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良2
书名:上岭恋人 作者:凡一平 本章字数:6974字 发布时间:2024-07-28

3.

    

在樊山楂被释放归来的那个月份,蒙冬花遇到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权贵。他叫梁树志,是因肾结石住院的R厅副厅长。蒙冬花是护理他的实习护士。

那天,她正常在干部病房泌尿科上班,送来了一个喊疼喊死的中年男人,他毫无疑问是一名高干,因为只有高干才能住到干部病房来。蒙冬花与两名护士及一名医生上前迎接,把他安置在已预备的6号病房。蒙冬花已知他叫梁树志,病人的床头卡是她填写的。蒙冬花还没把床头卡插好,就被梁树志一头撞上,然后拦腰抱住,继续喊疼喊死。突然被熊抱的蒙冬花惊惶,但没有推拒。她任由他发狂地搂抱和顶撞,像一只温顺的羊。他至少又撞又抱了她三分钟,才停止顶撞,然后放开她。她看见他的脸色不那么青白了,有一点点红润,还有汗。他掏出手帕想擦汗,被蒙冬花要了过去。她擦掉了他脸上的汗水,以及头发里和脖子上的汗,都擦拭到了。她紧接着给他换上了病号服,在换上之前又用热毛巾协助他擦了一遍身体。他终于干净又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进一步的检查。在蒙冬花暂时离开的间隙,他看了看床头卡责任护士的姓名,等蒙冬花再进来,他亲切地称她为黄护士。

蒙冬花知道他搞混或弄错了,微笑着说:“我不姓黄,我是协助黄丽荣护士护理您的实习护士,我叫蒙冬花。”

很快,床头卡上的责任护士改成了蒙冬花。这无疑是梁树志跟护士长甚至科室主任要求的结果。

很快,蒙冬花知道了梁树志是R厅的副厅长,她是从来探望他的人口中知道的。每有来探望梁树志的人,她基本都在场,而且大多是梁树志要求她在场,给探望者倒水削果什么的,尤其是级别比他高的探望者莅临的时候。连梁树志的家属来了,她也在。她在家属面前的存在,无非是想让家属放心,不要担忧,病人被护理或照顾得很好。从探望者和梁树志的谈聊中,病人梁树志的身份渐渐明晰,像一条大鱼浮出水面。

她护理梁树志更用心了。用心之处是她把她的班调到了晚上,表面的理由是这段卫校安排不及格和缺考的学生补考,她有一门课因为特殊的原因缺考,需要补考。事实上或实际上,她的确有一门课缺考,是父亲去世她回家奔丧,耽误了考试。但这门课她已经补考过了,在梁树志住院之前。那么,她用这个理由调班,则是为了更好地护理梁树志。梁树志的病症发作,在晚上特别严重,疼痛起来寻死觅活的样子,看上去生不如死。在这种时候照顾和管护好他,或许意义重大。她还有不到四个月就毕业分配了。按原则她是要分回原籍都安县的,到了县里,说不定还要分到公社卫生院。她不想分回县里,争取和努力留在大城市南宁,这是她的梦想和追求。这近三年,写信向她求爱的人不少,也见了一些求爱的人,他们无一不表示,只要她蒙冬花分配到哪,他们就愿意跟到哪,天涯海角,只求与她在一起。居然没有一个人保证或者吹牛可以将她留在大城市。这些人的实诚让她退避三舍或敬而远之。她或许命比纸薄,却心比天高,何况她不信命。即使命由天定,她也要改变它。现在,认识R厅副厅长,或许就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调班的请求很容易就实现了,因为基本没有愿意上夜班的医护。她可以专心致志、无微不至地照顾和护理已对她心生依赖的梁副厅长了。

梁树志的肾结石多达七颗,而且有三颗结石聚在一起了,最大一颗超过了1CM,已经有肾积水情况出现了。专家会诊后决定采取输尿管镜碎石术,这种治疗通过尿道置入输尿管软镜,上行至肾盂、肾盏内,使用激光击碎结石,使之成为小颗粒状,通过尿液排出体外。

