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来到少室山下，这是毫不奇怪的。
即使本来是奇怪的，现在也不令人奇怪了。因为已经有许多人来到少室山下，少室山下已汇聚了许多人。如果有人来到少室山下，却找不到住的地方，那是不令人奇怪的。因为少室山下已经住满了人，有不少人来了之后没有办法住下，就只好改投他处了。
如果有人来到少室山下，却顺利地住了下来，这是很令人奇怪的。因为少室山下已经住满了人，本不应该有人能够住下。
如果有两个人此刻来到少室山下，却顺顺当当地住下来，那就更令人奇怪了。
如果有不止两个，甚至不止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乃至不止十几个人来到少室山下，却顺顺当当地住了下来，那就是非常令人奇怪的了。
一个黄昏。一行十几人来到少室山下。
这十几个人中有人骑马，有人步行，还有人坐在一辆车上。
这是一个很深的黄昏。所以人们只能看见有十几个人来到了少室山下，却看不清这十几个人的面孔。
即使不是黄昏，人们也无法看清这些人的面孔，因为他们大都带着面纱或面罩。
一行人有车有马，热热闹闹来到了少室山下。
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到来。
只有店家急急忙忙迎了出来，牵马的牵马，接车的接车，一会儿功夫，这十几个人就消失在一个单独的院中了。
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到来。
似乎确实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到来。
这个夜晚很安静。
太安静了。叫人觉得很不平常。
楚留香在客房里睡不着觉。
他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睁大双眼，看着天花板，似乎力图在天花板上发现些什么奇异之处。
他在想着下午的奇异感受，他在回味这感受。
当他在黄昏暮色中发现有一辆车、几匹马、十来个人来到少室山下时，并没有引起他的关注。
这十几个人在暮色中既看不出老少，也看不清面貌，分不出男女。
即便不在暮色中，也看不出面貌，因为他们似乎都戴着面纱或面罩。
当几个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当几匹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也没有什么异样感觉。
当那辆车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异乎寻常的感觉。似乎一道闪电击中了他。
之后就有一股热流自他脊背上自上而下流过。这热流令他很感动。
这感觉猝然击中了他，但不知为什么。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他没有回头去看，也没有转头去瞧，甚至于也没有动一动。
似乎那感觉完全摄住了他，他一动也动不得，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车已过去，人已过去。他转身疾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天花板出神。
他凭自己的感觉断定：段真到了。
他的内心似乎有一股熔岩要喷薄而出，他咬咬牙，把这股熔岩硬是压了回去。
他知道，这股熔岩终有一天会压不住的。
这一天将会到来。
这一天尚未到来。
子夜。
楚留香激灵灵打一个冷颤，起身出门，自然宝剑是带在身上的。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不仅天上星辰全无，而且还下着小雨，正所谓伸手不见五指。
楚留香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该去的地方是哪儿。
于是他就去了。
他来到那个院子面前，站住。
小雨滋润着夜晚。小雨打湿了他的衣衫，细细密密的水珠在他的脸上不快不慢地流下去。
他忽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可笑。
既然做了一件可笑的事，就应该尽快及时纠正这个可笑的错误。
如果想纠正这可笑的错误，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去。
他已经决定回去了。
他就要转身往回走了。
他马上改变了主意。
