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歌王
书名:上岭恋人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5240字 发布时间:2024-08-01

他像一头滑落坑洞的公牛沉溺在黑夜里。黑夜里的村庄看不见任何的人物、事物,甚至都听不见动静,仿佛上岭是一个冥寂、幽闭、肃杀的村庄。但其实不是,他也清楚不是。黑夜里的上岭村灯火闪耀,人声嘹亮,各家各户不是在举杯弄盏,划拳行令,就是已经在甩牌和搓麻,一派热闹、欢娱的景象。但他就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走在人影幢幢的村庄,走过语笑喧阗的各家各户,目空一切,心无所恃,仿佛一个与人间烟火永隔的幽灵。他不待见村庄的人和事物,就像村庄的人们不待见他,任何事情都不再与他有关。他是一名被人们冷落和抛弃的歌王,形单影只,踽踽独行,像一头不再稼穑的公牛,或山林一只被打败了的猴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不会有人理会他、惦记他,当他不存在。何况他白天极少出门,避不见人。夜里出门,天昏地暗,如在无人之境。夜色是蒙蔽人眼的布罩,眼不见心不烦,他好出门。

连续数百甚至上千个夜晚,他都在人们吃喝玩乐的时刻出门,悄无声息地经过一户户无眠的人家,离开村庄。他生长七十年的上岭村,如今不会有人留意和察觉他的出行,就像鱼虾肥美的河流不会在意一条老鱼的游动或死去。何况他隐避遁影,把自己当成一个幽灵。

他来到一处无人的旷野。这是菁盛、金钗、百旺三乡交界的地方,也是红水河、刁江的交汇处。依山傍水的旷野荒凉、冷清,仿佛一幅无人问津的画图。曾几何时,这可是让人迷恋和流连忘返的场地,是壮族人对歌传情的“歌圩”。每当夜晚,无数的男女便汇集这里,通宵达旦地唱歌。原创、现编的山歌有滋有味,扣人心弦。发自肺腑的歌声穿山入水,响彻云霄。而这样的情景,如今已不再有,“歌圩”成了废墟。曾经人如潮涌歌声鼎沸的旷野,现今人迹罕至,百无聊赖,像一张空床。

只有他时常来到这里,在一个个温暖、炎热、清凉和寒冷的夜晚,他独自一人,在旷野呆坐、木立和踱步,像一头有心无力的老牛,巡视着无法耕耘的田地。想当年,这片广阔的土地,是他抛头露面、施展才情的舞台。他在这里独占鳌头,数不完的荣耀,道不尽的风流。从青年十八,到中年五十,他岁岁年年在这里唱歌、对歌、赛歌和传歌,从来没有断过、错过、败过和停过。草木山水见证他的常胜不败,百姓众生记得他的倜傥潇洒。如果民众继续爱唱山歌,如果歌圩继续红火,他一定还是这里的人中龙虎,或山大王。可惜在他五十岁上,方圆三乡的民众逐渐对唱山歌失去了兴趣,转而取代的则是卡拉OK、扑克、麻将和抖音等等。人们不再赶“歌圩”,也就不再把他当歌王。他歌王的称号名存实亡,没有人再听他唱歌,也没有人再与他对歌、赛歌,更没有人请他传歌,他偃旗息鼓,就像折断翅膀的鸟不再飞翔,落伍的老牛无田可耕。他受人忽略遗忘了十几年,也自暴自弃了十几年,直到临近七十岁的那年,一个大梦方觉的夜晚,他再次或重新来到曾经生龙活虎的旷野,并在那里独唱了一夜的山歌,流了一夜的泪,这才释放解脱并振作起来。自此之后的每个夜晚,他都要来到这个承载着记忆及慰藉心情的旷野,呆坐、木立、踱步,然后唱歌。他对着周围的山唱,向着附近的草木和河流唱,唱了数百或许已经上千个的夜晚。