手术前,梁树志一夜不睡觉,他紧张恐惧,像是一个死囚天亮就拉去行刑一样。他一想到输尿管软镜穿进他的尿道,再通过尿道行至肾盂、肾盏内,就浑身发抖,像触电一样,像还没上刑就变节的懦夫一样。蒙冬花寸步不离守着他,想方设法劝导他、安慰他。她说手术时会麻醉,不疼的。他说但是麻醉过了疼呀。她说疼也没有之前疼了,没有你发作的时候疼了。这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他说把尿管镜穿进我尿道的是医生还是你?或者是别的护士?她说是医生,明天给你做手术的医生是刘松涛大夫,他是治疗肾结石的专家,广西最好的。他说我多希望是你。她说我没那技术,也没资格,再说明天你手术的时候我就交班下班了。单位派来陪护梁树志的员工此时在另一张床上打鼾,他其实是梁树志的司机。梁树志抓过她的手,说我希望我手术时,你在。她迟疑了一下,说好的。不过我只能在手术室外面,等你。她的手在他手里呆着,像一枚宝玉在盒子里放着一样。他说你毕业后想不想留在南宁?她说想呀,但我注定是要分回县里的,到了县里可能还要分到公社去。他说我来想办法,让你留在南宁,好不好?她说如果给你添麻烦的话,就不必了。他说是有难度,肯定有难度,但是可以克服,只要我努力,你配合,一定能够如你所愿。她说谢谢梁厅长。这时候,梁树志突然眉头皱了起来,甚至脸扭曲了,这无疑是疼痛的表现。蒙冬花主动或自觉往梁树志身边挪去,梁树志自然而然一头撞在了她的胸脯。司机仍然打着鼾声,有增无减。大约过了三分钟,梁树志的头从她胸脯上离开,脸变得正常,应该是疼痛平复或消减了。他看着蒙冬花,双闪奇妙的眼神,说好神奇,靠着你,我很快就不疼了。蒙冬花说哪里呀,是你心理作用。梁树志说你身上有一种香味,我怀疑这香味能止疼。蒙冬花说哪有呀,我不用香水的,从来不用。梁树志说是你的体香,天然的,自来香。真的,我一闻就好受,几分钟就不疼了,前面几次也是这样。蒙冬花用纸巾给他擦脸上遗留的汗,她一边擦汗一边说:

“但你还是一定要做手术的。”

手术是顺利的,第二天中午,梁树志从手术室里出来,他在外面等候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亭亭玉立的蒙冬花。她的脸上漾着笑容,像深湖鲜活的鱼泛起的波澜。他甩过去的目光稳准狠勾连在她身上,像把鱼钓着了。他继续放线,现在还不是收线的时候。

当天晚上,蒙冬花当班的时候,她递给梁树志一根跳绳,说从明天开始,你要跳绳,把碎小的石头颠下来,直到排出去。梁树志拿着跳绳,像玩蛇的人拿着蛇,说我现在就开始。

他先是在病房跳。显胖的躯体在楼板上嘭嘭震响,像是舂碓在舂着谷物。蒙冬花在一旁数数,勉励他,为他加油。他跳得汗流浃背,蒙冬花才让他停歇,端来水,给他补水。

过了一天,跳绳的地方从病房转移到了楼顶。楼顶上摆着盆栽,像个花园。楼顶被不远处高楼的灯光映照,但其实不用。晚上有月光,月亮像阔绰的房东,免费为人服务,看病人为了康复跳绳。白衣白帽的蒙冬花打着节拍,为跳绳的人鼓舞。她雪亮、曼妙的身影令人着迷。梁树志情不自禁跳到她的跟前,她心领神会并瞅准时机踏入绳圈里,与梁树志一起跳动,像两只湖泊或草泽中同时起降的天鹅。 

又过了三天。那晚梁树志在楼顶跳着跳着,突然停下,他捂着膀胱的部位,弓着腰,说不行了,我要拉尿,要尿裤子了。蒙冬花见回病房显然是来不及了,说要不,就在这吧。她说完背过身去,还走了数步,在楼顶的进出口站着,像哨卡把守的士兵。

