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右边绕到前面,庙门大开,这可以说是蛇窝,梁间屋上,墙壁地面各处,无一不是毒蛇。还有那身带蓝绿,腹有四足,爬行如飞的蜥蜴,也和那些毒蛇厮混一处。见着蛇女到来,毒蜥蜴嘶啸一声,从大门口一跃而下,前足爬在少女身上,张口吐信,嘶嘶作响,似对蛇女表示亲昵。
这妮子却拍拍它的头,笑道:“绿儿,贵客在此,可不许你们随意施暴!”
那蜥蜴似乎啼鸣了一声,长尾左右连摆,打在地上,发出叭叭之声,一双狡滑机警的双目朝宝琉望了一眼,然后尾巴一翘,连步如飞,入庙而去。
这是元始殿,供奉的是道教之祖元始天尊,房屋建筑已逾百年,虽老旧不堪,但未倾斜。笑语之声传来,道人携麟儿竟从殿内迎出,满脸堆观,拊掌笑道:“蓉妹和方女侠大概绕道山后,这一面虽无灵蛇阻挠,但路程较远,而且绝壁飞岩,很难着足。我和季公子,已畅谈多时,适才绿儿报信,才知你们到门外呢,妹子回迟,穆姑又不高兴了。”
蛇女笑道:“我们这一辈子,都不能见人,除了与蛇为伍外,动不动她就不高兴。”
道长颜色一变,目光先朝宝琉身上一掠之后,似略带困惑之容,但旋即恢复常状,伸手肃客。
大殿之内,蛇如蛆虫,不计其数,一股阴森蛇腥异味使人感觉特殊,桌椅什物,都为蛇革所制,虽然花样百出,极具匠心,但总使人觉得碍眼。
桌椅之上,几尽为蛇所据,五颜六色,张口吐信,使人股栗万分。穿过前殿,两旁有厢房。道人就住在左旁,会客之处陈列不少果品,并有清茶,茶带碧绿,味具奇香,大约为道者和麟儿饮剩之物。蛇游四壁,往来不绝,均被蛇女叱退。
道长笑道:“荒庙僻地,无物以款待嘉宾,烦妹子唤穆姑来,可摆酒设宴!”少女笑答:“我有旨酒,以宴嘉宾,穆姑虽善庖,但色香尤感不足,还是妹子亲作为宜。”
道人笑道:“女易牙,在平常一年半载难得亲自下厨一次,饭菜不佳,还使小性,难得和今日一样,自告奋勇,看来愚兄又可大快呆颐了。”蛇女一笑,神情似很轻松,立朝右斜方一木屋走去。道人立从房内端来三双瓷杯,瓷质细美,端茶赏客,状极恭敬。宝琉深感不安,和麟儿含笑相谢,接过瓷杯,顺手放在桌上。
道人立笑道:“舍妹曾娇生惯养,自家庭遭受巨变之后,随贫道来此荒山度日,早晚习武,与人世久已隔绝,贫道深恐她养成一样偏激奇特的性格,难得她与方女侠彼此投缘,如能携带下山,便其行道江湖,则胜似潜踪荒山多矣!”
他说话之间,音调高低,神情举止,配合恰到好处,使人感觉,这道人不但和蔼可亲,而且待人异常诚恳,麟儿宝琉自然满口应允。
道人举茶敬客,麟儿揭开杯盖一看,一股清香和寒气,扑面而来。茶若醇醪,色似天青,与前面所饮,又自不同,道人举杯饮了一口,爽朗笑道:“季公子和方女侠,觉得此茶别致吗?这是灵蛇胆液,百合花精英,与山泉制炼而成,服此一杯,不但能爽气提神,而且有引火归元之妙,蛇胆能去肝火,清双目,解百毒,方女侠与舍妹投缘,此物正是她亲手所制,不妨一试。”
宝琉怕蛇,闻道内有蛇胆,早已心头作恶,怔怔地不敢动用,麟儿早已饮了一口,只觉味道芬芳,其凉震齿甘美绝伦,不由笑向宝琉道:“道长所言,确是不假,妹妹不妨一试。”
宝琉只好勉强饮用,尝味之后,竟暗里好奇,旋将杯中所有一举而尽。竹屋里刀声霍霍,炊烟袅袅,不久,人影晃动,宝琉只觉眼前一花,客厅里竟站着一青衣老妇。
这妇人少说也有八十来岁,一脸鸡皮,满头白发,脸上死板板地,毫无笑容。双目内陷,开合之间,两道冷芒,疾如闪电,朝着麟儿宝琉脸上一掠,这一看,似乎看透了人家的心,使人寒从脚起,直透顶门。一双手和鸡爪一般,剩下的只有皮包骨。
指甲却留得特长,少说也有五寸以上。
手和脸已具奇相,身材又高又瘦,使人看去非常碍眼,左手托了朱漆木盘,式样非常古老,盘中热气烘烘,荤素皆备,细数却是四冷四热。
她用指甲把盘托住,运步如飞,汤不稍溢。蛇衣道人见她入内,赶忙立起身来,笑呼:“穆姑,你和妹子多偏劳了!”
