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积石未语天浆处,逆卷南山荡西垠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回目注, 垠yín,十一真。
回目解:积石,积石山。南山,昆仑山。
星糜面色苍白,嗫嚅道:“河床枯竭,我大军水源怕已断绝!”
谢无忌又惊又怒,一把提起他衣襟:“在河西王军中为何不曾说出此事?既已断绝水源,汝又是如何来此?”
星糜欲哭无泪,谢无忌抽剑出鞘:“说!”
“我说!我说!”星糜惊恐,谢无忌松开他。
“来时路上走到中途时,我身边余人尽皆饥渴而死,只剩一名忠仆,当时我二人又渴又冷,茫茫一片难寻水源,最后……最后全是靠他……他……”那几日之事似不堪回首,星糜抱头痛哭。谢无忌了然于胸,冷然道:“你那仆人将自己血肉供汝食之,这才挨过鬼门关,是也不是?”
星糜缓缓点头,却不敢抬头。谢无忌仰天苦叹:“可恨我有眼无珠,更在河西王面前夸下海口,如今进退无路,陷数千将士于死地,如之奈何!”
“将军!”星糜还欲安慰,身后却传来脚步声。闻诗戫、陈嵕极、陈烄、赵煊、乙弗靖与众将校一一走来。
“汝等莫非都听见了!”
众将士愕然摇头。谢无忌松了口气,微笑拉起星糜:“这厮怕路途遥远,起了退堂鼓,被我责骂了一顿。”
星糜瞠目不知所对。
“将军,前面有些麻烦,据向导所言,似乎有沙暴来袭。”
“沙暴?”
此刻方才辰时,本该艳阳高照!赵煊手指远方,谢无忌登高望去,北边茫茫一片昏黄,难分天地,高耸山石亦被风沙所掩,难见其形!俨如末日来临!星糜惊骇,与向导急劝道:“将军宜速速命将士寻山石处躲避!让马匹尽皆跪伏!”
谢无忌生于江南鱼米之乡,如何知沙漠之事,眼见众人神色郑重,当即下令。其时风沙晦暝,天地无光,狂风所到,木石俱起!众将士瞠目观之,恤然惶惶,马匹无不惊骇咆哮。亏得几处山壁遮挡,三军未有损伤。
沙暴这般肆虐了一个时辰方才散去,众将士喜出望外,然谢无忌心头阴霾未去,随即召集诸将,据实已告。众人闻听消息,无不惊得面无人色。
赵煊道:“将军,此事暂不宜对将士们明言。”
“长史,纸里包不住火,方才便有将士外出寻觅水源无果而返,若再耽搁下去,不出三日,军心必乱啊!”
“将士们已口渴难忍!若寻不得水源,最多今夜,大军定然哗变!”谢无忌叹息。陈嵕极起身道:“我去!”
三十年前时,陈嵕极武功便以登峰造极,与夏王仅相差一线!谢无忌自知他本事,点头应允,更道:“无论结果,早去早回。”
陈嵕极一诺,旋即施展轻功离去。众将眼前一花,便觉那人已不见踪影,心底无不大奇:“将军身边还有如此高人!莫非是河西王安插的暗棋?”
谢无忌肃然起身,望向众将:“长史赵煊!”
“末将在!”
“准备祭坛,我要亲自祭告苍天。”
“是!”
赵煊退下立刻着手准备事宜,诸将亦鱼贯而出,只剩下闻诗戫、陈烄、星糜三人。谢无忌心底亦自烦乱,却仍强装镇定。星糜忐忑问道:“将军,可有把握?”
谢无忌笑得风轻云淡:“十拿九稳,大王子且去歇息。”
“是!”星糜心中一定,起身离去。陈烄急道:“谢哥哥需要我做什么?”
“烄儿什么也不需做,只安安静静待在我和你戫儿姐姐身边就好!”谢无忌本想轻抚其头,却发现陈烄身材已颇高,只得尴尬一笑,伸出的手又转回来,挠了挠后背,却无意中看到大哥谢无畏送来那只包裹。戫儿微笑取来:“谢大哥哥的包裹,不知里面有什么,且打开看看。”
“对!”帐外一片昏昏默默,谢无忌心间却仿佛升起一轮皓月,照耀的万里荒漠一片清明!他当即打开,入手之物竟是一只拨浪鼓,当即哭笑不得:“这……大哥怎将这物送来。”
“咦!这里还有一件七星道袍!莫非是做法事用的?”戫儿嘻嘻一笑。谢无忌痴痴得瞅着这件法袍,气鼓鼓道:“这厮在我七岁那年,便不知从何处骗来这道袍,而后神神叨叨的诓骗于我!”
