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满面悴憔之人正漠然朝东缓缓独行。
他正是独孤樵。
独孤樵并不觉得寒冷。因为他的心比寒风更冷十倍。
有两桩事一直缠绕着他。
第一桩是:为什么谁只要一沾上他,便会招至杀身之祸!
另一桩是:他想杀人!
但他却不知自己是否真是一颗灾星,更不知要杀谁。
他只觉得脑海中浑沌一片。
路遇之人,见他目光时而散乱时而又凶光暴炽,背上更负有松纹木剑,只道他是一介狂人,皆绕道远避。
不一日,独孤樵已茫茫然横穿甘南而不自知,到得陕东汉水河畔,但见洪水滔滔,荒无人烟,只得沿岸下行,找寻渡口。
尚未行出半里,忽见一头戴斗笠之人正自悠然垂钓,身旁鱼篓却是空空如也。
独孤樵在湖东村三载有余,于捕钓之术甚是精通,此时见有人悠然垂钓,不禁驻足观望。
直过一个时辰,那人仍是一无所获,甚至连浮飘也未动过一下。
独孤樵略一观望,不禁哑然:“那头戴斗笠者垂钓之所,前后均为巨石所挡,水流纹波不动,恰似死水一汪,且观形状,水深大约绝不会超过三尺,如此地方,又怎会有鱼儿来上钩呢。
正思忖间,却听那人道:“阁下驻足观老朽垂钓已一个时辰有余,莫非阁下对此也有兴趣么?”
声音甚是苍老。
独孤樵连忙道:“此处水浅不流,老丈在此垂钓,只怕是徒劳无功。”
那声音苍老之人道:“依你之见,老朽要垂钩何处方不劳而有功?”
独孤樵略观江面一眼,道:“老丈若往上移步五丈,定有所获。”
老者道:“五丈之上,水流甚急,老朽双眼昏花,却是看浮飘不清。”
孤樵道:“若老丈不弃,晚生倒愿替老丈效劳一二。”
老者笑道:“有劳阁下了,只是此鱼杆为老朽祖上所传,阁下可要当心。”言罢递过鱼杆。
独孤樵伸手接,但闻“哐啷”一声,鱼杆竟然垂落于地。那鱼杆虽只拇指粗细,状似竹节,却是千年玄铁打制,其重量只怕不下五六十斤!
独孤樵心头一凛,连忙道:“晚生虽得前辈事先提醒,却未料到它竟…….竟有这般重,实在是对……对不起之至。”那老者笑道:“不妨!不妨!你快去替老朽钩上几条鱼来,老朽可真是饿坏了。”
虽那鱼杆重达五六十斤,但比起在青海湖捕鱼时收网之重量,那却是大大不如了。
独孤樵微微一笑,拾起鱼杆,却发现那垂入河中之线,竟长达三四丈有余,不由心头微奇:此处水深不过三尺,置三四丈之钩下之,无异于送饵喂鱼了。
待他将鱼线收尽,将浮飘下移至五尺左右,捡起一条蚯蚓正欲挂上钩时,不禁傻了眼儿!
那“钩”竟然是直的,恰与一根针相似:
见独孤樵愣立当场,那老者惑然道:“怎么啦?”
独孤樵突然哈哈大笑道:“姜太公钩鱼,愿者上钩,今日晚生大开眼界,竟见到当今的姜太公了。”
那老者奇道:“你说什么?”
慢慢移步过来,口中兀自咕哝道:“当今之世,莫名其妙之事是越来越多了,连老朽也捉摸它不透。”
独孤樵将那鱼“钩”置于掌心,笑道:“你看。”
那老者似是遇见了世间最为离奇之事,竟然也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道……哈哈!”
