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依玲哑穴再度被封,便气呼呼地瞪着小六。阳真子却已站起身来,见小六的匕首果然往前递进了二寸,匕首尖已顶在梅依玲的胸前,吓得又连忙坐下,满脸关切地道:“依玲,你想说‘少’什么?”小六灵机一动,道:“她想说:师兄你少与咱们师父胡搅蛮缠!”牧羊童一愣:“依玲她几时成了我师妹?!咱们的师父又在哪儿?!”“好呀!”小六正色道:“你嫌她武功太低,不配做你的师妹么?既然武功天下无敌的牧羊童觉得有这么个师妹是辱没了你做师兄的名头,那——”小六故意停得一停。牧羊童早急得满面通红,大声嚎嚎道:“我何时说依玲武功太低了?!依玲的武功,是比我牧羊童高出十倍!不!何止十倍,简直是一百倍一千倍!”小六道:“那你是愿意要这个师妹了?”未等牧羊童开口,小六又连忙道:“如果你承认她武功不弱,那就就是说你认为有这么个师妹并未辱了你的名头。如果你不认这个师妹,那就是说你从心里看不起她的武功。你说——?”
天山二怪之所以被人誉为天下最为邪怪之人,就是因为行事全凭自己一时好恶,并不从旁推想。大凡邪怪之人,却都最喜认死理儿,小六机灵活络,本是一番歪理,却让他说得头头是道,别说牧羊重已落入彀中而不自知,连牧羊女梅依玲,竟也听得一愣一愣的,睁着一双充满期待的老眼看着牧羊童。天山二怪行事虽邪,却最是伉俪情深,并且二人平生均以武功自负。此时梅依玲目光中的意思,阳真子他岂有不知!阳真子心头一热,便高声道:“依玲做我牧羊童的师妹,只要不折煞了我,我又有何不愿!”小六见二怪中计,心头大乐,面上却不见有何喜色,只淡淡道:“如此就好。其实你们师兄师妹,武功各有所长,为师倒也还放心。”牧羊女梅依玲听阳真子那般说话,心头也是一热,双眼便露出感激之色。二怪心灵相通,正自以目传情,却猛听得小六如此说话,心头均是一惊。
牧羊童哪还顾得上以目诉说情怀,张嘴便道:“喂喂喂!小叫化!你一口一个‘为师’是什么意思?!”小六故作一愣,道:“你师兄妹俩煞费苦心把为师带到这儿来,莫非不是为了要拜到为师门下么?”牧羊童哈哈大笑,高声道:“错啦!错啦!简直错得一塌糊涂!”小六正色道:“为师哪儿错啦?!”牧羊童竟乐不可支,道:“这又错啦,你应该自称徒儿才是。”小六作怒状道:“放肆!”牧羊童却一本正经:“不放肆。我和依玲见你骨胳奇佳,更可贵的,是你小叫化行事与咱们一个样,竟带领群雄高呼些狗屁口号,当真是邪而又邪……”话语未落,自己竟嗬嗬大笑,笑罢又道:“我和依玲被江湖同道尊称一声‘天山二怪’,自是最喜性情相投之人,你正好合了咱们口味,因此嘛,我们就想把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传给了你。但我们怕布袋和尚那老叫化就在左近,才悄悄将你点了穴道。倒不是说咱们武功不如那老叫化,只是老叫化自命大侠,当真是难缠得很。要说论真实功夫嘛,仅依玲一只手就可打得他哭爹叫娘了。当然啦,这也是你小叫化的造化,才得以改投名师,将来定是前途无量!现在你赶快收了刺、刺——那个匕首,拜依玲和我为师,如何?”这也许是牧羊童阳真子一生当中讲过的最长的话了,连牧羊女梅依玲也听得暗暗称赞。好在牧羊童没有被自己天下无双的口才惊得大叫佩服,只一脸急切地看着小六。哪知鬼灵子小六听罢竟冲天大笑。阳真子大惑不解:“你笑什么?”小六故意一本正经地绕着圈子道:“想笑便笑,这是本门的法规。你做大师兄的怎能不懂呢,真是太过愚鲁!”