因为又有一个人来到这个院子之前。
他是凭听觉发现这一点的。
他不仅发现有一个人来到这个院子面前，而且听得出这是一个轻功十分好的人。
这个人站在院子面前的时间只有一片刻。只一片刻之后，他就纵身跃过院墙，轻如羽毛般落到了院子当中。
楚留香想也没想，就跟着跃过院墙，也轻如羽毛地落在了院子当中。
这个夜晚实在太黑了，黑得足以把一切美丽与丑陋都掩盖起来。
黑得足以把一切正义与邪恶都掩盖起来。
黑得足以把一些阴谋也掩盖起来。
这样漆黑的夜晚，既可以送给人们一个十分安稳的梦，也能掩护阴谋悄悄地进行。
谋杀、偷窃，都可以发生在这样的夜晚。
楚留香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轻悄无声地跟在那人的后面。
那人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院子里还有些灯光，星星点点地从窗户中透射出来。
有灯光的地方说明人还没有睡觉。
楚留香所跟踪的那人似乎是一位黑夜的游客，那人好象对这个院子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那人在每一个屋子之前停息，然后离开他所停留的每个地方，他在每个地方都轻悄悄，显然正在干一件不想让这个院子里的人知道的事。
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个院子有两排房子。不，是三排。
前排两间房子。后排一间房子。中间一排是三间房子，中间一间房子自然就处在众星拱月的位置。
这间房子显然是这个院子的核心。
那么自然也住着核心人物。
这是很容易就能够想得到的。
楚留香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那人也能想到这一点。
楚留香觉得那人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因为他跟着那人，已经来到这间房子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那人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不过他眼下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罢了。
作为这个院子的核心的那间房子里灯是亮的。
突然，一个人身影出现在窗前灯下。一个苗条修长的身影。
楚留香顿时脑袋轰然作响，这不是段真，又是何人？
一个人纵身极快地扑向这个身影。
如果这个人不是楚留香，楚留香也会扑向这个他所日思夜想的身影的。
楚留香所跟踪的这个人纵身扑向身影，只不过这个人的目的与楚留香不同罢了。
楚留香随即扑向这个人，同时已抽剑在手。
窗纸“扑”地一声破了。
有人急呼：“有刺客！”
刺客一看行迹败露，转身一纵，人已到了数丈之外。
楚留香一提气，纵身追了上去。这一纵，已是落在了刺客的前面去了。
黑夜之中，看不见对方，但是楚留香已感到一把宝剑正迎面刺来，这一剑如刺中在身，自然会捅一个血窟隆，性命定然不保。
不过，楚留香并不惊慌，因为他手中的剑也已刺出。
他镇定自若，他相信定然是自己的剑更快。
他相信天底下没有谁的剑能够比他更快。
他已感觉对方的剑挑到了他的衣角，他依然镇定自若。因为他相信天底下没有谁的剑能够比他更快。
他感觉对方的剑尖已触到他的肌肤，那尖而锋利的宝剑冰冷、如死神的手掌正在轻轻地、可怕地触摸着自己。
有谁在这个时候，能够临危不惧、镇定自若。
楚留香能。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剑此时已深深刺中了对方的要害。
那来势凶猛、快疾如电的宝剑尖已触及楚留香的肌肤。
剑尖停在这个位置，素然不动了。
似乎地球已经停转。
似乎整个宇宙已经停止了运动。
一瞬。这一瞬，似乎却是永远。
“扑通”一声，楚留香对面那个人已经倒了下来。灯光亮了起来。
初见灯光，楚留香眼前雪亮，他的眼睛很有些不适应，等到他适应了，眼前已站了四五位手持刀剑的男人。
“什么人？”有人厉声喝叫。
楚留香一言不发，因为他又看见屋中窗前灯下那个修长苗条的身影。
她没有任何危险。
“告辞了！”楚留香纵身一跃，已是数丈之外。
已是初夏的时候，如果出太阳的日子，已经有些燥热；如果是阴天，还比较凉爽；如果下着小雨，还有点儿凉呢！
楚留香在早饭之后，出门转了一圈，他转了一圈之后，就回到自己房中了。
他打开门。
他的心跳骤然停止。
屋里有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胖的胖公子。
