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大海，夜浓风轻，豫洋号上，灯火通明。
这艘往返与南境耀海城与大陆东望角之间的大型客轮上永远不缺达官显贵与富户商贾，他们自诩上流，自然便有着属于他们的人情与社交，那是底层人触及不到的圈子。
今夜，豫洋号上便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舞会，贵妇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小姐们浓妆艳抹，穿着尊贵而华丽的衣裙，各大商绅也穿着体面昂贵的衣服，用最流行的淡雅的香水来衬托自己的气质。盛酒的琉璃器皿反射着明亮的灯光，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一对对迈着舞步优雅相拥的绅士与淑女，整个金碧辉煌的舞会大厅里，充溢着丝弦与管乐奏响的靡靡之音。
可妮丝很喜欢这样的场合。她穿着最华丽闪亮的舞裙，高雅的蓝色为主色，辅以金丝绣饰，星钻缀边，胸口还装饰着一颗光滑润泽的纯净橙色宝石。她在舞池的边缘，却仍然吸引着大量的目光，她优雅地举着一杯蓝色的“俪夭飞语”轻轻抿着，这种果酒口味顺滑，完全没有酒精的浓烈，但稍一多饮，却又总是能让人醉意微醺，体验到一种迷 离的沉浸感。她的脸上挂着含蓄的笑意，眸光似水，似在等待着某个优雅帅气的小哥主动过来邀舞。
在风浪不大的海域，豫洋号这种吨位巨大的客轮行驶起来往往非常平稳，大厅里完全看不出这是在船上，地面稳定得仿佛陆地上一般。
“萝密利，你不要一直木楞楞地站着啊，交谊的舞蹈可是贵族必修的礼仪！”
萝密利一动不动地站在可妮丝身边，站在舞池的边缘。她身上穿着以黑色为主调的哥特式连衣舞裙，少量白色的蕾丝赋予其层次感，暗红色的结绳在胸前交缠成一个复杂又漂亮的饰结。这是可妮丝为了冲淡萝密利那双鲜红竖瞳的妖异与突兀感，而专门为她选的舞裙。
可妮丝的精心挑选显然卓有成效，现在的萝密利看起来就像一个黑暗世界的小公主，猩红的双眸带着让人畏惧却又忍不住惊艳的美丽。
不过带着萝密利来这里可妮丝并不是一定要萝密利学舞，而是把萝密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参加舞会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她开心和满足。
当然萝密利若真的愿意开始尝试贵族的社交，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妮丝小姐，鄙人是海狸商会的副会长，勒得尔•金斯，鄙人的商会和您父亲威尔穆公爵大人辖下的波金商会向来合作密切，今日能在这里见到小姐您，是鄙人三生的荣幸……”
一个打扮得体的中年男士端着酒杯走到了可妮丝身前，面带自觉恰到好处的谦和的微笑，朝可妮丝行了一个优雅的绅士礼。
可妮丝是公爵之女，是这里身份最尊贵之人，别说她本就容貌倾城，散发着青春纯洁又热情耀眼的魅力，就算她长得远比现在更普通些，也注定会成为舞会上众人目光的焦点。
实际上她也非常喜欢这样的感觉。
与男人浅聊了几句，又与紧接着走过来的另一个自称某地男爵的人聊起了舞蹈与衣品，之后还接受了某个长得很帅的男士的邀请，与之共舞了一曲，赢得了满场称赞的掌声，可妮丝玩得很开心。
“哎呀，天澜，这可是舞会，不要只顾着吃啊！”
可妮丝脸上带着半醉的酡红，开心之时突然看到穿着漂亮的粉色公主裙的天澜，居然对舞池和音乐完全不感兴趣，一手一个大鸡腿正啃得开心。便忍不住把脸凑了过去，有些嗔怪地说道。
天澜的粉色公主裙当然也是她亲自选的，用来搭配天澜尚还有些稚嫩以至于性别不明显的娇嫩脸蛋，直接让天澜的可爱程度上升了一个大层级。
他应该是舞会上最亮眼的小公主，可来了以后就盯着好吃好喝的不放，双手和那张漂亮可爱的小脸蛋上都沾满了金黄色的油渍，一下子从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公主，变成了一个……漂亮可爱又贪吃的小公主？
“吃饱了才能照顾好恩公哥哥。”天澜嘴里还嚼着肉，一双大眼睛黝黑明亮，瞥了一眼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一副对那边完全没兴趣，甚至不理解他们搂搂抱抱地扭来扭去到底有什么意义的表情。
可妮丝脸上带着一种略带玩味的宠溺，她微微眯着眼睛，不仅没有继续试图劝说天澜别只顾着吃，反而从侍者那里又要了一盘点心过来，推到了天澜面前。
“天澜，我那里还有一种比你上次吃过的都还要好吃的干果，待会儿要不要尝一尝？老规矩，你只需要帮我再试穿一件漂亮衣服就好了，那可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你穿在身上，一定会是一个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公主！”
“真的？”天澜眼前顿时一亮。
“当然了！那套新裙子上还镶着一颗罕见的七彩宝石呢，非常非常适合你，一定能让你变得超级可爱！根据船上那个服装商人所说，那件裙子可是他们的镇店之宝呢，要不是他们仰慕我，根本都舍不得卖！”
天澜听到这里却反而突然皱起了可爱的小眉头，举着手里的鸡腿抗议般地强调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那里真的还有比上次那种白色果子都还要更好吃的干果？”
可妮丝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和尴尬，不过下一瞬便又恢复了宠溺的笑容，眯着的眼睛里都似透着一种窃喜的情绪，“当然啦，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
舞会的大厅里，人们举杯，人们共舞，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各种高雅的、或者自觉高雅的话题，侍者们的脚步也维持着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不缓不急，哪怕他们的额角渐渐浮起少许细微的汗粒。
默灵站在大厅里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看着映满眼帘的灯红酒绿，心情却莫名地有些低落。
这处偏僻的角落紧挨着专供侍者们进出的通道，一个十分英俊的侍者穿着工整的制服，手里托着一盘颜色鲜艳漂亮的高档果酒，笔直地朝他走来。