妇人哼了一声,也未答言,摆过酒茶杯箸,把木盘往头上一放,僵着身子,如飞而去。
麟儿知道,这老妇人的武功极高,而且所习决非什么玄门正宗之类。正在思量时,道人却含笑说道:“她原是我祖母身前一位贴身侍婢,年龄已在百岁以上,因为懂武林秘技,故获修龄,但性格极为偏激,如有冒犯公子和方女侠之处,千万海涵。”
宝琉笑道:“这一层不劳道长费神,敬老尊贤,人之本份,再怎样,我们决不至和老人计较!”蛇女已从庖厨之内走了出来,这时,她已把蛇革衣裙尽行去掉,却也穿上素衣白裙,袖领胸襟裙缘之上镶上淡淡的蓝边,莲步轻移,绰约如仙。麟儿不由警异,心说:“这妮子娇丽之处,真可和姊姊争一日之长。”陡觉香风飒然,蛇女已入,脸上似带着三分羞意,娇滴滴地站在宝琉身旁,日光却不时偷视麟儿。美嘉麟朗目星眸,唇红齿白,面如三秋满月,身如玉树临风,秀逸夺人,神韵绝世,举止谈吐,无一不显得俊美异常,蛇女怔了一会,但终于被她兄长一语惊醒。
“酒菜已满,就请公子和女侠入座如何?”
语毕,稽首让客,麟儿竟坐了首席,酒冽肴香,杯拳箸勤,味道之美,使麟儿宝琉大为赞赏不断。
内有笋脯一盘,入口清脆,甘美无比,宝琉与麟儿竟不知是何肉类,不免动问蛇衣道人。
道人突把双眉一掀,朗声笑道:“这倒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如果冒然道出,只恐两位有箸难举。”
麟儿只当他酒宴之上随意开心,立即含笑接口道:“常闻蛇脯味美,愈是毒蛇,其味愈为识者所称道,汤尤滋补可口,大约这般盘菜,也从蛇脯而来!”
蓉儿喜孜孜地望他一眼,正待开口答话,不料道人却已抢先。此刻,他似乎换了一个面容,沉脸冷笑道:“你可完全猜错了,我和蓉妹都是爱蛇如命的人,岂可擅杀灵蛇,享那些贪婪之物。这笋脯用的正是死人臂膀之肉。‘擅入本山者死’实为贫道誓言,最近两三年,武林中自有不少败类垂诞本山特有灵药百蛇胆液,前仆后继,前来送死,他们不是被迷宫困死,就是被守山灵蛇咬死。我们把尸体臂膊割了下来熏制煎炒,随心所欲,其味甘美无比。”
麟儿和宝琉突然一阵恶心,六腹五脏似乎剧觉蠕动,但两人都是内家高手,发觉不对,立用真气把全身穴道封住,勉力支持,两人都放筷而起,由麟儿起而问话。“道长,你这话可是真的么?常闻武以卫道,如若仗术横行,率蚊食人,某虽中计,但还不见得输在道长手里!”
这时麟儿已觉腹部绞痛,忙默运师门天运行功,把毒气从毛孔中排出,不多时,立觉汗流满面,点点水珠从脸上滴了下来。
宝琉精魔宝录,当场垂合双眸,摒除杂念,涤尽尘心,将一切痛苦视同不觉,倒显得宝相庄严,谁也体会不出她已深入难关。
这人脸上已泛起一片杀机,双箸不停,举杯连饮,此际,微一仰头,把杯中酒物一饮而尽,突的哈哈大笑道:“贫道武崇廉,素来顺我者存,逆我者死!”
他把死字拖得很长,两道锐利目光,朝麟儿脸上扫去,一脸狡狯之色,真无法形诸言表,续道:“季大侠,你不是擅太乙迷宫之术么,更有阴山毒药助长凶威,可是到头来,你也逃不了贫道巧计,还不乖乖等死!”