顷刻,她听到了他的嗷叫,像猫被堵在管道里或被铁锚夹住了通行不畅一样。嗷叫越发凄厉,听起来痛苦不堪。她能想象是怎么一回事,应该是碎石把尿道堵住了,多数乃至全部的碎石已经下行并集中在了尿道口,像河流的漂浮物汇聚在了水坝的闸门,塞住闸门不能打开。这种难过、难受和难堪,估计只有产妇难产才能比。他此刻独自一人在那里向着花盆火急火燎而发泄不得,像打炮炮弹卡在炮膛里。她并非无动于衷或麻木不仁,在考虑要不要过去帮忙。

她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从身后抱住他。她把自己变成一副膏药,粘贴在他背部,希望能为他止疼。他继续嗷叫,但没那么凄惨了,像是药味在他身上迅速见效。他间隔两三秒哼唷一声,像是推船的号子。他的手扶持艰难险阻的器官,像生手的艄公掌舵。幸好现在有人助力,像绝境中得到救援。救援他的人正在把能量注入他的身体,帮助他鼓足干劲,排除万难,将坚硬的石头排出,像把一艘船推过险滩。

突然,梁树志大声呼喊:“出来了!”

只听见如泥石流一般的倾泻在梁树志的前身喷薄、涌射,洒向盆栽之中。被喷洒和浇灌的枝叶在朦胧夜色中摇晃,盆中的泥土发出呲呲声,像破了的胶皮线触水漏电。梁树志也像触了电一样抖动,再抖动,直到彻底断流。他收起排泄完毕的器官,拉上拉链,方才酣畅淋漓地嚎啕大哭。

蒙冬花在他哭的过程中不再抱他,她认为她的使命已经完成,重要的是,她感到了羞赧。一种涉世未深女性的羞赧猛然来袭,像巨浪席卷她。她放开他后掉头就跑。

半夜,她拿着手电筒,又来到了楼顶。在电筒的照明下,她在那个认定的盆栽中和盆栽周边,一一捡拾掉落的石头。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石头,被她捡起,放进一个玻璃瓶里,像僧人的舍利放进盒中。

美美睡了一大觉的梁树志在醒来后,在床头看见了装着石头的玻璃瓶子,他亲切而又痛恨地看着它,像是造孽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孽种。他让当班的护士将它拿走,任其处理。

晚上,蒙冬花来上班了。看见梁树志,她依然害羞,仿佛她确切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或者知晓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对他躲躲闪闪,像是防人之口,又像是吊人胃口。

趁病房没其他人,他的头又撞上她的胸脯,狠狠地闻她的体香,聆听她的心跳。他在迷乱中说:

“等我的消息。”

消息姗姗来迟或十分缓慢,像从树根爬到树顶的一条虫,从春天爬到夏天。

七月上旬的一天傍晚,一辆车开到蒙冬花宿舍楼下,接上了蒙冬花。来接她的是梁树志的司机,车上没有梁树志。但蒙冬花心知肚明,梁树志人现在在哪里,司机现在就把她送到哪里去。

司机把蒙冬花送到西园饭店,告诉她一个房号就把车开走了。

她战战兢兢地敲门,像在米缸前彳亍、试探的老鼠。里面回应请进,她这才发现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房间里没有人,只有人的外衣、外裤丢在床上,像蛇蜕下的皮。她正准备转身,看人在其它什么地方,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两只肥手掌握了她两只乳房。她从肥手认识抱他的人是梁树志。他应该是从卫生间出来抱住她的,像黄鼠狼从旮旯里出来擒拿或偷袭一只鸡。她现在变成他的猎物了。她没有抵抗,因为从情理上来说她是自动或自愿送上门的,抵抗也是虚伪或无谓的抵抗,不如束手就擒任由他玩弄。她果然温顺地任由他的摆布和操弄。这个肥壮的中年男人披着浴衣,头发仍湿漉漉的,像一条从雪窝或沼泽窜出的大蟒,把她箍得紧紧地,不能动弹。只有他在动弹,在进攻和抽插,像莽汉在舂糍粑。她感到刺痛,是真的痛。疼痛莫名其妙,无以言表。这是她的第一次,可能谁都不会相信像她这么美妙大方甚至水性杨花的女子,竟然是第一次,应该是N次了。但疼痛不会骗人,血迹更不会。

满足过后的梁树志发现了床单上的血迹,它星星点点、鲜艳,组合成一朵梅花。他很感动,点了一支烟,吐出白雾,然后说:

“恭喜你,你留在南宁了。”


4.