这个胖公子，正在吃鸡。吃剩的鸡骨头，一身都是，满地都是。
他手里还拿着个鸡腿、看着楚留香傻傻地笑着，说：“我现在才知道，坐在你的屋子里吃鸡，一样很舒服。”
楚留香也笑了。
如果是几个月之前，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甚至会被吓得跳起来。
现在他却只不过笑了笑。
如果有人想让你大吃一惊，你对付他最好的法子，就是要看着他笑一笑。
因为笑不但可以让你冷静松驰，想吓你的那个人看见你居然还能笑出来，说不定反而会被你吓一跳。
只要你运用得当，笑也是一种很有效的武器。
现在楚留香已经学会了利用这种武器。
令人遗憾的是，这位胖公子对这种武器也同样精通。
他也在笑。
他的笑容看上去仿佛有点愚蠢，远不如楚留香那么动人。因为他脸上的肉实在太多，眼鼻五官都已被肉挤在了一起，使得他看来好象永远带着种愁眉苦脸，六神无主的样子。
幸亏楚留香不会被他这种样子骗过去了。他微笑道：“你一定想不到我居然会在这个屋子里。”
楚留香道：“我的确想不到。”
他也在微笑，又道：“象你这么样的人，能够挤进这间屋子，的确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胖公子道：“幸好最近我已经瘦了。”
楚留香听了，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得出你一定比以前瘦了不少，再这么瘦下去，怎么得了？”
胖公子道：“其实，我还应该再瘦一点儿。”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胖公子愁眉苦脸叹道：“因为我虽然挤了进来，却挤不出去了。”
楚留香看着他，显得很同情，道：“你显然不想-犟子呆在这间屋子里。”
胖公子立即摇头，道：“我不想，一点也不想。”
楚留香：“你一定得赶快想一个法子。”
胖公子道：“我看你好象不会帮助我的。”
楚留香道：“我不会。”
胖公子道：“因为，你怕我乘机暗算你。”
楚留香道：“一个人做事，能够小心些，总是小心些的好。”
胖公子道：“你能不能够替我想个法子？”
楚留香道：“能。”
胖公子道：“什么法子？你快说。”
楚留香道：“这个鸡腿，你很快就会吃完的。等你没有鸡吃的时候，就得被饿瘦了。”
楚留香上上下下打量着胖公子，神情显得很愉快：“照你现在这种体型，最多只要饿上七八天，就可以爬出去了。”
胖公子又被吓住了，脸上的表情就好象随时都要哭出来。“饿上七八天，那岂非要被活活饿死。”
楚留香道：“你办不到么？”
胖公子道：“我办不到，绝对办不到，饿一天我就要发疯。”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楚留香，道：“刚才你还说我们是朋友，你一定要救救我。”
楚留香摇着头，叹着气，说道：“我也想救救你，只可惜，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
楚留香一顿，忽然又拍手笑道：“我想出来了，还有个法子，还有一个挺不错的法子。”
楚留香道：“只要把你身上的肥肉割一点下来，问题就能够比较完满地解决了。”
胖公子又吓了一跳，道：“那要割多少？”
楚留香道：“用不着割太多，最多只要割个七八十斤也就够了。”
他自己也觉得这法子真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了没多久，门框就“吱吱”作响。
上好的桑木做成的门框，竟忽然变得一片片碎裂。门豁然变得大了许多。
楚留香不笑了。
胖公子从门内走到门外，吃吃地笑道：“看来我已不用挨刀，也不必挨饿了，我的运气真不错。”
他又从门外走入门内，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么。”
“不想知道。”
胖公子叹了气道，看来我只有厚着脸皮自我介绍了。”他用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唐，叫唐坏。”
屋子里宽敞干净，通风透气。
楚留香靠近窗口，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忽然问道：“唐坏，是不是坏蛋的坏？”
唐坏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道：“这真是个好名字，好得不得了。”
唐坏也已坐下来。
象他这样的人，能够坐下去的时候，当然绝不会站着的。只可惜他没有办法把自己塞进椅子里去，所以只好坐在床上，一面擦汗，一面喘着气，道：“以前你就听过我的名字？”
