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仇既已成为岳阳门掌门人,不日之间,已学到了“血罩”功的全部招式。
学到了“血罩功”之后,他感到怅然。
他年不满十九岁,最擅长的是武功,最厌倦的也是武功。他实在弄不明白,大家练武功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杀人?
他不明白,父亲逼他练武功又是干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可他还是得干。
人世间许多事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问题已经来了。
他所用“金刚指”伤的轿中之人来寻仇来了
他既已成为岳阳门掌门人。自然不能避而不见。
何况找他寻仇之人,确也是岳阳掌门人当然的敌人。因为找他寻仇之人,曾经不动一手一足杀了岳阳门的弟子和前掌门人“无双剑”李铁心。
找他寻仇之人,是江湖上一个心狠手毒的女人,名叫丹红。
丹红是个漂亮的女人。
丹红是个心狠手毒的女人。
丹红是个漂亮的女人,又是个心狠手毒的女人,这都不打紧。
要命的是她是个武功高超绝伦的女人。
一个月后,在慕容仇与丹红的一场恶战中,他中了丹红的“丹红签”。
这签正中他的后胯。
这“丹红签”是丹红独家秘制的暗器,无人能够抵挡这“丹红签”的无上威力。
现在,他厮守在一棵松树下面,仰视着穹空里一钩寒月,沐浴在砭骨的寒风里,心里感受着死亡的阴影,更有说不出的感受。
他预计,除非有“奇迹”的出现,自己的生命,不可能再挨过以后的十二个时辰。
这“丹红签”的剧毒,他已了如指掌,自然不会幻想对自己会有什么意外的不同。
然而,有一点,他却可以自信。那就是,这种毒药的强烈后果,由于他的有效控制,可使其毒性发作较为缓慢。
这一点,他自信已经做到了。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运功之后,他已将下体的剧毒,整个控制在腰胯间的两处穴道里,并以“镇元功力”将本身二十七处穴道予以封锁。
这样,他自信已经尽了能力,而且可以断定,最起码,在天亮以前,不会毒势发作,而倒毙就地!
徒步二十里,居然不曾看见一户人家。
他发觉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错了路,如果由另一个方向前进,可能情形就不同了,然而现在却不能再回头走。
因为那样,保不住在半途,就会毒性发作,而倒毙中途了。
夜幕深垂下的荒野,看上去一派凄凉。
几声野狗的长吠,几点明火的磷光鬼火,勾画出一片阴森气息。
任何人身处在这个环境中,都会感觉到“死亡”的接近,“生命”的逃脱与遥远。
慕容仇走了很久,遇到一条小溪。
溪上一位渔人正打鱼。
慕容仇出声招呼道:“仁兄!”
渔人停住打鱼,面露怒色。
慕容仇耽误了渔人打鱼。
慕容仇性命处于危急之中,无法顾忌很多了,当下他挺身道:“在下身中镖伤,急须延医求治,仁兄可肯载我一程吗?”
渔人一双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当即断定他所说非伪,立即出手相扶,道:“我们上船去再说。”
紧接着把慕容仇拖上船。
一拖之下,慕容仇已感觉到此人力道之大,仍是武林一流高手。
渔人手持竹篙,将船儿撑得飞快。
转瞬,渔人道:“到家了。”
慕容仇问:“附近有无名医?”
渔人道:“没有。”
慕容仇叹口气,再不多问,听天由命了。
慕容仇问:“家中可有什么人么?”
“家中仅有一位老母,长期卧病!”
慕容仇道:“既是卧病,就该请名医治疗才是!”
渔人“噗哧”一笑,道:“谁是名医,我娘就是名医!”
慕容仇一听,当下喜出望外。
一位鸡皮鹤发,手持鸠杖的瘦削老妪,已现身门前。
老妪问渔人:“庄儿,这人是谁?”
被叫作庄儿的渔人道:“此人身受重伤,你老人家要是不救他,他可就活不成了。”
老妪冷冷笑着,坐到慕容仇身边,问:
“你是谁?”
“慕容仇。”
“中了什么毒?”
