皇爷又杀了一个人,不由得心中发毛。
我怎么又杀人了,我怎么又杀人了?他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杀人了!再要我杀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吧!”
段皇爷用力一推,将这摔跤好手尸身抛了下去。
追寻到碾坊来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余十二人,这十二人中有四个是一品堂的好手,其中两个是汉人,两个是西夏人。
那四名好手见段皇爷的武功一会儿出手高强无比,一会儿又幼稚可笑,当真谈得上“深不可测”。
当下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聚在一起,轻声商议进攻之策。
另外八名武功相对较弱的西夏武士却另有计较。他们搬拢碾坊中的稻草,想纵火。
王小兰已发现了这一情况,当即惊叫:“不好了,他们要放火!”
段皇爷顿足道:“那怎么办?”
眼见着碾坊的大水轮被溪水推动,不停的转将上来,又转将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轮上下飞转。
正在这时,只听得一个汉人叫道:“大将军有令,那小姑娘须当生擒,不可伤了她的性命,暂缓纵火。”
那汉人随又提高声音叫道:“喂,小杂种和小姑娘,快快下来投降,否则我们可要放火了,将你们活活的烧成两只烧猪。”
那人连叫三遍,段皇爷和王小兰只是不睬。
那人取过火摺打着了火,点燃了一把稻草,举在手中,说道:“你们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
说着,那人扬动火种,作势要投向稻草堆。
段皇爷见情势危急,说道:“我去攻他个措手不及。”
说着,段皇爷跨步上了水轮。
水轮甚巨,径逾两丈,比碾坊的屋顶还高。
段皇爷又手抓住轮上叶子板,随着轮子转动慢慢下降。
那人还在大呼小叫,喝令段皇爷和王小兰归服,不料段皇爷已悄悄从阁楼上转了下来。
段皇爷伸指向那汉人武士后背心口处点去。
段皇爷使的是六脉神剑中“少阴剑剑法”。
如果段皇爷这一指得手,那武士会立即毙命。
那知他向人偷袭,自己先已提心吊胆,气势不壮,这真气内力便发不出来。
其实段皇爷内力发得出发不出纯属碰巧,这一次便没发出来。
那人只觉得后心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段皇爷正在向自己指指点点。
那人曾亲眼见到段皇爷连杀三人,见他此刻右手乱舞乱挥,又在使什么邪术,也是颇为忌惮,急忙跃开。段皇爷又出一指,仍是无有反应。
那人喝道:“臭小子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那人左手箕张,向段皇爷顶门抓去。
段皇爷身子急缩,双手乱抓,恰巧攀住水轮便被轮子带了上去。
王小兰道:“你只须绕到他背后,攻他后心第七椎节之下的“至阴穴”,他便要糟。这人是晋南虎爪门的弟子,功夫练不到至阴穴。
段皇爷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极了!”
他攀住木轮,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武士不等他双足落地,便有三人同时出手抓去。
段皇爷右手连摇,道:“在下寡不敌众,好汉打不过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
说着,他斜身侧进,踏着‘凌波微步’,闪了几闪,已窜到那人身后,喝一声:“着!”
段皇爷一指点出,“嗤嗤”声响,正中他“至阴穴”。那人哼也没哼,扑地即死。
段皇爷杀了一个人,想要再从轮上升到王小兰身旁,此时已来不及了。
一名西夏武士拦住了他的退路,举刀劈来。
段皇爷叫道:“鞑子兵断我后路。情况急矣。”
他向左斜跨。
那一刀便砍了个空。
碾坊中十一人登时将他团团围住,刀剑齐施。
段皇爷大叫“王姑娘,我跟你来生再见了。”
他嘴里大呼小叫,狼狈万状,脚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却是巧妙无比。
王小兰看得出了神。
她问:“段公子,你脚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么?我只闻其名,不知其法。”
段皇爷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这便从头至尾演一遍给你看,不过能否演得到底,却是看我脑袋的造化了。”
如此说着,他把从卷轴上学来的步法,从第一步起走了起来。
那十一名西夏国的武士飞拳踢腿,挥刀舞剑,竟没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
十一人哇哇大叫:“喂,你拦住这边!”
