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华城,耀华大酒店楼顶。
十几层的楼高在这附近一片称得上是鹤立鸡群,站在这楼顶天台,整座城市都能大致地收入眼底。
这里的天台其实并不对客人开放,不过天台边缘仍然设有钢铁护栏,将整个天台围起,若是白天,护栏上还能看到少许的铁锈与尘埃。
刚刚经历了厉鬼的动荡,耀华城的城民暂时没有了进行任何夜间活动的心情,本来应该灯火通明的夜市区域都安静得像是死去了一样,浓稠的黑暗深邃得像是凝固在了一起。
可就是如此深邃,如此荒芜死寂的黑暗,却仍然有人在深深地注视着它,很久很久……黑暗不动,她也不动。
“果然,你在这里。”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靠在天台护栏边上的雪零微微回神。灵识随着意念蔓延,只由线条勾勒般诡谲奇幻的黑白世界被灵识反馈投影回她的脑海,没有回头,她也知道了,说话的果然是嘉斯德斯。
“你似乎很喜欢站在很高的地方,是因为看得更远吗?”
“不,只是因为更安静。”
“只是因为喜欢安静,就这么晚了在这里看风景?”嘉斯德斯轻声道,说完抬头才看到,今天耀华城的夜黑得格外深邃,地下无光,天上无月,四下除了黑暗根本没有任何可看的东西,一个人站在这里,几乎像是被埋葬进了整个世界的黑暗里。
可在他来之前,雪零就是一个人被埋在这黑暗里,孤独,却心甘情愿,好似甘之如饴。
她的心里一定藏着事情……
嘉斯德斯不知怎的竟隐隐有些心疼。
眼前之人的确实力强大,在很多人心里地位崇高,可谓极富盛名与美名,但是,她终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难道……不好吗……”雪零悠悠地开口。
“抱歉……”
听到雪零悠悠的声音,嘉斯德斯自己都感到莫名地道了声歉,接着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这次回中央圣城是有什么事情吗?可以和我说说吗?虽然我的确算是整个帝国最没有影响力的封王,但好歹在中央圣城待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一些人脉的。”
“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我这次回去是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雪零在黑暗中转身,看向了嘉斯德斯。
“难道不是吗?白天的时候可妮丝只是抱怨了两句不想待在这里,要早点回家,然后你立刻便顺着话头,同意并表示要一起……说实话你那种‘存在感降低’的天赋副作用真是让人难受,每次光是要把你想起来都要花费我好大的功夫。”
黑暗中,雪零面色平静,无悲无喜,“是我表现得太刻意了吗……不过,就算我这次回去真有特别的事要做,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自己不是都说了吗,你光是要想起我,都要耗费不小的心力。”
“不,有意义!我能记起你,随时随地!”
嘉斯德斯面色郑重,紧接着却又露出了一个相当轻松的笑意。他伸出左手把宽大的手掌高高举起,轻轻摇晃,露出了手腕上用绳带系起来的一块小铁牌,像是在刻意炫耀着自己的新“饰品”。
雪零定睛看去,小铁牌上居然刻着两个不算太工整,但辨识度极高的文字,竟就是“雪零”两个字!更仔细看还能看到那两个字并不是正常刻印的,而是由许多凹陷的指甲印组成,像是被人用指甲生生掐出来的!
雪零颇有些无语地看着嘉斯德斯,突然觉得对方不愧是“力之王”……甚至她突然没忍住笑出了声,那笑容虽然短暂,但在黑暗中都仿佛灿烂耀眼。
“把一块刻着女孩子名字的铁牌贴身带着,你就不怕海莲娜吃醋吗?”
嘉斯德斯后知后觉地尴尬一笑,不过能看到雪零笑出声,他还是一下子感觉气氛轻松好多,像是回到了曾经朋友间偶尔聚会时的随意——其实他和雪零之间本就应该如此才对……
边界迷雾这三年过去,雪零有些变了,变得离他,或者说变得离所有人都好像很远。
嘉斯德斯轻咳一声收束思绪,稍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额,那个……海莲娜不是一个会多心的女人……不过这种方法很有效不是吗?你只是存在感降低了,并不是被别人彻底忘了,凭空去想自然不太容易把你从记忆里找出来,但只要看到或听到关于你的事情,还是能够一下子把关于你的所有事情记起来的。”
嘉斯德斯有些窘迫,他这样肌肉结实、膀大腰圆的大块头露出这样的神情,也是相当少见。
不过这种少见的样子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嘉斯德斯便重新恢复了认真。
“是和预言之日有关吗?”
“什么?”
“你这次急着回去,不是因为预言之日?”
雪零平静地看着嘉斯德斯,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开口:“不是。”
嘉斯德斯变得认真,她自然也跟着认真,不过她一正色起来,绝色完美的脸上不挂笑容,就总让人感到清冷和疏远,就像万丈高崖上的晶莹雪莲,美则美矣,但距离太远,不似在人间。
“所谓的预言之日,不过是某个老家伙预言自己的死期而已。但人总有一死,哪怕他实力强大,哪怕他地位崇高,都不过岁月中的一粒尘埃而已。”
雪零的声音也带着淡淡的清冷与空灵,在夜色中悠悠传荡。
“所以所谓的预言之日,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远的不说,看看这耀华城吧,它虽然位置偏远,但好歹是一座大城,可你可曾见过城中百姓对即将到来的预言之日议论纷纷呢?”