“江湖女人丹红的剧毒‘丹红签’。”
“什么,‘丹红签’!”老妪听了此言,脸色大变。
“拿给我看看!”老妪随即伸出手来,慕容仇把所中的“丹红签”拿给了老妪。
“就是它,‘丹红签’!”老妪苦笑道:“你的死期可能不远了。”
不知为什么,慕容仇只觉心中一片宁静,他似乎已经料到这死期的来临,他似乎正期待着这死期的来临。“娘,这话怎么说,你老人家不是最擅长治毒症吗?怎么会……”
“你知道个什么!”老妪松驰的眼皮,忽然搭了下来:“你说的不错,娘确是擅解百家之毒,自信这个天底下,没有我不识的毒,没有我不解的毒。只是,只是惟独这一样例外。只有这一种毒,我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慕容仇为之一振,“您老是说,我还有一线希望。”
“一线希望,”老妪喃喃道:“也许可以这么说,也许不能这么说。我有一个自己研究出来的方子,只是从来没有试过。”
她转身对儿子,“庄儿,你把我的药箱子拿来。”
“这可就要看你的命了?”老妪看着他道,“碰好了,这条命或可保住,碰不好,更可能加速你的死亡!”
慕容仇听了老妪之言,脸上涌出一丝微笑,他是这样坦然。
药箱拿来了。
老妪自药箱中取出一把刀,在灯光上反复烧烤其刀锋。
老妪自药箱里又拿起一个油皮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样子象是萝卜的东西。
“地藤瘤子!”庄儿大吃一惊,“这是一种人世罕见的奇毒东西!”
“对!”老妪道:“我千方百计找到它,就是为了对付丹红签’的。”
一面说,她以手上短刀,向着那个状似萝卜的东西戳去,一连几刀,那物体被戳破了几个小洞,流出一种白色的东西。至此,刀锋上已沾满了那种白色的浓汁。
慕容仇在床上发出剧烈的喘息,他看上去几乎象是要“窒息”了。
“快……”他挣扎着道:“您老人家请快出刀吧!”
“还不到时候。”老妇人目光注视着他道:“这叫做以毒攻毒,一定要等到毒气上涌的一刹间,我才能下刀,你的性命,也就在那一刹那才能决定……”
“可是……”慕容仇剧烈地喘息道:“我……已经不行了……”
“你的神智还清醒。”
方才住口,慕容仇大吼一声,整个身子鱼挺而起,那涨红脸猛可里转为黝黑,他猝然张开了口,似有一口怒血要喷出来。
这一刹那,老妇人已翻起了手上的短刀,神速无比地在慕容仇身上“心坎”、“咽喉”、“气海”三处穴道上戳了下去。
刀拔起处,不见怒血溅出,却见三股黑色气体喷出。
兹后,三处刀伤处同时冒出了血花,三股血箭,每一股都足足喷起了有尺许高下。
老妪运指如飞,一连点了他数处穴道,止住了流血。
慕容仇全身僵硬,一动不曾动。
庄儿怔道:“他死了!”
“这么说还为时过早。”老妪冷冷道。
许久。
象是“奇迹”似的,慕容仇首先睁开了眸子,紧接着眼珠子开始转动,手足四肢也不甘寂寞地开始移动了起来。
他看看庄儿,又转向床边的老妪,微微点了一卜头,那副样子,就象是大梦初醒一般,紧接着那张木纳的脸上,陡然显示出一种喜悦,遂即作势要探身坐起。
一夜过后、是早晨。
慕容仇一只手扶在门框上,面对着舍外的冬日阳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犹记得昨夜毒发垂死的一番感受,不禁心悸尚存。
面对阳光,他忽然又恢复了自信,感受到未来的不可限量。
阳光下,坐着银发皤皤的老妪。
也许是冬口阳光太宝贵了,老妪久病之身,沐浴在阳光之下,自是另一番享受。
他们的目光不期而遇。
老妪远远点点头,抬起一只瘦手,示意他过去。慕容仇走过来,坐在了老妪身旁。
老妪看了儿子一眼,道:“庄儿,你去把娘腌的咸鱼拿出去晒晒,还有那两面鱼网也该晾一晾了。”
庄儿走了。
老妪转脸向慕容仇道:“我把儿子支走,是为了跟你有话说。”
慕容仇天生聪慧之人,岂有不明了之理。
老妪点点头,神色慈和地说道:“你是一个聪明、智勇兼具的年轻人,昨夜初一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你的大异其常。”
“你老人家太夸赞了。”慕容仇感伤地说:“果如伯母所说,我也就不会负伤,落到如此下场了。”
“那可不一定,”她忽肃然道:“那是因为你的仇家过于厉害。”言语之间,咬牙切齿,愤恶见于端倪。
“莫非老人家也与丹红有仇。”慕容仇大吃一惊。
老妪缓缓地、坚定地点点头,道:“我时时刻刻都想着报仇!现在机会终于到了。”
老妪转身向慕容仇道:“这机会就在于你。”
慕容仇道:“那么你的儿子?”