待到接近的时候，侍者的脚步却丝毫不停，笔直地便默灵撞了过去。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职业化的、因为长时间维持而已经有些僵硬的笑容。
默灵注意到了这个侍者，但他没有刻意去躲，依旧低落地站在原地。
下一刻，侍者毫无阻滞地穿过了他的身体，仍然平稳地托着那一盘酒水，款款向一位中年的贵族走去。
二者的身躯，不在同一重境界里。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默灵收回了看向穿过他身体的侍者的目光，缓缓回头，正对上另一双明亮又幽远的眼睛。
那是雪零的眼睛。
她此时也和他一样站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却竟也和他一样，没有被任何人注意。
她仍然是那一身白衣白裙，柔顺的银发带着宗教般圣洁的气息，过膝的护袜也白得纯净又鲜明，她不像是刻意为舞会打扮过的样子，但仍然散发着超凡脱俗般的纯净的美丽。
可就是这么美的她，却仍然不被任何人注意。
她明明应该是舞会上所有人目光的焦点的，却好像……所有人都看不到她一样！
来往的侍者走过她的身边，目光都没有向她有过斜视。
他早就应该发现的，她身上出现了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问题。
在船上的这两天，每次他从长时间的睡眠中醒来，都能很快便看到她的身影。她像是在刻意陪着他，度过他每天短暂的清醒。
这两天他和她一起在这船上各处走动过很多次，每一次他都总是会不时地感到一种违和感，之前他还不太确定，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和雪零在一起时有时会产生的那种违和感，其实就是他们每一次遇到船上的其他人时，那些人全部都会下意识地忽视掉雪零，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有看见她！
有时甚至连可妮丝都不会往雪零的位置多看一眼！
这一点在今天的这场舞会上体现得最为鲜明，她明明才是这里最美丽、以实力来说地位一定也是最高的人，但她却被所有人忽视着。就连那些只要是从尊贵的客人身边走过，便一定会向客人至少点头致意的侍者们，走过了她身边无数次也没有多朝她看哪怕一眼。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好像成了一个透明的人。只有他能够看见她。
“从边界迷雾里出来后就这样了……不过没必要太在意，这不过只是天赋的副作用而已，而且安静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少了许多纷扰。”
雪零不在意地笑了笑。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轻易被淹没在了大厅里舒缓又柔和的音乐声里，稍微隔远一点儿，便谁也听不清晰。
“天赋的副作用……会让别人看不到你？”默灵觉得雪零在避重就轻。
“不是看不到，只是我与其他所有人之间的‘缘’——或许也可以说‘因果’，变得更淡薄了而已。他们不是看不到我，只是会非常容易地忽视掉我的存在而已。”
“倒是是什么天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副作用？”默灵想了想，还是用“奇怪”来形容它。
“那是我的第四个天赋，空之殇。不过这更多是我用错误的方法发动了它，所带来的惩罚而已。”
“我是这个世界上拥有天赋数量最多的人，但我的每一种天赋都有着让人不会想要使用它的副作用。关于这些如果你想知道，之后我会仔细地讲给你听。不过现在，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来呢？”
“出来……？”听到雪零这样形容自己，默灵突然有些恍然失神。
这时之前的那个侍者托着一盘空酒碟，从大厅中央走了回来，如之前那样目不斜视地走过，穿透默灵的身体，就像穿过一个虚幻的魂灵。
看着与自己“穿身而过”的侍者，默灵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现在应该正在“睡觉”才是。他的嗜睡症并没有好，他依旧每天只能清醒很短的时间，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极致的困意依旧会如潮水一般淹没他所有的神智。
所以现在的自己……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出窍的魂体，就像曾经的“山神”那样，不会被其他人看见，孤独地存在在世界里……哦不，还有雪零能够看见他，就像他能够看见雪零。
这种经历明明他之前也经历过，在纺锤镇的屋顶，在见证了“山神”的终焉的荒草山坡地……他突然明白了，这里是现实，这里也是他的“梦境”。
沉默着，又过了好一会儿，默灵才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好像突然地，感觉到了一种伤心的情绪……我想去看一看那个伤心的情绪的来源，不过还没有找到它，先在这里看见了你。”
“伤心的情绪……”雪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竟变得有些悲悯。不过紧接着，她的神情又变得认真了起来，目光里透出了三分锐利。“你能感觉到它来自哪里吗？”
默灵低头，看了看身下的地板，“应该……在这下面。”
雪零神色一动，灵识从她的眉心如波纹般荡开，穿透船舱厚厚的地板，飞速朝更下层的舱体探去。
阻隔灵识的材料这艘高档巨船上当然也用了不少，但大都并不高级，用的大多是年份一般的崇灵木。而她的灵识早已臻至圆满，可以隔着好几层这样的材料，看见更下的空间的一些端倪。
在她的灵识里，灵识的“点与线的世界”呈现出的是一种极富层次感的感觉，世界的“清晰度”越往下越黯淡，最后只能简单地拼凑出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
但即使是这样，她仍然看出了一些端倪。
“下面好像有人在哭，好像有人……死了。”
默灵的情绪突然更加低落了，“我想下去看看。”
雪零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我们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