“说到底其实也就只有一小部分人对预言之日真的在意而已……虽然这一小部分人正好是帝国影响力最大的那一群……”
说着,雪零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淡淡地继续道:“而且如果我没有计算错的话,哪怕之前的飞艇不出事,调查团也赶不及在预言之日到来之前返回中央圣城。”
嘉斯德斯倒也不觉尴尬,如实道:“我本来就是出来躲清净的,当然得算着日子避风头。”
“那你为什么还会觉得我是因为预言之日所以才想快些回中央圣城?”
“我只是怕你一脚踏进纷争的漩涡里。”
嘉斯德斯的语气格外诚恳,让雪零淡漠的心里都不由升起一丝暖意。
短暂的沉默后,她摇了摇头,“放心,中央圣城里的确有几个让我想要去‘看望’一下的老朋友,说起来还有一些恩恩怨怨,但时间总是能把所有浓郁的感情冲淡,不管是仇恨还是其它,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我会回圣城一些地方看一看,但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听到这话,嘉斯德斯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反而心里一沉。
三年前,雪零在自己风头最盛的时候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中央圣城,跑到那最偏远贫瘠的地方餐风露宿,他就一直怀疑这里面有猫腻,而从刚才雪零的话中,他几乎可以确定了,就是有猫腻!雪零当初根本不是自己要去调查边界迷雾的,而是被某人或者某个势力逼着离开中央圣城的!
其中的牵扯,绝对不会像雪零说的这样轻描淡写!
只是……到底是谁居然有这能耐?
要知道当时的雪零可是只差一点儿就名正言顺了的神圣教廷的圣女啊!再加上天桓之战力斩天灾拯救全城的壮举,她当时的声望堪称举世无双!
“能和我说说吗,三年前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的中央圣城?”
雪零诧异地看了嘉斯德斯一眼,却沉默了下来,而且这一次沉默了很久,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静默得如一具雕塑。
直到嘉斯德斯都觉得雪零已经不可能再告诉他什么了的时候,她的声音才在黑暗中再次响起。
“嘉斯德斯,你相信吗,有一些秘密,哪怕你知道以后立刻就把它烂在肚子里,不露出任何异样,它也足以害死你。”
嘉斯德斯第一次拧紧了眉头,“我不明白。”
“那我便说得更直白一点吧……秘密本身当然不会害人,但‘知道秘密’这件事,甚至光是‘我把秘密告诉了你’这件事本身,便足以将把你害死!”
“怎么可……”
嘉斯德斯本想说“怎么可能”,但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这里他确定只有他和雪零两个人,就算雪零多和他说了些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本来是这样的没错……的确,这里只有他和雪零两个人,理论上他们两人不泄密今晚的对话便谁也不可能知道,除非有人能做到神明一般的“无所不知”。
但是他突然想起来了,这样近乎于“无所不知”的人其实是存在的!
雪零刚才的话或许已经隐晦地揭露了很多的信息!
只是……怎么可能啊……曾经的雪零不是神圣教廷的准圣女吗?又怎么会受到那一位的逼迫或威胁呢?
而且……一想到雪零的敌人居然是那一位,甚至哪怕仅仅只是有一丝这样的可能,他就已经感觉到了一股让他整个头皮都发麻的巨大的恐惧!
毕竟……那可是教皇啊!
“怎么……可能……”
嘉斯德斯不敢置信地茫然地喃喃,同样是一句“怎么可能”,但这一句已经和刚才他想表达的意思已经截然不同。
看着嘉斯德斯的失态,雪零的声音却仍然如之前那般平静又从容。
“放心,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的。人类相较于这个世界真的很渺小,宏大的时间之下,爱也好恨也好,不论多么深刻的感情都会被冲淡得仿佛只是上一世的孽缘。尤其……尤其是在边界迷雾里看见了那种东西以后,便总让人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因果与恩仇是放不下的。”
嘉斯德斯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突然听到雪零这么说,一下子又升起了一股古怪的疑惑和恍然。
疑惑于雪零为什么这么说,恍然则是他突然想起来他到现在都还没有问过雪零关于边界迷雾中她所经历的事情。
当初在魔兽森林时,雪零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他就打算问的,但却发现雪零似乎为了对付迷雾里那头听描述疑似天灾级魔兽的存在,不顾副作用又一次发动了她那个至强的第六天赋“魂之殇”,考虑到她正处于“魂之殇”的副作用当中,便只是嘱咐她好好休息而不愿过多打扰,甚至为此还拦下了同样打算向雪零询问相关事情的古鳞。
再之后的事情便不必多说,雪零那种存在感降低的副作用太过霸道,一路上他几乎把雪零给忘了,估计古鳞也同样没把雪零给想起来,于是这事便彻底搁下了。
现在听到雪零主动提起,还发出这样的感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顺着话头问了下去:“边界迷雾里,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雪零转身重新靠在了钢铁的护栏上,高高地仰起头,面朝着被乌云把星与月全都遮蔽的天,像是要把那浩大无垠的黑暗全都倒映进自己的眼睛里。
“我看见啊……这个世界,缺失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