老妪叹道:“我儿了虽是上中之才,但唯缺一点,就是灵性。”
老妪缓缓续道:“内功,外功,轻功,各种的横练功夫,都可以由努力力争之中求得,只是唯有我所谓的那种‘灵性’之功,却是不能,哪怕你力行百年,也是无济于事……况且……”
这番话令慕容仇肃然起敬,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老妇人,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那种贤者异人之流。
“老夫人!”他肃然道:“我可以请教你老人家的大名吗?”
“我丈夫姓吴,”吴老夫人冷冷道,“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慕容仇陡然站起道:“后辈此刻内心所充满的,只是万分的喜悦,只仿佛觉得,认识了您,已距日后的复仇,向前大大跨进了一步。”
吴老夫人瘦脸带出了一抹笑容,频频点头道:“那可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吴老夫人移动手中的鸠杖,在地上划了一个“Z”和一个“S”的形状。
这也许只是一种随便的动作,但是给予慕容仇的启示却是极大!
他甚至于体会出那些简单的符号,显示出一种凌厉的剑招攻杀之力,配合着吴老夫人的杖梢,表现的那种灵活自如,确有迥异寻常之处。
吴老夫人伸出一只脚,把地上的奇怪图样涂抹掉。
她已经注意到对方这个年轻人的机警与渴望,瘦削的脸上露出一种欣慰。
沙面上陈列着许多五色小石子,间以黄沙,在和煦的阳光下,放射出点点星光。
吴老夫人忽然触动灵感,道:“人的智域是要灵性来启发的,就象阳光之与石子,这些美丽的石子,各有其光彩,只是本身绝不会发出光束,必须要经过阳光的刺激与渲染!人,也是一样的。她脸上的笑纹,忽然增加了许多,显示出此时此刻,她内心的舒泰与恬静!
弯下身子来,她抓起了一把五色石子。
“慕容仇!”她含笑道:“由你脸上、眼睛里所放射出的光采,我断定你是个有超人智力的年轻人。是我所寻求的那种人,来吧,就让我试试看,你蕴含在内的那点灵性’,到底又有多深!是否能够与我参与共事!”
一面说,她双手搓动着,手中石子经过摩擦,发出一片碎响,接着她很快就把石子分抓左右两只手里。
“我问你,”她目光逼视他,“我手里一共有多少颗石子?”
她神秘地笑了一下,“如果你猜对了总数,我更要再问你左手右手有多少颗?”
慕容仇心中怦然一惊,只觉得一股热血,箭矢也似的射向脑门,全身上下不住起了一阵震荡。
他知道、这个吴老夫人,已经抓住了适当的时机,在伸量自己的那点“灵”性了。这是一个根本不着边际的问题,也是不可能由智力与经验去分析解答的问题。
正如吴老夫人所说,它是一个属于纯灵性,超越想象之外的问题,但是你却绝不能象对付赌局押宝一样去猜测。
虽是极为智慧的一刹,慕容仇脸上已现出了汗珠!“定下心来,”吴老夫人眸子里闪烁着精光,就象沙滩上那些石子,要在安静里放射光芒!
慕容仇轻轻点一下头,“灵”性的显示,纯非深思熟虑的所得,而是一触即发,一闪而逝。
忽然,他耳边听见了一声翠鸟的啁啾!
抬头处,正有一群翡翠鸟由水面上低飞掠过眼前。慕容仇目光电转,看清了翠鸟之数!一十三只。脑中一动。
那一十三只翠鸟已自眼前掠过,左五右八旋翅疾飞而逝。
远处庙宇里,隐隐传来几声钟响。
一种灵性的冲激,使得慕容仇面现异彩,他不假思索,脱口道:“左五右八,合为十三之数。”
吴老夫人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嗟叹一声道:“不错,你答对了。”
她边说边即把手中石子散落地上。
果然左五右八,符合十三之数。
以鸟数来印证玄机,看系无稽巧合,其实却关系着一种先天至灵的升华。
除非生具慧根大智之人而不易于捕捉。
吴老夫人频频点头,表示嘉许。
“你是一个举世奇才!”她感叹道:“看来我的凌乱思绪,却有待你为我来整理了……”
慕容仇跟着吴老夫人走进一间大方形的茅舍,庄儿也跟在后面。
庄儿奇怪叫道:“这不是娘打坐的地方吗?”