这种突然变化出人意表,蛇女武蓉立时怔在当地,目瞪口呆。武崇廉望着自己的妹子,狞笑一声,道:“蓉妹,可代我将两人武器取下,尤其男方身上的宝剑,实为百兵之祖,那玉石也是上古珍物,铙钹,玉笛和扇子更是神洲三老仗以成名之物,不料竟为他一人所得。有此数宝防身,纵使武功较差,也能横行武林,难遇敌手了。”
武蓉把嘴一嘟,不依道:“哥哥,你不是饶了他们么?这等中途变口,暗计算人,传诸武林,岂不有失丈夫行径?再说,他们两人心术并不算坏,金钢玉笛在我们身上,方姊妹并未向我索取。人家以至诚相见,我们却反脸无情,岂不令天下英雄寒心?据小妹愚见,百蛇胆液给他们一瓶,着其立即下山,是否能把人医好,彼此心力已尽,绝岭之上,以后他俩必守规矩,不得再来,这样较好,不知哥哥能否采纳?道人满脸铁青,连双手也已微带颤动,竟朝自己妹子走拢一步,冷笑连声道:“好!好!想不到你竟是这样见不得男人,竟连已有妻室的人,而且还是我们的仇敌,你也爱上了他。救走敌人,等于出卖哥哥,你知不知道?”
那少女不由掩面大哭道:“哥哥,你屈死了妹子!”哭声振动屋瓦,凄若哀鸣,耸身间已冲出厅门,人似疯狂一般朝着她自己的厢房奔去。
道人一愣,蛇袖一拂,阴风已匝地而起。桌上杯盘,被内家罡风振起,纷飞四散。
突闻喀嚓连声,楼顶天花板立即四分五裂,群蛇似浪涛一般直坠而下。
麟儿宝琉也存心一拼,遂不顾内部疼痛,双双抬手往前一拍,掌风雷动,力挟千钧,朝道人劈面撞来。这两掌,系释道精华,一是太清神罡,一是佛穴减魔掌力,威力奇绝。百蛇道人武崇廉自觉自己打出的掌力似乎受到极大的阻挡,心跳耳鸣,从上面跌下来的毒蛇,被人家掌风振得往自己身上直飞。
断魂掌原是武林一绝,综百穴之所长,极尽奇毒之能事,分水划玉,碎石崩山,可刚可柔,酷热奇寒可制人于死。而且这两位男女已于饮茶之时服下毒药,药性发作,只有等死。他以为这一掌,麟儿和宝琉绝对无法抵御,但事情却远在他想象之外。
他背向门口,倏地翻身疾转,借着反弹之力朝外一纵。这一式身法巧妙异常,自以为可以避过正面,力保无虞。
但麟儿和宝琉的掌力,确异寻常,耳闻“呼”的一响,风力向四面散开,厅前空地上突产生无数旋流,雾随风转,向道人身前挤压而至。
麟儿和宝琉也跟踪而出,百蛇道人怒吼一声,连环拍出两掌,两股风力向左、右一压,将打来的掌风逼退,立即一旋身,穿出风力范围之外。
亭院之间风声呼然,把两株丹桂、一树腊梅连根而起,轰然数声巨响,连屋上的瓦已震了下来。蛇女从自己房中匆匆走出,两眼又红又肿,显然伤心已极。
她低唤一声:“哥哥,你让他们走吧!”
百蛇道人仰头不睬。双方正僵持间,树林里突然一声惨叫。那声音异常凄厉,似是妇人女子猝然之下遭受极大的痛苦。大雾里,人影晃动,一白头青衣老妇跄踉而出。
武蓉惊叫:“穆姑!”早已飞扑上前,把她扶起,忙问其故。老妇人惨叫道:“他们在北山还另有埋伏,而且功臻绝顶。.…...”
底下的话骤然而止,身子突朝后仰,除胸前略有微温外,心肚间已跳动缓慢。武蓉就她身上四处检查。
但事情有异寻常,不但找不出伤痕,连一点异状也难发觉,这位奇异妇人大约对蛇女感情极重,临死时,双眸里还含着一泡热泪,而且两手紧握着蛇女双臂,形状极惨。
武蓉似乎极感恐伤,星眸里热泪长流,两手抱着妇人,喃喃自语道:“穆姑,我辜负你抚育之恩,只缘涉世不深,诚心待人,却不料杀身之祸竟降临到你的头上!”