“你守东北角,下手不可留情。”
“哎哟,不好,小王八蛋从这里溜出去了。”
段皇爷前一脚,后一步,在水轮和杆臼旁乱转。王小兰虽然聪明博学,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王小兰叫道:“你躲避敌人要紧,不用演给我看。”
段皇爷道:“良机莫失!此刻不演,我一命呜呼之后,你可见不到了。”
他不顾自己生死,务求从头至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给心上人观看。
那知痴情人有痴情之福。
他看得见敌人攻来,再以巧妙步法闪避,一来他不懂武功,对方高手出招虚虚实实,变化莫测,他有心闪避,突然闪避不了,二来敌人有十一个之多,躲得了一个,躲不开第二个,躲得了两个,躲不开第三个。
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对敌人全不理会,变成了十一名敌人个个向他追击。
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踏在别人决斗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见他左足向东跨出,不料踏实之时,身子却已在西北角上。
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数都是递向自己人身上,其余十分之一则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见段皇爷站在水轮之旁,拳脚刀剑齐向他招呼,而阿丁、阿戊、阿己自也是攻向他所处的方位。
段皇爷身影闪处,突然转向。
“乓乓乒乒、叮当呛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挡架我,我挡架你。有几名西夏武士出脚稍慢,反为自己人所伤。
王小兰只看得数招,便已知其理。
她叫道:“段公子,你的脚步甚是巧妙繁复,一时之间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
段皇爷道:“行,你吩咐什么,我无不依从。”
待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从头走了起来。”
王小兰寻思:“段公子性命暂可无忧,却如何方能脱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衫,真羞也羞死了。唯有设法指点段公子,让他将十一个敌人一一击毙。”
当下不再去看段公子的步法。转目端详十一人的武功家数。
忽听得“喀”的一声响,有人将木梯搁到了楼头。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楼。
原来楼下十一人久战段皇爷不下,领头的西夏人吩咐手下先将王小兰擒住了再说。
王小兰吃了一惊,叫道:“哎哟!”
段皇爷抬起头来,见那西夏武士登楼上梯,忙问:“打他哪里?”
王小兰道:“抓‘志室穴’最妙!”
段皇爷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后腰‘志室穴’,却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随手一掷,段皇爷将手中之人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
一个两百来斤的石杵被水轮带动,一直不停地春击。
一杵杵的春入石白。
西夏武士身入石白,石杵春将下来。
“哐”的一声,西夏武士脑浆进裂,血浆四溅。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争先上梯。
王小兰叫道:“一般处理!”
段皇爷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穴”。
使劲一掷,此人被掷到石臼之中。
这一次有意抛掷,用劲反不如上次恰到好处。
石杵落下时打在那人腰间。
惨呼之声动人心魄,一时却不能便死。
段皇爷一呆,另外两名西夏武士已从木梯爬了上去。
段皇爷惊道:“使不得,快退下去。”
他心中惶急,真气激荡,左手指乱指乱点,六脉神剑的威力登时发了出来,嗤嗤两剑,戳在两人的后心。那两人摔下死去。
余下七名西夏武士见段皇爷空手虚点,便能杀人,这等功夫实是闻所未闻。
他们不知段皇爷这门功夫并非随心所欲,真想使时,未必能行,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往往见功。
七人不知详情,越想越怕,都已颇有怯意。
但说就此退去,却又心有不甘。
王小兰居高临下,对大堂中战斗瞧得清清楚楚。
她看出敌方虽只剩下七人,然其中三人武功颇为了得。其中那西夏人吆喝指挥,显然是这一批人的首领。王小兰叫道:“段公子,你先去杀了那穿黄衣戴皮帽之人,要设法打他后脑‘玉枕’和‘天柱’西处穴道。”
段皇爷道:“谨遵台命。”
他向那人冲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惊:“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正是我罩门所在,这小姑娘怎么知道。”
于是他当即单刀横砍,不让段皇爷近身。
段皇爷连冲数次,不但无法走到他背后,险些为单刀所伤。
段皇爷叫道:“王姑娘,这人好生厉害,我走不到他背后。”
