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他的儿女们，若是不理解的人，怕在后面说他们闲话。”
“他们的担忧跟你一样，不仅如此，还担心自个儿的老父亲，总觉得这医院并非什么正经去处。但老人固执，晚辈们无可奈何，要尽孝心的话，也不过遂了他的心愿。如此，这老人便收拾好东西去了医院，家人嘛，倒是常来看望，起先并不放心，但过了一阵子后，发现并无异样，而且，老先生的精神也逐渐好起来了，因此，儿女们也就默许了他这一行为。这之后，这老先生便在此地住了下来，而且长久地住下，又因为其知识渊博，谈话风趣，因此倒在此地交了不少朋友，不论是患者还是护士，或者疗养人员，都乐于跟他做朋友。老先生今年得近七十岁，但他在此地的朋友却有不少是中年人，还有青年。其中有一位年轻人因醉心哲学而陷入妄诞，常常迷失在自己的辩论之中，并因此感到恐慌。他的家人把他送到这儿接受治疗大概已有两年，直至第三年，老先生搬到他的隔壁，他才开始跟别人有正常的言语交流。这并非是精神学上的奇迹，而只是老先生澄明透彻的见地帮助他绕开了哲学上的暗礁，使其做了归航的旅人。我们姐妹听说之后，可真是开心呢！”
我说：“应当让你那位姐，也跟这位老先生谈谈话，听你这样讲，倒真觉得这位老先生是位相当睿智的人。”
“可不是，我们也这样建议，说要老先生跟我这位姐聊聊天儿，谈谈心，开导开导她，但是谁料，这位老先生在今年年初突然生了病，而且貌似不轻，医院因此打电话给他的家人，老先生的家人就全来了，随后将他转移到市人民医院。我们几位都很着慌，第一当然是担心老先生的身体状况，第二便是担心我那位姐姐，这刚给我们开了一方药，想去抓药拉开抽屉的时候，却眼瞅着这药这希望飞走了。大约就是这心情吧。”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我于是有时间插话，问：“话是如此说，但是，你的姓名我尚不知道如何称呼？”我知道这样讲实在冒昧，但别无他法。
如我所料，她明显很是惊讶，并且眼中有一丝警惕，紧随其后的情绪我没看到，大概是厌恶吧？
谁料过了一会儿，她却心平气和地跟我讲，说：“那天夜里不是告诉你了吗，忘掉了？”
我说这倒不至于，并且报上了她告诉我的名字，叫——倩儿，我这样端正颜色地说出这一代号，大概她也觉得好笑，因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干嘛用这么端正的口吻说这么滑稽的名字？”
“既然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当初又干嘛给自己起这么一个滑稽的名字？”
“唔，时间有点长，大抵记不清了，不过倒可以捉摸——大概当时就是为了取笑自己吧。”她讲道。
“哦？这样的说法，却又是稀奇。”
“这可不算怎么稀奇。”她说，口气里满是自嘲的味道，“我从事这一行业——大抵是出于对生活的无计可施，或者说失望透顶，否则若有一点儿的可改变现状的机会的话，我都不会做如此行当。任谁都知道，自东到西，从古至今，这都是一出卖肉体的自轻自贱的行为。没有谁瞧得起，甚至我们，心到荒芜不生杂草的时候，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就连上帝——虽然我没读过圣经，但多少见识过几个匆匆忙忙的基 督教徒——肯定也觉得我们尚在人间的时候灵魂便已堕落至地狱，更无什么可以拯救的必要。因此，你看，没人瞧得起我们，即便那些顾客为了在我们身上获取欢愉和享受，而用舌头舔我们的身体，咀嚼我们排泄物的时候，也是如此。总而言之，做这一行的女人，在世人和上帝看来，一文不值。”
我刚想说什么，但她却抬抬手，让我住下话头，随后自己一个人继续说下去。有可能是说给我听，也有可能是说给这个茶亭听，谁知道呢。
“我也是凡俗之人，在做这一行之前，自然也听惯了别人对其的称呼，还有很多不堪入耳的难听的绰号，自小我没少听。但我还是说，如果对生活还心存一点儿希望的话，都不会去从事这一行。我之前初到店里的时候也是十足抵触，并且不愿见人，但是久而久之，我也就明白，她们跟我一样，也是被生活逼良从娼，跟我一样，是无比可怜的人儿。都说自甘堕落自甘堕落，生活里哪有什么自甘堕落的事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至少我认为，得对这社会上人或事心存善念，不必太过苛责。因为生活中的确有很多的事儿，就是因为人们的眼光和言语，而不断地流脓变质发臭的。因此，之前我在看书的时候，看到有一位作家发表自己的观点，他说：死去之人尚可原谅。我在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深感怀疑，并且不由自主地进行抵触。在我看来，死人既已成灰，原不原谅倒无所谓，反倒是活人，总该以一副怜悯的姿态去看他们。”
她这段话说得并不明朗，我也听得恍惚——又或许是我压根没打算认真听的缘故，所以对她所有说辞并不上心。但我的确得说点儿什么，去应和她，所以我说：
“你所阅读到的那本书，大约那句话不是这样写的。”
“哦？”
“那应当是作者借书中人物之口吻，说出死去的作家合该原谅的意思。”
“……都差不多嘛！”
“区别可大了。”我说，但看着她毫无求知欲的模样，我自己也就懒得讲了。
她说：“早些日子我还多少看点儿书，随后，大约是忙了一个星期，也就给忙忘了。此后虽然又多次想要看书，但只是生出这么一个念头而已，至于行为，可就成了奢侈。”
我说：“我也是，大学的时候跑点图书馆，毕业后参加工作，很是劳累，一回到我的屋里倒头便睡，直到我退房的时候，那几本买来的书还翻了不到二十页。大约我每次想起这本书的时候，都要从头去读，而等到下次读的时候，又总忘记前二十页的内容，如此如此，这本书放在我床头也蛮是崭新。”
“大抵是了。”她说。
“吃完茶之后，我将要去市中心医院看望老先生，倘若你没事儿的话，不妨跟着一起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