阳真子大奇:“本门的法规?”“这个稍后再细说不迟,”小六道,“当然,为师笑得也不是毫无道理,现在为师且问你,鹰爪门无敌神掌楚通楚老掌门与江湖浪子童超如何称呼?”牧羊童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便直统统地道:“楚通是童超的师父。”“二人相比武功如何?”“十个楚通也不是江湖浪子的对手。”“如果我小叫化与你们天山二怪放手一搏,结果又会如何?”“你?哼!纵是你那老叫化师父,也……”“就是说十个鬼灵子也不是你们对手?”“这简直问都不用问!”“那就对了。”“什么对了?”“我且问你,你能让楚通改叫童超做师父么?”“不能!万万不能!”“那你又怎可认为师改叫你们天山二怪做师父呢?!”牧羊童一时被搅得晕晕乎乎,竟“这——这——”的说不出话来。小六神色一肃,厉声道:“阳真子,现在你可知罪了么?!”牧羊童“哼”了一声,气呼呼地道:“不知!”小六沉下脸道:“第一,你对师祖他老人家不敬,一声一个老叫化,依本门门规,这要……要自掌三个耳光!不过为师宽宏大量,且先替你记下!第二,你对为师大不敬,竟要为师改拜徒儿你们为师,如此欺师乱他之言,依本门门规,也要自掌三……不,六个耳光,这为师也且将你记下。第三……”牧羊童气得哇哇大叫,跳起来就要一掌拍向小六,却见小六手腕一抖,雪亮的匕首早顶在梅依玲的咽喉!
牧羊童骇然呆立,却听小六厉声道:“阳真子,你想欺师灭妹么?!”牧羊童听小六之言古怪,心道:天下只有欺师灭祖之说,又哪儿来的欺师灭妹了!心下大奇,便道:“什么欺师灭妹?”小六道:“你欲掌击于我,这是欺师!你一掌击来,为师的折梅匕首少不得要穿透你师妹的咽喉,这是灭妹!加起来便是欺师灭妹。你想一掌灭了师父师妹,然后独霸江湖,你说,你师妹会答应吗?!”牧羊童汗水淋漓,颓然坐下道:“不会。”小六语锋更加凌厉:“你知师妹不会,并且你也知师妹的武功并不弱于了你,她便成了你独霸江湖的碍阻,因此你便想借为顺之手将她除去,对么?!”牧羊童大急,连忙道:“不对!不对……!”小六“哼”了一声:“不对?!那你怎么做出一付随时要第二掌击过来的样子?”牧羊童道:“我没有!”“你没有?”小六道:“为师怎么知道你没有?哼!你且对师妹和为师发个誓来听听!”天山二怪本都是直鲁之人,如此歪搅蛮缠怎是鬼灵子的对手,他这一番歪理,竟让梅依玲也听出了几分“道理”,便目光古怪地看着阳真子,似是忘了小六的匕首正指在离她咽喉不到一寸的地方。阳真子一急,再也顾不得什么,“扑嗵”一声跪下,竟发下毒誓来:“天公在上,厚土在下,我阳真子要是再有一掌击向——”小六急忙道:“师父和师妹!”阳真子道:“师父?”小六应了一声,才道:“你不诚心么?!若不诚心你师妹怎能信你!”阳真子一咬牙,道:“我阳真子若有再一掌击向师父和师妹之心……”他虽是下了狠心,但说到“师父和师妹”这五个字时,声音毕竟也小了很多,待他这句话说完,小六又连忙帮他接下去:“那就被师妹一掌击毙!”阳真子愣愣地看着小六。小六道:“你是不相信你师妹凭武功能一掌毙了你么?!”阳真子茫然地摇摇头。小六又道:“那你还不把誓连起来发一次!”小六的话狗屁不通,但阳真子却也没时间再犹豫了,因为此时梅依玲的目光里显然在说:老不死的你总说我武动怎么这么高强,原来在心里是如此瞧我不起么!她哪知道自己和阳真子一样,都早上了小六的当了。只见牧羊童果然虔诚无比地道:“天公在上,厚土在下,我阳真子若有再一掌击向师父和师妹之心,便被师妹一掌击毙!”发下毒誓之后,便呆呆地看着梅依玲。
梅依玲此时虽心里对阳真子怀着老而弥坚的柔情,但总是觉得有些怪怪的。阳真子也一般心理,只是二人均不知道是哪儿不对。鬼灵子小六见他二人愣怔怔地对视,哪里还忍将得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倒使天山二怪顿时醒悟是上了鬼灵子的当了。梅依玲苦于穴道被制,作声不得,只用怨毒的目光瞪着小六。阳真子便欲发作,却见小六早发现自己失态,转瞬停了笑声,又将匕首指定梅依玲喉头。小六打了个哈哈,道:“为师早已有言在先,本门门规第一条便是想笑便笑。方才为师见二位途儿四眼有若斗鸡,甚是有趣,这便想笑,因而笑了。可你们的表现却使为师失望得紧。说不得,为师只好细细与二位徒儿分说本门门规细则了。”阳真子怒道:“什么狗屁门规!哼,我和依玲几时又拜于你小叫化门下了!”“对!徒儿提醒得是,”小六一本正经地道:“虽然方才徒儿发下毒誓时曾叫了为师一声‘师父’,但咱们江湖中人,最是信诺守誓。俗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顾。这拜师入门之大礼,倒也不能废了。重道尊师这一条,确是咱江湖中人务须时刻铭记之第一要义!现在徒儿既提醒为师,那咱们不妨这就把入门之礼拜了,正正名份,往后也好对江湖同道有个交待。”