吴老夫人已经推开门,回过身来道:“你们都进来,庄儿把灯点着了。”
慕容仇觉得房间光线异常的黑,尤其刚由明处进来,更觉得一片黝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第一盏灯点亮了,光华照处,看见墙上一些奇怪的图画。
这些图画并非是画在画布或者纸页上,而是名副其实的壁画,画在墙壁上的。
墙壁事先经过粉刷,一经着以彩笔,显得十分透剔玲珑而具有立体之感!只是,令人费解的,却是不知道到底画的是些什么东西。
吴老夫人只管把一盏盏灯点亮。
慕容仇上下打量着,只觉得这奇奇怪怪的画图,在不同位置的灯光映衬之下,各有角度。似乎有某种强烈的感受刺激着他……
他一连看了几次,这种感觉更显得深刻。
一刹那,仿佛身处千军万马之中,他的心灵顿时遭受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力所压迫。
自此,目光所见,已不再是那些静态的各式彩笔,而是无数闪烁着银光的一片剑海,身边响起了震人耳鼓的兵刃交磕声,喊杀声,喝叱声。
有人悲叹,有人狂笑!一时之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兵刃的交磕,剑气纵横着,勾划出惨绝人寰的一场厮杀!
慕容仇忙不迭闭上了眸子。眼不见,心不乱!
略为定神之后,他才敢徐徐睁开眼睛,那双眸子却是再也不敢投向壁画,只是直直向着中座的吴老夫人身上看去。
吴老夫人却只是看着他,微微点头发笑。
庄儿却惘然不知所措。
吴老夫人叹口气道:“庄儿,你先去吧!”
庄儿走了。
吴老夫人向慕容仇招手道:“你过来。”
慕容仇缓缓走过去,一直走到她的座前站定。
吴老夫人两只手扶着鸠杖,那双眸子,瞬也不瞬的注视着他,道:“告诉我,你心里的感觉。”
慕容仇脸上一红道:“这……”
吴老夫人道:“不要紧,你说吧……这些墙上的画,你觉得怎样?”
慕容仇苦笑道:“我受……受不了,我不敢再看。”
“很好!”
吴老夫人点头道:“这证明我的苦心没有白费!”
吴老夫人缓缓站起,举起了手上的那根鸠杖,指向四壁道:“这些招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心灵智慧的结晶,只有具有象我那般天性的人,才能有所体会,一般人是万万不会有此感应的!”
顿了一下,她呐呐道:“我拿我那个儿子,却没有任何感触,如果我告诉他,这些诡异的图画,是我毕生心灵的结晶,乃是开创武林各门派前所未有的奇招异式,他必定认为我这个娘疯了……”
慕容仇心中一惊,虽然他已经猜得到这些古怪的壁画必有名堂,但若真如吴老夫人所谈的,乃是一些武功奇招异式,那也确实太玄了。
他迫不及待又向右边之堵墙看上去。这片墙壁上,绘画着大小约有七八十幅壁画,大小格式无一雷同。有圆的,有方的,有的甚至于只是一条弯曲的线,或只有一些奇怪的符号。一看过来,一片强烈的杀机,向他席卷而来。
这一次他也许看得较为仔细,所反映过来的那种意识也就较前次更激烈!
强大的感官力道几乎使得他难以挺受,足下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吴老夫人手中鸠杖,忽然挥出,关在了他后腰上。她显得极为兴奋。
“说出你的感觉来!快!”
慕容仇平定了一下,道:“难以形容,只象是眼前充满了杀机……令人心胆俱寒,气势难以抗拒!”
“嗬嗬!”吴老夫人笑声里充满了自负与得意。这证明了她历年的苦心没有白费。
“不错,”她很欣慰地道:“这证明了你很有眼力,继续看下去。”
慕容仇这时只觉得心血沸腾,难以自己!
那些奇怪的壁画,似乎蕴偏着无限神奇的威力,在他仔细逐个观望之时,更不禁发泄无遗。
慕容仇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迫力渐次聚增着,渐渐的达到他无从抗拒的境界。
一刹那他呼息急促,眼前象是飞起了万千蝴蝶,一只只彩蝶缤纷,上下翩跹,以至于眼花缭乱,不知不觉间冷汗涔涔而下!
