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年以后的樊山楂消沉了很长的时间。他把自己封闭在山中,不与外界和别人沟通、来往,像当年他退伍回到上岭村一样。他减少了山羊的养殖 ,也不上心或用心羊的放养,任由羊爱吃不吃、自生自灭。他的心在南宁如被雷劈后就碎了,回到上岭后依然支离破碎,难以愈合。他当年被俘虏、被羞辱、被歧视和冤枉的时候,没有哭。现如今蒙冬花被抓进去要坐牢,他哭了。他没日没夜连续、断断续续哭了十天半月,把眼泪哭没了,像山泉流干了一样。
母亲三个月见不到儿子,来山谷羊场找他。她见到萎靡、郁闷、灰头土脸的儿子,像一只陷在粪坑里老羊。她仿佛知道儿子无望的原因,因为蒙冬花被捕并且判刑的消息已传到她耳朵里。她当然知道儿子与蒙冬花的关系,不仅是老同学,还是生意上的伙伴。如今蒙冬花劳改,儿子的财路断了,经济上会受损害,情绪上也是会受伤,但没想到伤害那么深。山羊饿殍遍地,这都不要紧。儿子伤心欲绝,这可是要命呀。她看着对她的到来目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儿子,也是一言不发,生怕说错半句话或一个字,非但安慰不了儿子,反而把儿子加害了。
母子俩相对无言, 沉寂了半天。
母亲斗胆开口说话:“我去看了冬花她妈,才过你这里来。”
樊山楂眼睛动了动,有了表情。
“我和冬花她妈,很要好,像姐妹一样。”母亲见儿子不反感,继续说,“冬花其实是抱养的。韦美琴,就是现在冬花的母亲,养母。三十年了,就是她把你接到这世上没几天,内曹村一姓蓝的人家请她去接生。接生前,产妇的男人就说,如果生下来是女婴,就把女婴掐死,生下来后果不然是女婴,男人又说,并且真要把孩子掐死。韦美琴从他手里把孩子夺过来,抱走了,拿回家养。因为是冬天生的,取名冬花,韦美琴的老公姓蒙,就叫蒙冬花。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樊山楂拿过一把扇子,递给了母亲。正是夏天,山里不热,但是有蚊蝇。
母亲扇着飞舞的蚊蝇,先扇走儿子身边的,再扇走自己身边的。蚊蝇飞远和减少了,她接着说:“冬花可惜了,但妈妈也可怜,把冬花养大,老公又早走,刚享福,福就没了。我听到冬花坐牢,马上去看她妈。她妈的情况,比你更不好。”
樊山楂迟疑一会,走到水缸边,舀出水,开始洗头、洗脸。
洗净后的樊山楂活泛、精神了。她终于对母亲讲话:
“生我的时候,没有蒙冬花她妈,我是不是就死了?”
母亲点头说:“你的命是她妈救的。不过她妈救你命的时候,冬花还没生呢,比你小几天。”
樊山楂走出住处。住处已从棚子改为砖瓦房了。他立在结实的房子外边,伸手蹬腿,像做体操。
不久,他来到下岭村蒙冬花的家。在没有蒙冬花的家里,他见到了她的养母韦美琴。这个往日大大方方或大大咧咧的女人,今日蔫不拉几,像蛋或鸡雏被打烂或叼走了的母鸡。她的变故可想而知并且众所周知,是她的养女蒙冬花判了十五年的徒刑,坐牢劳改了。养女的堕落和犯罪对她的打击肯定很大,除了人财两空,还丢尽了家庭的名誉或脸面。她已不可能像往时一样花钱大手大脚,更不可能继续在人前吹嘘自己拥有一个美貌与财富俱全的女儿。她捡来并收养的弃婴,曾经是个宝,如今成了垃圾,这真是情何以堪。女儿判刑以后,她也受人冷落,只有如同姐妹的潘翠云来看过她,再就是潘翠云的儿子樊山楂。
她看到提着礼物、谦恭、率真的樊山楂,气顺了些,像吃对了药。但她还是消沉、愤懑和忧伤,像个生出死胎的产妇。这个接出成百上千婴儿的接生婆,很少让孩子一出生就看不到爸妈,也极少让亲生父母看见不成活的骨肉。除了人,她还为牲畜接生。经她手出世的人和畜生随处可见,竟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她的丈夫是个酒鬼,原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他的酒瘾大到连卫生院的药用酒精都偷来喝,四十多岁就死了。她唯一的精神和物质寄托是她的养女,如今这一寄托也失去了,至少猴年马月或若干经年不会再现。就算现在有人来看望她、问候她,又能起多大的用呢?即使是多年以前有过把他当女婿念头的樊山楂登门,也不管用。
不管有没有用,樊山楂来了,该做的做,该说或不该说的话,全说——