陈烄心智尚幼,疑惑道:“谢大哥哥怎样诓骗谢哥哥?”
谢无忌摇头苦叹,心中烦恼,便欲撕之,闻诗戫眼中显出灵光,忙一把夺来,起身笑道:“说不得,再骗一次!”
戫儿起身将那道袍披到谢无忌甲胄外,俨如妻子服侍夫君,谢无忌回身欲握其手,戫儿见烄儿在旁,面上羞涩,错开身子笑道:“这袍子如此大,当真合身!”
谢无忌心领神会,大笑:“好,且扮一次神棍!”
一刻钟后,高台草就。谢无忌本身材高大,此时穿着七星道袍,显得格外肃穆魁伟。
众将士无不敬服。
赵煊、星糜、乙弗靖以目交流,心中些许燃起希望。
谢无忌登台,拜祭昊天主神,方欲诵念赞词,穹庐之上风暴再起,卷着无尽黄沙滚滚而来!
三军变色,战马惊慌。
谢无忌大怒,抽剑直指狂风所向,口中颂念有声,那狂风一路奔行而来,众将士大呼上前:“谢将军,快下坛躲避!”
“生死由天,又何避之!”谢无忌神色如常,持剑而立。那狂风竟绕开高台!三军将士无不心底惊呼。
谢无忌念念有词,大喝三声,天雷自九霄直落凡尘,将暗夜照的亮如白昼!继之下起小雨!众将士惊骇振奋!但觉甘霖入口,大解疲劳!
顷刻礼毕,狂风竟亦随之消散!
谢无忌走下神坛,脱去七星法袍,众将士亢奋高呼不停!
“万岁!”
“万岁!”
“万岁!”
谢无忌挥手示意:“将士们,我等千里袭敌,只为以身报国,而今水源断绝,本将方才祭拜昊天主神,已得来神谕,水源只在前方不远处,待本将亲自探看,再行拔寨!”
众将士欢呼雀跃,兴奋神情溢于言表!
星糜挑起大拇指:“将军神通惊世,令小王佩服!既已知晓,那便不用劳烦将军,小王亲自带人去探便是!”
谢无忌摆手:“此等大事,必须我亲自前去。备马!”
众人按辔而行,谢无忌与闻诗戫在前,星糜、陈烄与数十亲信将士在后欢喜交谈。
闻诗戫传音笑问:“你当真知道水源所在?”
谢无忌轻叹摇头。戫儿也不惊慌,只低头若有所思。后面星糜却传来惊呼声:“咦!竟有不少杨树?”
“杨树?!”谢无忌、闻诗戫大喜,急速纵马朝大路南面里许处树木奔去。众骑亦跟随在后,见那杨树主干粗壮,绝非枯死之相,无不欣喜。众人又奔行数里,渐渐驰如山中,树木虽不见多,水草却越发丰茂,更有一条暗河在山壁下极隐蔽处川流不息,若非众人距离甚近,又因口渴难耐之故对水气感知加倍敏锐,否则绝难查之!
“我当真睁眼瞎子,来时为何不曾找到此处!我有罪!我有罪!” 星糜悲痛,便欲撞石自尽,众人纷纷上前劝慰。谢无忌叹息一声:“当真天无绝人之路!”
戫儿笑道:“这恐怕便是《汉书·西域传》中所记之暗河,班大夫所言当真不虚!”
(注:《汉书·西域传》云,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四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蒲昌海便是现在的罗布泊。积石便是积石山。)
谢无忌取出怀中那件道袍,不住叹息:“大哥,又莫非是你将些许运气借了给我?”
星糜擦拭眼泪,忽而听闻谢无忌与闻诗戫之言,惊的跌坐地上,又爬起来,一把抓住谢无忌,压低声音问道:“将军,你……你方才不知有此河流?”
“我……”谢无忌正色道:“大王子何出此言?昊天上帝降下神谕,岂容质疑?”
