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说,并将最后一点儿茶点咽下肚,抹了抹嘴巴,“近来恰巧没事儿。”
我说没事儿倒不是骗她,而是的确没事儿。工作我自然是找到了,虽然薪水不如张远那般高——那是暂时不可能的,他的那份工作,最低的学历要求就是本科,还有不少研究生,而我一专科生,连面试那样工作的机会都没有。事实上,我参与了企业的面试,并且通过了,企业根据我简历上的信息和短如电报般的自我介绍,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没有学历的要求,而且时间也还自由,怎么说呢,总归我现在有点儿生活来源,不必像之前那般窘迫。
我们两个打算同行去医院,临出茶亭的门的时候,她又向店员要了几份茶点,还有茶包带走,并告诉我:
“老先生也很喜欢茶呢!”
在路上,她向我告知了我久想知道的名姓,沈雷雷。并且毫不避讳,连籍贯也一道跟我说了,她说她是江苏北边的人,但是自小跟着父母南来北往的闯荡,因此也没有一固定的落脚地儿,她用四个字儿跟我形容她前十几年的生活:颠沛流离。说到这儿的时候她不自觉地笑,说自己现在即便是想家,也不知道该回哪里了。
我很想告诉她我的想法,告诉她爹娘在的地方就是家,但很害怕她的爹娘已经去世。事实上,我也能从她的言语神情上看出一二端倪来,因此也就不敢大方开口。所幸她讲到这时,只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便开始让我讲讲自己。
我本身并不是一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因此当别人让我讲讲自己的时候常会犯难。我的生活并无多少亮色,恰恰相反,它平庸的一无是处——你看,我现在尚未改掉这个毛病,说我的生活平庸的一无是处,倒不如说我本身一无是处——所以,就此而言,我能为她讲的,也不过是自我介绍,就是我在简历中写过的,短如电报般的自我介绍。
告诉她了名姓,告诉她了籍贯,如此而已。此外她让我讲讲我所从事的工作,我说不清楚,的确是不清楚,毕竟,我才在企业里呆了短短的时间,还是学徒,技艺不精,一旦贸然开口,大概会闹笑话。
心愿无法满足总是不得劲儿的,她思考了片刻,觉得还是得让我说点什么,不然的话,自己可是吃亏了。两分钟后,她开口,说: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给我讲讲那天随你一齐来的男生吧。”
“你是说张远?”
“啊,他叫张远,这我倒不知道。不过以前的话我大约是见过他,并不是在后面,而是在前面的。”
“那你也?会经常去前面喝酒吗?”
“那是自然,当然我是很少喝酒的,大部分时间,还只是为了解闷,偶尔的话,要是演出的姐们生病了,或者——来了列假,我们也就代替她们登场。”
“会跳舞?”
“没有专业的学过,但是在这儿呆了一年多,还是给姐们教的,虽说跳得不如她们棒,但起码也是每天坚持,所以倒也能够瞧过眼。”
“唔,”我说,“你们的生活倒蛮不错。”
她苦笑一声,说:“像这样的说法,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转而又说:“还是给我讲讲你那位朋友吧,我看他倒是蛮有趣。”
我说的确,他是个蛮有趣,且富有责任心的男人,我把诸多事例组成一块,跟她讲,到了最后,我告诉她:
“我现在就住在他家里。”
“哦?”她显得很惊奇,“两个男人住在一起吗?”
“只是租住在同一栋房子里而已,之前不也是有很多合租吗?像男女合租这种情况,也是常发生的。尤其是这种大城市,吸引了很多来自农村的劳动力或者年轻的创业者,没有钱,但想着在此地长久驻扎,因此就只能租房子住。离市中心的租金高,个人负担仍是问题,因此就几人合租,平摊租金。”
“平摊租金?”