他不得不又闭上眼。眼不见心不乱。
吴老夫人一直留意着他的表情,这时见状不禁哑然一笑,摇头道:“不行,你不能逃避,睁开眼睛。”
慕容仇摇头道:“我受不了……这些图画里,莫非掺和了什么邪法不成?”
“胡说!睁开眼睛。”
慕容仇神智少清,听见她语气带怒,不敢不遵,又睁开眼。
吴老夫人道:“现在你听我的话,从第一幅图画上看起。”
第一幅画。
画面是一枝梅花。
雪天寒梅,应该是一种无比的“宁静!”
可是慕容仇所见,这枝梅花却大反“静极”的常态,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威势!这一刹,他眼见虽然只是一枝梅,只是意识里却交识着寒风的凛冽,大雪纷飞的奇寒!
吴老夫人缓缓道:“此为天山之‘绿萼梅’,花单蕊挺,于四面风雪中怒挺高枝,散王者之香于幽谷,你着眼于公辜生之理,即可让八方风雪之势,识此先机,可于乱军之中取乱首极,动心忍仗,静中求动,可以成大功!”
经她这么一说,慕容仇再看壁上梅枝,果然较前大生迥异!
他耳中依稀听见了狂风的呼啸,眸里亦点缀出大雪狂飞之势,眼前梅枝左舞右伸,前仰后覆,惟危而不倾,曲而不折,此中关窍,端的大有趣味。
慕容仇陡地心花怒放,先时恐惧,一股脑儿抛了个干净。
他方得定目细观时,眼前风雪动态,已趋于寂静,风雪已失,一切如常,眼前梅枝,不过即是一枝梅枝而已!
慕容仇既已识破此中关键,不禁大生遗憾,脸上现出了怅然若失神态。
吴老夫人沉着笑道:“够了,你还不知道吗?”
慕容仇面上一红,欠身道:伯母明鉴,小侄只是觉得寓意甚深,方有体会,却又消失,这时心中模模糊糊,却象一无所悟,是以大生遗憾而已。”
“哼!”吴老夫人冷哼了一声道:“这就是所谓的‘交性’了,你能及时现出灵性,善于捕捉,已是大智之人,常人万中难觅其一,上来不可期望过高,已有眼前成就已很不错了!”
慕容仇应了一声:“是!”
他把眼睛移向第二幅画。
这幅更简单,画的是一个山,只是草草几笔,山顶细长尖出,而底部却很阔大,更不知是什么意思。
第三幅画的较似有生趣。
画的是猫捕鼠。也只是草草勾画而出,较为强调的猫的眼神和一双肩胛。
再下一幅,是一个奇怪的星状标志。
慕容仇一连向下又看了一些,林林总总,无不莫名其妙,令人匪夷所思。
他的视线在一幅较大的画面上停了下来。
这幅画,无疑是他感觉到最为惊奇的一幅了。
画面上,一共只有六条线,交叉成为一个“米”字形状。
慕容仇虽然是灵性一纵即逝,未曾再现,但是对于这幅画,他却似乎有甚高的领悟力,足下情不自禁的向前跨走了两步。
吴老夫人亦不禁缓缓站起来,跟着他向前步近。
慕容仇全神贯注在这幅画面上,神色至为深沉。
吴老夫人由他的眼神,已经知道他看目之处。
“你看见了什么?”
“六口剑!”
“还有呢?”
“六口交锋相对的剑。”
“好小子,真有你的。”吴老夫人高兴得露出了仅剩的几颗牙齿。
“看来我的这些绝技是非你不传了。”
慕容仇没有说话,他只是聚精会神的认真打量着那些图画。
“伯母!”他目不离图地说:“这幅画应该不是您老人家的假想招式。
吴老夫人道;“这话怎么说?”
慕容仇道:“小侄只是这么猜想罢了。”
“说下去!”
“是。”
慕容仇道:“从小侄所见,六道线代表六口剑,却显示着不同的六手绝招,攻防兼施,却是妙绝天下!小侄已经感觉出画上强烈的杀机,是以判断这些招式,必然有其真实性。”
吴老夫人冷森森的笑了一下,道:“有道理,那么,你看六剑交锋胜负如何?”