“是!是!是小王胡说!”星糜神色难言,悲叹了一声。众将士早已欢呼雀跃,纷纷从山壁跃下十余丈,取出水囊从暗河中接水,那河水泛起水花,月华反射之下璀璨如宝石,入口清列甘甜,众人大呼痛快,赞此泉为‘天浆’,无不喝得腹肚鼓起,这才眷恋不舍,纷纷上马。
“走,回去将喜讯告之兄弟们。”
众骑折返。营中将士欢声雷动,随即拔寨,居于暗河数里外。
且说陈嵕极自外探寻水源,因其亦不谙西北地貌,终与那条河流失之交臂,然仗着轻功高绝,一口气纵出数十里外,却误打误撞找到暗河上游支流,见其早已干涸,心底更急,正待返回时,忽见一体型极瘦、驼峰干瘪之野骆驼缓缓朝北边荒漠而去。
“听闻橐驼最善寻水,我何不跟去?”他心中大喜,便跟随在那物身后。谁知那骆驼似早已垂尽力气,不过数十里便倒地毙命,临死前仍头面向北。陈嵕极叹息,便一路前行,谁知竟当真在荒漠山峰处寻到那暗河主脉!他大喜过望,将随身携带的几只水囊装满,而后沿河折返,终与大军相会。
此时众将士正自烤火取暖,个个神完气足。陈嵕极慨叹:“早知谢小兄弟身负大能,老夫又何必亲往。”
谢无忌郑重道:“晚辈纯属侥幸,前辈得之实属必然,且又知此暗河流向与鄯善国同路,来日便沿河进兵,再无缺水之忧。”
陈嵕极甚是佩服,点头道:“若按老夫一个时辰前所探,此水离鄯善百里,便日益潜隐,蛰伏于地下数十丈,恐再难收集,将军还需有备。”
“哈哈哈!老壮士多虑,谢将军大才,至诚所到能通天地,知鬼神,焉能算不到这一点!”长史赵煊本已年老,此时竟面颊红润,容光焕发。陈嵕极凝神细看,略感迟疑。
谢无忌笑道:“赵长史!这一趟路途遥远,又艰难万分,可曾后悔随我来此?”
“后悔啥?谢将军,不怕您笑话,我赵煊生于前周灭亡之时,经历五十余年乱世,历尽人间惨事,仍苟活于世,可说幸运之至!陛下早年雄起于河洛时,我赵煊便来投军,河西王见我年逾五旬,怕我不堪军旅,因念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便命在府中任职。我赵煊心知非具英雄之能为,豪杰之胆色,却也不甘作一刀笔吏!因此追随将军,不比冯唐、李广,定要建功立业!”
众将士无不喝彩!乙弗靖笑道:“赵老哥最是善人!还是他教我读书认字。”
众将士又自大笑,气氛温馨和乐。只有陈嵕极神色略显悲痛!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酒壶,递给赵煊:“我敬长史一壶!”
赵煊大笑收下,却不饮用:“来日踏破楼兰,荣归故里,再饮不迟!”
“说的对!踏破楼兰!荣归故里!”
众将士手举水囊,壮烈高歌!
此后数日,谢无忌大军高歌猛进,日行一百五十里而不知疲惫,终于在第七日上抵达鄯善国王都外围。
袁奎早已有备,率众将士奋勇应敌。然大夏河西军奔袭千里,早已历尽生死,战意之熊可焚金炼石,袁氏前军一触即溃,竟未来得及报之王城,便已被歼灭大半,余下数百人欲四散奔逃!谢无忌早已有备,赵煊、乙弗靖率军绕至背后,将叛军全数拦截。
袁奎大惊失色,抛下降兵纵马便跑。赵煊、乙弗靖两股夹击。袁奎单骑奋力突围,赵煊如有神助,年近六十,仍奋勇如少年,合身一跃将袁奎拖下马来!众将士纷纷上前,捆缚之。
“你我见过一面!”谢无忌策马上前,闻诗戫怒道:“谢哥哥,此贼化名袁惘,本名袁奎,当日在那小舟之上,便是他们三个奸贼和陈刓贼人逼迫戫儿,间接害死我娘!”
袁奎冷笑:“姓谢的,汝纵然武功大进,亦必败于我大哥手里!”