楚留香道：“我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
唐坏道：“那你一定听说过我们四川唐家。”
楚留香道：“蜀中姓唐的不一定很多很多，你说的是那一家？”
“自然是我们这一家。”
“你们这一家有什么独到之处么？”
胖公子唐坏又叹了口气，显出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道：“看来我又得厚着脸皮自我吹嘘了。”
胖公子道：“我们唐家在江湖上有些名气。”
“什么名气。”
“唐家善使独门暗器，不仅无人能防，而且无人能解其毒！”
“大概你说的是真的。”
胖公子唐坏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今天运气不太好！”
“为什么？”
“因为我遇上一位没有好奇心的人。”
“为什么你遇上了一位没有好奇心的人？”
“这个人连临死之前知道自己死的原因郁不想知道，难道这个人能说有好奇心么？”
“如果一个人必死，死因知与不知又有何用？”
唐坏叹了口气“说得也是，不过我这个人在别人临死之前总忍不住要把他的死因讲给他听，我有这么个毛病，请你一定要原谅。”
楚留香笑了，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我一定原谅。”
唐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道：“你原谅了我，你真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
“象你这样的好人，眼下已经不太多了。”
“也不算少，眼前就是一个。”
唐坏叹了口气，道：“可惜眼前这位已经临近了死期。”
楚留香笑道：“这死期也许很短，但不会比七十年更短，或许就是七十年，或许八十年，因为你眼前这个人也许会活到一百几十岁。”
唐坏道：“如果你活到一百几十岁，那我可就惨了。”
“为什么？”
“那样我眼下就得死。”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了别人的请求却又做不到，我只有死路一条。”
“是吗？”
胖公子唐坏又叹口气道：“看来这件事也得让我自己主动介绍了。”
“看来是这样的。”
“不久前发生了一件震天动地的大事，你可知道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这件事情与你有关，因此你必定知道。”
“也许我必定知道。”
“在春天，在人间天堂的苏州，一个姓段的公主杀死了一个王子。
“是么？”
“这位姓段的公主是大理国段誉皇帝的女儿，这位王子是吐蕃国宗赞王爷的大公子，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可以称得上惊天动地了？”
“也许称得上惊天动地！”
“吐蕃国的王子被杀，吐蕃国王是不是一定很恼怒？”
“大概是！”
“所以他一定要想办法报仇，你说是不是？”
“他一定要想办法报仇。”
“他报仇的办法是不是将杀了王子的人杀死？”
“这倒是一种报仇的办法。”
“这大概是一种最好的报仇的办法了。”
“如果他要报仇，是不是会请一些帮手来呢？”
“大概要请一些帮手来。”
“这些帮手是不是必须帮助吐蕃国把这位公主杀掉。”
“看来只好如此，不然就不能算是帮手了。”
“如果遇上不许这些帮手来杀公主的人，是不是也得把他先杀掉？”
“大概也得杀掉。”
“是不是必须先杀掉他？”
“大概只能先杀掉他。”
“那么你是同意我把你杀死了。”
楚留香叹了一口气道：“我内心里是同意你杀死我的，可惜我手中的剑却不同意。”
楚留香倚墙而立，按住剑柄，却发现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个人走进来，令人奇怪。
令人奇怪的是，他显然不是楚留香的朋友，因为楚留香不动声色的表情，实际上就已经告诉了别人，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令人奇怪的是，他显然是个小孩子。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衫，白得象雪，他身高不过三尺多一点，他的脸上没有半根胡须，他无疑是个小孩子，也许只有十二、三岁。
令人奇怪的是，他显然不象个小孩子。他表情严肃而认真，他脸色苍白而高贵，露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贵族气质，他显然不象个孩子。