阳真子哪还忍奈得住,高声嚷嚷道:“不拜不拜!”小六故作惊奇道;“为何不拜?徒儿这便道出缘由来给为师听听,如果徒儿之言成理,那为师倒也可考虑。”阳真子想了想,竟哈哈大笑起来。小六道:“徒儿因何好笑?哦,对了,本门第一条门规便是想笑便笑,可以不问缘由的,这一条门规徒儿倒是遵循得好!为师如此见问,反倒显得不如徒儿理解门规要义之深厚了,哈哈!”“狗屁!狗屁!”阳真子连连道:“老夫之所以笑,是因为思想这事委实邪乎荒唐!”小六正色道:“这为师到未觉出。”阳真子道:“无论年纪武功,我和依玲尽可以做你高祖高母了,却要叫你为师父,哈哈!哈哈!不通啊不通!”世间只有“高祖”之称,却哪儿冒出了“高母”之说!鬼灵子强压住笑,道:“这般说话,足见徒儿学识浅薄、孤陋寡闻之极。矣!往后为师倒是要多加教导了!”天山二怪怪癖甚多,其中一癖就是自以为学识渊博,最喜卖弄狗屁不通的文辞,常使人啼笑皆非。此时听小六竟说他学识浅陋,阳真子白眼一翻,便要搜索枯肠大加反驳,小六却不给他时间,马上接下去道:“徒儿可曾听说这样一句古话: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未等阳真子开口,小六立即又连连摇头,装腔作势地道:“当然,当然,这般深奥的至理名言,徒儿自是从未听说过了,至于此言之义,徒儿自也是不懂的了,为师倒是多此一问了。”小六话音刚落,阳真子便急忙道:“小叫化休要门缝里瞧人,区区一句‘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之言,老夫早已倒背如流了,其义是说领悟道理有先有后,无论年纪大小,先领悟的便可为师。”小六故作惊奇道:“没想到徒儿还有这般学识,当真是为师小觑于人了!”牧羊童满脸得色。
小六又道:“但有一个道理,不知徒儿领悟了没有?嗯——我想是没有。”阳真子“哼”了一声,道:“什么道理?”小六道:“咱们武林中人,要想名正言顺,便得有个师门来历,否则只能算是孤魂野鬼。这个道理为师领悟得早,年纪尚幼便拜了名满天下的布袋和尚姚大侠为师,家师他老人家曾就此事不止一次夸赞我聪颖。却不知二位徒儿这一大把年纪,在遇上为师之前,可有别的师承么?”阳真子一愣,说不出话来。只因天山二怪天赋禀异,一身骇俗的功夫尽是二人自创,独成一格,并未有何师承。小六自是知道这一幻才故意这般胡搅,见阳真子果然中计,便一本正经道:“就此事来说,自是为师早悟了一步,因而你师兄妹二人拜我为师,并未有丝毫的邪乎荒唐。”阳真子心中自觉大大的不对,却听小六又说的头头是道,一时竟作声不得。便听小六又接着道:“至于二位徒儿的年纪,自比为师大出何止数倍,然本门有个名目,叫……嗯……歪邪门。故名思义,本门行事决不可以常理度之。二位徒儿行事正投为师所好,连江湖同道,也尊称二位一声‘天山二怪’,因着此点,为师才肯收二位为徒。如若二位虽武功奇高,但行事却与被人称为大侠的胡醉啦童超啦他们一般,那却也不配拜于我鬼灵子门下。另有一条,为师见二位年事已高,却对凡江湖中人皆应有师承来历这千古至理领悟不透,别人因你们功夫了得而嘴上不言,心里却想,天山二怪虽是武功厉害,学识超群,也不过是两个孤魂野鬼而已!为师为二位徒儿计,便收二位为徒,也好使你们师兄妹往后行走江湖名正言顺。至于将来江湖中若有人对为师的年纪有所微辞,二位徒儿自可理直气壮地告白他们:本门自命‘歪邪门’,个中深奥之理岂是凡人可以领悟!关于这一点,本门第二条门规自有章法:凡本门弟子收徒,年纪均不可小于师父!纵是你师兄妹二人往日若欲收徒,也务须先问清楚人家的年龄,若是小于二位自乃也是断断不行的。”这一大番话乍看上去有理有情,对天山二怪有吹有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