“哦?”谢无忌眼射电芒,袁奎本已重伤,此时被逼视之下,如临万仞雪峰,身子忽冷忽热,哇得吐出一口鲜血,心头惊怒,再不敢轻视于他。
“说!鄯善城中有多少兵马,城防如何?”
谢无忌运起神功,一股音波如水浩荡,直灌其耳!饶是如此,身旁众将士亦觉头脑阵阵轰鸣,对这年方二十的主将心底越加敬服!
而袁奎意志铿锵,七窍流血仍旧咬紧牙关,怒目而视谢无忌,旋即暴起,如猛虎般十指大张而前,厉声高喝:“死吧!”
闻诗戫电闪一刀斩下他头颅。
赵煊高举头颅,对投降叛军冷喝:“主将已死,汝等还不从实招来?”
乙弗靖大喝:“再不说实话,全数坑杀!”
数百叛军大恐:“我们说,我们说!城里袁勜有尽三万兵力,其中精兵万余。”
“翁归靡多少兵马?”星糜喝问。叛军纷纷摇头:“我等也不确知,大约数千?”
乙弗靖与赵煊低声吩咐,众将带领七千余将士将降兵分做两股,其中少许乃年幼者与本地胡裔,其余面相为中原人则集合一处。乙弗靖与众将士大喝一声:“杀!”
一时间,惨呼声此起彼伏!
谢无忌大惊,上前便拉住乙弗靖:“为何杀降?!”
乙弗靖大奇:“以前大王多半如此,将军……”
闻诗戫和陈烄心底不忍,转过头去,陈嵕极拉住谢无忌:“患之!此事需加权变!”
“君可曾读过《后汉书·班梁传》?”
“无忌已知将军之意,是怕我‘性严急’,需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
谢无忌眼望那数百降兵,回想起长生临行之前嘱咐,口中不停喃喃自语:“宽小过,总大纲,宽小过,总大纲。”
片刻之后,乙弗靖与赵煊血浸铠甲,缓缓走来:“将军!已经处置妥当!”
谢无忌强抑心绪,微笑点头:“做得好!”
二人大喜:“将军决断非常,真大将之才,与我们大王一般无二!”
“长生将军,汝心肠何其刚硬!”谢无忌扭过头去,苦笑不答。
“谢哥哥。”闻诗戫上前安慰,谢无忌握住戫儿小手,走向余下降兵,肃然喝道:“看在星糜大王子面上,又念汝等本地人士,年岁尚幼,皆非袁氏叛逆亲信,这才饶过性命,若再敢助纣为虐,本将立时屠城!”
众胡兵不分老幼,无不叩首谢恩,却不知说些什么语言。星糜大为感激跪拜谢无忌:“多谢大将军不杀之恩,我代国中父老谢过大将军!”
谢无忌忙拉起他,星糜对众人用鄯善国语喝道:“你们为何依附翁归靡?”
胡人领头几人忙跪拜,二人交谈不知说些什么。不过片刻,星糜回归,对谢无忌与军中诸将道:“大将军,我已问过,他们也是被翁归靡逼迫,从民间征调而来,且大多年纪幼小,甚至还有不少老者。而翁归靡所部精锐仍旧龟缩于王宫。此贼一贯胆小,若非有袁氏撑腰,绝不敢反我父王。依小王之见,由我带领这些降君,假扮做翁归靡一部,赚开城门,将军率大军杀进城去,趁乱将袁勜击杀,叛军大乱,翁归靡定不战而克。”
众将皆觉此计甚险,只有陈嵕极、闻诗戫、赵煊三人赞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定远侯三十六骑定西域!我谢无忌籍诸公伟力,何惧叛贼!”他转身对众将士喝道:“将士们!封侯拜相,建功立业,就在今夜!随我杀入城中,将袁氏一党尽灭!”
“杀!”
“杀!”
谢无忌与七千河西军化作滚滚洪流冲向鄯善国王都!
一个时辰前,翁归靡宴请袁勜,而后邀其在王都后宫偏殿安寝。袁勜并非好色之徒,素来看不起翁归靡这等小人,当下冷笑拒绝:“国主自便,本将还要回去陪夫人说说话。”
翁归靡谄媚笑道:“将军自便!将军自便!”