至少不象一个真正的、普通的健康的孩子。
令人奇怪的是，他身上背一把剑。
楚留香真正注意的是这把剑。
这个不象小孩子的小孩子走进门来，冲着楚留香微微一点头，道：“看来我要找的人就是你了。”
楚留香笑着微微一点头，“如果你要找我的话，你要找的就是我了。”
小孩严肃地一点头，“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了。”
“也许不知道，但我想你会告诉我的。”
小孩子点点头，“不错，我会告诉你的。”
楚留香点点头。
小孩道：“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
“应该知道？但是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大概是我的错误。”
“不过我这个人宽大为怀，不在乎你的错误。”
“我知道你不在乎，因为你一向宽大为怀。”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是谁。”
“现在我马上就能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一剑指南山。”
“你是一剑指南山。”
“我的特点是剑法天下无敌。”
“你的剑法特点是天下无敌。”
“那么你是承认剑法不如我？”
“我承认剑法不如你。”
小孩儿微微一愣。
楚留香正微笑着看着他。
小孩顿一顿，似乎有些儿发窘。
“在以往，如果一个人承认剑法不如我，那么我就要放过这个人了。”
“是的，因为你一向宽大为怀。”
“可是今天我却不能放过你。”
“是的，因为你来的目的不是要让我承认剑法不如你。”
“我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你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对，我来的目的你自然不会知道。”
“可是你来的目的你自己自然会知道。”
“是的，我来的目的我自然知道。”
小孩停了一下，有些奇怪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来的目的但又不问？”
楚留香道：“我想知道，但是我一问……”
“为什么？”
“因为你会告诉我的。”
小孩有些惊讶地停了一下：“是的，我会告诉你的。因为我不想让你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去。”
“是的，我不应该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是的，你现在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我不得不杀你。”
“我现在知道了，你杀我，就是因为不得不杀了我。”
“你终于明白了。”
“是的，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你告诉我的一切。”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不在房里？”
“昨天晚上，我在房里，但是曾经离开过这里！”
“你是不是到了一个地方。”
“是的，我到了一个地方。”
“你是不是跟在一个人的身后？”
“我的确跟在一个人的身后。”
“是不是跟着一个人跳进了一个院子？”
“的确跳进了一个院子里。”
“然后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然后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然后那个人扑向一个点着灯的窗户，想把那个在窗内的人杀死。”
“看来的确那个人有这个想法。”
“后来那个人没有得逞。”
“那个人确实没有得逞。”
“因为有人一叫‘有刺客’，那个人就只好转身逃走了。”
“那个人的确转身逃走？”
“因为那个人就是刺客。”
“看来那个人的确是刺客。”
“可是你也转身跟了出来。”
“我的确转身跟了出来，因为我一直跟在那个人的身后，那个人进去，我进去，那个人出来，我也只好跟着出来了。”
“然后你一纵，就跑到了那个人的前面。”
“的确是这样，我一纵就跑到了他的前面来了。”
“然后你一剑刺死了他。”
“是的，我一剑刺去，他就倒下了，这很不幸。”
“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么？”