见独孤樵惑然不解,又道:“老朽每日在此垂钓,至少一二寸长的鱼儿还是能钓上四五条果腹的,也怪老朽老眼昏花,今日竞将敝老伴的绣花针用来作鱼钩了,哈哈。”
笑罢从怀里掏出一包钓钩来,递给独孤樵,道:“这些钩有大有小,公子自挑一根吧。”
独孤樵也自大笑,不疑有它,挑了根不大不小的鱼钩换上,道:“老丈若有雅性,不妨……”
话音未了,那老者截口道:“对对对!敝老伴去世已有三年之久,并无子嗣,你我一见如故,老朽便寻些枯枝败叶,静等公子钩上鱼儿来一同烤吃。”
独孤樵本意是让那老者静观他如何垂钓,听老者如此说话,当下只淡然一笑,径自到上游五丈之处垂钩。
未过一时辰,独孤樵已钓得尺长之鱼四尾。
但闻那老者连声:“好啦好啦!咱们先烤了这四条吃再说。”
独孤樵自然应了,收杆回到那老者早已燃起的篝火旁,但见那老者不知从何处弄得一根铁丝,双指恰如钢刀一般,瞬间便将那四条鱼开膛破肚,穿于铁丝之上,不多时已烤得焦黄喷香。又不停地从怀里掏出稀奇古怪的佐料,洒在鱼上,递了一条给独孤樵,只道了一个“吃”字,自己便狂嚼猛吞起来。独孤樵见他如此,也自撕了手中之鱼细嚼慢咽,但觉此鱼味之鲜美,实为平生所未尝。然未等他将一条吃完,那老者早已将其余三条连骨刺也未剩下一根的吃了个干干净净。
正诧异间,忽听那老道:“不够不够,快将鱼杆给了我。”
也不等独孤樵发话,便取过鱼杆,小心翼地扯下鱼钩,复又换上那根针,并不加饵,回至先前浅水滩,接连不断地将一二尺长的鱼儿“钓”起来抛给独孤樵。
如此五次三番,已有七八条鱼在独孤樵身周蹦跳不已。
独孤樵正自愣怔,却见那老者收了鱼杆,回至火边,笑道:“傻小子,鱼儿一旦出了水面,多留一瞬便减了一分鲜味,还不快助老朽将它们烤了。”
独孤樵恍若大梦初醒,当即跪下道:“高人当面,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多多原谅。”
那老者道:“何来这多虚礼,还不快快烤鱼。”
见独孤樵仍是跪地不起,那老者忽然道:“独孤樵,你起来吧,待老朽与你慢慢分说。”
独孤樵惶然起身,道:“前辈怎知晚生姓名?”
那老者并不言语,直待与先前一般将鱼烤熟之后,方自言自语道:“俗话说事不过三,老朽已两次……唉!”
独孤樵奇道:“请恕晚辈愚鲁,不知前辈之意。”
那老者缓缓道:“你不知那是最好。”
当下二人俱是细嚼慢咽,过得良久,那老者方道:“独孤樵,你可愿听老朽讲个故事么?”
独孤樵连连点头。
那老者似是犹豫不决,时而仰头观天,时而垂首静思,又过良久,才缓缓道:“三国鼎立时期,魏王曹公讳操雄才大略,更有许褚、夏候渊等诸大将忠心护主。
“吴王孙权雄霸长江下游,重用鲁肃、周瑜、陆逊等文武大臣。
“而刘荆州有诸葛孔明先生辅佐,更有张飞、关羽和赵子龙等猛将赤胆忠心,倒是谁也难奈何谁。
曹公讳操因操劳过度,撒手尘黄,其子曹公讳丕继位。至公元二百二十年,汉献帝看大势已去,便将帝位禅让给曹公,曹公正式称帝,定都洛阳,史称曹魏。
“次年曹公称帝之消息传至成都,并有传言说汉献帝已遇害,刘备一直自称汉王朝后裔,闻此传言,便为献帝吊丧,于是年四月称帝成都,重建汉国,史称蜀汉。
“又过八年,孙仲谋也正式称帝,建都南京,史称孙吴。”
见独孤樵始终如听天书,茫然而不知其意,那老者竟微微点点,续道:后曹帝、蜀帝和吴帝相继而逝,蜀汉虽有诸葛先生辅佐,无奈后主刘禅胸无大志,不图进取,终难有所成就,好不……好不令人感伤。
“而孙仲谋一死,吴国内部争权夺权,乱成一团,也是日见其衰。
“唯魏国文帝曹公讳丕死后,年仅八岁的曹芳承袭帝位,由大将军曹爽与司马懿共同辅佐,大势不衰。
“无奈公元二百四十九年春,司马懿乘曹爽与魏帝曹芳到洛阳城南九十里的高平陵祭祀明帝之时,发动兵变,逼迫大将军曹爽交出权力,免官回家,并大肆杀戮曹氏同宗,独揽曹魏军政大权!
“两年之后,司马懿去世,其子司马师继续专擅曹魏政权。魏帝曹芳心头不平,司马师干脆于二百五十四年九月令其弟司马昭率军入京,废曹芳而立曹髦为帝。待司马师去世之后,司马昭仍将曹魏帝国军政大权独揽。身为皇帝的曹髦不胜其仇,便密召了待中王沉、尚书王经、散骑堂待王业入宫,怒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吾不能坐受废除,望诸聊共伐之。’
然王沉王业两位奸贼闻言后便立即向司马昭告密!”