在蒙冬花正式成为南宁市民的这个月份,樊山楂回了上岭。

他经过了三个月的审查,通过审查。部队给他两个选择:一、继续服役;二,复员。他选择了复员。他选择复员的理由是,腿受伤不能痊愈,不想当一名瘸腿的军人。其实他受伤的不仅仅是腿,只是他没有说出伤心的理由。

上岭村再现离开近三年的樊山楂。他瘸着腿,徒步进入村庄,像鬼魂或瘟神一般出现在村人们面前。他曾经被人们认定牺牲了,一度被当成战斗英雄和烈士,他的英名和故事,在乡村传扬。但不久前,人们终于知道,他的消失或无音讯,原来是当了俘虏。俘虏如今重返人间,回到家乡,却不再被人们当人,至少是不被当好人,从人们的冷眼、回避、嘲讽和讥笑可以证明,他是不受欢迎的人。

即使是亲人,亲生的父亲母亲、同胞的姐弟,也是沉默以对、相视无言。母亲看着归来的儿子,曾经哭干眼泪的眼睛,又有眼泪,像干涸的泉眼复流。父亲看着复活的儿子,一支接一支抽烟,像是延续香火不想让其泯灭。二十四岁的姐姐本来这个月出嫁,却被男方取消了婚约并要求退还彩礼。全家人都在沉默不语、无声行动,像全家人都是哑巴。

樊山楂拿起这个季节的农具,下地干活。这是他家承包的土地,但没有他的份,因为分田分地那会,都以为他牺牲了。殊不知他死而复生回来,村里的田地已经分光了。即使还有地,也不太可能分给他,因为他没资格。他是一名俘虏,尽管部队审查他没有叛变的行为,是正常的复员,但在村人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是上岭村人的耻辱。当被敌人包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为什么不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这都是村人们想质问他的问题,也是他羞于回答的问题。“我没有死,很愧疚”,这是他对部队首长说过的一句话,在上岭村的人们面前,他却说不出口了。

炎热的夏季,樊山楂在地里挥汗如雨。他比名副其实拥有土地的家人更起劲或卖力干活,也与家人隔阂抵触,仿佛一头偷食的野猪。他处处看家人的眼色行事,服从家人的指手画脚。在家里和村里,他已属于另类或异类,像看门狗和野狗的区别,像行僧和叫花子的差距。他不与人沟通和交往,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像水火不容。

秋天的时候,母亲交给樊山楂一只怀孕的母羊。母羊黑不溜秋,两只眼睛闪烁慈祥、怜爱的光芒,像他的母亲。他曾特别疼爱他的母亲,在此刻光景无可奈何却又是心有不甘,她看到儿子堕落和沉沦,却不至于看到儿子坠入深渊,抑或她要从深渊拉儿子一把。

母羊是母亲给予儿子樊山楂的希望。这是母亲与父亲商量或斗争后的成果。母亲总是家庭里最强势和最有主见的人,这个地主的女儿即使迫不得已嫁给了雇农的儿子,但在养儿育女方面从来没有屈服过。再穷再苦,她也要想办法让她的儿女与其他家庭的儿女受同等的基础教育和生活待遇,甚至略高一等。樊山楂那件的确良衬衫就是生活待遇优于大多数人的明证,它是母亲的颜面,尽管它让樊山楂丢了颜面,但让母亲骄傲和自豪是事实。在樊山楂那个班,穿得起的确良的学生就两个人,樊山楂和蒙冬花。蒙冬花为什么穿得起的确良,不得而知,现在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但母亲,樊山楂的母亲,当时一定是买不起的确良的,家里欠着别人的债,可是母亲,在欠债的情况下,让学业优良的樊山楂穿上领先时代的的确良衣服,足可见她的强势和主见。现如今儿子樊山楂功亏一篑或功败垂成,她交给儿子一只怀孕的母羊,一定有别人看不见而她看得见的势利和道理。

