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相识不到一天，却似乎已过了十年、二十年。此刻，两个人的心越跳越近。
越跳越近。
身后一声冷笑。
冷笑阴森可怕。
即使这冷笑不可怕不阴森，此时的楚留香和段真听起来也觉得毛骨耸然。
他俩感觉就象从热气蒸蒸处刚刚走出来，每一根汗毛孔都是舒张开的，那“冷笑”就象一桶凉水把他俩浇了个透心凉，凉入骨髓。
这冷笑让他们顿时警觉。
“姑苏春”里的一幕幕瞬间重现于眼前。
那重重杀机。
那处处危险。
怎么，难道人世就这么严酷。在你最愉快的时候偏偏让你又想起杀人、死亡、流血这些令人最不愉快的事情。
回头一看，剑光一闪，一柄宝剑已迎面刺来。
就这么快！
剑光一闪，段真心中一凛。急忙向左后斜斜跨出一步，竟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剑。
那剑客“噫”了一声，不由得惊叹。
正是由于这毫无准备的遭遇，竟使段真得自遗传的对于武术神功的敏感和天赋突然被她自己所发现。
她于这一刹那之间竟预感自己将永远离开那温文尔雅的深闺生活，侧身于刀光剑影的武林生涯。
是喜？
是悲？
再侧目看一眼那刚认识不久的楚留香，心中滋味儿更是难以表述。
剑客第二剑又闪电般刺来。
这一剑刺来时，段真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准备。不知出于对于武功的天赋，还是出于对于父亲的爱和信赖，她已隐约知道她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凌波微步”乃是逃避强敌攻打的至圣妙法。
她迅疾而沉重地向右前方斜跨出一步。跨出之处，已躲开了敌人的攻击。
剑客第三剑又已攻到。
这“凌波微步”乃是段皇爷祖上段誉少年时不肯学武功，离家出走之时，无意之中在一座山洞中得自“逍遥派”的一门神功。
此功依中国最高智慧的“易经”中所云的伏羲氏八八六十四卦之理，加以演化而成。
“凌波微步”每一步跨出，都可踏到人之匪夷所思之处。
故尔剑客纵有神机妙算之能，也难以有一剑刺中段真。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功夫，那剑客已刺出一百多剑。段真只听得剑如风，心中兀自镇作精神，使得那剑虽剑剑夺命，却是剑剑刺空。
段真一边躲一边想，这“凌波微步”好固然是好，可这么一剑剑躲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她虽然并不通武艺，可已感觉出那剑实在是剑剑夺命、招招逼人。
剑客是个女人。
楚留香站在一边，象个木头一样。他想动又不敢动，想动又不知该如何动。他已看出，段真小姐全仗着一种古怪至极、巧妙至极的步子，方才一次次躲过这杀身之祸。
他不由得感叹，这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
他慢慢又开始着急了。因为那女剑客手中的剑攻得更快更疾更不留情面了。
敌手进攻越快越精致，越能显示出“凌波微步”的高妙无比之处。
可是，要是女剑客突然悟出什么门道，她不按什么剑法，只是双手抡剑，闭上眼睛，胡乱地砍上来，段真也许会有性命之虞了。
因为段真毕竟手无寸铁。
段真显然不会什么武功。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楚留香心急如焚。他总算明白，世界上毕竟还有比还清他所欠别人的几十两银子更让人着急的事情。
怎么办？靠上去，跟女剑客拚了！不行，自己显然不是女剑客对手。自己丢了性命倒罢了，可是段真要是有个闪失。跑到别处搬救兵？去大理。迢迢近万里，这主意更是荒唐可笑。
怎么办，怎么办？实在没有办法。
楚留香第一次确切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能。
一个愿望自心底冉冉升起：我必须成为一个武林中的至上高手。
一个信念在他心底开始生根发芽：我一定能够成为武林圣手。
还有一个更加隐秘的心愿也在他心底默默地然而更有生命力地滋生了：我一定要保护段真小姐，保护她一生。
可是眼前应该怎么办？
楚留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男人叹气的时候，就是软弱的时候。