百蛇道人似毫不为这种惨相所动,突作鸬鹚笑,阴森森地说道:“我早知有此一着,不到黄河,其心不死,不过他们今日想逃出绝岭,那真是天地间的奇事。”
麟儿正待答话,蛇女武蓉已掠来一种表情错综复杂的目光。她似乎已经绝望了,但也不愿抱怨别人,而只有心头上留下一种无比的创伤。穆姑身体抱在她的手上,那鸡皮鹤发和瘦长的身材,与蛇女适成一种尖锐的对比,这情景使人想到,红颜白发,原是一种凄凉下场!她叹息一声,抱着老妇人,向自己房里走去。
武崇廉正待再度出手攻击,麟儿已忍耐不住,大声喝道:“武道长,你还想知迷不悟么?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绝岭之上,已来了极厉害的能手,季某即使遭你毒手,你也难逃劫运。适才,你那穆姑,据我看,是一种极厉害的阴手所震,这种惨绝人寰的手法,武林中除了阴山以外,恐还找不出第二人来……”
道人不得待他把话说完,立大声喝阻道:“阴山派与我无冤无仇,对我绝不至于下这毒手,明是你这小狗暗中引来强敌,潜伏山头,事为穆姑发现,动上手来,致遭不测,此时,复想嫁祸,岂非无耻之尤?”
他眼中直欲暴出火来,足踏中宫,侧身而进,骈指如戟,指深幽门这一式快如石火电闪,竟是武林中一种罕见的手法,而且指挟寒腥,显蕴奇毒。道人武功似高出乃妹许多,又加以手辣心黑,诡秘绝伦,麟儿毒伤因使用真力关系已愈趋严重,竟不敢硬接来招,跃退之下,也转手朝下点,打出师传天罡指力,还夹着天惠真人的一阳指功。
眼看两种罡气正待激撞之时,道人须眉怒张,蛇袖带起一阵风声,由下而上,挟挪山之威,竟从麟儿身后卷到,陡即游身疾走,双袖连环并展,风声雷响,混成一片,竟是武林中百难一见的风雷袖法。
这种奇异招术,练习的人,必擅太乙迷宫之术,始能以诡秘步法困人。
在平时,麟儿尚可不惧,这时,只觉心痛如绞,冷汗一身,口渴如焚,眼花耳鸣,头脑昏涨。急促呼吸之音已惊动宝琉,一见玉郎连救命神招天体三十六式也施了出来,不但未曾取胜,左臂之上还挨了一拂,知道他毒伤大作,已非真气所能逼住,不由心头大骇,低喝一声:“麟弟且退,待愚姊前来接他几招。”
麟儿已无再战之力,但身子被人围困住,欲罢不能。两股旋风如输,突从身后疾转而出,一拳将百蛇道人逼退。宝琉将麟儿一带,自己却挡在玉郎身前,不待人家再攻,立闪动娇驱,竟施展大擒拿手法,五指微屈,径取道人左肩,右手却用穿心掌,朝他百会要穴便拍。
这原是一招双式,不需掌力落实,立可制人于死,穿心掌表面上无任何出奇之处,也无强烈罡风,可是中掌的人,只要本身具有感觉时,则已解救无极了。
百蛇道人已看出麟儿和宝琉无一好惹,不但一掌一式,全神倾注,且身形迅捷,令人眼花缭乱。百蛇道人情知如此下去,只怕凶多吉少,便偏身打出灭神散,哪知那娇身晃了几晃,居然勉强挣扎未死,致使对手大感意外。所谓灭神散,实际上就是各样各色蛇毒的制炼品,固为蛇腹中具有毒腺,直通毒牙豢蛇的人,只需每天紧握毒蛇的颈部,毒腺中的分泌液即可从蛇口流了出来,这东西最多也不过四五滴,用玉瓶盛放,时日一多,即可将其制炼成粉。
绝岭蛇种,数百有余,每一种都是奇毒无比的罕见之物,集蛇毒之大成,一分之微,服之立可致死。麟儿宝琉居然还能勉强挣扎,这自然使人大感意外。
就在双方僵持时,中毒的人已继续恶化,百蛇道人也看出宝琉不对,心说:“原来他们假装无事,不妨再度以试。”他把全身真力运于两掌,双手平胸,正待缓缓打了出来。
四周浓雾似随着两股气流,如惊涛骇浪一般翻翻滚滚,百蛇道人所踏之处,随足下陷,这一掌只要打了出来,两人就得粉身碎骨。
宝琉惊唤一声,“麟弟闪开!”
这位兰心惠质、美绝人寰的宝姊姊,已抱定决心牺牲自己,搭救檀郎。当下,一咬银牙,不顾心头绞痛,也抬掌作势,觑机待发。亭院里,罡气弥漫,危机迭伏。
正值千钧一发,突闻一声急促脚步之声从东西林子里传来,武蓉锐声高唤:“哥哥,松泉藏药之处已被人家窃取,强仇可能就在近处,赶快截取,迟则有变!”