今夜,他一如既往来到旷野。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不再呆坐、木立和踱步,而是一来就唱,仿佛有无数的人在急不可待地听他唱歌,与他对歌,挑战他。仿佛那期待的人里,有冒尖的才俊和貌美的姑娘。他情不自禁,激动难耐地开唱:

“春天来了百鸟叫,万树枝上发新芽,红白桃李转开花,好比水断又开闸。

“鸟爱花树鱼爱滩,日照花开亮油油 ,花越新鲜人越想,蝴蝶为花连夜游。

“黄饭花开满山香, 蝴蝶成双常飞来 ,有心想遇有缘人,山伯念着祝英台。”

 …………

他一连唱了数十首或数十段,声情并茂,浑然天成,仿佛大珠小珠一串串掉落玉盘。他血管膨胀,青筋鼓起,是使劲和用心在唱。这似乎是数百上千的夜晚,他唱得最生动和深情的一夜,仿佛真的有无数的人在听他演唱,仿佛真有那么一个“祝英台”,听见了他的想念和倾诉。

旷野鸦雀无声,没有响应。如果说有响应,只是那在风中摇摆起伏的草木,以及河里淙淙的流水。只有草木和河流崇拜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把他当王,俯首称臣,呼喊万岁。

就在他沉浸草木河川响应的时候,忽然从河的对岸,传来了人的歌声:

“鸟爱花树鱼爱滩,爱唱山歌是歌王,歌王人老心不老,好比宝刀又砍柴。”

这是一个女子的歌声,歌声清脆、悦耳,像一只鸟在叫春。从她的音色和音域估量,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最多二十出头。她是谁?为什么出现在夜里?出现在这?

他用歌答:

“好刀出鞘利琴琴,好女出门人人爱,龙儿生在大海中,妹子谁家好人才。”

女子沉默了一会,或迟疑了一下子,歌答:

“小村来到大村庄,妹子来会老歌王,恳请歌王传山歌,昔日瓦姐是我奶。”

他一听,很吃惊。瓦姐是他青年时候的恋人,对歌的时候恋上的。她大他三岁,就因为大他三岁,她和他最终没有成为夫妻。她嫁了也比她大更比他大的男人,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了。

他激动地唱:

“买布遇着绫罗坊 ,唱歌遇着老歌王,今晚遇着瓦姐孙,勾起万郎忆孟姜 。 ”

女子这回响应快,歌答:

“木已成舟树已砍,劳燕分飞不复返,瓦姐已是天上仙,人间只剩奈何桥。”

他听了,一阵子难过,因为知道了思念数十年的人不在世上。往昔与恋人相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想起相爱时的点点滴滴,以及分离后的岁岁年年,他忍不住泪流。

女子不见他回应,仿佛知道了他难过,歌唱:

“抽刀断水水更流,日思夜想会断肠,日子放在歌里过,快快乐乐解心烦。”

他听了好受些,歌答:

“开圩就望人来赶  唱歌就望人来连,今日同妹唱一番,老汉又当回青年。”

接下来,他和她继续对唱,以歌表情达意。通过对歌,他知道她姓名叫覃春燕。而他叫韦昌团,她早有耳闻。奶奶在世时,常对她讲故事,也常唱歌给她听。在故事和山歌中,不断出现一个叫韦昌团的男人。每当提到这个男人,奶奶要么是眉飞色舞,要么是黯然神伤。这个男人当年长得帅,嗓好才高,是十里八乡当之无愧的歌王。缺点也就是长得帅和嗓好才高,喜欢、暗恋、追求他的女孩很多。奶奶跟他搞对象,心里七上八下,总是不自信。而且还大他三岁,虽然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他也时常提在嘴边,但她就不相信他对她是真心,加上双方父母反对,于是她主动跟他提出了分手。晚年的奶奶在说唱中流露了后悔,意思是如果她相信他的真心,并且坚持,那么现在的爷爷一定是他,而不是现在的爷爷。现在的爷爷打骂了奶奶半辈子,就因为这个本可以成为爷爷的歌王。奶奶去世后,作为孙女的覃春燕,对奶奶嘴中和心中念念不忘的“爷爷”,念念不忘。她要找到他,见识他。最主要是想跟他学歌,请他传歌,因为她爱唱歌。在今夜,他们终于用歌连上了,有了第一次沟通和交流。其实,在一百个夜晚以前,她就悄悄来到旷野这里了,悄悄地听他唱歌了。她在河流的这边岸,他在对岸。歌声从对岸响起,飘过来,传进她的耳朵里、心里。多少次,她想张开歌喉,与他对唱,但是又不敢,他的山歌太老道和强悍了,像一边吹的狂风。她不是他的对手,克不了他。于是她只有悄悄地听,默默地学。但是今夜,老歌王唱得出其不意、生动和豪情,她忍不住了,与他对歌,回敬他。

