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国初建时战火犹存,内乱不断。
祁远肆追随的主君战败后,他便退出各国纷争,惟愿寻得有缘之人收为弟子,传授结印秘术,于世外桃源素衣粗粮了却残生。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奔走途中下起鹅毛大雪,远处零星的废屋堆里冒出高半截的野树,枯木上时不时有路过的乌鸦落脚,一片荒芜尽收眼底,任由雪花落在生者或死者的身上。
天色已晚就着路边的大树休憩,还以为凸起的地方有块能坐的石头,拍扫开白雪定睛一看,竟是个小女孩,只剩点鼻息。
赶紧给施了结印术,带着她连夜骑马跑过几重山才见到村子,第二日寻得郎中扎针下药,这才勉强度过难关。
后来祁老爹说,安千阳那会儿全身都已冻裂出血,可是她却面带微笑,当时就暗下决心要认她做关门弟子。
安千阳哭得有些乏了,闭目忆起往昔。
即使十多年过去,许多儿时的事都已淡忘,他们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可那段痛苦的经历依旧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
危机四伏的年代,战乱波及之处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安千阳一家四口急于奔走,在迁徙途中早已饥寒交迫,所剩口粮已经无法支撑全家走出深山。
趁着歇脚,安父抱上哥哥,朝安母使个眼色,走去后方的树丛中。
见他们好一会儿还没回来,就过去看看,却远远地听见安母在哭,边哭边说:“那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们再忍忍就过去了……”
可是安父态度坚决,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顾大局。
刚满四岁的安千阳还听不太明白大人之间的谈话,只是看到母亲伤心,她也跟着难过,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不好的事情即将来临。
“千阳,”安母脱下身上的斗篷给女儿,帮她系好,安父和哥哥并没有过来,“阿娘跟爹爹带着哥哥去找点吃的,”看着眼前天真无邪的眼眼睛,后面的话卡在喉咙半响才说出,“你在这里好好待着,等我们回来。”
说罢没等安千阳回应,快跑去安父那里硬拿了块干粮饼过来,放到她手里,“千阳,饿的话就吃点。”
又摸摸她冻红的脸,咬牙起身,语气轻柔,“不要乱跑,在原地待好,等我回来。”眼神里似有那么一丝坚定一闪而过。
“阿娘,”母亲的神情让她心慌,“千阳一定听话,等你回来。”
听到这话,安母心如刀绞,再也无法直面她,艰难地发出一声“嗯”,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看着母亲轻微抖动的肩膀,她知道她在哭。
目送那远去的背影,安千阳隐约知道母亲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可她就是不相信不愿意这么去想。
心上像扎了根刺,悄无声息地渗着血。
在往后的无数次回想里,她都确信那时的母亲是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安母也确实是准备等找到村子落脚,就回来接她,那天一入夜就担心念叨个不停,几次忍不住要回去,都被安父拉回制止。
他们走后,安千阳在树下呆站了很久,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阿娘,一定会回来的,她舍不得我,一定会......
起风了,黑夜如饕餮般贪婪地吞噬着白昼,远近无半点灯火,飞禽走兽时隐时现,令人窒息的恐惧将安千阳包裹。
而她的心中却只有一个信念:阿娘会来的。
忽然,后方传来一声野兽的撕吼,吓得安千阳惊叫,险些失声昏厥。
那之后她再也无法看清夜间的东西。
第二日醒来,身上堆满湿雪,昨晚大抵是冻晕睡去,拿出怀里的干粮饼狠咬一口,从未觉得这饼如此好吃过,好吃到想哭。
她已经在树下坐了一天一夜,期间也有避难的路过见她可怜给口水喝。
他家主事的妇人看见就拉着喊快走,边拉边小声抱怨:“咱自个都不够,哪顾得上旁人。”
“这不是看她可怜嘛。”
“可怜?现在这世道谁不可怜,要照你这么一路走一路给的,是要饿死我们娘俩啊。”
“行行行,以后不给了,快走吧,唉。”
安千阳好像忽然懂了阿娘和爹爹的对话,但她就是不愿相信。
她的阿娘很爱她,被哥哥欺负时总是护着她,还陪她玩翻花绳,每晚给她讲故事.......
“在原地待好,等我回来。”她的阿娘从未骗过她。
我不乱跑,阿娘一定会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夜如期而至,积雪已过脚踝,一口吃完最后的干粮,身子稍微暖和点但很快就冰冷下来,手脚已经发僵麻木,睫毛都结出一层冰霜。
没过多久她便失力倾倒在地,意识变得模糊不清。
好黑,要是还能看见灯火该多好。
好冷,好想钻进温暖的被窝。
好疼,全身的肌肤都被拉裂撕扯着。
一片漆黑寒冷中,晶莹的热泪大颗大颗滚落,又一点点地失去温度。
她终于承认她的阿娘骗了她,终于接受了她被抛弃的事实。
无声的哭泣像血泪滴入水中,慢慢散开蔓延成一朵曼珠沙华,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
死亡步步逼近,她就快要永远的睡去,梦里春风和煦,万物复苏,阳光温柔,她惬意地笑了。
床边的炭火滋嗒作响,祁远肆守着入睡的安千阳,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心中无限惆怅,等她睡着才悄声离去。
刚救下安千阳的一年,她几乎每天都从梦中惊醒,醒来就枯坐在床上,也不大声地哭闹,只是双眼无神地流眼泪,身体状态一天不如一天。
后来祁老爹教她读书认字、修行秘术,几乎每晚都陪在身边,汤药一副接着一副地喝,她那千疮百孔的身子才日渐好转,只是从未没见她笑过。
七岁那年,她偶然得知切缘印可以封印记忆,就苦苦哀求祁老爹给她施印。
一开始祁老爹死活不肯答应,这切缘印十分耗费承印者的真气和内力,她小小年纪若是勉强承印,身体恐怕会吃不消,落下病根。
可见其他家的娃子成天嬉笑打闹,再看看自家的丫头哪天不是满脸愁容,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松了口。
施切缘印除了诀文、手诀、术器之外,还需要承印者提供记忆点,作为封印该段记忆的切口,但倘若日后这些记忆点同时发生,封印便会自行解开。
“天黑”和“寒冷”自然在其列,但听到“在原地待好,等我回来。”这句话时,祁远肆惊讶之外是满满的心疼。
怪不得这丫头硬是要寸步不移的等到倒下,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希望是最磨人的,大概比绝望更绝望的是无望。
谁能料到十几年后这三个记忆点,会如此凑巧的重现。
“唉.......”祁远肆坐在院里呆看银莲花,回想这一切却只能无奈空叹。
抬眼看看日头,双手环抱胸间,呼吸间带着怒气。
白泽这小子也该回来了,看我怎么好好收拾他。
打算眯一会儿,门外却响起梆梆的敲门声。
“你个臭小子,还知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