她语言比脚步还要急促,快得使人难于听清,气急败坏地跑了来,一见面,即朝百蛇道人身前扑去。
武崇廉的内家罡风本待随手推出,惊闻突变,已觉心慌,武蓉又面对掌风,不得不中途撤式,遂把掌式往下一沉,虽然力图挽回,但残余掌力还是拂着自己妹子的左臂。她跄踉地后退一步,紧咬牙跟,忍受痛苦,嫩脸上已呈现惨白之色。
武崇廉把身子朝后一纵,斥道:“窃药之事,你如何得知?”
“哥哥,你赶快到我房里去吧。穆姑已经死了,她是被人用一种阴毒手法,震伤天庭要穴。杀人窃药的人,据说是一位道人,松泉石匣里所贮玉瓶,一个不剩,我和你全部心血统统完了!”
道人恨了一声道:“一切都是你这贱婢纠缠误事,看我饶你1”
不待话落,一片衣袍拂风之声,百蛇道人已拔地而起,匆忙地往林里扑去。
瞵儿宝琉毒伤大作,已在厢房走廊之上坐了下来。宝琉较麟儿更为惨重,赛似朝霞的粉脸上已掠上一层暗影,口角间已渗出丝丝白涎,虽然强定心神,用佛门上乘内功把毒势止住,但人体毕竟是肉,蛇毒进入血液,随着循环,蔓延四肢,武功道行再高,也难挽救得来。反不若麟儿,用纯阳内热逼攻之法,把毒热从汗液中,排泄出来,时间一久,毒液浓度渐减,倒比宝琉要好得多了。
但汗的蒸发太多,急切间,未能补充水分,于是舌干唇裂,有如大病的人高烧不退一般。
宝琉知道自己不能久撑,回想玉郎恩情,思潮迭起,已非佛法所能抑制。不由颤声唤了句:“麟弟,你靠近身来,我有话说!”
麟儿忙挨着她坐了下来,惨白的脸上微含笑意,低问:“姊姊何事见告?”
“我已不行了,能和你起居三年,我什么都心满意足,今日的事是必然的结果,我决无半点懊悔,霞琼二妹和你盟兄惠元,他们都血情感人,如若鬼神有知,我化身为厉鬼,也必护卫他们,你好……好……保重自己。”
最后真气不断,竟朝麟儿里便倒。
“姊姊!姊姊!”他声嘶力竭,人如疯狂;怀中抱着宝琉,两眼往前直视,竟欲从廊中奔跑下去。
身后突然飘起一阵香风,两只柔荑素手一举从麟儿项下将他抱住,并响起了蛇女武蓉的声音。但闻她带着沉痛悲切的口吻:“你疯了么?赶快把人放下,我得竭力解救,否则,时间一过,虽有九转仙丹,也无能为力了。”
麟儿反首一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光,证柯柯地问道:“我和琉姊姊都是快要死的人,这都是你们兄妹所赐,实际上我们彼此无冤无仇,何必在临死之前,你还骗我?说解救,也无非多给我们一点毒药,加速死亡……”他愈说愈气,星眸里的热泪一点一滴朝宝琉脸上乱落,虽然毒发难支,但犹挣脱身子,迈开脚步,走下回廊,朝后山走去。
头顶上突掠过一道黄光,锵的一声,宝琉的金刚王连鞘带剑竟落在麟儿身前。武蓉已在身后啜泣起来,分明有苦难言,伤心已极。
麟儿也感到奇怪,回过身来,有气无力道:“你不是喜欢这柄宝剑么?方姊姊她是最为友爱的人,你没有亲手把我们害死,她不会恨你的,再说,掳获敌人武器,算是战利品,你又何尝不是一种光荣!”
蛇女武蓉粉目里业已流下泪来,突地一飘身,已掠到麟儿身前,苦笑道:“经渭不同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切事故,目前,我也不拟解说,不过,你可不能把中毒的事归咎于我,至少我不知情,待我发觉以后,为时已晚。”
她从革囊里突取出一只玉瓶,满怀幽怨道:“这是百蛇胆液,也是你们上山的致祸之由,服此可以解蛇毒。方姊姊和我相识一场,她已步入死亡边缘,我不能见死不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哥哥素性多疑,不久立将返来,服药之后,赶紧避开为妙,武蓉少小无家,此生难得有人同情,说不定此后连兄妹之间也将失去信任,复有何言?”