“倒也不能这样说吧,因为有人租客厅,有人租厨房,有人租卧室。这利用价值不同,租金也就不同。但我跟张远——我们是熟悉的,并且从小长大,因此一间房的地儿总是合用,也不必分的这么细,就只是租金平摊即可。”
“那么,可否问下你们住在哪里?”
“当然。”随即我便向她告知了我们的住所。并向她发出邀请,说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到此做客,我们定会好好款待。
雷雷大笑了两声,然后向我道谢。
“这么热情嘛,你。”
“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跟我这样的人做朋友?”
她这么说,我倒是愣了,停下脚步看向她,她说:“没人看得起我们呀,我之前就说,我们虽有顾客,但是朋友嘛,却少得可怜,或说没有。你说我跟我的姐妹们是友情吗?大抵是,但又有可能不是。怎么说呢,把我们连在一起的或许并非真情,而只是同病相怜的命运。我们把对方当成自己,因此好好对待。譬如吧,这次我那位姐神经衰弱,我就老是想着自己也到那一天——自个儿精神无法承受的那一天,有谁会来照顾,总不会是那些跟我们有过一夜情的人,他们从我们肚皮爬下去,束紧了腰带,就跟我们再无联系。至于像我之前讲到的,为了我姐而斗殴的几位——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说一时性起而已。至于其他,则是留下的笑话。”
“这么说来,倒真是不易,不过我想问,你之前提到的老板娘——就是——唔,我也不怎么清楚,你们难道没有互相交过心吗?听你讲来,她还是蛮好的。”
“如我所说,她的确蛮好,至少对我们姐妹都不错,而且在离开的几位姐中,她的口碑也是相当好。我们都尊敬她,并视她为自己的亲人——这份感情绝对是真的,而且并无半分虚假。你想想,当我甚至想要放弃生命的时候,是她拉了我一把,才使我我没有纵身跃下桥去,并且将我带回家,给我讲述道理,使我自己解开心结。并且,她的无微不至的关心,让我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那时的我总是在想,说:不论是生活的苛责还是羁绊,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她家书架上向来摆放着很多书,各式各样,都是她精心挑选了给我们看的,闲来无事,她也会陪着我们一同阅读,享受整个下午的时光。我们的这位老板娘,在生活中细心观察我们,并且做了一张表单,罗列出我们每个人的性格,或者异同点、缺陷、还有出超于众人的地方。当我们尚在惊讶的时候,她又从身后拿出了另一个小本子,此中记录的便是她为我们生活的规划和打算。譬如以后要遇到怎样的人,从事怎样的职业,或者与怎样的人交流会感到舒心等等,如此如此,简直是把我们未来的生活安排妥当而不至于我们有个不快乐或者充满失败挫折的人生——虽说她给我们的规划在现实中形同虚设,有几个姐之前的确循规蹈矩地按此去走,但相当遗憾,她们的人生并未因此好转,反而更加糟糕。——但不论怎么说,我们还是相当感激她的,毕竟,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人为我们做过这些了。”
“唔。”
“喂,”雷雷说,“这半天只是我在讲,你有没有什么好说的。”
“哪里有,”我说,“我现在仍旧算是半个无业游民,至于以前,可就真是坏的了不得了,我甚至不知道每天要做什么。”
“坏的了不得?不至于吧,看你的样子,倒没什么胆量。”
“怎么说?”我问她,竟然觉得有点儿头痛。
“这倒不怎么好说,嗯……大概算是第一次见面留给我的印象吧。”
我于是顺着她的话,努力回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来。那时候我在张远身后,一言不发,若是外人见了,的确会以为我十分怕生——然而这就是了,我就是一个苦恼跟别人说话的人。
“我并非没什么胆量。”我努力向她辩解,觉得十分有必要,然而她对这问题似乎并不想怎样深究,只是自顾讲话。
“今天的天气倒还是蛮不错,阳光好得很,不像前两天一样,又阴又冷。”
“是啊。”我附和她,但心里到底并非十分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