“这个……”
“不要紧张,你已经把握了重心,说下去。”
慕容仇注视了一刻,他双眉微蹙,殚精竭虑的在搜索枯肠。
须知他自幼受父亲慕容报的教授,所学兼各家之长,自幼智力超人。此刻,他不愿放弃这片刻之机!显然,他已正如吴老夫人所说,已经把握住这幅图画所显示出的关键重心,然而却只差那一点“呼之即出”的即兴!刹那间,他眉心已现出了颗颗汗珠。
吴老夫人感叹一声道:“你既已看出六剑交锋,焉不知主客之势?”
慕容仇陡地心中一动,恍惚之间,象是解开了一个大扣子。
吴老夫人一笑,道:“你不换个方向再看看?”
一言惊醒梦中人。
慕容仇陡地向左面跨出两步,果然情形大异、神色一振,终于释然,脸上遂即现出了笑容!
吴老夫人笑叹一声道:“这六手盖世绝招,已是你的了!你说与我听听。”
慕容仇点头道:“上三口剑是主,下三剑是宾。”
“胜负呢?”
“前两剑,主势大胜,只是客剑却在第三招中败中取胜,挽回了狂涛!”
忽然他变得极其兴奋的道:“妙呀!这等剑势,实小侄毕生仅见!”
吴老夫人道:“你可曾领略习会?”
慕容仇微一点头,道:“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
吴老夫人哑然笑道:“好狂的口气,口说无凭,你可愿与老身试过?”
慕容仇退后一步,打量着吴老夫人道:“伯母要怎样比试才得经过?”
“就用你手上的这口剑,与我接上三招,看看能否胜我?”
她一面说,一面已拉开了架式,把手上的鸠杖权作宝剑,一吐即收!
这种出手,已透出大大的不凡,偌大的杖身,竟然在吞吐之间,化为子虚,完全隐藏在腋肘之下。
“来吧,慕容仇!”吴老夫人欢声道:“我主你客、三招之后,你即可尽悟精髓,拔剑吧?”
慕容仇被她这么一激,也不禁跃跃欲试,当时反腕出剑、把剑身紧贴上臂。
吴老夫人哑声笑道:“好,‘抱剑吞天’,且留神接我眼前三招吧!”
话声出口,足下又向前迈出。
你看她老迈不堪,弱不禁风的一副病躯,一经动手立即就象是换了个人似的,只见她身躯猝然间向下一矮,右手平挥,“呼”的一声,那根鸠杖已平吐直出。
疾风一缕、直袭向慕容仇双眉之间。
此番招势大非寻常。
慕容仇若非事先在那张壁画上识得先机,只怕这一招,即有性命之忧!只觉得双眉间一阵发炸。
对方杖梢已迫近眼前。
吴老夫人显然手下不曾留情。
她手中所施展虽然只是一根木杖,却是当长剑来使唤,随她出手之势,内力贯注。一股尖风,直向慕容仇眉心间袭来。
由于她侧身掩饰得法,乍然出手、简直令人防不胜防!进而看她出手之势,四平八稳,却有大股凌人劲道,在她出手之前,先已投体而出,分布向敌人的身侧四周,形成一种无形箝制之力。
这种出手,君临天下,迥异一般,显露出“王者之风”。
慕容仇虽然和她印证过招,却也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总算他已尽悟了那画中正反六剑迎对之势,见状哪里敢少缓须臾。
他左步向外猛的错开,那口“玉龙剑”却由反耳之间,由肩后推出。
剑尖迎着了杖梢,由于双方兵刃间俱已贯注了内力,是以不待真的接触,却行反弹而开。
吴老夫人—声怪笑,鸠杖向前再伸,整个身躯,却随着前进的杖身,猛地向前欺进了过来。
慕容仇顿时大吃一惊。
吴老夫人这第三剑,具有风雷之势,就在她扬首挺躯之间,已直直向着慕容仇当胸挺刺过去。
慕容仇惊呼一声,已被吴老夫人眼前杖势霍地向后压倒,然而对方的杖势却不曾丝毫放松,保持着原来之势,猛然刺压下来。
慕容仇这第三剑只用滚翻之势迸出,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剑梢磕在了杖身之上。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悠然已把吴老夫人鸠杖荡起。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仇的剑身翩若惊鸿的平飞而起。
吴老夫人此时也施展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第三招,鸠杖乍举——“举火烧天”!
