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身后传来雪零的问询。
“没……没什么。”默灵收了收神，转回了头，继续和雪零一起向前走着。
那位神父已经很自然地收回了看向他这边的目光，一张有些沧桑的脸继续面向护栏外面的海。
或许对方根本不是在看他，只是因为其他的某些动静而恰好将脸转向了他这边而已。
这里是现实但也是他的“梦境”，他现在是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
除了雪零外，本就不应该有人能够看见他。
刚才那一瞬间，可能只是他多心了而已……可能只是……
那位神父的目光真的很像很像在看着他，但就在他回头反望过去的时候，对方的目光瞬间就飘到了他周围其他的地方，只有一个极短暂的瞬间，他的目光才和对方相接在了一起。
所以，也许只是一个巧合吧……
……
无人知晓，当默灵和雪零走远了以后，那位叫“马恩”的神父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二人离开的方向，他的目光虔诚而狂热，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谨慎和悲悯，他深深地注视着那个方向，很久之后，他才缓缓垂眉，双手在胸前合拢，嘴里开始以一种奇怪的节奏，吟诵着一段与寻常时截然不同的祷词。
“不可视，不可听，不可与之结因果……”
“沉睡啊，苏醒啊，混沌之中意难明……”
“您是万，您是一，神冥意现，天海交明……”
“相信啊，您的荣光必将于天使归位后重临……”
马恩神父诵祝的声音刻意放得很低很低，但随着他的祷诵，他眼睛里的狂热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像是里面燃烧起了火焰，灼得人生疼。
突然他又抬起头望向了天，目光在天上的各个明亮星星之间游动，像是在根据星象计算着什么、又或者等待着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时机，极致的狂热一瞬间重新将他的整个眼瞳占据！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他的声音仍然是一种刻意压低着的样子，但他语气中激动与狂热任何人都能一眼而明。
他的手脚都因为一种异常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但他仍然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罐子，用那颤抖的手小心地将密封了三层的盖子打开。
罐子装满了一种漆黑的药丸，散发着一种异样的药香。
而马恩神父紧接着却猛地将里面的药丸倒进自己嘴里！
他的嘴一次性吞不了那么多，但他仍然不管不顾，拼命地把药丸往自己嘴里塞，他甚至像是完全没有吞咽的动作，只是把自己的嘴巴拼命地张到最大，然后高高仰起，让自己的嘴巴和食道变成一个血肉的“漏斗”，然后把所有的漆黑药丸拼命往里倒，同时手指像木杵一样把倒进了嘴里的药丸强硬地往自己的食道里戳！
即使如此他甚至仍然嫌慢，猛地将自己的嘴巴掰得更大，一下子将剩下的所有药丸全都倒了进去！他两边的嘴角都被他撕裂流出了血来！
他就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硬生生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将所有的药丸全都硬塞进了自己胃和食道里！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看向天上的星象，然后如释重负地用他那已经有些错位的嘴巴作出了一个看起来极为诡异的笑容。
“赶上了，赶上了……”
他的表情看起来极为痛苦，似乎是因为药丸的药效的原因，他的皮肤竟开始飞快地变成一种可怕的乌紫色，但他目光却极为狂热，像是最虔诚的信徒拜见到了他的神明！他的声音都因为他那已经有些错位的嘴巴而显得错乱失真，但他的下一句话仍然显得最狂热也最清晰！
“愿神的荣光永世长存！”
低喊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竟猛地跳出了船沿的护栏，一头扎进了夜晚冰冷的海水里。
扑通！
落水的声音轻易地被夜风与海浪的声音掩盖，就如同巨船的另一边水手们抬着扔掉一具死在底舱的尸体时发出的声音一样，这一点点的声音在浩瀚的大海中惊不起一点涟漪，今夜一过，或便再无人知。
……
当默灵再次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又是第二日的日近黄昏。
天澜守在他的床边，已经温好了滋补的热粥。他依旧被可妮丝打扮得像个可爱的小公主一样，只是他的眼睛里现在满是担忧，粉嫩的小脸看起来也有些花，像是刚刚哭过。
“恩公哥哥，你今天晚醒了六分钟，你的病是不是又恶化了啊？”
默灵连忙安慰地笑着，轻轻将天澜搂进了怀里，“没有的事，只是昨天多做了一会儿梦，在梦里，玩得有些累了而已。”
“恩公哥哥你不要骗我……”天澜显然不太相信，小嘴微微撅起，担心又委屈，小脸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我怎么会骗你呢？”默灵轻轻揉着天澜的小脑袋，想了想，接着说：“昨天在梦里，我还看见你在下面一层的一个很宽阔的大厅里参加舞会呢，不过你当然没有跳舞，而是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啃着大鸡腿儿，可妮丝过来跟你说话，你听到可妮丝说有更好吃的干果，还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呢！”