王小兰道:“那个穿赤袍的,罩门是在头顶的‘廉泉穴’。那个黄胡了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数,你向他胸口戳几指看。”
段皇爷道:“遵命。”他伸指向那人胸口点去。
他这几指手法虽对,劲力全无。
黄胡子急忙矮身躲了三指。
待到段皇爷第四指点到,他凌空一跃,从空中搏击而下,掌力十分凌厉。
段皇爷全身被这掌力所罩住了。
段皇爷只感呼吸急促,头脑晕眩,大骇之下,闭着眼睛双手乱点。
谁知他双手乱点,嗤嗤之声却不绝于耳。
原来他真气激荡而出,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神剑齐发,那黄胡子身中六洞,但掌势不消,一掌击在段誉的肩头。
其时段皇爷全身真气激荡,这一掌力道虽猛,在他浑厚内力抗拒之下,竞伤他半分不得。
王小兰却不知他未曾受伤,惊道:“段公子,你没事么?受了伤么?”
段皇爷道:“我一点儿事也没有,王姑娘,你有事么?”
王姑娘自然也没有什么事。
一转身间,忽见门边站着一个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这人中等身材,服色和其余西夏武士无异,只是脸色蜡黄,木无表情,就如死人一般。
段皇爷心中一寒:“这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给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阴魂不散,冤鬼出现?”
他颤声道:“你……你是谁?想……想干什么?”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身子。段誉一斜身,反手抓住了身旁一名西夏武士后腰的“志室穴”,向那怪人掷去。
怪人微一侧身。
“咚”的一声,西夏武士脑袋撞在墙上,头盖碎裂而死。
段皇爷吁了口气,道:“王姑娘,王姑娘,敌人都被打死了。”
忽听得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未必都死了。”
段皇爷一惊回头,见是那个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段皇爷心想:“我倒把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室穴’,便能杀你。”
他笑道:“老兄你快快去吧,我决计不能再杀你。”
那人道:“你有杀我的本领么?”
语言之傲慢显而易见。
段皇爷实不愿再多杀生,抱拳道:“在下不是阁下对手,请你手下留情,饶过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嘻皮笑脸,绝无求饶的诚意。段氏一阳指和六脉神剑名驰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要诀,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领教你的高招。”
这几句话每个字都是平平吐出,既无轻重高低,亦无抑扬顿挫,听来十分不惯。
想来此人乃外国人,虽识汉语,遣词用句虽不错,声调却十分别扭。
段皇爷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为情势所迫,无可奈何。说到打架动手,当真是可免则免。他当即一揖到地,诚态恳恳的道:“阁下责备甚是,在下求饶之意不敬不诚,这里谢过。
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但得保全性命,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敢逞强争胜了?”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说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举手之间,尽歼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杀武土一十一人。倘若学了武功,武林之中,还有别人的活路么?”
段皇爷自左向西扫视一过。但见碾坊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
他不由得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地我杀了这许多人?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么办?怎么办?”
那西夏武士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于本心。
段皇爷垂泪道:“这些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
说到此处,段皇爷不禁大为悲痛,泪如雨下,呜呜咽咽起来。
段皇爷絮叨着:“他们未必真心想要杀我,只不过奉命差遣,前来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
他本来心地仁善,自幼念经学佛,便是蝼蚁也不敢轻害,岂知今日闯下这等大祸来。
那西夏武士冷笑起来,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么?”