“姨,你吃个果。我晓得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这是一件悲伤……丢人的事情,我们都没想到,就像没想到我当兵打仗,不立功就算了,哪怕打死也就算了,而我却当了俘虏。但是既然发生了,我们不接受也得接受,忍受。蒙冬花十来年内不会回到你身边,不能照顾你。但还有我。我的命是你接到世上,是你救的。我会照顾你,我能让你过得不比以前差。你吃果呀。你替我接生的那三只羊,我舍不得卖掉它们,现在都还在,快十岁了。它们生儿,儿又生儿,子子孙孙,都成太公或太祖母了。我现在还养有几百只羊,将来还要养更多。……以前我不敢说,其实我很想做你女婿,分分钟想,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后来因为……哪怕做不成你的女婿,那我就做你的干儿子,孝敬你,为你养老送终。……把果核给我。”
吃完果肉的蒙母把果核给樊山楂。他拿果核去丢掉,回来就沉默了。
蒙母说:“你还有话要讲吗?”
樊山楂说:“我留下次来看你的时候,再讲。”
“替我去牢里,看看冬花。”
8.
监狱里的囚犯全是女的,像羊圈里集中节育的母羊。
樊山楂旁观和进入位于南宁茅桥的女子监狱时,心里居然有些亮堂,因为监狱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要好,内部宽敞、干净、雅观,外部青山、碧水、绿树,像是个不错的校园。他由不得想起他当年被关押的外军监狱,臭水横流,鼠蝇肆虐,像个阴森的洞窟,不是人呆的地方。他能在那种地方熬过来,蒙冬花肯定不能。幸好她在这样好环境的监狱服刑改造,不至于雪上加霜、佛头着粪,或火上浇油。
当他见到她时,还是很吃惊。她穿着斜条纹的蓝色衬衫,剪掉了长发,脸上不再施粉黛,走过来的时候笔直正步,看不出了袅娜,坐下时服服帖帖,失去了傲娇。
素衣清颜的她看见是他,更吃惊,像是看见最不可能看望她的人,来了。她和另外两个男人的故事、事故及罪恶,一定深深刺伤了眼前这个依然单纯、青涩的男人。她其实也最不想、最怕见他,以为如果没有玻璃墙隔着,他一定吃了她。她相信他迫不及待的探监,一定是来责难、攻讦和报复的。
玻璃墙的空洞传过他轻柔的声音:
“我来之前,去看过你妈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突然忍不住泪流,像他的话触碰甚至刺穿了她情感最敏感和脆弱的部分。她抬手掩面哭泣,露出了手腕上的一道割痕,被他发现。
还是他的声音:“我在最黑暗、痛苦的时候,也寻过死。后来我活过来,活下去,你知道靠什么吗?
她看着他。
“靠想念,”他说,“想念家乡,想念亲人,还想念你。”
她开口了:“对不起。我不配。”
“真的很管用,你试试。”
“家乡人不知有多恨我,耻笑我,我也觉得我可耻,我为什么要想念?”
“你试试。”
“你还养羊吗?”
“还养。”
“那我想念你的羊。”
“好。”
“你的羊卖给谁?”
“羊跟人一样,长大了成熟了,自然有它的出路。”
“我如今沦落到这地步,还不如羊。”
“时间其实过的很快的。头几个月,头一年,可能会觉得漫长,适应了就好了。”
“我现在变得有多老,有多难看,你看见吗?”
“我觉得你不老,还很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我现在最恨就是我这张脸。”
“我还会来看你。”
这是他第一次来探监与她的会面和对话。他的态度和安慰的话语,的确让轻生、焦躁的她放松、平静了些。但她觉得他不会再来了,就像去医院看望一个无可救药的重症病人一样,去探望无非是出于客气礼节和求得心安,一次就够了。
没想到第二年,他还来。
他看见她头上的白发,和去年一样,不增不减,集中在两鬓,像两朵不变色也不凋谢的白花。这是好事情,说明他的探望和安慰是有作用的,至少没有副作用。
“我的白发是不是增多了?”她说,捋了捋头发。
“没有,好像比去年还少了点,”他说,他觉得也许刚才眼花,看多了。
“是吗?我都不敢照镜子。”她说,笑了笑,像是满意他指出的变化。“事实上,我也没有镜子。我照看自己,是通过盆里的水。盆里的水晃来晃去,我的脸老扭曲变型,丑死了。”
“你不丑。”
她看着不觉得她丑的他,说:“你不想知道被我害的男人和害我的男人的……故事,或我们之间的丑事吗?”