樊山楂从母亲那里接受母羊。他把母羊牵到河边,用还温和的河水给羊洗了个澡。他摩挲着母羊隆起的肚腹,边想母亲边潸然泪下。

他在山谷搭起一个棚,与羊住在一个棚里。

白天,他把羊放出去,让羊觅食。说是觅食,其实是让羊散步或运动,羊要生了,应该有适当的活动,像孕妇生产前一样。他这么理解,也这么做,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羊的孕期是几个月?现在已经是多少天或几个月了?这个他不清楚。羊是怎么生产的?怎么为羊接生?这个他也不知道。他不想去问母亲或父亲,更不想麻烦他们。

傍晚或更晚的时候,他与羊同归,在棚子里同住。羊睡在草垫上,他睡在石头砌起的板床上。它和他形影不离,时常面面相觑,仿佛相依为命,同病相怜。

寂静的山谷是他和羊的世界。青草、野果、山泉、禽兽,是他们的知己和朋友。他终于说话了,和羊说话,想说的话全部对羊说。他终于露出喜悦的神情,对他遇见的知己和朋友。

那个秋天的深夜,母亲交给樊山楂的母羊水流一地、血流如注,先水后血,都从羊后体的一个器官流出。樊山楂判断羊在生产,可能难产。他慌忙地朝家里飞奔,告诉母亲羊的情况。母亲听后,让儿子先回棚子,说她随后就到。

随后到达棚子的母亲,带来一个妇女,夜晚看不清她的脸。她却看清在马灯边抱着羊瑟瑟发抖的樊山楂,在微弱的光照中像他怀里难受的羊。她顿时感动或者气愤,大声说道:“你出去!”

走出棚子的樊山楂,站在外边,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却听着身后传来的妇女使唤母亲的话语,以及羊咩咩的急促的叫声,他手足无措。在他腿部受伤被敌人追击时,他还能觉悟地爬往与大部分战友相反的方向,但此刻一只羊难产,他已无能为力。

晨曦初露,山谷现形,棚子在紧迫的叫喊后趋于缓和、平静。樊山楂听到母亲唤他名字。他走进棚子,一眼看到三只羊羔,在它们的母亲身边蠢动。它们的身子已经被擦得半干。母亲正在丢掉手里的毛巾。母亲带来的妇女正在洗手,她背对母亲和樊山楂,边洗手边大大方方或大大咧咧地说:

“这几个小畜生,可比接你儿子生出来,容易多了!”

母亲看了看身边的樊山楂,再看着洗手的妇女,像是提示妇女口称的儿子指的是他,妇女就是接他到这个世上的接生婆。她没有跟儿子具体讲过生他时难产的情形,现在也不打算讲。她的目光停留在妇女的身上,仿佛只要儿子记住眼前这位刚为羊接生的妇女,正是他的接生婆,就够了。

樊山楂心里一阵感动和激动,又手足无措了。他仿佛已经知道这个妇女是谁了,虽然她背对着他。她是方圆五十里赫赫有名的接生婆,原来只知道她为人接生,想不到她还为牲畜接生。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是蒙冬花的母亲。

棚子里越来越亮。妇女转过身来,果然是蒙冬花的母亲。

蒙母发现樊山楂已在棚子里,愣了愣,可能觉得她刚出口的话欠妥,她和颜悦色上下打量他,然后说:

“好几年没见你,你越来越结实了。”

樊山楂点下头,其实是鞠躬,说:“阿姨好,谢谢帮忙。”

蒙母干净的手一挥,又大大方方或大大咧咧地说:“我可不白帮,等哪天羊大出栏了,记得割两斤肉给我。”

樊山楂和母亲送蒙母出了棚子。蒙母边走边留意樊山楂的腿,见他一瘸一拐,却弄不清残疾的是哪条腿,说:“伤得不重嘛,看不出来。”

樊山楂抖了抖左腿,说:“是左腿受伤。”

“是摔的还是?”

“子弹打的。”

“哦。”蒙母所有所思说,她不让樊山楂子母送了,扬长而去。走有几丈远,忽然回头,呼叫:

“山楂,活着就好,好好活着!”

樊山楂望着蒙母远去、消失,他站在山谷中,与母亲沐着秋风,像两棵根连根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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