段皇爷含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盖?我得好好将这些尸首埋葬了才是。”
王小兰此时仍在阁楼之中。
她听了之后,心想:“这十多首尸体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费多少时候。”
她立时则道:“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敌人到来,咱们及早远离的为是。”
段皇爷道:“是,是。”
段皇爷转身便要上楼。
西夏武土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
段皇爷摇头道:“我不能杀你,再说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那西夏武士道:“咱们又没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王姑娘将‘凌波微步’传给了你,嘿嘿,果然与众不同。”
段皇爷本想说那‘凌波微步’并非王小兰所传,但又想,这种事何必和外人多言。
段皇爷道:“是啊,我本来不会什么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点,方逃脱大难。”
西夏武士道:“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教她指点杀我的办法。”
段皇爷道:“我不能杀你。”
那西夏武士道:“你不杀我,我便杀你。”
说着,那人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突然之间,大堂之中白光闪动,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影。
段皇爷还没来得及跨步,便已给刀背在肩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啊”的一声,段皇爷脚步踉跄。
西夏武士乘势直上,单刀的刀锋已架在他后颈上。段皇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只有足立不动。
那西夏武士道:“你快去请教师父,瞧她用什么法子来杀我。”
那人边说边收回单刀,右腿微弹,“嘭”地一声,将段皇爷踢出一个筋斗。
王小兰叫道:“段公子,快上来。”
段皇爷道:“是。”
他攀梯而上。
他回头看时,只见那人收刀而坐,脸上仍是一般僵尸般的木然神情。
看来他显然浑不把段公子当作一回事,决计不会乘段公子上梯之时在背后偷袭。
段皇爷上得阁楼,低声道:“王姑娘,我打他不过,咱们快想法子逃走。”
王小兰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请你拿这件衫子过来。”
段皇爷道:“是!”
他伸手取过一件身边主人家里女式旧衣。
王小兰又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停住。给我披在身上,不许睁眼。”
此时王小兰身中西夏人的“悲酥清风”,手足不能自由动弹,又偏偏上身赤裸着,所以才想起这么个法子。
王小兰已认定,如果段皇爷不是正人君子,那么天底下就连半个正人君子也不会有了。
段皇爷果然是个正人君子,他依王姑娘之言,一一照办。
他虽是正人君子,对王小兰又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丝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小兰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说道:“行了。扶我起来。”
段皇爷没有听到他可以睁眼的号令,仍紧紧闭着双眼,听她说:“扶我起来。”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子便碰到她的脸颊,只觉手掌中柔腻滑润。
段皇爷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
王小兰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已羞得双颊通红,这时见他闭了双眼,伸掌在自己脸上乱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
段皇爷道:“是!是!”
他眼睛仍紧紧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那里好,生怕碰到她身子。
那可是罪孽深重之事。
王小兰心神激荡,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眼。“你怎么不睁眼?”
西夏武士在下面发出冷笑。
“我叫你去学了武功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
段皇爷睁开眼来,但见王小兰玉颊如火,娇羞不胜,一早是痴了。
他怔怔的凝视着她。
西夏武士那几句话,他连半句也没有听入耳中。
王小兰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
段皇爷忙道:“是!是!”
段皇爷诚惶诚恐扶着王姑娘的身子,让她坐在一张板凳上。
王小兰双手颤抖,勉力拉着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半响。
王姑娘说道:“他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数,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打败他。”
段皇爷问:“他很厉害,是不是?”
王小兰道:“适才他跟你动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
段皇爷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儿他便使了一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王小兰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了你,东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广西黎山洞黎老汉的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变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风拂柳刀’。此后连使十一刀,共有十一种刀法。后来反转刀背,在你肩头上击上一记,这是宇波天竟来心观老和尚听创的“慈悲刀”,只制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阵擒敌的招数,是‘后山三绝招’之一,本是长柄大砍刀的招数,改而用于单刀。最后踢你一个筋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弹腿。”
她一招一招道来,当真如数家珍。
段皇爷听着却是一窍不通,瞠目以对,无置喙之科地。
王小兰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过的,认了输吧。”
段皇爷道:“我早为认输了。”
谁知,认输依然不解决问题。
段皇爷提高声音对下面的西夏武士说道:“喂,我是无论如何打你不过的,你肯不肯就此罢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却也不难,只须依我一件事。
段皇爷忙问:“什么事?”
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见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
段皇爷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我向你磕头表示,再也休想,你要杀,现在就下手吧!”