“为什么你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后。”
“原来你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一剑把你杀了，你想知道么？”
“我想知道，但我已经知道了。”
楚留香微笑着说：“因为你根本做不到一剑就把我杀了。”他按住剑柄，“我倒是可以一剑把你杀了。”
唐坏坐在一旁，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他笑得好开心，似乎遇上了天底下最可笑最令人开心的事情。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笑么？”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吃吃地笑，似乎实在是遇上了天底下最可笑可乐的事情。“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笑？”
“因为你的剑实在太快了，这件事想起来实在令人觉得高兴。”
“这件事实在令人高兴，特别是令我自己高兴。”
“你能够一出手就把对手置于死地，这是真的么？”
“看来是真的，一点也不假。”
“可是你不能同时置两个高手于死地。”
“我大概不能同时置两个对手于死地，这大概也是真的！”
“所以我们今天一起来拜访你，就是因为你不能同时把我们两个人置于死地。”
“看来你们是对的。”
楚留香脸上露出舒心的微笑，似乎他遇到了世上最令人感到舒心的事情。
“所以我们不可能不一起进攻。”
说时迟，那时快，声震武林的唐家门暗器和“一剑指南山”的一剑同时指向了楚留香。
楚留香几个月以前，还是于武林之学一窍不通的人。几个月后，他来到少室山下。
眼下，他同时面对两位武林高手的进攻。
他该怎么办？
当两个人同时向他进攻时，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左手挥掌向唐坏击去，好一掌“见龙在田。”
他右手挥剑向小孩刺去，正是一柄见血方回的宝剑。
幸亏他不仅出剑比谁都快，而且从天下第一帮的丐帮那儿学到了郝帮主的“降龙十八掌”，这“见龙在田”就是其中一招。
“降龙十八掌”果然威力无比，掌风到处，唐坏的唐家独门暗器已被击飞。
楚留香之剑果然不见血不回，已刺中了号称“一剑指南山”的小孩的身躯，那鲜红的鲜血已经从胸口流了出来。
楚留香这柄剑已又指向了唐坏。
唐坏不曾料到局面竟是这样，他大叫一声“‘降龙十八掌’果然厉害！”
唐坏又发出一件独门暗器，楚留香回好左手又使出一招“亢龙有悔”，将那暗器震飞。
之后又是一招“亢龙有悔”，那唐坏竟凭借着这“亢龙有悔”一举的巨大威力，象纸一样飞了出去，摇摇晃晃。
楚留香叹了口气，由他去了，并不加追赶。
过了一会儿，一个店伙计来打扫卫生，看见门口儿躺着一个死人，吓了一跳。
楚留香叹了口气，给了店伙计一两银子，店伙计把银子装进怀中，把死在地上的“一剑指南山”叫抬了出去，自不待言。
楚留香在想，如果有三个高手同时围攻他，他该怎么办呢？
如果四个高手同时来攻击他呢？
中午，楚留香来到每天吃饭的那个饭店，坐在每天都坐的那个位子。
一天三顿饭，他都要坐在这个位子上。
眼前一亮，那个面貌英俊、眉目里总莹莹含着笑意的少年来到他的面前。
“近日可好？”
少年眼里莹莹含着笑意，冲他一点头。
“好。近日可好？”
“好。”
少年就此坐在了他的对面。
“今天我请客，请你吃顿饭。”
楚留香微微一怔，旋即笑着说。
“承蒙仁兄惠顾，却之不恭了忄”
少年莹莹笑看，一挥手。
店伙计忙过来侍侯。
四菜一汤端了上来。
一碟鸡丝炒豆芽，一碟金钩白菜，一碟卤猪肝切片，一碟清蒸鱼。
还有一大碗黄瓜川丸子汤。
这是四个很平常的菜，但是烧得样样可口。
楚留香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抬手作了一个拱。
楚留香举起筷子，就要吃菜。老实说，他看见这么可口的饭菜，的确也是觉得有些饥肠难忍了。
忽然他感到右腿被人扯了一下，抬头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那乞丐穿一件脏得不能在脏的粗布褂子，脑上黑一块白一块，连嘴角也有尘垢，正伸出一对肮脏的手掌。
“可怜可怜吧，请赏给一块鱼吃。”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乞丐，那凄婉的申请说明他除了生命之外一无所有了。
见状，楚留香随手夹起一块鱼，一块地地道道的清蒸鱼，放在乞丐手中。
乞丐那双肮脏的手捧起这块地地道道的清蒸鱼，奇怪地盯着他，不吃也不动。