他眼睛一亮,却摇头,像诚实的是眼睛,伪善的是头颅。
她恰恰把他的眼睛给忽略了,而相信他的摇头,说:“也好。他们埋葬了我,我也埋葬了他们。”
“我的羊又出栏了一批。”
“明年你还来看我吗?”
“明年是第三年。往后,就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
以后的岁月,他年年来,有的年他来两次。
她坐牢的第七年,他来看她,手里攥着手机,穿着西装革履,谈吐也圆滑了,看上去过上了舒心快活的日子。但他从不谈自己的婚恋,于是她主动说:
“结婚了吗?”
“没有。”
“有对象了吗?”
“没有。”
“如果没记错,你都三十七岁了。”
“你也三十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谈对象不结婚?”
“我是个残疾人。但是我又想找我钟情的让我念念不忘的人,很难。”
“你有钱了呀,看上去你发达了。”
“我还是我。”
“你还是你,我已经不是我。”
“你会回来的。”
她坐牢的第十年,他来看她的那天,头一句话说:
“生日快乐!”
她愕了,然后意识今天是她四十岁的生日。“你居然知道我生日,记得我生日?”
“你比我小五天。”
“那五天前是你生日,你过了吗?”
“过了。请你妈过来,一起过。你妈和我妈,关系不一般,像姐妹一样。”
她黯然神伤,说:“我妈七十岁了。”
“她身体还行。”
“我好想我妈,好想家。”
“这就对了。”
她坐牢第十四年,他来看她,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她慌张、错乱,说:“你病了吗?什么病?病了快去治呀,广西治不了,去北京治,去上海治。”
“我的意思是说,明年我来,就不是看你,而是接你。”
她恍然觉醒,很想打他。
“明年,你就熬出头了,我们都熬出头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出神,把眼前这个四十四岁的男人拉回到小时候,再推往中学时代。她又认真地想起她和他的的确良衬衫,然后说:
“真奇怪,我们不约而同穿上的确良衬衫,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回去好好地问一问,查一查。”他说。
9.
1978年初夏,潘翠云决定给即将高中毕业的儿子樊山楂缝制一件的确良衬衫,她手里的钱不够买布料,便去找蒙冬花的母亲韦美琴借。韦美琴说借多少?潘翠云说差一尺布料的钱,一块五。韦美琴说我也正想给女儿冬花做一件衬衫呢,也是的确良。潘翠云以为韦美琴不肯借钱给她,转身就走。韦美琴把她拉回,说我们合伙买布料吧,共一块布料做两件衣裳,可以省布,最关键是可以省钱。如果两件衣裳可以省一尺布,那你不就不差钱了吗?潘翠云茅塞顿开,高高兴兴与韦美琴去找裁缝,裁缝得到两个孩子的身高、身材数据及各自衣裳的样板后,说两人合用同一块布料,九尺就够了,可以省一尺布。然后,潘翠云与韦美琴一同去买来了的确良,交给裁缝。两件衬衫的裁缝费用是五块钱,每件两块五毛。已身无分文的潘翠云对韦美琴说裁缝费你先垫支,我以后还你。韦美琴摆摆手说裁缝费我出,不用你给。让你儿子在班上对我女儿好点,多辅导她作业什么的。说不定以后我们能成为亲家呢。潘翠云说只要你女儿不嫌弃我儿子,我儿子将来铁定就是你女婿。
某个周末,樊山楂和蒙冬云从学校各自回家,他们的母亲分别将缝制好的白色的确良衬衫交给儿女。试衣当时,蒙冬云相当的高兴,穿上的确良衣服的她在下岭村蹦蹦跳跳,像一只多情的白鸽。而在上岭村,樊山楂也像一只白鸽,从家中到下岭村的边界飞来飞去。她和他在同一片蓝天下放飞自己,让真正或真实的白色鸟含羞地收起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