西夏人道:“你当真不怕死?”
段皇爷道:“怕死自然是怕死,可是每次见到你便磕头跪下,那还成什么话?”
西夏武士冷笑道:“见到我便跪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中原皇帝,你见了我是否要跪下磕头?”
段皇爷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那是行礼,并不是求饶。”
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个条款你是不答应的了?”
段皇爷摇头道:“对不起之至,实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
西夏武士道:“好,你下来吧,我用刀杀了你。”
段皇爷向王小兰瞧了一眼,心下难过,说道:“你既一定要杀我,那也无法可想,不过我有一件事相求。”
西夏武士道:“什么事?”
段皇爷道:“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行个方便,将她送回太湖曼陀山她的家里。”
那人吃吃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大将军颁下将令,是谁擒到这位博学多才的姑娘,赏赐黄金千两,官封万户侯。”
段皇爷道:“这样吧,我写下一封书信,你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后,便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动取黄金五千两,万侯也照封不误。”
段皇爷身为大理国皇帝,自然是一字千金,说一不二..
那人却哈哈大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你这小子一封书信,便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
段皇爷心想此事也令人难以置信,一时无法可施,双手连搓,说道:“这……这……怎么办?我一死不足惜,若让小姐流落此处,身入匪人之手,我可万死莫赎了。”
王小兰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对我无礼,我表哥来给我报仇,定要搅得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西夏武士道:“你表哥是谁?”
王小兰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到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对我不客气,他会加十倍的对你不客气。”
西夏人听了一顿,然后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见到你跟这小白脸如此亲热,怎么还肯为你报仇?”
王小兰满脸通红,说道:“你别瞎说,我跟这位段公子半点也没……没有什么……”。
她心想这种事情不能多说,转过话头、问道:“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我知晓?”
西夏武士道:“有甚么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小兰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
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西降吐蕃,南并大理。”
段皇爷道:“阁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将军我跟你说,你精通各派绝艺,要练成武功天下第一,恐怕不是难事,但要独霸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
李延宗“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王小兰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
李延宗道:“何以见得。”
王小兰道:“当今之世,单是以我所见,便有二人武功远远在你之上。”
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头:“哪二人?”
王小兰道:“第一位是丐帮前任帮主乔峰乔邦主。”
“另一位呢?”
“第二位便是我表哥。
李延宗摇头道:“名声虽大,其实也难符此誉。”
李延宗又问:“你将乔峰排在慕容报之前,是为公是为私?”
“什么为公为私?”
“若是为公,因你以为乔峰武功确在慕容公子之上;若是为私,则因你与慕容公子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先!”
王小兰道:“为公为私,都是一样。我自然盼望我表哥能胜过乔帮主,但眼前可还不能。”
李延宗道:“眼前虽不能,那乔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艺,你表哥却博知天下武学,将来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
王小兰叹了口气,说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这段公子了。”
那慕容报乔扮的西夏武士听了这话,自然不信。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是已经天下第一了。
段皇爷确实可以说是天下武功第一。
段皇爷如今已全部接受了先祖段誉数代传下的旷世奇功。
他的北冥神功,能吸取别人毕生修练之内力为已用,自他习得此功,曾吸过数十位武功高手的内功。
以他内力而言,恐怕已无人能够与之相比。这自然得感谢先祖段誉的遗泽。
他的“六脉神剑”,能以剑气杀人于数丈之外,且灵活无比。
在天龙寺枯荣大师等的指点下,他已能自由适用身内所贮真气于十指十二穴,“六脉神剑”,十二股剑气可同时发出,自然是胜过天下所有技击的兵器了。
他还善走“凌波微步”,在不想与人正面对抗之门,走起“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走过别人匪夷所思之处,仅此一技,天下谁能奈何他呢?
故尔段皇爷可谓天下无敌。
故尔皇后王小兰、二皇妃、小皇妃均觉得安然无恙。
可是天下无敌的段皇爷却叹了口气,这叹气,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觉得惊心动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