双方的剑招演变至此,可以说已到了最后关键。
吴老夫人为了要证实她心中急于想知道的,这一招也就越加的施展得力。
鸠杖乍举,遂即霍然拍下。
这一招看似无奇,其实却具有难以防制的奇特威力。
在她杖势之下,慕容仇“顶门”、“咽喉”、“心坎”三处要害,全在控制之中。
慕容仇却已事先防到了她有此一招,剑势就在她身形猝转之间,已向外抡出,只听得“叮当!”两声脆响,无巧不巧的封开了吴老夫人下奔的杖势。
吴老夫人发出了一声怪啸。
她的身子显然由于对方剑势的逼迫,已难以自持,可是仍施展出全力,意图脱困,鸠杖挥处,四面兼顾。在她怪叫声中,向外直闯而出。
然而,她实在已难能为力。
就在慕容仇猝然施出第三招的那一刹,已注定了她必有的命运。
这一招的“四两拨千斤”,较之前一招施展的尤为漂亮,剑尖触及杖身,发出了“铮”的一声轻响,吴老夫人那根力道的鸠杖,“噗”地被弹了起来!在不过是尺许之间的空隙,却已使她露出了破绽。
慕容仇的那口玉龙剑,就把握住此一刻良机,陡然由这个空隙里挺刺直进。
吴老夫人惊喜交加的大叫了一声:“你赢了!”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仇的那口玉龙剑已是闹空之龙,剑势一经撒出,直如决堤河水,一发不可收拾。
慕容仇显然慌了手脚,嘴里惊叱一声,以左掌力击右腕,硬生生把递出的剑身向后撤出了半尺。
吴老夫人早已吓得面色惨变,见机行事,霍地向外滚身而退!
玉龙剑剑走轻灵,一片乌光闪过,将吴老夫人头上皤皤白发,削下了老大的一绺,霍然散开来,就象是洒向空中的一蓬银丝。
吴老夫人放声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狂,那么无拘束,象是久压在心里的怒力,忽然间为之发泄而出。就在这间草堂里,她放荡无拘的狂转着身子,笑着,叫着......
这番声势,把慕容仇惊得呆住了!
吴老夫人声嘶力竭的跌坐在位子上,手中鸠杖“当啷!”坠地。那副样子,就象是一只泄了气的球。
只是她脸上所弥漫的笑容,却显示出她内心的喜悦!
慕容仇心情稍定,趋前告罪道:“小侄一时失手,伯母万请见谅!”
“你没有罪!只有功!”
吴老夫人探身坐直了,欢声笑道:“由于你的活用,已把我所构思的奇招,表现得淋漓尽致,使得我信心大增!这好证明了,我所构思的这些奇功异招,绝非是虚空的幻想,确是有超越凡流的价值!”
她忽然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慕容仇的肩膀,温声道:“你可知道这三招剑的原始出处吗?”
“这……”慕容仇摇头道:“小侄正要请教!”
“我所施展的三招,正是丹红当年用以取胜我的三招,也是她自以为最得意的“追命三剑”,据我所知,死于她这三剑之下的人,已不知凡几,但是,终于为我所破!”
顿了一下,她接下去道:“非但为我所破,反过来为我所制!”
她冷冷一笑,又道:“你所施展的‘反命三剑’,正是我多年来苦思竭虑的结晶。现在,不仅在图画理论上得以成为实现,并在方寸对证的手法上,已得到证实,这可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慕容仇聆听之下,亦不禁惊喜不置!
“恭喜伯母,”慕容仇笑道:“这可的确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吴老夫人哑笑道:“恭喜我?哦,不,不!真真应该恭喜的,却是你自己。”
“我?”
“你难道还不明白?”吴老夫人缓缓伸出右手,指向四壁,微叹道:“这些旷世的奇招异功,自从我发明了它们以后就与它们绝了缘份,真正能够用它们,用以克敌制胜,扬威天下的却只有你,难道,你还不值得恭喜吗?”
“这……”慕容仇呐呐道:“小侄只觉得无限惶恐,生怕没有这个福份与造化!”
吴老夫人又哑笑了起来。
“福份和造化,就同一个人的命运是一样的。”她侃佩道:“只有它选人,却不容人来择它,一旦选中了谁,你虽千方百计,亦无力拒绝。”
慕容仇顿时呆住了!他心里充满了过度惊喜,由于这番惊喜,来的是那么突然。
吴老夫人打量着他,十分诧异的道:“你不高兴?”