乞丐突然嘻嘻一笑，似乎遇见了人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乞丐问道：“这是一块鱼吗？”他俩眼直呆呆望着楚留香，显然是要楚留香来回答这个问题。
“不错”楚留香不动声色地答到：“这是一块鱼。”
“这是一块做熟了的鱼吗？”
“不错，这是一块做熟了的鱼。”
“这是一块清蒸鱼吗？”
“这是一块清蒸鱼。”
“这块清蒸鱼做熟了是闻了让人吃吗？”
“是的，为了让人来吃。”
“那么相公是把这块鱼赏给我吃吗？”
“是为了让你吃。”
那乞丐听了叹了口气，转头看看四周，又叹了口气：“看着这块鱼得由我吃下去了。”
这里的对话已吸引了不少人转过头来观看。
乞丐手一扔，那块清蒸鱼自手中飞了出去。
一条狗猛扑了过来，一口把清蒸鱼块叼住。
“你！”少年恼怒地盯住乞丐。
“惭愧惭愧。”乞丐叫着，却看看那条狗不作声。
那条活蹦乱跳的狗突然“嗷”地恶叫几声，随即抽搐几下，倒在地上死去。
众人都“啊”了一声。
那乞丐连叫道：“惭愧呀惭愧，看来这块鱼毕竟是做给人吃的，狗吃不得，狗一吃就死个不明不白，惭愧呀惭愧的很。”
一声惨呼响起，楚留香转眼一看，另一个桌上的人仰面倒下。
别人去扶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忽然缩成了一团。不停地抽搐，一张嘴歪斜肿胀，象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一个女人已经着急，岂止是着急简直是急疯了，她显然是这个人的妻子。
他的妻子跪在地上，拼命抠他的嘴，叫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楚留香留意到，那个人面前摆着的也是一碟清蒸鱼。
他妻子拼命抠他的嘴，显然是想把鱼刺吐出来。
他妻子显然以为她丈夫定是让鱼刺卡住了喉咙。
楚留香已想到一定是鱼刺有毒，却想不到一根鱼刺怎么会毒得这么厉害。
楚留香走过去时，这个人脸已发黑，眼珠已经凸出，这是一付令人恐怖的死亡的形象。
等他的妻子把鱼刺抠出来时，他整个人都已经不会动了。
“都是这根该死的鱼刺。”
他的妻子又急，又害怕，又愤怒，恨不得把这根鱼刺嚼碎吞下才解心头之恨。
楚留香忽然大喝：“吐出来，赶快吐出来！”
那女人又吃了一惊，嘴里的鱼刺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大家这才看出，这根鱼刺并不是鱼刺，而是一根针，比绣花针还小的针。
针尖闪着碧色的光。
那乞丐拾起一双筷子，挟起这根针，脸色立即变了，失声道：“是这唐家毒针！”
那女人骇极而呼：“这怎么会是毒针？鱼里面怎会有毒针？”
她呼声凄厉嘶哑，她的脸忽然也开始扭曲，接着人也缩成一团，完全跟她丈夫倒下去的情况一模一样。楚留香环顾而问，你们还有谁吃了清蒸鱼么？”
在座的人都站起，不少人脸上露出恐惧之极的表情，看来这些人都吃了鱼。而且吃的正是清蒸鱼。
每个人都停了下来，用手拚命抠自己的嘴，想把刚吃下的鱼吐出来。
他们吐出的只不过是一口口酸水，就算他们能把鱼刺吐出来，也来不及了。
忽然间有一个人倒了下去，倒下去之后身子立即缩成了一团。
没有倒下去的人也已吓得全身发软，连裤裆都湿了一片。
楚留得问：“你有没有吃鱼？”
那被问之人牙齿打战，结结巴巴道：“我吃吃……吃……了“一啊”他话没说完，也倒了下去，身子立即缩成了一团。
楚留香环顾四周。
一个人倒了下去，缩成了一团。
又一个人倒了下去：缩成了一团。
又一个人倒了下去，缩成了一团。
第四个人也倒了下去，缩成一团。
所有倒下去的人都面也发黑，眼睛凸了出来。
然后他们都死了。
仅仅因为他们吃下了一种不该吃的鱼，就死了。
这种鱼并不是有毒的河豚鱼，而是一般的鱼，一般来说，这种鱼吃下去绝不至于会死人。
可是偏偏就死了人。
看来鱼有时也是吃不得的，即使不是河豚鱼，也是吃不得的。
转眼之间，饭店里的人已死了六个。
六个人死于属于本没有什么危险的鱼。
楚留香已经发现，对面那个面貌英俊、眉目间总含着莹莹笑意的少年不见了。
楚留香应该更早地发现这件事。
这是谁下的毒？想害死谁？
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即使楚留香是个粗笨之人也能够想得到。
何况楚留香不是一个粗笨之人。
他发现，那个肮脏的乞丐此时已经站在了他的对面。
乞丐依然是肮脏不堪，可是眉目之间却现出了清爽和英勇之气出来。
乞丐问楚留香：“此时此刻，你想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想杀人.”