他在与她的对歌中,知道和了解这一切。旧有与新生的情感,像两江交汇,在他胸腔合流、汹涌。他用歌告诉瓦姐的孙女,他年青的时候,的确和许多女孩来往,但他真爱的人,只是她的奶奶。他到如今七十岁,还忘不了她的奶奶,还在念想她的奶奶。他年少的时候没有抓住心爱的人,没有选对的人,就像猫不抓鼠却去舔虎,蛾不恋花而去扑火,到头来鸡飞蛋打,到老了鳏寡孤独。睡觉早就没人暖脚,唱歌久已没人听。今夜遇着瓦姐的孙女,唱歌的遇着爱歌的,好比晒谷的碰见晴天,他要珍惜这难得的光阴,最后也是最好的光阴。

她听了他的倾诉,用歌表示,最美不过夕阳红,最俊就是老来俏,爷爷对生活和生命的积极态度,是她学习的榜样。她相信心里有灯,就能照见生活的路,血是热的,就能燃起生命的火。

这个夜晚以后,每个夜晚,一老一少的他和她,都会不约而同和自觉地来到旷野,然后对歌。在对歌中,她主要是学,他主要是传。古稀之年的他用心用情地传授山歌的常识、经典和技巧,毫无保留,像一个高僧要把法宝全部传给学生一样。而覃春燕是他唯一的学生。两人的歌逐一逐步地传送、承接,却谁也看不见谁,更没有身体的接触,因为是在黑夜里,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河。宽阔的河横亘在各人的面前,在他看来,是一条大蛇,他有心而无力去跨越它,而在她眼里,什么都不存在,因为她看不见。她是个盲人。

他知道她是盲人,还是半聋,是在他和她对歌许多个夜晚之后,一个夏天的晚上。

那晚月明星稀,旷野被皎洁的光照亮,如银装素裹。山川草木迤逦绰约,摇曳多姿,像各显风流的男男女女。他的目光随着歌声越过河,像随意抛出的绣球,惊奇地落在了一个美妙的女孩身上。她在香樟树下,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手撩着齐肩的头发,在侧耳倾听。是在听潺潺的流水、燥暴的蝉鸣?还是听他刚传授完毕的一首山歌?毫无疑问,一定是听她的歌。旷野和对岸就她一人,她无疑是覃春燕,瓦姐的孙女。可是她为什么要侧耳呢?是听力不好吗?好吧那没关系,转过脸来就好啦,看看她全面的样子。他大声地请她转过脸来。她听见了,正面向他。他昏花的眼睛看过去,惊诧不已——亭亭玉立在面前的竟是瓦姐!他越老越是想念的情人,得不到或无法拥有的情人。他老了,可是她一点都不老,跟以前一样貌美如花,也如花一样温柔。恍惚中,他情绪和体力饱满充沛,回到了过去。对方回应的歌,他听不见了。他转身跑开,不一会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束野花。他朝对岸的她扬起了那束野花,摇啊摇。野花鲜艳、摇摆,像火炬一样醒目和活跃,但她静立,像她旁边那棵树,没有任何反应。见她无动于衷,他急了,不由自已地向前,涉进河中。他朝着对岸去。河水越来越深,先是没过他的腰,再没过他的肩。他接触河底的脚不能再走了,变成双桨,划着身体浮游。他单手抓着的野花举着,像飘扬的旗。到了河中央,水流湍急,他不得不使劲了,双脚和单手在水下拼命地蹬和划拉,尽量地上浮。为了那束野花不被淹没,他首先不能沉没,决不能沉没。瓦姐现在在对岸,也在他脑海里。脑海里的瓦姐在鼓励他,召唤她,给他增添力量。他终于游到了对岸,指望瓦姐在岸边伸出手,拉筋疲力尽的他一把。但是没有,没有他期待的手。就在他失手、失落下沉的时候,幸好抓住了一棵倒地伸到河里的树。他趴在那棵树上喘气,口吐白沫,像一个溺水的人俯卧在牛背上抢救。他自救成功,终于上岸。那束野花完好无损。他捧着野花,向依然原地不动的她走去。