“不,我太高兴了,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些招法,无不巧夺造化之妙!”慕容仇奇怪道:“你老人家既已创造了它们,自己却又为什么又放弃研习?这岂非功亏一篑,太可惜了!”
吴老夫人哑声笑道:“我老了!你说的不错,这些招法确实是独创的,一招一式,都是我智慧的结晶,然而孩子你要明白,一个杰出的发明者,诸葛亮擅布百阵,呼风唤雨,当得上神机妙算吧,然而他又何曾亲自上阵杀敌?”
顿了一下,她才又道:“现在,这个责任,已经落在了你的身上……我确信你一定能做到!”
她脸上闪烁着无以名状的神采!
“你学兼数家之长,使你对于来自各门的家数,都易于吸收……”
吴老夫人忽然叹息一声,苦笑道:“你可知道,我此刻的心情,该是多么矛盾?”
吴老夫人眼含泪花,道:“这些绝世异招奇功,我原寄希望授予儿子吴庄,他偏偏没有这个造化……而我,又是如此老朽不堪,看起来我最后一点愿望,也要寄望你来代我完成了!”
慕容仇道:“伯母请放宽心,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况乎伯母对小侄有救命再造之恩,当得上恩重如山,小侄只叹粉身碎骨,亦难报伯母大恩大德。你老人家如有什么嘱托,只请关照就是。”
吴老夫人点点头,“好,请你代我手刃了丹红那女人。”
慕容仇道:“丹红亦是岳阳门敌人,又是武林公害,小侄焉能放得过她!”
吴老夫人点点头:“从现在开始,你尽所能,将我所毕生心血所创的一百二十八张壁画仔细领会,一一记住吧!”
草堂再次启开了门扉。
慕容仇一灯在手,伫立门前,久不踏入。
冷月于星之下,几只夜鸟振翅由当堂掠过,留下了动人心魄的几声嘶叫之声。
他所以久未踏入,要搜寻适当时机!
现在他认为时机已到!
毫不犹豫地向草堂步入。果然,在他足步方一踏进之后,顿感一片无形的压力猝然加在他身上。
他既知这类所谓“灵性”稍纵即失,也就心存小心,警惕着不使纵失。
一片灯光扬向壁间,他的目光遂即接触到绘涂于四壁的那些奇妙图画,强烈的打杀气息,四面蜂拥而至!这番气势,竟然较他日间进入时更强烈!象是四面八方射来了无数的箭矢,千百道尖锐的冷风猝然加体,配合着重若山岳的无形压力,这种滋味当然不大好受!岂止不大好受,简直是令人难以忍受。
这般气势中,慕容仇伟岸的身躯竟滴溜溜打起转来。
眼看着他转动的身躯,正如正月里的走马灯般疾转着,其势越转越快,竟然不能自己,如此百转之后,慕容仇已头晕目眩。
虽然他身不由已这般快速转着,却尽可能保持步伐不乱,这一点最为重要。
果然,在他控制步伐数十转之后,已把速度慢慢的减慢了下来,最后趋于静止,等他全身静止站定之后,已不禁全身上下,目眩金星!纵是如此,他的一双眸子仍然睁大着,脑子里更不敢掺以属于灵思以外的任何杂念!
抓住一个机会,他缓缓把身子坐下来,却把手中一盏灯,抱于胸前。
渐渐的,他的意识起现清朗,心绪也更见沉实!至此。他才敢略为喘上一口气,那双眸子遂即转向第一幅壁画:梅寒!
他已深深感觉到“灵性”的可贵,如果一幅幅透求彻解,可能在洞悉一,二幅之后疚惫不语。不如每一幅画,先作重复的记忆,面不求甚解。
慕容仇一时福至心灵,为他日后带来了出类拔萃、登峰造极的成就,确是他此刻未曾料及。
不求甚解仅作重复记忆,也仍是件极不容易的事!若非此刻灵性充满,平索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半个时辰之后,他已大感精力不济。
何况一百二十八幅图画所加的无形力道,并不曾减去丝毫,由是形成内外双重的煎熬!
慕容仇强自忍着此项内外煎迫的痛苦,付出他仅有的精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这样,在极为困苦,常人万难忍受的情况下,一幅幅奇奥神妙的图样,深刻牢实的印在了他的心版上。
第二天早晨,慕容仇走了。
这已是一个新的慕容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