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下）
却说那猴王在灵台方寸山中，先习得了天罡三十六变，又渡过了真仙劫，心中自是欢喜，每隔旬日便亲自驾云，载着佘迦去云雨阁中红尘炼心，小日子过的是逍遥快活、放荡不羁。话说这一日，祖师讲道完毕，忽然扭头看向猴王，没来由的问了句，“悟空，事成否”。猴王躬身下拜，一五一十答道，“承蒙师尊点拨，弟子功果完备，业已渡过真仙劫，可霞举飞升也”。祖师微微颔首，随口说道，“你试着飞举腾云看看”。猴王闻言心弦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高抬左腿径直将身一纵，离地足有五六丈高，顺势向前一翻，脚踏着云霞朝远方飞去。
猴王故意摆开架式，在天上飞了足有顿饭工夫，速度如同蜗牛爬似的，往返不过三里远近。待到双脚落地，猴王朝着祖师一揖到底，神色自若的说道，“师尊，这便是飞举腾云了”。众弟子见状，皆是朝着猴王指指点点，掩嘴窃笑不止，唯有佘迦一人，面无表情的仰头望天，似是在琢磨什么心事。祖师嘴角擒着抹浅笑，淡淡的睨了眼猴王，柔声说道，“你这个算不得腾云，只能勉强算个爬云罢了。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般磨磨蹭蹭，大半天还飞不出三里远，怕是连爬云都算不得哩”。
猴王换了副懵懂表情，挠着后脑勺，装傻充愣的问道，“敢问师尊，怎么才叫‘朝游北海暮苍梧’啊”。祖师手捻长须，沉声说道，“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过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猴王闻言好似捧哏一般，立刻摇头晃脑的说道，“这个却难，却难”。祖师勾了勾嘴角，举重若轻的说了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话音刚落，猴王便“扑通”一声，跪在祖师面前，磕头如捣蒜，高声恳求道，“师尊，为人须为彻，送佛送到西。弟子求您舍个大慈悲，就将此腾云之法，一并传与我罢”。
当猴王喊出那句“送佛送到西”时，佘迦眼皮忽地一跳，虽然依旧仰着头，但眼角余光却是牢牢盯在猴王身上。祖师眸中闪过一抹流光，沉吟片刻，方才沉声说道，“凡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你却不是这般。适才见你爬云，连扯带跳的，我今只就你这个势，传你个筋斗云罢”。猴王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扯着嗓子喊了声，“谢师尊成全”。“这筋斗云，掐着法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你且附耳过来”，祖师招招手，猴王急忙起身，把头凑了过去。
眼见着师徒二人嘀嘀咕咕一阵耳语，其余弟子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人群之中也不知是谁，阴阳怪气的说了句，“悟空师弟好造化！有了这筋斗云，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到了哪里，都能寻个饭吃”。猴王对周遭事置若罔闻，习得法门后，又毕恭毕敬的朝祖师拜了三拜，得了筋斗云本是喜事一件，但猴王心底却生出一股，淡淡的离愁别绪，久久挥之不去。
这一日春归夏至，祖师讲道完毕便回了屋，一众弟子围在猴王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唯有佘迦一人，站在不远处，神情淡漠的看着众人。“悟空，你是哪世修来的缘法？数年前老师传与你的躲三灾之法，如今可学会了么”，一个圆脸弟子高声问道。猴王抱拳拱手，微笑答道，“不瞒兄长说，一来幸得师尊传授、二来也是我昼夜殷勤，那变化之法，倒是学会了”。“趁此良时，你试演演，让我等看看”，“就是就是，师弟你露一手，让我等也长长见识呗”，周围几个师兄起哄架秧的附和道。
猴王思忖了片刻，挑着眉毛一本正经的说道，“诸位师兄，非是我扫兴，实在是今日有些疲惫，我这头昏脑涨、眼冒金星的，怕在大伙面前露了怯。几位若真想看，能否容我休息一晚，待到明日神完气足，我再给你们献个丑，如何”。听猴王如此说，众人也不强求，只是与猴王约好了，明日这个时辰就在此地，看他演练变化之法。待到众人散去，瑶台下只剩猴王与佘迦二人面面相觑，各自眸中似有万语千言，却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半晌后，猴王佯装无事，拱手说道，“师兄，今晚还是后山老地方，咱哥俩，再好好喝一顿呗”。“善，今晚还是老地方，不见不散”，佘迦脸上看不出多余表情，拱手回礼后便转身离去。猴王驾云先去了趟凤仙镇，沽了数十坛好酒，又折回后山亲自下厨，一通煎炒烹炸焖溜熬炖，做出酸甜苦辣咸鲜香麻辣，十余道佳肴，直将整个树桩摆的满满当当，方才作罢。日落时分，佘迦如约而至，师兄弟二人各怀心事，却又都装作无事一般，只顾着推杯换盏、埋头炫饭，时不时便说些风花雪月的趣事，顺带讲几个腌臜三俗的荤笑话。
不经意间，已是月上中天，数十坛无为酒被喝的一滴不剩，一树桩的三净肉也只剩些残羹冷炙，猴王拍拍肚子打了个饱嗝，醉眼迷离的看着佘迦，满嘴喷着酒气，装作漫不经心的说了句，“佘兄，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说若有一日，我离了山门，这天地幽幽无边无垠的，咱们兄弟还能再见嘛”。佘迦眯着眼单手托腮，语气中带着几分醉意，拖着长音回道，“孙兄说的甚么话。天地虽大，但凭你我这般缘分，人生海海，咱们二人啊，何处不能相逢呢”。
“佘兄所言甚是，单为你这句‘人生何处不相逢’，就值得浮一大白，可惜此间却是无酒了”，猴王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只觉得心底五味杂陈，张口欲言想要再说些什么，却是如鲠在喉一时语塞，只得佯装醉酒，一个出溜便瘫软在树桩旁。佘迦嘴角挂着温文尔雅的浅笑，却是没来由的说了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孙兄，你这‘无为酒’的名字，起的可真是妙极啊”，说罢伸手拉起猴王，二人互相搀扶，仿佛脚踩棉花似的，踉踉跄跄回了山门。
师兄弟二人心照不宣，说了一晚上体己话，只是谁也没有捅破最后那层窗纸，十四载寒暑相伴，所有的一切，都融在那一坛坛无为酒里，被吞入腹中。猴王心中了然，纵使有朝一日，他真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注定逃不过诸般因缘际会、业力纠缠，只能感慨一句，一饮一啄皆为定数，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二人行至瑶台前，互相拱手作别，佘迦脚步歪斜，步履蹒跚的扶着墙，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猴王在原地伫立了盏茶功夫，忽地眸中闪过一道红芒，环顾左右确定四下无人后，便运功散尽浑身酒气，又恢复了往日那般从容姿态。
猴王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将，莲花宝座、两块石碑还有三十六个莲台，一一收入戒中，又取出一模一样的另一套石材，原封不动的摆了回去。十四载光阴荏苒，同样一批顽石，在祖师讲道的熏陶下，早已脱胎换骨，成了最极品的灵明石，此刻尽被猴王收入囊中，也算是功德圆满、不虚此行了。猴王干完了偷梁换柱的勾当，无声叹了口气，神色莫名黯淡了几分，他抿着唇角转身面向祖师居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诚心诚意的，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缓缓起身，强忍着鼻头那股酸热，形单影只的回了自己房间。待猴王走远后，瑶台之上竟凭空生出一股清风，卷起些许微尘草叶，带出阵阵萧萧簌簌的风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