袁勜回到城内自己临时居所,其楼宇之富丽堂皇只稍逊王宫。其妻朱氏堪称国色,自嫁入袁家之后,为袁勜育有一女,却无子嗣。后朱家在朝中失势,袁家家主便议废之,再娶萧家女为夫人,遭袁勜激烈反对而作罢。朱氏仁惠善良,对袁勜千依百顺。二人婚后琴瑟和谐,诸事美满。
“夫人!”袁勜上前握住朱氏手掌,惊觉其十指冷逾冰雪,忙解开自己披风披在妻子身上:“可好些了?”
“我这几日心口总是乱跳,就怕有事。”朱氏垂泪。袁勜擦拭美人脸上泪珠,那泪珠晶莹剔透,放射宝光。袁勜笑道:“来日用此物给爱妻打一对珥饰。”
朱氏噗嗤一笑:“就你贫嘴。”
“女儿睡下了么?”
“虽已躺下,却总睡不实。”
袁勜叹了口气。朱氏嗫嚅。袁勜道:“你我夫妻一体,爱妻何需顾忌。”
“咱们做这等悖逆之事,是否会遭天谴。”朱氏说完便觉后悔。袁勜却叹道:“箭出难返,覆水难收。”
“纵然如此,夫君亦该纳谏。不求荣华富贵,但能长保族人安泰,妾便心满意足!”朱氏语声轻柔,如启玉笛,不入耳之言亦甚动听。袁勜笑道:“若那大胡子袁奎也有夫人姿色,我恐早已听之。”
朱氏噗嗤一笑。袁勜欲解衣,与妻子温存一番,朱氏面色一红,婉拒之:“妾已有孕。”
“何时之事?是男是女?” 袁勜大喜,这才惊觉已妻子腹肚已然隆起,忙不迭赔笑:“我当真糊涂!”
袁勜安抚妻子先行睡下,自己却坐卧难免,时喜时忧,心房鼓跳如雷,当即披衣而起,回到营中。此刻已过子时,天边隐隐映射血红!
袁勜惊觉杀气滔天,对亲信急喝道:“速召诸将议事!”
“是!”
副将前去久久不归,袁勜巡视营垒,才发现营中守备松懈之极,巡夜将士泰半皆在昏睡。袁勜已然大悔,刚要责骂,城中喊杀声却已惊天动地!副将惊恐迎来:“将军,城破了,河西王主力已杀过来了!”
“哪里来的河西军!快说!”袁勜怒喝,那副将已被喊杀声吓得三魂尽去,七魄丧亡,口吐白沫昏死在地。
“没用的废物!”
袁勜从容回到帅帐,此刻军中诸将不约而同齐聚于此。
“袁昧、袁惘,你二人可知袁奎何在?”
袁昧持护手双钩,悲愤痛哭道:“将军,我三弟以弱敌强,誓死不退,已同前军一道战死!”
袁勜痛悔之极:“袁奎数次进言,忠心耿耿,可叹我竟置若罔闻!”
袁惘道:“将军,此刻城中还有我袁家数万精卒,再加上鄯善王数千死士,足可一战!”
“好!立刻调集人马,与谢无忌大军决战!”
袁勜亲自披挂上阵,袁家众家臣亦持长枪刀剑集合城内兵马与谢无忌大军战作一团!然河西军势如疯虎,无不以一敌十,又兼城内地形狭窄,不利马上驰骋,袁军虽众,竟被局促一隅,难展其势!而翁归靡闻听星糜引来大夏铁骑,早已吓得肝胆俱裂,与众妻妾躲在王宫内院,王都数千精锐死士并未出击,形势越发不利。
“烦劳前辈击杀匪首,则敌不战亦乱!”谢无忌凝聚功力,口吐音波,只陈嵕极一人可闻。
“好小子,功力已如斯高深!”陈嵕极大笑,展开手中两把钢刀,化作一阵旋风杀进袁军后阵,只不过顿饭功夫,便斩杀十余将校,五十余百长、十长,两百余叛军。袁家后军渐成溃散之相。袁勜大惊:“谁人!”
陈嵕极持刀猛斩,两股罡风以泰山压顶之势交叠下落,袁勜临危不乱,双刀相敌,双臂酸麻,惊呼道:“汝何人,竟也会八风门刀法!”