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没想到他会软弱到如此地步。
他更没有想到，这令人羞耻的软弱之举却也带来了转机。
坐在地上，他正惭愧而且慨叹时，手却触到了土地。
坚实的土地。
土地上有一层沙子。很薄，无意中一拢，却拢了一把。
他把沙子握在手中，心中怦怦直跳。
此举必须成功。
他瞅准机会，挥手一扬。既准且劲。
沙子正击中女剑客眉目之间。
楚留香正高兴地准备喊出时，一股剑风扑面而来，他就地一滚，躲开这致命的一剑。
他一跃，扯着段真就走。
女剑客在身后又骂又嚷，“无耻之徒，使出这下三烂的招数。”
“惭愧，惭愧！”楚留香一边拉着段真跑，一边嘴里面念叨。
“你们往哪里逃！”
楚留香和段真正奔跑之中，两柄寒光闪闪的宝剑迎面挡住了去路。
“啊唷！”楚留香失口叫出声来，“这下可糟了！”
“哈哈。”对面挡路之人竟乐得前仰后合起来。
“哈哈，原来大理国公主找的个小情人是个草包男人。”
“可不是吗，见把剑就吓得快瘫到地上去了。”是两位女剑客。
“你们是什么人？”她们这么一说，楚留香倒醒悟过来，忙把段真往身后一拉，“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自己知道。我倒是想请问一句，你是什么人，竟敢单独与大理国公主段小姐呆在一起？”
“我？”这么一问，楚留香竟被问得张口结舌：
“怎么，你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我自己是谁我自己当然知道。”楚留香刚把这句话说出口就发觉自已已经在模仿刚才她们所说的那句话了。
他不禁抬起头，眼前是两位天姿秀丽，风韵如日正天的女性，年龄大约在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
对于分辨女人的年龄，他还一窍不通。
何况有些女人的年龄是极难辨认的。
这两位女性偏偏就在此列。
“兰剑姨姨，菊剑姨姨！”
段真已稳住了神，上来跟两位神奇的女剑客打招呼。
听见这两位女剑客皆以“剑”来命名，楚留香听了不觉颌首：倒也名副其实。
“大公主，小小年纪连情人都找上了，哪里还记得你姨姨？”
原来是被称为兰剑、菊剑的两位俏丽女剑客乃是大理国皇帝段皇爷的结义兄弟玉竹身边的侍女。
这兰剑、菊剑两位，段真是自幼相识的。每次虚竹先生到大理国王宫来，总有四位佩剑女人相伴随，并声称是保护主人。
很长一段时间，段真觉得玉竹先生一定是个光会说话，不会什么武功的老实人而已，要不怎么要四个女人带着剑保护。
今天一见，段真定定神，道：“两位心好剑法也好的姨姨，快不要取笑了，这位楚公子不过是位一般朋友，刚结识不久，人家拔刀助我，差不多是救命恩人呢！”
“哟，原来就是说的这些吗！”
兰剑一听拍手高兴叫道：“英雄爱美人，英雄救公主，自古至今，佳话流传不息。只怕你们这段佳话也被加进去了。”兰剑倒是越说越开心了。
段真听见脸儿都红了个三番五次，不知道如何分说才好。
楚留香在一旁连忙搭话。
他施礼在先，开口在后，“这位女士，晚生这厢有礼了。”
他称呼得不伦不类，惹得兰剑一笑。
正在他编排词句准备为段真小姐“开脱”之时，电光一闪，一柄宝剑劈风砍来。
这剑快似风，迅似电，正可谓追风夺命。
楚留香抬头，恍惚中看清是那位被他扬沙迷了眼睛的女剑客又来讨债了。
正当他惊恐不迭之时，一柄宝刀已凌空飞起。
“铛啷一声”两剑相击，火花四溅。
正是快中更有快中手。
那女剑客被架开宝剑，登时将剑身一抽，扭转剑身，抖手又是一剑，向应战者腹部刺来。
应战者正是兰剑。
兰剑见对手剑身又刺来，登时飞身跃起，如飞天游空一样，端剑直刺对手脑门，这一招美丽好看，却又厉害致极，非具备上乘内功不能刺出此剑。
对手见兰剑来势凶猛，忙又抽剑换招。
想那女剑客身手自已不凡，她抽剑之后竟不去抵挡对手，竟也平身往上逆向卧行，将宝剑向上举起，想来个“金剑破鱼腹”。
兰剑见对手变势突兀，早已有所准备，此刻将“飞天游空”一招未用完之势陡转，将宝剑向下压去，正压在对手剑尖，凭借对方之力，将自己弹开，躲开了对手阴毒的一招。
一个比风快，一个快似风。
一个疾如电，一个不眨眼。
转眼两个女剑客已打了尽二百招，仍不分胜负。