过得良久,又道:“曹氏髦公闻讯后知唯有一死方可于九泉之下有脸见列位祖宗,当即拔剑登车,率宫内值仆数百人杀奔相府。司马昭早有防备,令心腹贾充率军抵御,又令太子舍人成济用戈刺死曹帝髦公!”
言语至此,那老者居然声音哽咽。
独孤樵仍是茫然不解。
那老者又道:“早在司马懿使曹公讳爽交出军政大权之时,曹大将军便知先祖基业将为司马氏所算,便暗中将其偶然所得的《阴阳大法图》一撕为二,一份交与曹氏旁宗并令其远循。另一份则密交皇室,望能有人参悟得透,取重宝且诛杀司马宗族,夺回曹氏天下。”
长叹一声之后,老者接着道:“然自明帝之后,司马氏擅权,魏帝俱是忧郁愤然,又有谁能潜心参悟那份看似一幅山水图,实则维系皇室大业之图……唉!老朽又将话题扯远了。还是说曹氏髦公当日将王沉、王经、王业召至内宫,商讨伐司马昭大计。待三人离去之后未久,尚书王公讳经忽又未召而至,对髦公道:“陛下此举,只怕是断然难成的了。髦公惊问其故,王经方道:“王沉王业两位奸贼为图富贵,已去向司马昭告密了。’髦公大惊,却听王经又淡然道:“微臣素蒙圣恩,唯以一死报答。然陛下虽千金之躯,此时欲步出皇宫只怕也是不能了,若陛下有可未了之事,微臣倒可最后一次报答圣恩。”
“髦公既羞且愤,取出一锦盒递给王经,声泪俱下地道:“此图一直密藏深宫,朕虽不知其用,但定与我曹魏气数有关,望尚书将图速速带出,隐性埋名,远循它乡,终有一日替朕雪此奇耻大辱!’王公讳经肃然应了,当下匆匆离宫,然他老人家并未远走高飞,却将此锦盒连夜密托其忠心耿耿的故吏向雄,令其火速离京。然向雄也与王公一般口上应了,却未离开京城,只在锦盒内廖廖加了数语,令其子向杰连夜出京远遁山林。
“髦公遇害之后,换曹奂为帝。司马昭为推卸罪责,掩人耳目,将成济与其兄成淬当作替罪羊斩首。又斩了王尚书讳经公全家上下百余之众。王公故吏向雄到刑场哭祭,哀动全城,也被司马昭派人密杀……”
言语至此,忽闻“吡”的一声,两滴浊泪,竟从那老者双目涌出,落入火中。
独孤樵惊道:“老丈!你……?!”
那老者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一锦盒,递给独孤樵道:“一切自有天定。你去吧。此盒制作精巧,当开之日,它会自行启开的。你不姓向而姓独孤,盒内先祖所留数语对你并无所囿。”
独孤樵奇道:“先祖?!莫非老丈便是那哭祭刑场而憾全城的向雄之后人么?”
老者不易觉察地微微点点头,随即道:“你不是要寻渡口过江么?”
独孤樵道:“正是。”
老者并不言语,只将那鱼杆一节一节地抽出来,直看得独孤樵目瞪口呆。
少顷,独孤樵便觉腰际一紧,随即人已凌空飞起,心头之骇异,端的难以言表,未及发出惊呼之声,人已轻巧巧地立于对岸江边!
先前烤鱼之火,已被那老者弄灭,更难看清对岸物事,独孤樵正懵然间,忽闻那老者以传音入密神功传言入耳:“老朽以鱼杆鱼线助你渡江,对你只怕是平生第一遭吧?”
独孤樵茫然无语。
那老者之声又在独孤樵耳际响起:“今日之事,你断不可与第二人言及,否则……哼!”
独孤樵连忙道:“是。”
那声音又道:“只是此事老朽也不知做的是对是错,唉!独孤樵,你好自为之吧。”
独孤樵奇道:“晚辈愚鲁,请恕未知老前辈言下之意。”
那声音道:“此番你若投身东南,或许会别有奇遇。只是你怀中的《七伤拳谱》,本是崆峒派镇山之宝,于你丝毫无用,故老朽已将它取走了。”
独孤樵一探怀中,果然空空如也,不禁大是惶惑,一时哑然无声.却闻耳际又遥遥传来几不可闻之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智……”
待对岸无声无息之后,独孤樵脑际倏然闪过一丝灵光:对了,这就是武功,方才我为何不求他传我武功,也好为因我而…无辜至死的人报仇。唉!我独孤樵当真是蠢笨如牛了。
一念至此,连忙高呼了几声“老前辈”!但他听到的,仅是汉水惊涛拍岸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