即使到了她的面前,野花呈现,她仍然不为所动,最重要的是眼睛不看他,而是看着别处,侧脸对他。她像是听到了脚步声,或许还闻到了花香,慢慢转过脸来,谨小慎微地说道:

“是爷爷吗?”

他恍若隔世,或如梦中醒来,意识和认清眼前的年轻女子不是瓦姐,而是瓦姐的孙女。他终于冷静,用大嗓门说:

“你和你奶奶长得一模一样。”

她说:“我对歌过去,听不到你回应,以为你回去了呢。”

他说:“我忽然想游泳,游着游着,就游到河这边来了。”

“我以为只有牛才能游过来呢。想不到爷爷的身体这么棒,这么牛。”她说,嫣然一笑。

他说:“当年我见你奶奶,就这么游来游去的。”像是觉得不妥,紧急收口,“哦,不提以前,不提以前了。” 

“你手上拿着什么?是花吗?”她说。

“是。”他说,然后把花递给她,准确地说,把花直接塞到她的手上,像把秧苗插在田里。他已发现她是盲人,在刚才她称他爷爷的时候。

她捧着花,闻着。“这是什么花?好香。”她说。

“黄饭花。”

“你在歌里唱过,“她说,”黄饭花开满山香, 蝴蝶成双常飞来 ,有心想遇有缘人,山伯念着祝英台。”

她唱着他唱过的歌,唱得他心疼。

“奶奶很幸运,有一个始终念想她的人,”她唱完歌后说,“谢谢你,爷爷。”

“我也谢谢你,”他说,“我会活好每一天。我活着,你奶奶就活着。”

她忽然发觉他说话的声音,不用侧耳也听得清楚。还发觉他到现在为止,都不过问她的眼睛。

“你只懂得我听力不好,所以大声讲话。没发现我看不见你吗?”她说,“其实我还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她以为他想知道她因为什么变成一个盲人,接着说:“我是哭瞎的,在我二十岁那年,也就是两年前,我失恋了,我爱的男人抛弃了我,嫌我半边耳朵聋。也是那年,最爱我的奶奶去世了。上半年,我为情伤哭,下半年,我因亲人离去泪流。哭得死去活来,加上一场大病,眼睛就瞎了。我的生命进入黑暗。我在黑暗中绝望和挣扎,最后还是我奶奶安慰我,鼓舞我,拯救了我。每当我悲伤、孤独,奶奶就会出现在我心里,她的歌声就会在我脑子里回响。我就想,奶奶一生其实并不幸福,却快快活活,乐乐呵呵,那是因为她爱唱歌。歌是她的开心果,是她的灯塔。我活着,也要像奶奶活着一样。于是,我来到我奶奶当年活跃的歌圩,遇到了依然活跃的爷爷您。您传歌给我,我学会了唱歌。我觉得生活又有意思了,真的。你在听吗,爷爷?”

他听了,直接扯开嗓门唱道:

“爷爷人老情不老,阿妹眼盲心不盲, 心像明灯情似火,眼前的黑不是黑……”

歌从他的嗓门发出,飘逸、悠扬,像鸟从笼里放飞。

黑夜里的他,舒畅、豁达,像彻底把鸟放飞了的鸟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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