她把瓶子往麟儿身上一塞,竟连头也不回,缓缓步入林中而去。麟儿痴若木鸡,望着武蓉的身影,几乎哭出声来,不是宝姊姊一命垂危,他真想扑上前去,长揖谢罪。
忽闻宝琉发出一声轻微叹息,脸上的黑气竟是愈来愈多,不由大吃一惊,赶紧就石级上坐了下来。拔开瓶盖,闻一闻那百蛇胆液,只觉一股清香直透顶门,烦渴头涨立即减轻很多。
知道这绝对不是毒药,忙谨慎地给琉姊服了两口,自已也喝了半匙,然后坐着不动,默察体内变化。果然效有特殊。
腹部剧痛,立即剧减,一股清凉芬芳之气,散之百骸,烦渴之念立止。怀中宝琉,本入昏迷状态,此刻,也醒了转来,睁眼便问:“你已获得解药了么?如何到手?”
玉瓶就在麟儿手上,前后经过一说,宝琉不由落下泪来。
她坐起身子,微感头昏,麟儿将点实天露、冰莲雪藕取出服食后,稍事调息,立即复元,不由大喜过望。
宝琉一见蛇女兄妹并未返转,不由疑窦滋生,遂朝麟儿笑道:“因你鲁莽,使我失去一位闺阁良友,罚你把她找回,否则,别想我再理你。”
麟儿此刻情绪轻松,俏皮地道:“霞妹妹犹在山下等候,姊姊迫我找人,如果太迟,纵使把人找到,姊姊饶了,妹妹照样要罚,看来闺房里吃亏的还是我们男人。”
宝琉啐道:“谁叫你多接近女人?未来吃亏的日子多着呢!”
语罢,一扭柳腰,“白鹤冲天”,拔地而起,越过观顶,立朝山下飞去。
林木里忽闻鸩鸟嘶鸣,宝琉如飞矢流霞奇快无比,略一转身,遂往左边林中疾扑。这时各式毒蛇面对两人极感畏缩,正在张口吐信,大发凶威,但当宝琉麟儿身子掠过时,竟然给往旁边避开。宝琉莫名其妙,自然动问檀郎。
麟儿想了想,竟悟出个中道理:“百蛇胆液,可以克蛇,连服用这种药物的人,毒蛇也纷纷趋避。”
’这是一道辽阔而纵深极广的树林,因为大雨不久,雨虽停止,滴滴水珠仍从枝叶之间滴下,蛇群虽然潜伏树下,但两人已昂然不惧。
浓雾里突冲起一片紫光,麟儿瞥见之下,竟和宝琉一声不响,即朝那紫光发生之处如星弛电掣般往前扑去。
蛇声异啸,椎心刺耳,白雾弥漫中,银光闪烁,紫电飞腾。宝琉已发觉情形不对,忙朝麟儿道:“霞妹业已上山,大约太乙迷宫与守山毒蛇将她困住,我们赶快驰援。”
麟儿略感困惑道:“就霞妹武功造诣而论,恐非太乙迷宫所能阻挡,守山毒蛇,如无人控制,尤难拢近身前,此事必有蹊跷。”
他脚不沾尘,往前一纵便是五六丈。这时已可听到霞儿叱咤之声。森林里,悬空削石使山形愈加险峻,剧斗之处似乎就在前面岩下。
但闻几声呜鸣怪啸,时断时续,倏东倏西。宝琉感到奇特,麟儿已变颜变色,竟连轩辕剑也拔了出来,一式飞燕冲云,朝岩上便跃。
岩底下果是龙女,各式毒蛇数以千计,分从地面、树枝、岩上各处攻来。
蛇群似暗中有人控制,一闻那呜呜啸声,立即顽不畏死,将头一伸,身子一弹,快如飞矢,朝着龙女直扑。
美麟儿左手抱着七宝金幢,右手挥动宝剑,银光紫电,闪闪飞腾,蛇触剑锋,不是腰斩,便是将脑袋削掉,四周死蛇堆积成丘。但群蛇为数过多,而且前扑后继,杀不胜杀。
麟儿清啸一声,从绝岩之上往下扑来,轩辕剑带着一阵轻雷,十彩光华缭绕,附近树木柳叶纷飞,剑气如虹,将攻来的毒蛇纷纷斩落。
篾儿大喜道:“师兄,你已得手了么?宝姊姊呢?”
麟儿笑道:“她不就在岩上么?”瞥见龙女脸上有困惑之容,不由朝岩口一望,业已不见宝琉踪迹。
自麟儿跃落地上之后,蛇群不但凶威顿减,而且纷纷掉头,朝四周退走。
麟儿忙把怀中百蛇胆液着霞儿服用一点,这妮子天真一笑道:“药为医病之物,小妹无疾,服之何益?再说,病人需此迫切,师兄不必乱把东西糟蹋了。”
麟儿把药能避蛇之事约略一说,倩霞不好再辞,略服一口,立便递过。这时,那呜呜怪啸尚犹未停,但蛇群业已不听号令,暗中似乎有人骂了一句:“这小狗竟有避蛇之术,老叫化偏不信邪。”
就在麟儿和龙女双双朝岩上跃纵之时,一条白影从浓雾里电闪而出。麟儿眼尖,身子一斜,把龙女朝左边一带,略抖左臂,疾如飞矢,龙女也顺手拍出一记掌风,把来物击落后,不由笑问:“这是哪种蛇类,师兄如何会这么紧张?”