那来袭的女剑客见自己以一对众，局势已是大大不利。自己眼下斗敌方中一人尚不能赢，所以不由得心生急躁，手上一剑快似一剑，急于求胜之心已昭然若揭。只是手上的劲倒是狠了，严密的防守却被忽略了。
兰剑瞅准一个空档，挺剑刺去。
对方“哎哟”一声，身子自空中落地。
楚留香定睛看时，鲜血己自右大腿外侧透出，点点殷红，灿若桃花。
菊剑判若无事地看了一眼，轻声道出：“这是我家兰姐妹手下留情，不然你早已一命归西了。”
被击败的女剑客脸上是愤怒和恼羞，却无半点惧色，更无一句求饶的话。
“说！”兰剑等得不耐烦，“为什么追杀这位公子，你看不出他是我们的一位贵客吗？”
说到“贵客”二字，她脸含戏谑之意，眼又瞥向段真一眼。
段真脸上微微一红，只当没有听见什么。
那女剑客看了楚留香一眼，转而手指段真，突然大声说道，“我刺杀这位公子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他不该使出武林中最不耻的下三烂的抛撒沙子的法子迷了我的眼睛。我要杀的是这位小姐。”
“为什么？”兰剑、菊剑听了顿时吃了一惊，不知这刚出宫门不久、天性善良、温厚的段公主竟已成了别人追杀的目标。
那受了剑伤的女剑客满脸悲愤，满眼恼怒地望着段真，“因为她杀了我们吐蕃国格来王子。”
“啊！真的？”兰剑、菊剑一听又大吃了一惊。她们同时把目光转向段真。
段真张口结舌。
转瞬，段真回过神来，“吐蕃国王子？什么王子！不过是个流氓？”她“呸”了一声，“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不管王子还是百姓，犯了罪就得受报应，对不对？”
“说得好！”这声喝采声暴起，倒把身边的这几位吓了一跳。
这喝采自己来自这人群中唯一的一位男性——楚公子。“说得对，那个什么流氓王子忒不象话，竟敢调戏段小姐，如果我能杀了他，必定也把他杀了！”
他说完这话忽想起，吐蕃王子调戏段真时，段真还是他的“义弟”呢，自己结识一位女子良久居然没看出来，不想那吐蕃王子一眼竟给看透了。想着这事，他的眼睛竞又不知不觉转移到了段真脸上，他心中似乎想看出这段小姐到底是否有些男人相。
看来看去，只觉得这段真公主若生为男子，竟也是位绝顶秀雅的男子。生为女子，更是仪态万方。总之天香国色，人间更难寻。是男是女，楚留香倒觉得无所谓了。
他看来看去，心中想去想来，当然十分惬意。不想别人已看在眼里多时，且那段真小姐早已不自在。
别人不去点破，段真只好自己把楚留香从无梦之梦中唤醒了。
“楚公子，你小心在意一点儿！”
这下楚公子才如梦方醒，“哦”了一声，很满足地咂了一下嘴，这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不禁失声大叫，“不好！”
“不好！”段真也不由得大叫，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了一件不该忘的事，又几乎同时异口同声地说出：“‘姑苏春’那儿还有玉灯呢，还有老将军朱红臣、巴太石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啊！”两位自幼于武林之中混世的兰剑、菊剑也不免大吃其惊。
正在他们讲来讲去之时，那受伤的女剑客大叫一声，“不能为主生，便为主死”，举剑自刎身亡。
悲壮之色令人为之动容。
此时此刻，在场的四个人已隐隐约约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已象解冻的黄河一样，凶猛而不可遏止地向他们袭来。
他们已经从这位自杀身亡的女子身上闻见了浓重的、难以回避的血腥。
“会不会带来两国交战，杀声四起，连年鏖战，民不聊生……”这话兰剑没说出口，在她心里已经翻上翻下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楚留香这个初出家门的农家子弟却没想这么多，他想的只是今天相识这位人间难有的公主段真小姐。
他不由自主地又把眼睛转向段真小姐，这一回他看到的却是别样一种惊入的景象。
段真小姐嘴唇发白：我，我给大理国百姓黎民惹下大祸了。战乱，难以避免的战乱！”
一阵风吹过。
如果段真知道今天会有的遭遇，她还会轻松地离开王宫出走吗？
不知道。
回答也许是否定的。
也许是肯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