“小贼可知吾名?”袁勜真力刚柔并济,深厚之极,陈嵕极略感意外,一击未能得手,身旁十余跟长枪攒刺,他只得合身而退,再寻敌隙。而谢无忌率军已从前向后奋力厮杀,叛军多半本为乌合之众,此刻终兵败如山倒,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前有谢无忌,后有陈嵕极,袁勜率余下死忠以寡敌众,腹背受敌,渐感不支!
袁昧、袁惘二人忠心护主:“主公,来不及了,我二人掩护,你快逃吧!”
“一起走!”袁勜大喝一声,竟以必死之心反杀后军。陈嵕极大感以外,亦不过分相逼。袁勜随率四千余众杀出城外。
“谢将军,除恶务尽,绝不可手软!”陈嵕极与谢无忌汇合。而闻诗戫自看到袁勜之时起,早已恨得双眼通红。
谢无忌郑重点头:“戫儿,今日汝大仇定可得报!”
“谢哥哥!今日咱二人一道击杀袁勜!”
“星糜,你带一部分将士围困王城,缉拿翁归靡,长史赵煊,你带众人安抚城中百姓。副将乙弗靖,你统帅半数兵马,务必肃清城中袁家叛军。余下三成将士随我追杀袁勜!”
长史赵煊原本亢奋之极,此时却甚冷静,急劝道:“将军,叛逆溃散之部非其主力,以末将观之,其部仍有数千精锐,三成兵力恐不能全歼其敌!”
陈嵕极点头:“长史言之有理。”
“赵煊听令,随我一道率半数将士追击叛军!”
“是!”谢无忌一声令下,河西军分做两部,一部直捣鄯善国皇宫,一部化作一股狂风直追城外叛军!
鄯善国王都外,袁勜狼狈逃遁,身后跟随尽四千袁家精兵。
“可恨!若我多分兵力给袁奎兄弟,甚或亲自镇守险要,何至于今日般狼狈!”
袁勜追悔莫及,众将皆劝:“将军,我军元气未丧,只需与卓陀部汇合,便可重整旗鼓!”
“此言在理!今日谢无忌以卑鄙手段偷袭我部,却仍不能得手,可见诸公勇悍不在河西军之下,彼无能为也!”
叛军众将士士气稍震。
袁勜言语激励,然心中挂念妻女,不住回望城中,却见身后众将士顷刻间骇然色变!袁勜往前看去,面前狂风暴起,沙尘遮天!
众叛军来不及惊呼,已被沙暴吹的人仰马翻,大军顷刻覆灭千余之众!
“莫非天亡我袁氏!”袁勜指天怒骂!
身后百丈之外传来谢无忌狂笑之音:“得之于彼,必失之于彼。寄命于天,安能久乎!”
袁勜大怒,亦不舍城中妻女,转身便战,众人苦劝:“将军,留得青山在,此刻万不能回头!”
“前有天威,后有追兵,与其陈尸瀚海,不如殊死一搏!”
袁勜话音未落,狂风再起,竟将其与一众亲信死士掀起十余丈高!其中半数跌落地上,摔成肉泥!袁勜、袁昧、袁掚与少部武艺超卓之将士施展轻功,这才勉强稳住身形落地。群马惊啸,四散奔走,残余叛军已半数无马。
袁勜抽出双刀,仰天悲叹:“汝等各自逃命去吧!”
“将军!我等誓死不离!” 袁昧、袁掚等百余死忠叩首流血,竟不弃之。袁勜感动,拉起众人:“好!今日奋力杀敌,黄泉路上再做兄弟!”
大夏铁骑杀到风暴前方,亦不敢过分深入。谢无忌挥手喝止。长史赵煊不停喘息。
“长史!”谢无忌忙上前,在他背后传来浑厚功力,赵煊大笑:“将军,今日末将这功劳能封个侯爵吗?”
众将士振奋大笑:“当得!当得!”
“来了!”陈嵕极冷喝提醒,前面无数暗箭射来,继之乃铁蹄之声。谢无忌指挥若定,大军分做左中右,三股合围叛军。未想到叛军虽不过数百之数,竟异常顽抗!袁勜更身先士卒,斩杀十余名河西军将士!
谢无忌大怒,纵马上前!待距袁勜十余丈时,面前一刀斩来,他举剑一架,谁知一股罡劲传来,劲力大的出奇!
“谢哥哥!”