麟儿答道:“牵丝蛇奇毒无比,咬人之后,绝无药解,此处还隐藏极厉害的高手,我们得暗中留神。”
说话之间,似有一种至为凄厉惨切的哭音从山下传来,这是一种悲号,而且哭的还是女子,那声音使人听去即觉鼻酸。龙女和麟儿竟也落下泪来,默忖宝琉突然不见,可能与此事有关。
倩霞不免动问山上情形,尤其关怀山上是否潜有女子,麟儿倒也老实,一一道及。霞儿不由噗哧笑道:“这么说来,你又有艳遇了。”语罢,星眸朝檀郎一扫,倏地玉容骤变,惊问道:“师兄,是几时你已晚了……”
底下两字,戛然而止,分明看出了麟儿业已破了童体。她可不知这位风流夫婿与谁发生颠倒衣裳的事?是宝琉还是蛇女?麟儿羞得耳红面赤,几乎不敢抬头。
龙女低声埋怨道:“这事情,小妹倒不轻易责怪,然家父管教较严,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毕生希望完全寄托在你身上,如逾常规,岂不使他痛心?常言道得好,夫荣妻贵,反之,则妻也受辱。麟哥哥,你不觉得我的话太重了么?”
她把话说完之后,星眸里的目光表现得极度柔和,绝无嫉妒愤恨之色
麟儿又羞又愧,只好把个中详情一一道出。霞儿微笑地啐了他一口,道:“原来你欺负宝姊姊!她是一位秉性温和的人,不好拒绝,说不定是你故意使坏,才做出这种香艳艳的事来。琼姊姊病愈之时,我不告诉她才怪!”
麟儿忙打恭作揖,求师妹海涵。龙女故作薄怒道:“要我饶你不难,可得依我要求一件。”
“别说一件,再多的要求,我也满口应承。”
“好,事情很简单,以后不准和我走在一道。”
“这怎么行?”
“有了宝姊姊为你生男育女不一样么?谁耐烦你这么纠缠腻人?”
麟儿信以为真,不觉心头鹿撞嗫嚅很久,终于未迫出一语。
龙女不由心生怜恤,拿手指朝他额角上轻轻一戳,低啐道:“瞧你这副傻相……”
语未竟,竟噗哧地笑出声来,这一下,可把麟儿吃上了实心丸,紧握着龙女的手满怀感慨道:“师妹,你这份深情厚意确使我感愧交加。这次的事出人意表,也是我平生行动失检之处,只要师妹不加贵怪,恩师对弟子素秉仁慈,也不至于受到严重处分,这一来,我放心多了。”
龙女抿嘴笑道:“说真的,爹处处护你,这种事情,就是让他知道,最多不过数说两句,因为宝姊姊已是你身边的人,是别人,那得又当别论了。”
麟儿笑道:“如是师妹呢?”
龙女粉脸通红,立把玉手一甩,渡叶穿枝,朝山下直扑。
树林里一处小地之上,躺着一位身穿蛇革的道人,旁边蹲着一位白衣少女,正在哀哀长恸,所闻哭声,正是从少女口中发出。宝姊姊就站在身旁,温语慰解。龙女往前一扑,低唤一声:“姊姊!”婷婷袅袅地站在身旁。
白衣少女一见霞儿和宝琉酷似孪生,粉脸上似感错愕,但悲伤掩盖了一切,仍痛哭失声。
麟儿也蹲在旁边,用手探死者首胸部,朝蛇女武蓉道:“令兄系被人用掌击毙,手法上和你穆姑死时大致相同,这种掌力奇毒无比,姊姊不必过度悲伤,小弟愿协助一臂把人埋葬,而后携姊姊一道下山。具有这种掌力的人,武林中只有一派,别无其他!”
蛇女武蓉突从地上站了起来,立即揩干眼泪道:“你是说,这是阴山派所做的事么?”