乞丐叹了口气，道：“你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只不过你想杀的人，也正千方百计地想杀死你呢！”
楚留香心中一凛，转目盯着那乞丐，厉声问道：“你是谁？”
乞丐叹了口气，说道：“相公不认得在下倒也罢了，难道也不认识郝帮主么？”
楚留香心中一凛，道：“郝帮主在那儿？”
乞丐道：“正在你的屋里等着你。”
楚留香和那乞丐回到房间，果然看见郝帮主正坐在床上。
“郝帮主别来无恙乎？”
楚留香一见郝帮主，大喜过望，上前施礼。
郝帮主一把扶住了楚留香，又惊又喜道：“楚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帮主来到此地，有多少时候了。”
楚留香忍不住好奇心，急急忙忙问道。
郝帮主早已立起，一身英武之气。
“你一个人来到这里，我不放心，故而赶来。”
那乞丐也道：“我丐帮大批人马即将来到少室山下。”
楚留香心中十分感动：“为了在下一人，丐帮众兄弟竟吃此大辛苦。”
郝帮主缓缓摇摇头道：“这大帮丐帮弟子来到此少室山下倒也不全是为了楚公子，而是因为江湖第一大恶帮‘乌会帮’即日来少室山，既要与我丐帮争天下第一大帮之号，又要与少林寺寻为难。他们下了帖子，约我们来少室山下一见，丐帮堂堂大帮，怎能不来呢！”
“哦？”楚公子听了，也不由吃了一惊。
“唉，”郝帮主道：“近二十年武林的升平景象，今天定要被尽数破坏了。”
楚公子也不觉心中喟叹。
他上前为丐帮帮主沏茶，郝帮主闪电般出手拦住了他。
“怎么？”
“这水不能喝了？”郝帮主缓缓摇头道：“这水中必定有毒”。
丐帮弟子见楚公子面露疑惑之色，提起水壶来到门口，把水喷了一点在一棵树上。
那棵树被水倒的地方，立即发黑。
不仅发黑，而且这棵树的叶子转瞬由青翠欲滴而转而卷了叶子，继而发黄，再过片刻已有数片叶子在大好初夏时光落了下来。
楚公子想不到这水会有这么毒。
不仅楚公子没想到，那丐帮弟子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毒，他大吃一惊，出口叹道：“这水中居然有这么毒！”
“是啊，水中是没有毒的，现在有人放了毒，而且是奇毒无比的毒。”
郝帮主皱起了眉头，脸上大有不忍之色，这被毒死的树让他伤了心。
这是一个大慈大悲的人。
“这是谁施的毒呢？”郝帮主把似有若无的目光盯着楚留香。
楚公子心中一凛，便冲口而出：“唐门奇毒”。
“对，正是唐门奇毒！”
郝帮主叹口气道：“不仅这水不能喝，而且少室山下的饭菜已经尽皆不能入口了。
“那怎么办？”楚公子不禁问道。“好办。”丐帮弟子转身，从身后的口袋里，拿出一块牛肉，一壶水，递给了楚留香。
楚公子道声谢，抓起牛肉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喝水。
“此刻，不知段皇爷他们是否意识到了自身所处的危机？”郝帮主喃喃道。
段皇爷。楚留香不禁想起了他日思夜想的段真公主。
段公主不知怎么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