戫儿大呼之时,谢无忌、袁勜二人刀剑已然相交数十招,而后同时跌下马去。沙尘朝四面荡开!
风暴正中,袁勜缓缓起身。谢无忌持剑相对。闻诗戫亦持子午神钺上前。陈嵕极与陈烄再旁观战。
袁勜大喝一声,钢刀之上黑白二气乍显,又凝做一股当头斩来!其势劈风断云,丈许之内沙尘为之一净!
“此子年方三十,修为竟已如此精纯!”陈嵕极远远观之,神情微微动容。
谢无忌万不敢轻视,一剑出,万潮起,将如风刀劲瓦解。袁勜震惊之极:“小贼半年之前还不及此十之一二,今日竟能与我匹敌!”
闻诗戫不待袁勜变招,早借助风势一化为八,从旁夹击。阵阵弦音融入谢无忌如潮剑气之中,稍有大意便有断臂裂体之厄!
袁勜惊险躲避谢无忌剑气,却难防闻诗戫无相之弦音,五内震动,口鼻溢血!他本与萧琤武功不相伯仲,此后又有际遇,自是突飞猛进,然力拼之下,竟只与谢无忌平分秋色。闻诗戫再行夹击,便处下风!
“袁贼!可还记得我!”闻诗戫眼含雷怒,欲将之生吞活剥!袁勜振奋精神,双刀混成一气,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小娼妇!哪里练得阴阳合和的邪法!”
“袁勜!当日你袁家逼死我爹,又害死我娘,今日我闻诗戫定要为爹娘报此血海深仇!”
“徒逞口舌之利!”袁勜暗暗蓄力,黑白二力再度凝成一股迷蒙之气,心中暗自思量:“激斗至此,只剩这点力气,必须在三招之内杀他二人!”
谢无忌闻诗戫与之亦激战良久,侧首望去,长史赵煊已率军尽数将袁家叛军剿灭,一部回归城中,剩下千骑将袁勜围在核心:“逆贼,今日汝插翅难分了!”
袁勜不为所动,大喝一声,双刀之势神鬼莫测,袭向闻诗戫!谢无忌暗暗吃惊:“戫儿绝难正面接下此招!”
河洛奇剑·流水坎渊随心而发,一股无形气墙凝聚在前,袁勜顿觉如浪翻卷,上下进退不得!戫儿重组攻势,子午神钺上下翻飞,招招凶,步步险,化作无数残影袭向核心。袁勜竭力抵挡之下,浑身挂彩,败相已成!
“袁勜!取汝性命!”
谢无忌注满无穷真力正面一击,八股水力合而为一;闻诗戫手中神兵一化为八,同八象,作八音,与谢无忌如潮似涌的一剑融为一体,竟成九宫之势!
袁勜进退失据,既不能功,既不能守仿佛身陷海潮,为四面八方无所不至的巨力所缚,惊骇之间,死劫已至:“我命休矣!”
“袁贼!受死!”
三把神兵刺入其胸肋!
袁勜鲜血狂喷,双刀驻地,眼见不能活了,只凝视城中,神色凄惶。
戫儿便欲上前给他最后一击,谢无忌知他尚有心事,挡住戫儿,走上前去,问道:“汝有何遗言?”
袁勜弃双刀,面带微笑从怀中取出妻子朱氏香帕,手指城中,喘息剧烈:“谢无忌……汝为大丈夫……一诺千金……”
谢无忌叹息:“可是汝妻女之事?”
袁勜惨笑,却不愿死去,双眼凝视谢无忌。
“嫂夫人朱氏对我们兄弟有恩,我答允便是!”谢无忌背过身去,袁勜释然,闻诗戫走上前去,悲愤落泪道:“袁贼,害我娘性命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替你娘……报仇吧!”袁勜握紧香帕,泰然闭目。闻诗戫神兵落下,袁勜头颅坠地,魂断西域!
“爹!娘!孩儿终于为你们报仇了!”闻诗戫伏地痛哭,谢无忌、陈嵕极、陈烄上前劝慰。
“闻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待来日和谢将军大婚之日,老朽定要喝上一杯喜酒!”长史赵煊大笑,声音却渐渐低沉下去!
闻诗戫大羞,眼望谢无忌,心中又自窃喜。谢无忌惊觉不妥,上前叹赵煊鼻息,竟已气绝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