本来还很委屈沮丧的天澜听到这话，眼睛里一下子变得明亮又惊奇，“恩公哥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在梦里看见的。昨天在梦里，我还摸过你的头呢。”
“可是梦……这不是……梦里也能是……”天澜一脸惊奇和难以置信，可能是太过激动，他说话都有些凌乱，像是舌头打了结。
“好了……”默灵轻轻安抚着，“不必为我担心。今天醒得稍晚一点儿，真的仅仅只是因为昨天夜里……我梦得太深。”
说着，默灵轻轻抬起了头。一个纯白明净的身影，正从门口走来。
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雪零随意地走到了床边，“事情我已经跟可妮丝说了，今天一大早，她便带着人冲到了底舱。一群人在那里闹腾了一阵，事情已经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底舱里剩下的人都将得到较好的待遇，他们将和卖普通船票的乘客一样，不再被限制自由。虽然因为客房有限的原因，他们仍然会住在底舱，但船长非常大方地给每个人都发了垫毯和被子，饮食上也承诺给予更好的条件。”
“当然，卖假药草骗钱害死人的事他们是坚决否认的。船员们坚持药草没问题，是她自己体质太弱了。那个半身人狐女也拿不出明确的证据，毕竟药草已经被吃掉了，吃药草的人尸体都在昨晚就被扔进了海里。”
……
雪零轻轻地说着，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将今天白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阐明。从她的声音中，默灵仿佛看到了一大群人的吵闹，看到声泪控诉的玉霓，看到争执得面红耳赤的船员们，还有玉霓身后那群瘦弱的半身人少女们，她们眼睛里的泪光。
“没有给可妮丝带来麻烦吧？”默灵轻声地，问。
雪零轻浅地笑了一下，“怎么会呢。可妮丝可是威尔穆公爵的独女，在这种小地方，她的地位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高得多。她怒气冲冲地冲向底舱，只会让所有人心惊胆颤。在问明白事情的原由和可妮丝的目的后，船长都是带头出来反思，说自己的安排的确有欠妥当，那些看热闹的小贵族和大商贾们，都纷纷表示自己从来不在意和底舱的穷人一起在甲板上看风景，更有商贾主动站出来，捐赠了一批毛毯与棉被。”
“可妮丝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她表露出了自己善良的立场，于是，所有人也都好似圣人般的模样。”
雪零说话时本是淡淡笑着的，不过说到最后那段话时，她的脸上却反而没有了笑容。只有一种漠然的平淡。
她突然像是一个经历了沧桑的智者，仿佛人性的美与丑早已被她看尽。
在这一刻，她根本不像一个年芳正好的少女。
这样的雪零给了默灵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感觉。他其实更希望看到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属于少女的天真与憧憬。
“我们……出去看看吧。”
吃过加了各种补药的米粥的“早饭”，默灵拉着天澜的手，和雪零一起走出了房间门。
他走着昨天晚上走过的路，一步步来到了底舱。
底舱并不小，主体部分更像一条长而宽阔的走廊，里面还连通着几个没有门的房间。
昨天晚上他闻不到味道，今天到了这里才知道，这里空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一股浓郁的腐闷的臭味充斥在空气中，空气的质地都似因此变得粘稠。这里似乎真的没有安装灯具，明明还没到夜晚，光线也已经暗得很多东西都看不清。
不过相比起昨天夜里看见的，这里的情况确实要更好一些。地板和墙面明显更干净了一些，里面的人也真的用上了毛毯与被子，那被子新得甚至让玉霓身边的几个半身人少女聚在一起有些不敢用。另有几个清瘦的男人聚在一起笑着聊着天，看见默灵三人出现在舱室门口，人们也最多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似乎不再关心。
默灵着重看了看角落里的玉霓，她此时蹲坐在墙角，宽大的斗篷几乎遮住了她全部的身躯。
他看过去的时候，玉霓也似乎正因为舱室门口的动静而看了过来。二人的目光交汇，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她来纺锤镇历练，一眼便从镇子门口职业做向导的人群里相中了他。那时她在他看来，强大又美丽，一对漂亮的狐耳永远精神抖擞地耸立在头顶，身后的火红狐尾蓬松又柔软，带着一股异样的魅力……不过才短短三年过去，双方都似乎改变了太多的东西。
玉霓的眼睛里仍然带着一种悲伤的迷离，对视的一眼，泪水瞬间重新从她的眼睛里涌起，但下一瞬她就飞快地收回了目光，仿佛是根本没有认出默灵，只重新把头垂下，垂得更低。
“走吧，回去了。”默灵轻轻开口。
看到这里，已经够了。
虽然在三年前，没有玉霓的善心，他根本没有可能买下那时还只是一只普通丹鸟的天澜，也就根本没有现在的天澜，但要说她对天澜有恩，却有些过了。因为若是站在当时的天澜的视角，玉霓甚至才是把他捉起来的“邪恶”的女人。
她只是对他有恩。
化解了那时虽然已经正式成为职业向导，但心里仍然永恒迷离着的他，在看见世界上最后一只丹鸟时，心中的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