“这个姊姊如何知道?”武蓉哼哼地发出一声锐利惨笑,使人乍听之下,似觉一位疯癫少女举止失常,令人心头泛起一阵寒意,觉得这么一位艳绝人寰的丽人,怎么样也不应有这种凄厉非常的笑声。麟儿暴吃一惊,同情,感激,讶异,凄凉,如五味瓶翻,怔在当地。
武蓉缓缓续道:“穆姑死时,哥哥认为是你预伏高手,把人击毙,当时我不深信,同时也知道,以他生平性格,也绝不至于因你一语解释消除疑虑,为此费了不少工夫才把当时僵局打开。想不到却因此而把他的性命送掉。这事情使我没法忘掉,今日上山的人人多手杂,是谁杀死穆姑和哥哥,在未获确切证据以前,我也无法判定……”
此语一出,不由使麟儿激凌凌地乱打寒噤,无意之间,把自己师妹看了一下,又把眼光移向武蓉,偏生两人脸上都无特别表情。
蛇女把话说完,竟把武崇廉的死骸轻轻抱起,一声不响地走开。
宝琉和龙女略使眼色,立将娇躯一横,把少女去路挡住,凄然道:“武蓉妹子,你独个儿到哪里去?”
蛇女变得真快,抱着死人,木然地毫无表情,冷峻地道:“死的是我胞兄,儿时父母早亡,没有他,我早已横尸沟壑。而今,他无声无息被人害死,我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宝琉正色道:“我们感激妹子临难相救,愿竭全力协助,但不知你意下如何?”
“人的心都和毒蛇一样,趁你没有防备之时咬上一口,什么协助,无非是动听的谀词。我和哥哥都是与蛇为伍的人,他数十年来没有被蛇咬死,却被人暗中害死,以事论事,人比毒蛇还可怕多了。你们目的已达,还拦我作甚?”
麟儿扑向前正待解说,蛇女粉脸一变,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连娇躯也抖动起来,颤声说道:“你们是不是都存心把我逼死?”
她向前趋上数步,宝琉不敢拦阻,娇躯往左一横,但闻劲风飒然,人影晃动,眼巴巴地看着她朝那悬岩之上扑去。麟儿因受她救命之恩,心中不忍,竟待跟踪上前,却被倩霞止住。
美麟儿大惑不解,不免动问师妹道:“她受刺激过深,一时失去理智,我们是行侠仗义,并还受过她恩惠的人,岂能对她漠不关心?”
倩霞正色道:“眼前,她疑虑重重,甚至怀疑他哥哥是我们害死,这时愈加解释,她愈不接受,而且惠元、琼娘以及衡春他们都到了生死关头,绝不能专顾此女,而忘却自家姊弟。能上绝岭的人必非弱者,如是阴山派,琼姊元弟一样危险,我们宜立即下山,拿药救人,事了之后,再来协助,化敌为友,岂不较妥!”
小师妹娓娓言来,头头是道,麟儿除了敬服之外,委实无话可讲。
由龙女领先,如流星飞矢一般,朝着山的西南面扑去。这一带都是断崖绝壁,险峻之处令人心惊。茫茫大雾乃笼罩全山,三人就在太乙迷宫之内穿行一阵,不久,将接近山麓。
龙女在前,正跃向一处峥峻削石。她用天惠真人所授的震衣掠空之术,行来一片风声,身如一只白鹤。离石顶约有一丈高下,突闻“铮”的一响。这声音极为细微,错非龙女,还无法辨别。
身后,麟儿已大声发警:“师妹小心暗器!”龙女动作巧快,略一低头,腰形如折,像天上流星一样朝石下坠落。
麟儿也抬腕打出一掌。一丝白光突破浓雾,划空而至,罡气朝白光一掠,竟丝毫不能阻止,也未把来物打斜,龙女如坠落稍慢,势必洞穿胸肺。
宝琉麟儿吓了一跳,忙朝龙女坠落之处往下奔来,落地之后,龙女正站在一块青麻圆石之上,手上似拿着一根白色竹箸正在出神,一见麟儿,即道:“师兄,你来看看此物!”
麟儿见她说得郑重,知道绝不寻常,忙和宝琉双双朝前一跃,就着龙女手上细看此物。
这是一根竹制利箭,坚韧非常,而且也比平常绿竹要重得多。论形状酷似一只筷子,但上有双尖,和蛇舌一样,且有倒钩。
麟儿剧吃一惊道:“适才所见白光如是此物,则阴山派的人果然潜伏此山。”
宝琉愕然问道:“难道你知道此箭来历么?”
“双尖蛇舌箭为武林克星,也是蚩尤宝箓中最厉害的技艺之一,有此一物,武林无惧类矣。”
两女大感惊奇,倩霞竟是一声不响,立即扭转柳腰,一式“白鹤冲天”朝岩上跃去。正是:惊见蛇舌箭,警兆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